等船
风团的等船有多年的历史了,我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站其上眺望一江之水。夕阳里,江风,身边几个垂钓的人。他们的安静和我们几兄弟的笑闹共处一室。于是那鱼总不上钩,十几年中,我从没看到谁从江中钓起过鱼,但知道总有人在等船上钓鱼。也是一句口号,说:“我们去等船上看鱼吧。”就这么出发了。二堂哥每次从小巷里钻出到达江边的路线都不一样,我怀疑早在前一天他才挖掘出的道路供我们践踏。人还小的时候,会崇拜英雄,而身边也总有精彩的人。我认为自己只配当喽罗,使唤我已是荣幸。每次跟在二堂哥身后,听从他的指挥并把任务完成是我的骄傲。
等船不开动,原先它也许是客轮与岸之间的桥梁,后来客轮不再此停靠,等船却还在等待着。我们从巷子里快速的钻出来,有人说看谁先爬到堤上,然后我们疯子一样向上跑着,堤岸斜坡四十五度,长着茂盛的草,高高矮矮。到秋天,会看到堤上有火,不知何人在我们之前将这些金黄的草儿烧去。第二年,你还能来烧一回。到秋天、冬天,就看到堤上一片枯黄一片灰黑,像一块块伤疤,沿着长长的堤,看不到头,到天边。就以为堤有这么长。早年风团到黄城的车,从江边走,看到的就是这些草。堤的另一边,就是江水。还有等船。
等船是所空房子,因为不能在江中游荡。它沉着的停靠在岸边,在和江水接触的那部分长满青苔,还有螺丝、蜗牛等小东西紧紧的依附在上面。江水荡漾,看着它东去,时间长了,自己也好象在江中。二堂哥说,你别老望里面看,小心水鬼把你拉下去。
江水有时湍急,打着旋涡儿,大的小的,向前旋转,似跳圆舞曲,又象黄城常和我玩过家家的女孩脸上的酒窝。而等船是稳的,它实沉,丝毫感觉不到摇晃。钓鱼的人偶尔会向我们投来厌恶的一眼,但又不能呵斥。假如有脾气不好的人,放好鱼杆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小声些,并说出些吓人的话警告。我们不担心,二堂哥温顺的点头应承来人说的话。只是不一会儿,钓鱼的人的面前会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落下,在江水里泛起一阵水花。大人走过来,问是谁家的孩子。风团太小了,小到谁都认识谁。于是大人“哦”了一声就又去钓鱼了。我们这下也安静些,悄悄的站在钓鱼人的身后等着鱼儿上钩。也许我们这一闹,鱼都游跑了,或鱼儿到了睡觉的时间,回家了。我们的等待总在落空。
前年,我曾在等船上看人钓鱼,足足一天。没有一条鱼上钩,等黄昏来临,江堤蒙上一层闪烁的金光,又看晚霞慢慢流逝,烧着了天。在夜风的轻抚下离开等船。
等船在风团的江边等了几十年,把一个孩子看到大。我们一直叫它“等船”,却又不知道它到底在等待什么。在我刚能将一个事物记在脑海里时,它就已经在了。我也知道,我没出生之前它也在了。甚至更遥远。孩提时代,我们在那儿打发时间。等船上有个厕所,被我们誉为风团最干净的厕所,因为猪上不去。那时候风团的街道到处是猪,它们喜欢用鼻子拱进垃圾堆,把垃圾拱得到处都是,直到有人用鞭子把它们赶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那么喜欢拱进厕所,好多次去那土砖搭成的小厕所里解手时都被猪吓了一跳。龌龊之物被猪们踩得到处都是,还有放在茅坑两边的砖头也移了位置。小孩在茅坑之外拉,因为害怕那黑洞洞的坑,不小心掉下去就完蛋了,就拉在安全的实地上。猪一踩人就不敢站进去,就尿在外面。在记忆里,小时候风团的厕所的确只有等船上的最为干净,底下就是江水啊,该是多惬意的事儿。江水卷着脏东西,向下游排去。风团洗衣的妇人在家用着自来水。
等船是这样来的。在江岸边的水太浅,客轮靠不了岸,就有等船出现。但风团的等船从没等来客轮。仿佛它只是破旧的废铁堆砌在再无人问津的码头。五六个闲杂人等,三两对情侣,还有八九岁的孩儿。
