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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7 14:42: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迪克糖 于 2012-3-17 14:49 编辑

手机响起前我正在为撰写一则广告文案而头疼,看来电显示,是妈妈打来的,爸爸生病住院了,叫我回去。听妈妈的口气,像是挺严重的样子,但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她却说等我回去再说。
这个春节我没有回家过年,跟妈妈推脱工作太忙,等空闲再回,就这样拖到了七月。其实妈妈和我都心照不宣,我不想回家的原因只是因为和爸爸关系不好。现在,爸爸突然就病倒了,在这之前我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我向公司请了五天假,回家收拾了点衣物,跟妻子曼琳打声招呼,她大着肚子,不方便跟我回去,再说,我也觉得病情没有严重到要夫妻一同回去的地步。
车在高速公路上碾到一枚铁钉,爆了胎。下车去换,发现路旁不远处的防护栏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我觉得奇怪,以为出现了夏日幻觉,又看了几眼,确确实实是一个小女孩。她双脚抵着栏杆,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一张哀怨的脸,怔怔看着前方,像是陷入被催眠状态。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干什么?换好轮胎后,我从车内拿了瓶水给她。她被我这亲近举动吓到,不敢接,似乎这时才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睁着眼睛看我。在这浑燥的天气里,她的眼睛居然还这般亮丽。
我借机说道:“没事,我不是坏人,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天气这么热,这里也不安全。”
“我是来找我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小女孩估计觉得我不像是坏人,才用一种劳累腔说道。
“你家住在附近吗?我载你回去吧。”
“我家不见了,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见了。”


小敏四岁那年,村里大队得到了上面的指示,要彻查紫桑村的计生情况。计生罚款对小敏的爸爸和妈妈来说是天文数字,他们俩商量了一宿,最后决定只能先将小敏寄养在石台村陈天家一段时间。紫桑村与石台村相隔一条河一座山和十公里路。爸爸那天趁小敏哥哥小亮去游泳的空当,带她离开了家。
陈天和小敏爸爸是发小,因为家穷,陈天二十二岁入赘到石台村。结婚后一直生不出孩子,去医院一查,是妻子的问题,这让他百味杂陈,觉得自己倒贴到女方家,现在生育出了问题,身份的劣势当然容易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认定他才是出问题的一方,起初只是零星的猜测,眨眼之间就变成铺天盖地的流言,像几股平野里的微风结集,瞬间变为一股摧毁一切的龙卷风。那些难听的话经过十公升唾沫的浸泡,传到他耳里已是夸张变形的模样。他恨不得上街证明自己一切正常,却无奈只能做一个吃了黄连的哑巴。如果说有什么值得暗自庆幸的事,那就是他本身毫无问题的事实,这让他至少挽回了一点一家之主的底气,岳父岳母也不像刚开始那样高高在上了。
在农村,特别是这个贫瘠的石台村,结婚一年之后还没抱孩子,基本可以算是左邻右里三姑六婆平日里一件耐得住唠嗑的话题,且常聊常新,以此延伸出多个子话题来。怎么度过一个无聊的午后,一群闲暇妇人凑齐坐定,关于陈天夫妇的话题就在响亮的嗑瓜子声中沸腾起来,声音是压抑的激亢,倒不全是怕被外人听到,更多是想营造出一种严肃的悬念氛围,仿佛她们天生就拥有将猜疑演变成真相的禀赋。
“这么久还没生孩子,想必是夫妻关系不合吧。”
“我听说是因为生不了孩子。十有八九是那个陈天有问题,才生不出的。准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甘愿倒插门。”
“我也听说结婚那晚,屋里大吵了一架。这个时候才发现问题已经太晚了。”
“愁了女方啊,嫁给一个无能的丈夫。”
“我看哪,他们家迟早要出问题。”
“你还别说,那天我上街,看到女的和路口商店的男店主聊得可欢了,眉来眼去的,明里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知在暗处都做过些什么呢。”
“呵呵,既然是男的出问题,我看她这也是耐不住。”
“生龙活虎的年纪,哪耐得住呀。”
“哈哈。”

