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 十八岁那年夏天,我成了一个快递员。 听起来我好像已经很老了,好像我当了一辈子快递员,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别担心,为了显得没那么老,我会假装还是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有多长的故事可以讲呢? 事情是这样的。高考结束之后,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辈大概已经完了。“大概”的意思,就是我还偷偷藏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像刮开一张彩票之前你总期待着好运。 然而一直到八月结束,我的好运还没来。和我一起等待的那些同学,要么已经意气风发地走进各地传说中美得跟天堂似的大学或者没那么美的专科学院,要么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高中校园西北角那间专为复读生准备的破烂教室里,还有一些则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除了在毕业照上留下一张小小的脸,好像从来没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要不你就跟我一起送快递吧。”我爸在一次晚饭后说,也许他觉得我已经十八岁了,既然没本事继续念书,他也没义务再让我白吃白住。我没说话,放下筷子转身要出门去。 “你少给老子摆谱!”他把筷子朝我后背扔过来,精准无比且力道十足,几乎要把我脊背给打弯了。我想他生在现代真是可惜了,要是在大侠纵横的年代,他可以靠一把筷子闯荡江湖,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帅的。 我关上门,隔着门板还能听见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到门边来捡筷子。然后我下楼,转个弯,穿过小巷,走进我常去的网吧。 那天晚上我在网吧看了一部影响我一生的电影(别说我夸大其词)。一开始我是被电影文件夹外面的名字吸引的——《空房诱奸》,多香艳啊。于是我点进去,打开,导入字幕,才发现这电影其实叫《空房间》。差不了多少,我想,就继续耐着性子看下去。 电影讲一个像我一样无聊的年轻人,靠发广告传单为生,就是那种你下班回家发现插在门把手上的那些超市广告、商场广告、康体中心广告之类的。如果隔了几天他发现那些传单还没被收走或扔掉,就开锁(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本事)进别人家里,假装自己是这家的主人,做饭,洗澡,穿主人家的衣服,还帮主人洗衣服打扫房间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他在一间房子里遇到了一个女人…… 有点变态。可是后来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的想法改变了,想到电影后半部分的情节,莫名其妙忧伤起来。那真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总之,我就在被这种情绪左右着,决定听我爸的话去送快递。 我回到家里,我爸正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他又恼又恨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我坐在他身旁,说:“我去送快递。”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刻意又笨拙地拍拍我的肩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父子之间的亲近,便又递给我一根烟。我正觉得受宠若惊,他还把打火机递给我(幸好他没帮我点烟,否则我可真要折寿了),看着我喷出一口烟,沉默地笑笑,起身进房间睡觉了。 剩下的夏天里,我就穿着背心,夹着人字拖,骑一辆残得不行的烂摩托,突突突地拉着一堆快递穿行在大街小巷。送快递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简单得有些沉闷。可我爸把这事看得挺高级,说什么事都要循序渐进,所以一开始先划给我几个破破烂烂的城中村,“等你熟练了,再去送那些高档小区。”他说。 好像两者之间真有什么区别似的,就像小饭馆的掌勺和高级西餐厅主厨的区别,或者贫民窟的站街女和专门伺候富人的高级公关的区别。 