大人是不让孩子去等船的,因为那里年年夏天都有几个小孩一个猛子扎进长江再也没起来过,再领到孩子的尸体都要在几里外的下游了。好象说这是指标,是江鬼之类的神魅要求人类的献祭。我在不少地方都听说过这种指标,听上去更像父辈对孩子最有力的警告。
到后来,我相信每条河都有属于自己的神鬼,每条河都有许多生命,不单单只是鱼虾了。
最先去等船都要偷偷摸摸,带着兴奋和神秘,总以为大人不让去的地方会藏着些宝藏和不可告人的事情。然而每次的徒劳使我们发现等船的平凡,除了听说 谁家隔壁的孩子或是谁过去的同学在某一年死在等船附近。直到二堂哥对我们说,我们有个小叔叔就是从等船跳下死在江中时,我们才对等船重新有了定义。但都是很后来的事了,又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在二堂哥和我说起我们的小叔叔之前,我对洪家的这位成员一无所知,他从没被人提起,似乎不存在。我也一直认为父亲是洪家男丁中最小的一个,现在多出一个死去的叔叔。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叔毫无感觉,他的死也许在上一代人心里埋藏。但二堂哥当时说的那句话倒让我记住了。他说:“小叔就是你这么大淹死在江里的。十岁。”我是这么想的,假如小叔叔没死,就多一个给我压岁钱的人,过年时多吃一家的年酒,他也会生个儿子,和我们一起玩闹的。他的死仅仅如此。而十岁时,我站在等船上,这位叔叔也是十岁,我三十岁,他还是十岁。
小叔叔死于1972年,他这个年纪叫夭折,不是英年早逝也不能说撒手人寰。是一个人还没将自己的道路走完就被索去了生命。不清楚在等船的哪个部位成为小叔叔生命最后一跳,我相信,这么多年,我在等船的每个部位都站过等待过,某时某刻,我就站在小叔站过的位置,向江水眺望。风团一带的江水日渐干枯,也只有夏天洪讯来袭时才滔滔东去。正值中国动乱的那几年,红色海洋,父亲们和母亲们纷纷下放安插在湖北的各个村庄里,小叔年纪较小,留在了奶奶身边。这使得他比其他孩子更加孤独,因为他的成分。据我所知,洪家在那几年里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在镇上在农村里,他们都享有别人无法比拟的待遇。最脏最累的活计都是留给他们的。好象只有小姑妈下放比较晚所以在铜铺过的轻松。小叔整天游荡在风团镇上,无所事事,事实上那个年代的孩子都是闲人。早熟些的孩子或者带起袖章将谁谁谁拉到台上批斗,再要不就给谁剃个“阴阳头”游街。小叔只能从一条巷子到达另一条巷子。
大姑妈说小叔是个沉默的孩子。这一点我和他很像,但我比较懦弱,没有勇气跳进不知深浅的长江。小叔对“怪虱达乌”并不好奇,好象那只是文革时期某个动乱分子,喜欢吵架,希望剃别人头发且神出鬼没,最爱在深夜里闯进别人家里,手拿红宝书念上一段再将躺在被窝里的人抓出来。仅此而已。我在此幻想小叔是个不看别人也不会引来别人多看他一眼的孩子。他的死,和那个时代有些关系但就算是如今,他也可能因戏水而遭长江吞噬,所以也和他的年纪有关。我不可能回到当年窥探父辈们在孩提时代的游戏和脾气。但洪家与生俱来的那种沉默告诉我,他也许真的就和我一样。在此,我回忆自己的孩提,也许就是回忆父辈们孩提时代吧。时间往前推移,除了回忆自己从自己得到他人的回忆,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有些建筑却与我们同在,那个等船,总被人说会被拆掉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又或者送回船厂大修。风团人的浪漫让我惊叹,他们只叹可惜,要知道在风团,人们闲暇时刻除了打麻将看电视,就是到江边散散步看晨曦夕光宣布一天结束或开始。夏天,依旧会不停有小孩站在等船上,光着屁股晒得一身漆黑,往水里钻去。有的会冒出脑袋,有的,则再也找不到了吧。他们的黑亮身影在等船的一侧作弧线跃下,跳进光泽的河水中。直到黄昏,大人们忧虑重重的站在等船一头呼唤自己的孩子,有的会找到水中的孩子,有的继续呼唤,在等船上等待水中的孩子。