陈天因为“外来人”这个突兀的身份,又因为“生不出孩子”的家庭现实,使他在这个地方虽大人却稀疏的村里成了主角。一直以来,这里的气氛与盛产的石头的属性一样枯燥乏味,在一件小事都能被人添油加醋成新闻的情况下,陈天的存在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众人焦点。
虽说针对他们的揣测层出不穷又不堪入耳,但这倒也干系不了夫妻俩的关系。这几年过来,除了一些日常吵嘴,从没有因为没孩子这件事而生出事端。像是齐心合力对抗那些爱嚼舌头的乡亲,你们不就是想看我们热闹吗?我们偏偏不配合!
后来张天决定离开一段时间,一来是受不了这里的环境,认为只有退出这个庸俗的舞台,才能从根本上将话头掐灭。二来也是为生活考虑,他本不是这里的人,对于岳父石料厂的工作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何况也没工作的心思。哪怕去外面打最底层的工,也比在这里度日强。所以他就在夜晚离开了,低头走了几公里路,在火车站买了一张上城的票,除了春节,三年没再回过家。
一开始他在建筑工地打工,空闲时搜集了很多石材资料,慢慢弄清了大部分石头的材质和用处,并且发现家乡盛产的花岗岩在同类石料中材质上乘,只要经营得当,可以卖到更高的价格。于是他通过一些途径要到了几个建筑商的名片,给家里的岳父促成几单不小的生意。就这样凭着勤奋和聪明,在外混了三年,自行摸索出一些石材的门道,他发觉不同的石材有不同的用处,用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价值,比如铺在地面与铺在高档娱乐场所的花岗岩的差别;与其对一大块石料加工切割,不如将其装饰成一蹲雕像或一块石碑。当然必不可少的是,他已与几家大建筑商签了商业合同。三年时间,他从一个困顿的“外乡人”变成了石台村的首富,因为这身份的转变,并且由于他为村里创造的价值,陈天在村里的地位和意义也随着发生变化,这让他恍惚觉得前后的自己像是存在于不同的时空。
但没孩子的事实一直横亘心间,成为夫妻俩彼此的心结。特别是发达后的生活,一回到家,总要体验一遍冷清。陈天感觉,与妻子的交流总是像在忌讳什么,刻意地避开某类字眼。用一张湿软的纸巾盖住一件棱角分明的器物,只会使其更加彰显。夫妻生活更是成了形式,在床上面对面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眼神移开。妻子觉得有愧于丈夫,也曾暗示过他可以再养一个,只是张天一副浑然不觉的反应,终于使她忍不住说了出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要是想在外面再找一个,我也是没意见的,只要不要做得太出格了。”
陈天妻子一直都是温顺的人,家里有三个姐妹,她排最小,小时候大姐跟她说,小妹,大姐有事要出去,你帮我洗碗吧。她说恩。二姐跟她说,小妹,你可不可以借我些零花钱?她就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钱来。后来长大了,十九岁,她爸跟她说,小妹啊,给你介绍个紫桑村的小伙子怎么样?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现在结婚了,她生不出孩子,觉得对不住这个家,就跟丈夫说,你去外面再找一个吧。
作为一个贤妻,最遗憾的莫过于被老天剥夺了生育的能力吧,丧失了良母的秉性,像是人生缺了一半使命,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孩子来爱抚教导,左心房装着丈夫,右心房就一直空着,走起路来不自觉侧着身,若有所失。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要找还用你来提醒吗?”张天一听到妻子这个提议就来气,他一直以来都喜欢妻子。当初家里的父母跟他说要去石台村相亲,他死活不同意,直到看到对方寄来的照片,他看着里面清秀的女孩子,才决定妥协,哪怕赔上所有的尊严。
妻子听到张天的驳斥,就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啜泣起来。
“我倒是一直在打算,要不要去领一个孩子回来。”张天看着压抑着哭的妻子,透过稀朗的月光可以看到她露出被子外光洁的手臂和沾满泪痕的脸颊。妻子哭泣,双手总会捂着嘴,捂住哭泣的声线,像是害怕它们会溜出窗外散入静夜吓醒睡梦人。身子随着哭泣的频率轻颤,又被席梦思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这画面既情趣又哀伤,激起张天心底的全部柔情,他凑到妻子身边,去吻她的泪。这举动吓到了妻子,她看着张天,不知所措,脸上慢慢晕了红。
张天说:“不要哭了,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吧。”