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规划吧,让人有个目标,天天向上。 我虽然没有天天向上的心,但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时,着实有种“我终于是个男人了”的骄傲,好像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烟买酒,以及请女孩吃饭是件非常顶天立地的事情。 但没有哪个女孩属于我。有时候送完快递,太阳偏西,城中村的所有行人和房屋都蒙上一层阴凉的暮色,我穿过黄昏的巷子,听见摩托后面空空的篮筐哐啷轻响,难免会幻想有个穿着牛仔短裤和T恤衫的长发女孩在巷子口等我。然后像浪漫电影里演的那样,她张开长腿跨上我可爱的摩托,胳膊轻轻环着我的腰,脸蛋贴在我后背,跟我穿过城市,到郊区的铁道去看日落,坐在生锈的铁轨上亲嘴。 好了,就到这里打住。 从干了十多年快递的老爸口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有关快递员的奇闻轶事。不知道是这个走街串巷的职业本身平淡无奇毫无乐趣,还是我爸生来就缺少浪漫的基因,总之他似乎不太去想“乐趣”这回事。 但我不能也这样。我还年轻,血气方刚,没有什么太现实的焦虑,所以需要一点想象。那就像是个入口又像个出口,我的精力源源不断从那里进来又从那里流泻出去。有时这也让我很沮丧,因为我发现,我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想象。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那双人字拖的鞋底也快被磨穿了。对那片城中村,我已经熟悉得不得了,甚至可以只凭某些快递上收件人的名字就知道该送到哪去。这种感觉挺好的,好像我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认识很多人,熟知其中的每一条巷道。我甚至有种预感,再过不久,我就会结识居住在其中一间灰蒙蒙屋子里的女孩。 天气有些凉了,我换上球鞋,穿起长袖衬衫,筹划着人模人样地与那个女孩相遇。结果我爸说:“这段时间表现不错,下个星期开始你去送翠华苑和紫荆园吧,好好干!”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像得到厚赏的臣子谢主隆恩然后躬身退下。 事实上我很失落。我默默退回房间,哀悼我那落空了的预感。失落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像深秋荒草地上的野火,轰轰烈烈地把我这辈子的伤心事都烧了起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了在黑暗中自慰,我没别的办法。 翠华苑和紫荆园是两个规模很大的住宅区,从小区的一个门到另一个门有三、四个公车站那么远。小区漂亮得像私家花园,有高尔夫球场、碧绿的景观水池,隔着水池那边,是围着栏杆的小区会所游泳池,这让我骑着小摩托在里面串来串去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自在。 小区的安保做得很先进,摩托车只能开进地下车库,再楼下按门铃,然后就有变了质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有时是个老头,有时是个年轻女人,有时是稚声稚气的小孩。我站在那里,对着摄像头微笑,说:“你好,快递。”咔嗒一声,通话断开,厚重玻璃门的自动锁又嘀哒一声响,我便推门进去,找到收件人的家门口,微笑着请他们签收。 小区的快递多得不得了,我想可能住在这里的人都有钱有时间,没事就在购物网站上瞎逛,随手买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在等待收货的过程中给生活一点微小的期盼。有时收件人不在家,我就在车库出入口的保安亭分给保安一根烟抽,把快递寄放在那里。 “大哥,麻烦你。” “业主知道的哦?” “嗯,打过电话了。” 对话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保安们大都很能聊,也许是因为长时间孤单地守着起落杆,好不容易有个送快递的,就把积了好久的话一股脑说个过瘾,像长途旅行时路过一个加油站,得抓紧机会把憋了一路的尿排空,让膀胱为下一次存储做好准备。 如果没什么快递要送了,我还挺喜欢听他们说话的,觉得能长点见识,比我爸有趣多了。特别是如果正好碰上那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就更有趣了。 有一天下午我送完最后一件快递,离开车库时保安刚换班,他歪倚在门边,朝我挥挥手。我把车停在一旁,过去递给他一根烟。 “都送完啦?”