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毛

苏彦绰

　　“小明，桃子洗一洗再吃。”
　　这是一个小明。
　　“小明，桃毛不洗干净，吃到肚子里，会不舒服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明，桃毛吃到肚子里，他也会不舒服。
　　“小明，最好的洗桃毛办法，你还记得吗？”
　　小明不怎么爱说话。
　　“我在问你哪，你还记得吗？告诉妈妈。”
　　小明看着手里的桃子。
　　“在桃子上面洒一些盐，然后用水冲冲，桃毛就会掉得更干净啦。”
　　桃毛还在桃子上，桃子还在手上。
　　桃毛还在。
　　只要谨慎一些，躲过妈妈的视线，桃毛可以变得珍贵。
　　但仅躲过视线是不够的，还要躲过耳朵。
　　妈妈在洗碗，小明听见水龙头的水流声音，洗洁精瓶子喷空气声音，瓷器碰撞声音，复杂的转动声音，还有一些无法命名的声音。
　　桃毛在手心里的感觉，还好吧，说不上太痒，如果痒，小明怀疑那是一种心痒。
　　为了证明这种怀疑，小明有办法。
　　现在，明确的体验机会到来了，小明仰了仰脖，张开嘴，把桃子卡在牙上，用牙齿轻轻挠桃毛。
　　确实，心里很痒，很痒。但牙是不会痒的，小明懂，牙除了疼的时候，是不会痒的，牙没有感觉。
　　伟大的证明。这就说明，手心是一个半痒不痒的家伙。
　　那么，妈妈为什么说，小明是个手心里的宝贝呢。那这意思是不是说，小明是个半痒不痒的宝贝。但这总比，小明是个卡在牙上的宝贝，来得好一些吗。
　　当心痒持续一段时间，小明就会尖叫。
　　但要维持心痒，桃子必须卡在牙上，不停地用牙挠桃毛，不能拿开，也不能咬下去。
　　小明开始尖叫了，但不能惊动他们，所以小明把尖叫留给自己。小明会这招，但他搞不清楚，这招是怎么学来的，还是天生就会的。
　　当尖叫的声音，他们都听不见，只有自己能听见，小明就感到十分的喜悦。
　　小明站在那儿，努力保持着外部安静，浑身欢喜的哆嗦起来。
　　这种享受是喜欢不够的，但不能被他们发现，所以，珍贵的东西总是这样，不能尽兴，趁着会被他们发现之前，得学会住手，然后假装是一个普通的小明。
　　当身体的哆嗦平息，心痒也就慢慢收起了小尾巴，小明这会儿，才能回味，刚才的哆嗦是怎样一种构成，那是声音在体内颤栗，也是喜悦在体内颤栗。
　　他们总算上班去了。
　　小明现在是家里的王。这就好办了。
　　桃子又卡在牙上，而且换了一只新桃子，小明不停地用牙挠啊，姿势也比刚才开放多了，他一会儿站在地上，一会儿跪在床上，四肢，头颈，整个身体的动作，尽情配合着嘴巴里的牙，挠桃毛。
　　小明痒得眼泪汪汪，但是尖叫没有预期到来，因为，他经常挠到半道，就止不住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桃子滚到床边去了，桃子滚到地上去了，小明哈哈大笑，还得把眼泪鼻涕收拾干净，才能重新捡起桃子。
　　小明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哈哈大笑，不要眼泪汪汪，不要这些一般快乐的东西。但困境就在于此，一般快乐的东西，总会在极端快乐的东西到来之前，横插一脚地捣乱，这样的捣乱，推迟着极端快乐的东西，甚至推迟着它们永远不来。
　　从这个困境里，小明才发现家人所能起到的作用，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一般快乐的东西，才被有效地约束起来。
　　小明无法走出这个困境，在一次一次的眼泪汪汪，一次一次的哈哈大笑里，有些气馁了。
　　但还是找到了一个办法。他看了看自己的零花钱，下楼去了。
　　小明买了一些桃子回来，放到地上，下楼去了。
　　小明又买了一些桃子回来，放到地上，下楼去了。
　　小明拎着满满一袋桃子，回来了。
　　小明把所有桃子都搬到浴缸里。
　　小明脱光衣服，躺到浴缸里了。
　　小明尖叫了，但事情不是预期那样，小明会在大量桃子的大量桃毛里产生大量哆嗦。小明的尖叫仅仅因为生气，很多桃子被挤破了，浑身粘糊糊的，很不爽，各种感觉都有，唯独没有兴奋感觉。
　　像刚才买桃子那样，小明一趟趟出去，把桃子扔了，把坏的桃子扔了，把多余的桃子扔了，剩下合理数量的，不被家人发现的桃子。
　　他等家人回来。打算让他们听见，他的尖叫。这是挑衅，但比起极端快乐，这点挑衅算不了什么，而且，小明有点感觉，如果没有这样的挑衅，那种极端快乐，那种颤栗，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们总算下班了。
　　吃过晚饭，刷碗。
　　好了，再度开始。小明仰了仰脖，张开嘴，把桃子卡在牙上，用牙齿轻轻挠桃毛。
　　但是，另一种东西出现了，小明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有点像是疲劳，这个东西，硬生生地阻止了珍贵。
　　背着他们挠桃毛这件事，好像没什么好玩的，就算当着他们的面儿挠桃毛，也都有点索然无味。
　　小明挠了几下，就放弃了。
　　他是一个普通的小明，他没有秘密。这样的发现，比发现挠桃毛没有意思，还让人失望。
　　小明情绪消沉。
　　他含着眼泪睡觉了。
　　如果夜里或者明天，小明的房间里传出一阵似乎被压抑过的快乐尖叫，那么我想说，这样的故事就是一个骗子。我不是骗子，故事的结尾，确实就是小明含着眼泪睡觉了。

asui1003

挺有意思的，甫读以为是生活小品，然后又像是哲理小品，但它乖巧地拒绝了所有类型文体；当一些格言化的句子出现时，隐喻似乎呼之欲出了，文章的结构也将闭合成型，但作者又自己把其化解拆卸掉：小明洞察出妨碍他达到极致快乐的障碍并努力把之一一克服，然而最后的颤栗并未出现；像是自己与自己博弈，最后所有的力归于虚无，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也达到一致：它似乎在很用力地说，又像什么都没说过。

司屠

很特别,肯定能够自圆其说了.喜欢.希望看到更长的.

苏彦绰

谢谢asui1003
谢谢司屠
问好！

陈卫

很不错的作品。俗话说或者常言道：要极致，但极致得要有意思。当读者的心也被你的句子弄得痒得不行时，作品的思维状态就达到了成功。
asui评得也好。
结尾存在着上升空间，这也是对以后期待的所在。

苏彦绰

谢谢陈卫，对这两篇的点评，都很精准地指向了我在写作过程里的气息问题，具体而有益，非常奇妙的感觉。

池城

好奇，探索、喜欢、着迷、疯狂、无所谓、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