哥哥小亮放下小敏一个人去河边游泳了,小敏无处可去,百无聊赖。她坐在门槛上,不知干什么好,就转动眼珠子,眼珠转到左边,看到门前那棵从来没结过果的芒果树;转到上边,是耀眼灼人的太阳;右边呢,她看到挂在门楣上的竹篮子,里面放着一些枯了的草药;下边没什么东西,就是两个光溜溜的膝盖。她就这样乐在其中地转着,越转越快,头慢慢跟着晃动起来,直到注意到前方像是有人走来,她才将眼珠挪到中间。她看到爸爸向她走来。
“小敏,坐在这里干嘛呢?”爸爸走近,身影挡住了小敏面前的阳光。
“哥哥丢下我一人,自己去河边游泳了。”
“你会游泳吗?”爸爸问。
“不会,但我可以看哥哥游泳。”
“走,我带你出去吧,去小镇买零食吃。”
小敏听后两眼放光,整个人顿时焕发起来,几乎是从门槛上弹跳起身,“真的吗?我要吃冰棍,要吃桃子,要吃西瓜,要喝汽水,我要吃很多东西。”

爸爸把小敏带到石台村已经是晚上了。前年春节,小敏随家人来过张天家,当时她才两岁,爸爸以为她没印象了,不料问起,她却还记得大概。
晚上爸爸和小敏在张天家过夜,隔天醒来,小敏却找不到爸爸。她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嚎啕起来,不管张天和妻子怎么哄劝她都不停。后来还是晴明有办法,她抱着小敏,说小敏不哭,姐姐就带你回家,带你去找爸爸。
小敏停住了哭,信以为真看着眼前的姐姐,这位大她两岁,坐在轮椅上的姐姐。

晴明三年前被张天夫妇领养回来时才三岁。她走进这个家,像一颗遗失的宝石终于嵌入皇冠的中央。男人多了父亲的属性,女人也终于实现做妈妈的机会,夫妻之间也因“女儿”这个媒介而变得更加融洽,整个家庭开始显现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这美好却只维持了一年时间,像浅尝辄止似的收了尾,凝成一段不宜触碰的回忆。
晴明四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被诊断为急性播散性脑脊髓炎,导致下肢瘫痪,夫妻俩为此寻求了很多方法,吃药按摩和针灸都试过,均无大效果。这突发事故让本已缓和过来的家庭重又跌入低谷,境况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一晚妻子将晴明抱上床睡觉后,终于在这生活折磨下狠狠地哭了起来,这哭不同寻常,起初只是默默流泪,后来索性哭出了声,像是第一次尝到了哭泣的痛快,声音开始不加节制,嚎啕而出。张天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凌厉的哭声,感到惶恐,措手不及。
哭泣的妻子还说了狠话:“都是你,那么多孩子,偏偏就领养了这么一个病孩!”
邻近的人们陆续打开家里的灯,躲在窗帘后面听这出来自不易的戏。
关于晴明的来历和病,依旧充斥各种风言风语。人们说晴明是张天在外和别人生下的孩子,说张天和妻子相克,才会导致如今的悲剧,生不出孩子,领养的孩子又得了大病。张天虽然已经经历过早先被人们揣度鄙夷的岁月,可再次遭遇这样的情形依旧淡定不了。他想找出那些躲在暗处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却无从下手。他们像是蛰伏在四周的嗜血水蛭,面目一致,看似纯良,却有毁灭的力量。
戏的结尾是一声响亮的巴掌。“啪”,张天这狠心的一掴,像是匆忙添上一个仓促的句点。他知道此时的妻子是一只发条拧坏的玩具,如果一个巴掌不能使她熄声,他或许还会再打上几个。他也是一只发条拧坏的玩具。他慌张地拉下戏的帷幕,让静夜变得比之前更静,让人们热切的隐秘的期待无疾而终。
窗口的灯陆续关灭,窥听者一方面觉得这巴掌打得太重;一方面又疑惑,自己站在窗前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