他自己点着烟,随口问我。 “就剩这一件,放你这里。”我把最后那件快递拿给他,好像我们已经很熟了。 他接过在手上掂了掂,又看了一眼标签,问:“书啊?” “是啊,这人三天两头买书,一买好几本,不知道是买来看还是买来摆的。” “男的女的?” “女的。” “长得好看吗?” 我想了一想,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就说:“还成吧。” “你说会不会是有钱人的二奶?”他喷出一口烟,斜着眼睛贼笑着,那样子有点像陈冠希。 “不会吧,看她的样子不像。”我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的模样,仍然没想起来。 “靠,你知道个屁啊,你连女人都没睡过吧?” “反正等她来拿书,你就知道她长什么样了。” “哎,说真的,你睡过女人没?”他伸手弹烟灰,那姿势潇洒得像个情场老手。 “当然没你多。”我扔下烟蒂,轻轻踩灭,“走啦。” “好走,下次带个女人来给哥们儿看看哈。” 我跨上摩托车,猛踩油门,飞快离开了那个保安亭,超过一辆小区的穿梭巴士,巴士上有个小孩脸贴着车窗看我。我感觉自己对这两个小区的感情已经和当初对城中村的感情不相上下了。 看来我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批判着自己,同时又发现自己在回想那个喜欢买书的女人的容貌,好像她是《天龙八部》里开始总是戴着黑色面纱的木婉清,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我盼望着下一次给她送书,看看她被面纱遮住的脸。 过了几天,我又碰到陈冠希,没有快件要寄放在他那里,但我跟他抽了一支烟,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他那天又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当然见到啦,相当漂亮,你居然说‘还成吧’,真是。”说“还成吧”这几个字时,他露出不屑的表情,好像当时我就是用那种表情来评价那个女人似的。 “漂亮又怎么样,难道你要泡她?”我说。 “不管泡不泡,起码寂寞难耐的夜晚可以想想人家嘛。”他又露出促狭的笑,“难道你没有幻想的女人?” “你以为都像你啊!” “装什么装啊,谁知道你背地里有多变态呢!”他推了一下我肩膀。 我懒得再说什么,讪讪笑了一下,抽完最后两口烟,准备走。 “哎,下星期我倒早班,下午你送完快递一起打球啊。” “好,到时叫我。”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个女人都没再买书。有一天送完她那栋楼的快递出来,玻璃门咔嗒一声合上了,我看着门禁设备上闪着的绿色小灯,鬼使神差地按下她的房号。 嘀——嘀—— 响了七八声还没有回应。看来她不在家。也许她这段时间外出了,所以才没买书。又或者,会不会是租的房子,最近搬走了? 一辆轿车在我身后的停车位停稳了,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胖男人,用看一堵墙、或一个垃圾桶的眼神瞄了我一眼。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像上学的时候那样,看哪个自视甚高的优等生不顺眼,就在放学路上把他堵在巷子的角落里,脱下短袖衫罩住他的脑袋,揍得他哭爹喊娘。 可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只得回望他一眼,转身骑上我的车离开。 我骑出车库门口,跟值班的保安挥挥手,经过保安的宿舍楼时看见陈冠希穿着短裤背心拍着篮球走出来。 “喂——”他叫住我,“送完啦?打球去!” “不去了,累得很。” “那你送我到球场去。”他说着毫不客气地跨上车,篮球挡在我的后背和他的肚子之间。 在开往球场的途中,那短短几十秒的时间里,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反正回家也没事干,就打几场吧。”我说。我把车停在球场边上,脱下衬衫,把长裤的裤腿挽起来,很潮的样子,上场跟他们玩三对三斗牛。 第一场我们就输了,坐在球场边的石凳上休息。陈冠希随手拍着球,不时向球场上跑来跑去的人叫几声好。我低着头,汗水从我脸上滴下来,落在水泥地上,很快被吸入地面微小的孔穴里,只留下小小一个印子。我很想问陈冠希关于那个女人的更多信息,比如她有多高,长发还是短发,有没有长得像那个女明星之类的。 这实在太尴尬了。 “干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冠希发现了我的沉默。 “没有啊,就是有点累了,懒得说话。” “哈,恋爱啦,想女人?” “天天骑着个烂摩托,谁跟我恋啊爱啊。” “那可不一定。哎,你到底谈过恋爱没有?” “没有。”