夏天,依旧会不停有小孩站在等船上。
过了十岁那个与小叔叔死亡年份重叠之后,我也没多记起他来,尽管姑妈当时说我长得很像他。姑妈说:“啧啧,看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叔和你小时候长的一样呢。”可惜没有照片, 可又为什么需要照片呢?照照镜子,对面的那个人,或许就是小叔叔了。这个世界随自己年纪的增大更加缤纷,又怎能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存在更多感伤呢?只是那个等船面孔依旧,铁器,它允许任何人走上去,也允许任何人来后消失。这一切,它不会在意,也没人会在意。它的等待,以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将来又是什么?
昨天,在看书的时候,我的兄弟走到我的身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又拿出打火机对我说,这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我冒昧的从他手中将打火机拿了过来,打着了火,又熄灭。又将打火机还给了他。打火机表面的金属摩损厉害,应该用了很长时间。我放在手上打着火,又熄灭,什么话也没说,把打火机还给他,他点燃烟后默默的走出去,我则继续看我的书。
和等船一样被废弃的,在风团,还有许多。作为孩子,怕是都喜欢在这些没有大人没有约束的地方玩耍。特别是这些地方都有我们没看见的机器,庞然大物,布满灰尘和蜘蛛网,可以在许多窟窿里藏住自己等待别人来寻找。偶尔从工厂另一头传来“咣铛”一声,回音巨大的传到我们耳朵里,之后我们鼠窜,带着尖叫。我记得有个玻璃工厂,在许多年前就停产了,由此也成了我们的天堂之一。那儿有高耸的烟囱,上面有无护栏的铁梯,据说能爬到顶端的都是英雄。但包括二堂哥在内,也没谁充当这个英雄。荒草占据了工厂大部分室外空间,几只蚱蜢弹跳力惊人的从身后冒出来,逮到它的也算英雄。在草地上打滚摔交是热身活动,他们几个小子都会用手撑在地上空翻,二堂哥的“鲤鱼打挺”也是绝活儿。这些危险动作我从不敢做,父亲很害怕我玩这些,比如我学会骑自行车都是初二的事,而他们几个,八九岁就能在三角架带着我从很陡的斜坡往下俯冲。老实说,除了打滚和捉迷藏,我现在不太记得我们在玻璃工厂里干过其他什么的。废止的瓶瓶罐罐我们从不触碰,也从没想过去偷取几个回家。我只记得那个烟囱给我留下无尽遐想,那片好象永远呈金黄色的草地,那堆静止冰凉的机器,仅仅是这些,我们当时怎么能在里面玩到忘记时间呢?
惟独有一次,我躲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容器里,让他们花费所有力量找了一两个小时都没抓到我。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玻璃工厂静的可怕,又没有突然“咣铛”一下。全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全世界的鬼怪似乎都在容器之外,只等你探出脑袋,他们狰狞的面孔就出现在你的周围。我仔细聆听,先以为是伙伴们的恶作剧,还心存侥幸的等待着。
等待声响就是将恐惧扩大。最后我只好肯定他们走远了,赶快跳出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以风的速度飞奔。后来他们取笑我说,你干嘛不继续在那里面等着呢,你跑得可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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