去年春节回家,高速路还没修好,我和曼琳是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外加一小时公交才到老家的。那个春节过得很不愉快,我和爸爸又吵了起来。他一直是那个强势的父亲,小时候牢牢管束着你,让你遵循他的轨道走,那时没少受他打骂,一骂起来总是把你说得一无是处,把你骂成一粒沙尘,一打起来总是没完没了,哪怕妈妈前来阻拦都不停手。每次被打后洗澡,看着身上斑斑藤条痕,就会可怜自己。我成年后,上了大学,他也渐渐显出老态,本以为我和他的关系会变得和谐一点,没想到他的性情脾气依旧,全然不顾我“长大”的事实,还经常高高在上地训诫我,俨然把我当成不会自主思考的动物。大学期间带了女朋友回家,硬是没给好脸色看;后来工作了,几乎是命令我去考公务员,我不从,和他吵了架;一段时间找工作碰壁,在家宅着,就天天嘲弄我,口气从凶狠变得阴阳怪气,拐着完说我无能窝囊吃白饭。我受不了在他尖酸刻薄的话语中生活,决定离开,他却又不同意,说我是不孝子,不顾虑父母的感受,说以我的智商,在外难不成要去做乞丐。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一激动,拿起那根棍子——我的童年噩梦——就要往我身上抡,我把棍子抢下来,在他面前狠狠用膝盖掰成两段,伴随一声清脆的声响,我与他的关系,从此断裂开来。
在城市生活期间,虽然起初困难重重,但我却感觉到了自由,像一尾鱼从鱼缸中潜游进大海。后来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个撰写文案的工作,并且认识了曼琳,交往一年后打算结婚。打电话跟妈妈说到时酒席要在这里办,并刻意避开“爸”这个字眼,我知道,对于结婚这件事,他肯定又会有满腔意见的。
结果是妈妈一个人前来,对于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自从离家后,与爸爸的关系就一直僵着。平时和妈妈打电话,她总是见缝插针小心翼翼地给我说起爸爸的情况,说他现在在家变得很安静,沉默寡言,养鸟的兴致也没有了,就在家坐着,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还多次提及到他身体像是越来越不好,走路不稳,晚上失眠,一激动就面红耳赤,脾气却还是那样暴躁,有时菜味道不对,摔碗就不吃,电视遥控按键不灵,气急败坏就往地上砸。
我听着妈妈跟我说起爸爸的种种情况,不知道怎么回,就寡味地回了个“哦”。
结婚那天妈妈很高兴,笑着流泪,拉我到酒店外面,跟我说,不要怪你爸,他这人就是这样,改不了了,一扛上九头牛都拉不回,你看,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他都能不来参加。虽说他不来,但其实心底还是惦念的,我来的时候他把这存折给我,说给你添办酒席,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呢。妈妈说着笑了出来,拿了本存折给我,说,他这人就是这样,怎么说他都是你爸啊。小时候对你严厉,也算是尽了一个做父亲的义务,你是家中独子,他对你的期望是很大的,等你上了大学,可能他也是不习惯,就找些话来激你,他是不想你长大,让你离开家,不想承认他老,没了权威。他这人啊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当时嫁给他的时候,就明确跟我说,不准我与别的男性朋友交往,他占有欲太强,想一辈子都能控制住你,方式却太野蛮,爱最后总是变成伤害。不过这些年与他过来,却也都习惯了,一旦习惯了,就见怪不怪了。我是最了解他的,你们父子俩性情都一个样,所以老是吵个不停,我性情好,我不和他斗,换成别的女人,估计也受不了他。你是他儿子,也要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想,找个适当的机会主动去叫他声,隔阂不就解了嘛,父子俩一直这样僵着,于你于他都难堪是吧。
结婚后第三天,我们就和妈妈一同回家去了。爸爸开了门,看到是我,怔了一下,我叫了一声“爸”,他才缓过来,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说:“是你啊,这位是曼琳吧。”