我想了一想,真的没有。 “大好青春啊,要抓紧哦。”他像个过来人一样拍着我光光的脊背。 “你谈过?” “当然,还年轻的时候谁没谈过?” 这话把我逗笑了,可笑得一点也不开心。后来又轮到我们上场了,我连续投进了两个球,陈冠希对我竖起大拇指,可惜最后我们还是被打败了。 “真他妈烂!”陈冠希说,“你看我们同样都流那么多汗,结果有的人就一直在场上显摆,有的人就在场下坐冷板凳。” 我觉得这话真没意思。我还在想着那个女人,渐渐地居然把她想象成了《空房间》里那个寂寞的女人的样子,并且为她难过起来,好像她真的像一只受伤的鸟那样,被困在那间房子里。 这让我更想见到她。 我就这样心不在焉的,最后一场也输掉了。高高的楼顶上鱼鳞状的云已经变成暗灰色,天快黑了。打球的人各自散去,我把衬衫扔在装快件的篮筐里,光着身子骑车回家。夜风凉飕飕的,很快把身上的汗吹干了。 如果一栋楼里有几个快件,我通常会把它们排好顺序,楼层高的在下面,楼层低的在上面,在车库里电梯口的门禁系统按下最低楼层的房号,从下往上送,其他的快件则直接到收件人的房门口按门铃。 今天我想改变一下。 我把她的书放在最下面,左手托着四个快件,按下了楼层最高的房号。最后我手里只剩下要送给她的书,两本,隔着塑料包装能看见它们的形状,一本厚一本薄。电梯停在三楼,叮的一声,然后自动门轻轻向两边滑开。我跨出门,走廊里的声控感应灯亮起来。我走到她的家门口,停下来,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直到感应灯灭掉。 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又从她家门口退出来,按电梯,回到车库里,等电梯口的玻璃门合上,才在门禁上按下她的房号。仿佛这一系列动作是个仪式,非要一件不落做足了才算完整。 门禁通讯接通了,我望着摄像头微笑说:“你好,快递。” 她没有说话。我想起来了,她从来没有通过门禁系统对我说过话,有时甚至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把门打开了,好像她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并且一直在等待着。 可能她没什么访客。我推测着。她每天早上独自醒来,翻身躲开窗帘漏进来的光,赖在床上直到她真正愿意离开那张温暖的床,然后刷牙,洗脸,喝水,吃一个苹果,窝在沙发上花很长时间看书,直到她觉得口渴或者肚子饿,才像觅食的动物在房间里四处游走。 电梯再次停在三楼,我再次跨出门,脚步声点亮走廊灯,站在她家门口,按响门铃。她似乎一直在门后面等待着,倾听着电梯和我的脚步,却非要等到我按响门铃才开门。仿佛这也是个仪式,非要按步骤一件不落做足了才算完整。 她出现在门后面,长发凌乱,面无表情,身上穿着睡衣,看上去大概二十四五岁。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 我把书递给她,从裤兜里掏出笔给她签名。“好久没买书了哦?”我说。 她好像很惊讶,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客气地说:“出去了一段时间。” “不出去就拼命看书是吧?” “是啊。”她把签好的单子递给我,“谢谢。” “不客气。”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再见。” 她把门关上了,她动作很轻,但门锁的声音仍然很响,轻轻地在走道里撞着,让刚才灭掉的走廊灯重新亮起。 如果陈冠希再问一次她漂不漂亮,我觉得我还是没法回答。奇怪的是,尽管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空房间》里那个女人,我还是没法把他们的形象分离开来。 我骑车驶出车库,正好又是保安换班的时间。上早班的陈冠希把白色的宽腰带解开了,藏蓝色的保安制服散开来,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的。他朝我挥挥白腰带让我停下,“带我一下。” “换衣服去打球?”我大声问他。 “不打啦,今天我女朋友过生日。”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啦?” “一直都有啊,干嘛,你嫉妒啊?” 这时已经到了他们宿舍楼门口,我没答他,跟他道别,开走了。 第二天我轮休,我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之后仍然赖在床上不愿起来。我听见窗子外面,隔着窄窄的巷弄,对面楼房的阳台上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和笑声。我掀开窗帘一角,看见一个穿着碎花睡衣的女人和一个个子矮小但穿着汗背心露出精壮胳膊的男人在合力拧一床毛毯,两人将吸饱了水的毛毯拉直,拧成一跟麻花状的长棍,水像断掉的珠串滴滴答答往下掉。 “用力,用力啊……”男人憋着劲低喊着。 “这么重,没力了……”女人咯咯笑着,好像越发软弱起来,那毛毯卷成的长棍中间也塌软下去。 他们是一对吧?我看着女人挽起的袖子露出的纤细手腕,那男人线条分明的胳膊,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晚上模仿毛片上的姿势做爱? 我放下窗帘,躺回床上,愣愣望着长了霉斑的天花板,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看床边书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正午十二点,可我一点也不觉得饿。又发了一阵呆,终于还是起来了,觉得眼皮还是困,懒懒的刷牙洗脸,尽管不饿还是吃了点剩饭剩菜,然后,不知道再干些什么。 我觉得很寂寞。真的,你别笑。我打开电视,看了一会都市言情剧,看了一会抗战剧,看了一会球赛重播,还看了一会综艺节目……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如果真的无聊透顶,它们还是能帮你不知不觉地消磨掉许多时间。 这不免让人有点难过。我关掉电视,下楼推出摩托车,往紫荆园骑去。我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我就是想去,就是想把这个下午消磨掉。 我骑到陈冠希值班的那个车库入口,没看见他,便直接掉头往回骑。经过公共泳池,一个穿着蓝色比基尼的女人正好从泳池里爬起来。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戴着泳帽,我还是认出那是她。 我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单脚撑在人行道的边缘,隔着水池,看她侧着脑袋,单脚跳着把耳朵里的水颠出来。下午的阳光照在她湿淋淋的身上,反射出亮白的朦胧轮廓。 她是每天下午都来游泳,还是两天一次,还是像我一样偶尔觉得无事可干的时候才心血来潮来游两趟? 她不用工作吗,或者她是个作家,或者画家,或者有个别的什么不用定时上班的职业? 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住在一起吗?还是他们关系不好,她一个人住? 要是我有福尔摩斯的能耐就好了。 她已经批上一条白色的浴巾,往会所里走去,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看了下手腕上二十块钱买来的手表,下午三点半,平常这个时候我刚送完几栋楼,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就会送到她那里。 如果她每天都来游泳,那么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家里等我了。 我最后一次给他送书,是一个星期六。那是我第一次在周末给她送书。 也是在下午四点多,我按照后来形成的习惯,把那栋楼的快递都送完,最后才拿着她的书,回到电梯口,在门禁上按她的房号。 她仍然没有说话就把门打开了。 我像平常一样,满怀期待地站在她家门口,摁响门铃。我听见屋里拖鞋拖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不像她的脚步。 门开了,出现在门后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男人。 “你是……”我脱口而出。 “快递?”他打断我。 “是,***的快递。”我回复正常,扯出微笑的样子。 他从我手里接过书,在标签上签字。他签字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他爸吧?”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高兴,说:“谁是她爸?关你屁事!”他一把扯下标签递给我,用力把门甩上了。 隔着门,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他把书扔在桌上的声音,他肥胖的身体压在沙发上的声音。 我下楼,骑车出车库,跟陈冠希抽最后一根烟。 “明天去打球吗?” “不去了,明天我休息。”我低下头,吐出一口烟,烟雾飘进我眼睛里,有点难受,我接着说:“下星期我就不送这片啦。” “为什么?” “换人了呗,换我去送另一个区。” “那这是最后一根烟啰?” “除非你还想来一根。” “不啦,你好好干。” 我对他笑笑,骑车走了,一路上想着,回去要跟我爸说给我换个区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