虽说化解了僵局,但只不过是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的距离拉近,变成裂缝。爸爸显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干涉我的事情,偶尔提及,也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尴尬的客套,比如将“你在外面的工作待遇说不定还不上这里”变成“在哪一家公司上班?待遇应该还不错吧”。
爸爸变得谨慎顾虑,很多次我都能看出他把将说出口的话重又咽回去,这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倒是我变成问话的一方,但每次我真切地询问起他的身体状况,他却总是淡淡地回声,“没什么大碍。”给他买的一些补品衣物也鲜有去吃穿,提到要带他去医院查看,都被回绝了,有时问多了,还能感到他的愠恼。
去年春节回家,因为孩子的问题,他又变得像之前那样暴躁强硬了。起初问起孩子的事,我说是工作太忙,现在不打算要,他却激动起来,说着说着就把那些压抑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什么“工作太忙,是谁叫你去城市生活的?在这里考个公务员,不就万事大吉了”,什么“哪有人结婚不要孩子的,我看你是存心要与我作对!”,什么“每年就回来这么一次,拿点钱,问点话,然后离开,这就是对我们好啊?告诉你,我和你妈不稀罕!我看你就是盼我早点死,我死了你就轻松了是吧”。当着妈妈和曼琳的面,又发起他的臭脾气,我因此与他吵了起来,最后还是妈妈和曼琳将事态平息。他瘫在在沙发上,面色猪肝,喘气不止,看起来瞬间老了很多,像一个垂暮的将军,盔甲还是那套盔甲,宝刀还是那把宝刀,只是盔甲穿上去不再适合,宝刀已经耍不起来了。似乎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抖个不停的手朝我挥道:“滚!滚回你的地方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怀戚戚。
今年春节前夕,妈妈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回去,我借口工作忙,没几天假期,推脱掉了。
“高速路都建好了,开车回来应该很方便吧。”妈妈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
“就是建了高速路,以后回去更方便,才不必年年春节都回家过呀。”碍于不能直说,只能急中生智找些牵强的理由来应付,我想,妈妈也是清楚我的原意的。
“可是过年总该回家的呀,过年不就是一家团圆吗。”
“这样吧,”我被妈妈说烦了,“春节过后我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吧,春节实在是没办法回去。”
“你还在生你爸的气?”
我没有回话。
“曼琳呢,她身体怎么样,有两个月了吧,这段时间要在家好好养身体,我过段时间给你们寄点补品……”
“知道了,我还有事,先这样了。”我把电话挂了。
事实上,春节过后,我就将要回家一事给忘了,是刻意忘掉的,因为我不想回去尝试与爸爸和好,然后再决裂。更多的原因是,我没有与爸爸和好的心情。去年春节与爸爸吵架后,我的心情一直糟糕,生活也过得很不如意,工作没有热情,开始觉得乏味。我一直怀有文学梦,大学发表过几篇文章,并且曾在一些写作比赛上获过名次,起初接触文案工作时,以为这也要构思和编写,和写作一脉相承,靠着新鲜度在工作上还是做得比较得心应手,但后来发现工作不仅对写作没什么帮助,还有侵蚀作用,很多次下班尝试写点东西,都困难重重,用词生硬无味,写上一段要费很多力气和时间,越看越不堪,几次挫败之后就再也没有动笔的欲望。于我来说,写作渐渐变得遥远神圣,我也渐渐在生活的重担下丢失了年少的灵气与才情。不知不觉对工作产生一种厌恶情绪,加之生活的苦闷,每天上班变成一种苦差,累死累活,却不知道要抵达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想,必须要改变什么了,于是我决定要个孩子。
曼琳怀孕的消息让我灰暗的心情重新焕发起来。我打电话告知妈妈,妈妈很高兴,我想她放下电话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跟爸爸分享,我也想到爸爸那晚躺在床上应该会偷偷笑出来,安然入眠。
但是曼琳怀孕了,我还是不想回家。我打算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到时回去皆大欢喜,我和爸爸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七月的一天,妈妈打电话来,说爸爸生病住院了,我才开车急急上了高速,像是得到一个正当的理由,使回家变成一种不能推脱的责任,而不是我所躲避的软绵绵的感情。
在车上想,我是有多久没回家了?算了一下,一年七个月,十九个月。那条七月前就竣工的高速公路,我还是第一次开车行驶。


小亮在两个月后才清楚妹妹不见了的原因。刚开始问爸爸妹妹的下落时,爸爸总是闪烁其词,后来实在是被小亮追问到烦,谎也难圆下去了,才无奈说出实情。
末了爸爸如实告诉小亮,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妹妹自然就会回来。
小亮在这段时间里,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等待”的状态。因为这翘首的等待,时间被细化到了分秒,分秒是蚂蚁,钻进小亮的身体内,在他失眠的时候,在他发呆的时候,在突然想到小敏的时候,蚂蚁就会乱糟糟地走动。因此,这段时间,就被分裂成两段,一段是外界现实的,一段是小亮体内的。如果要在这两者之间拟一个大概公式,那么小亮体内的时间就是现实的两倍。
然而终结小亮的等待的并不是妹妹的归来。一年之后,爸爸像是下了决心一样跟小亮说,你妹妹不回来了。小亮等了这么久,最终却等来这个沮丧的消息,如同一只青蛙在枯井里等雨,雨还没来,人们就打算用沙将这口井填掉。
等待并不是最难熬的,当小亮得知妹妹不会回来以后,他仿佛看到在他往后的人生里,那些乏味的无可等待的时光。后来,爸爸妈妈带他离开家,他迟迟不走,他问要是小敏回来后发现我们不在怎么办?爸爸说她不会回来了,再说她也不认识路。小亮觉得,妹妹一定会回来的,他从书包里拿了一张纸,想留下一些信息给以后回来的妹妹,他问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爸爸说,我们搬到城里去住。小亮就写下,“妹妹,我们搬到城里去住了,如果你看到这张纸,请与我们联系。”然后他问爸爸,我们的电话多少?爸爸说,还不知道,小亮就划掉“请与我们联系”这六个字,补上“我们以后会来接你的。我们会永远想你的。”然后他返回家,用胶带将纸贴在妹妹的抽屉里。他不知道,这所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就被拆毁。
和小敏在一起,一个夏天能被他们玩出各种花样。小亮想起他和妹妹最喜欢去河边的小山上玩。每次带妹妹去,他总是煞有介事地和她说,我们这是去探险。小敏信以为真,畏缩起来,躲在哥哥的后面,这时小亮总是不失时机地拍拍胸脯,说,跟着我,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小亮觉得自己变得高大。
然而那天他却拒绝了妹妹要跟他同去河边的请求。小亮经常想,如果那天带妹妹一起去游泳,或许她就不会被爸爸带走了。可是妹妹不会游泳呀。

张天夫妇很喜欢小敏,小敏毕竟小,渐渐也不闹了,和晴明相处得很好。只是偶尔还会提到要回家,她说她想念哥哥。
小敏在张天家住了半年多,爸爸觉得不好再麻烦别人了,想接回小敏,但张天实在是不舍得,就恳请让小敏再多呆一些时日,小敏爸爸念于情谊,平日张天也帮过他不少,只能答应下来。再说,小敏在张天家生活,条件比家里要好得多,家里也少了些负担,并且听张天说,小敏过得很开心。
七个月后,张天夫妇来到紫桑村,却没有带来小敏。张天开着轿车笑容满面地把爸爸妈妈和小亮载到镇上一家酒楼里,夫妇俩预订了一个包厢,点了一大桌菜,小亮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也没心思去琢磨张天叔叔和阿姨到底来干什么,只顾大快朵颐,但爸爸却一下子就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拿着筷子无从下手。妈妈从桌子底下拉扯小亮的衣角,让他检点些,小亮知趣地停下筷子,但阿姨却又夹了一个乳鸽腿放进他的碗里,说“吃,吃,不要客气”。
那晚,张天和爸爸在家里的门前关于小敏的问题交谈了一宿。张天跟小敏爸爸说,要让小敏做他们的女儿,说着拿出一个布袋,放在桌子上。
爸爸将布袋推回张天面前,说:“当初只是将小敏寄养在你们家,避避风头,再接回来。你现在这样,不是要我难做吗?就算我同意了,小敏他妈,还有她哥,也是不答应的。喜欢小敏的话,我有空就多带她到你们家做客。”
“你们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只是我们太喜欢小敏了,她在我们那也过得很不错,和晴明相处得很好,你知道的,晴明这孩子,不能走路,太寂寞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的,但孩子都在你们家呆这么久了,应该回来了。”
“回来后你打算怎么办?她总该要上学的。”
“我和她妈商量了,社会抚养费迟早都要交,节俭一点,总能凑得出来。我准备接小敏回来后,去城里看看,或者你那里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也好,怎么说都比在家种田强。往后还要请你多关照呢。”
“你是清楚的,我们是什么交情,能帮到我是一定帮的。当时你说要带小敏在我家住几天,我考虑到她来陪陪晴明也好,家里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也能增添点生机,不然何必那么麻烦,小敏的户口我二话不说就帮你办了。”
“你待我不薄,我都记得。只是孩子这事,实在是没办法答应,你要理解,怎么说她都和我们生活了四年多,感情是有的。”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张天停顿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出了另一句话,像是为了避免尴尬找了一个别的话题:“你知道这里要建高速公路吗?”
“有听说过,不过不太清楚。你从哪儿听来的?具体要在哪个地方建?”
“我是听一个客户提到的,听说工程通过你们这里,就了解一下,看了施工图,到时你们这片地区,都要拆掉修整。”

小亮后来从父母口中的谈话得知,妹妹小敏在张天叔叔家。在搬家前夕,他决定自行偷偷去找妹妹。他还记得几年前的春节去石台村张天叔叔家拜年的情形,只是路途太过遥远,一个人凭着模糊的感觉走,根本不可能到达那个地方,他花了一个上午,走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差点迷路,最后灰溜溜地原路返回。回家的时候泪水哗哗地流,他想,也许永远都见不到可爱的妹妹了。
离开家前往新城市的那天,他坐在车上,问妈妈,如果小敏有一天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一遍遍摩挲他的头发。
爸爸则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房屋入神。他胸前抱着的包里,装有张天给的十万块钱。


晴明总是这样说:“等姐姐的腿好起来了,就带你回家。”
后来小敏每当想家了,就问晴明:“姐姐,你的腿好点了吗?”
在张天家呆了两年后,小敏渐渐习惯了,回家的念想早已没有之前那般强烈,只是有时还是会想到或梦到父母和哥哥。她怀念妈妈讲的的故事,妈妈总共也就跟她讲了四个故事,她都记得,三只小猪、猎人海力布、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以及一个关于紫桑村的民间故事。晴明也会讲故事给小敏听,她有很多本童话书,《安徒生童话》讲完了,还有《伊索寓言》。小敏也讲故事给晴明听,有些情节忘记了,就即兴发挥编造,用听过的别的童话故事情节安插在自己故事的适当位置。她们对此都乐在其中。
小敏怀念爸爸的胡渣和双臂厚实的拥抱,在张天家,张天对小敏最亲昵的举动也就只是摸摸她的头。倒是张天的妻子,似乎比妈妈更疼爱小敏,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抱着她入睡,从来没有骂过她。
小敏一直盼望晴明的腿能快快好起来,这样就能和她一同回去,去河边那座小山上探险。她跟晴明说,那儿是一个宝藏,听哥哥说有各种各样的怪物,她说如果早上走进树林,就能看到阳光透过树木穿射进来,形成一条条神奇的光柱,美丽极了。她说晴明和哥哥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她说哥哥会爬树摘桑葚,会抓大蚱蜢,也会烤地瓜,她说和哥哥一起去冒险,永远不用怕。
晴明听得入了迷,梦里都梦到自己飞了起来。
在石台村,遍地都是石头,山也不见几棵树,光秃秃的让小敏看着瘆。她想念家里的小河,想念长满树的小山,她记得哥哥的话,哥哥说,等她五岁的时候,就教她学游泳。可她已经五岁了。她跟晴明说,等你腿好了,就一同回去让哥哥教我们学游泳。三个人还可以玩捉迷藏呢。
自从下肢瘫痪那天起,晴明就一直靠着辅具在练习行走,虽然收效甚微,但毕竟一直慢慢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跟小敏说等腿能行动自如了,就带她回家。这并不是在哄骗她。她是真的打算,能行走之后,就带小敏回家,她也想认识小敏的哥哥,也想去紫桑村的河里学游泳,去山里摘果子捉昆虫,去玩惊险刺激的捉迷藏游戏。
她毕竟是了解自己的身世的。刚开始从孤儿院回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像小敏那样,被领养进这个家。但后来却发现,自己与小敏相比,还是不一样的。

张天在城市期间,交了个姘头,还和她生了个孩子,然后又把孩子安置进孤儿院,等时机成熟后,他才将其领养回家。张天本来以为,如果没出什么差错,这个秘密将永远埋藏心底,没想到那晚失控扇了妻子一巴掌之后,情不自禁,就在错愕的妻子面前将全部实情都说了出来。
他们都没料到,晴明当时在床上,其实还没有睡着。也没料到,当时四岁的晴明,听到了他们争吵的所有内容,居然能听出大概意思。
——原来叔叔是我的爸爸,原来我在阿姨眼中是一个病孩,原来阿姨不喜欢我。
原来我是这么一个难堪的存在。
从那时起,晴明就有一种隐隐的渴望——自己能够下地行走,最好是能够跑起来,飞起来。她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出走的念头会一直萦绕在脑际。并不是想逃离,而是想要离开这个家一次,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秒,也已足够。

小敏七岁那年,觉得自己等不及晴明姐姐康复起来了,她决定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于是,在七月的一个深夜,小敏偷偷起来,拿了积攒的零花钱,轻悄悄地走出了现在的家。张天夫妇以为小敏已经淡忘了“家”的概念,或者至少那个“家”已经在她脑里变得陌生,但是小敏依然清晰地记起家中的一切,记得家人的音容笑貌。因为这些年过来,她每天都在脑里将回忆翻弄一遍,如同晴明姐姐那本翻旧的《安徒生童话》,每个故事她都能复述出来。
三年前小敏被爸爸带到这里,脑子里还依稀存有印象,她想如果按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最终是能走到家的。她记得爸爸是先走路到镇上,然后搭船,再乘公交,再搭一辆摩的,最后来到张叔叔家的,她想按这个顺序倒退回去,准能见到爸爸妈妈和哥哥。


爸爸患有高血压,在洗澡的时候突然脑中风,倒在厕所里不省人事。妈妈发现后赶紧叫了救护车,才慌乱地给爸爸换了衣服,抱上床,再给我打电话。但第一个电话我没有接。直到送进医院,她才打了第二个电话,叫我赶紧回来。
我来到爸爸病床边,他的手露在被子外面,微微抽搐,脸色灰暗,看上去有点浮肿,眯着双眼,但眼皮却颤动不停,嘴唇也是。我很自然地唤了他一声“爸”,他没作反应,又像是知道我来,右眼皮睁开了一点,眼球滚动了一下。
妈妈在旁流泪,问我怎么没带曼琳来。
我只说时间紧急,也没料到爸爸这么严重。
妈妈拉我到病房外,哽咽着说:“医生说你爸情况很不乐观,你还是回家把曼琳带来吧,让你爸看看,他之前在家一直都念叨这个未出生的孙子,你让他看看曼琳的肚子也好。”
我又急急开车回去把曼琳载来。握着爸爸浮肿颤抖的手去触摸曼琳鼓起来的肚子,爸爸像是有了感应似的,手抖的频率突然降低了,心律也明显变得稳定。
但他最后还是没能醒过来,我和妈妈在医院守了五天,期间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角不停地流泪。开始他的手还会习惯性地去拉被子,后来就变得绵软又冰凉。

爸爸的后事处理完毕后,已是八月。我让妈妈跟我们到城里一起生活,在这里未免太寂寞,而曼琳又生子在即,回去大家都有个照应,她说,“这样也好。”
开车路上,经过那个偶遇小女孩的高速路段,我不自觉地注意了一下,没看到什么。车上无聊,我就把这件事说给她们听。曼琳听后问我:“她一个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说她是走路、搭车还有坐船过来的,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但家和家人都不见了。”
“她从哪里过来的。”
“问她她不说,只说是从别人家过来的。”
“她会不会找错地方了?要么就是在说胡话。”
“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胡话,人看起来聪明伶俐的。”
“后来呢?”
“后来她说她要回去了。”
“回哪去?”
“估计是回去原来的地方,当时赶得急,没怎么想,就跟她再见了。”
“真是一个古怪的小孩。”
隔了一会儿,妈妈突然好奇地问我:“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哦,我忘记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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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18 22:43:07 |只看该作者
这是在写农村人物传记吗?对人物融入了过多的主观认知及其对事物的理解,应该试着让人物通过其自身的动作和对话,让他们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三百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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