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aorenmen 于 2012-4-10 18:09 编辑
一名怀疑论者的生活杂感
0(笔记) 这一篇某个饱食终日、俗不可耐的家伙为消遣每日黄昏的闲暇而匆忙促成的文章所能完整地呈现的,不过是跌跌撞撞的语言和失之造作的情感而已。而下面那名深陷于四季的无谓流转与岁月本身的一成不变之间的惶惑身影,对我而言,也仅仅是琐碎的生活和冷漠的记忆中,时不时会遭逢的陌生人罢了。 大抵是炎热阳光下一个稍纵即逝的深邃时刻,仿佛这个世界的无以忍受一片颓靡呻吟之后的呐喊,颤动了被总是掩埋在饮食男女的贫乏现实之下的沉寂内心,迫使一位向来爱好写作的年轻人就此动笔。人生是遗憾地由接踵而来的无数个问题勉强做成的,但就是因为这些绵里藏针的隐隐疼痛,才让我们得以去寻找一支不可替代的笔,描绘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澄澈魂灵吧。 1 夏日将尽。这一日的黄昏冷雨不住,从巷口望去,雾霭蒙绕。低垂的天幕剥落些许沉暗的夕辉,回声般纷散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的脚步滞缓,踩上水洼,一如踩上午夜的苔藓,潮湿而细碎的触感令人心绪不安。 一辆暮色中轮廓凄迷的汽车倏然驰来,溅起的水滴掺杂着泥土,泼到道边的广告牌上。这时已是行人寥寥,他们匆匆往来;而一 束褐色的撕裂的玫瑰的图案正在这旁孤寂地绽开,他右手紧攥着寒风里阴影似的瑟缩不已的雨伞,目光淡淡地瞥过去,心想明日的生活,将会如何贫乏地继续。 2 《四季》——柴可夫斯基。与常人相仿,在这套童年小屋的木框门一般给人以芬芳怀念的钢琴小品之中,六月船歌,被他视作是最使其心醉神迷的篇章。独自俯下身子,他看到傍晚的阳光斜斜地探入粼粼的湖水,又像烛火似的缓缓摇曳荡开;两座小岛之间弥漫着氤氲的水汽,有如恋人柔情脉脉的对视;一派暗青的记忆盘旋和浮动着,仿佛水底的沉思,正深陷於挥之不去的感伤。 3 他注视着这面镜子,如同注视人群往来的熙攘的街市,或者往日见过的一家陌生人的孩子。卧室的陈设样式古旧,即便每日清扫,也仿佛始终蒙着有鞋底厚的灰尘。窗户敞向屋内,迎进一堵年久失修的围墙的光景,生满冬季时分的日出颜色的苔藓,死去已有不少时日了。 而后,从桌前颤巍巍地站起身,伸手到柜头拈下一个灰壳小本,他才重又坐下拾笔。“假使生活的四方都是镜子,我们从来都孜孜不倦的所作所为,在颠扑不破的时间本身看来,到底能算什么呢?”但撕去了不满意的稿纸,最后留下的诗行,竟如同透视错乱的绘画习作,甚至不可称其为文字。 4(笔记) “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换言之,世界不作为一把椅子或者书籍一样的实体而被看待,这一形式下的世界是不合法的——世界只作为存在诸事情的表现而活生生地流动不已。 文学的意义在于不可说的东西。是某种欲望,这血液里讳莫如深的阴霾的动机,替我们挪动手腕的关节和肌腱,从而写下无数的诗行;但是,只有奋笔疾书之际从地平线一般的纸张处浮现的纷至沓来的陆离光影,才能感动人类,描绘出什么是意义。 5 夜色浸泡在危险之中,毒蚁般蚕食着灵魂——至少在他的眼中一贯如此。万家灯火错落有致,纠缠不清的街道泛着银白的光亮,编制着大地的哀思愁情:这是文明世纪所独具的辉煌。从一方狭隘的阳台瞩望,心绪言之不尽;他感到有一池积水,被阳光渐渐地晒热了,竟不觉得此身渺小无依。 6 清晨。昨夜潺潺不断的雨水似乎拭净了北边的天幕,几颗明灭的寒星,隐约滴下岑寂的光辉。他合拢门,早早往公园散步。道旁树影阑珊,微风中浮动着的是淡蓝的、冷冷的烟霭。从远处看向大门,一尊石像阴郁地伫立不动。一串不知是露珠还是雨点的光斑,从半遮的眼睑,垂落到一旁的水潭当中。 他神经质地竭力睁大双眼,要看清前方的动静;而石像,还有东天上悄然无声地丛集着的云絮,却仿佛搁在一个盛满茶叶的瓷杯底的玻璃球般,是那样的无动于衷。 7 每日睡前,他都会含一小口温水,吞下药片——精致而光滑如某种小兽的头骨,一面刻着不认识的西文——一枚,两枚,三枚,从一只外观刻板的塑胶瓶,就这样悉数拣出。然而,今天夜里,一枚药片却不慎滑离了手心。它的灰白的形迹蓦地消失在床板后的晦暗中。 8 这是一个赤身裸体地跌落尘世的男孩,在通往漆黑长夜的坎坷路途之中所经历的第四十度秋日。 他独自长大,陪伴着一个本来陌生的名字。他与旁人相识,说话,分别。或自鸣得意,或忿忿不平,他面对了难以胜数的责难和赞誉;而成年后,他始终有一种感受,萦绕在血管和肌肉的间隙:身上的穿戴,似乎无论如何都不大中意。 数年以前,列车曾经穿越西北部绵延的荒土。那是他迄今最后的远行。记忆仿佛被纤弱的鱼线垂挂在某一片浑浊的潭水中。 往昔的印象竟是那么的无可捉摸——窗外,凌烈的晚风刮伤了天幕,使落照如血,鲜红的光线沐浴着岩石:这些形销骨立的沉默者,似乎将要站起在眼前黄昏的幻景中;忽地,枯叶般的群鸟,身影来自远方的山岭,高飞齐鸣,又消失在皲裂的地平线之后。 9 黎明,无可置疑地是再一日的开端。人们起床,洗漱,着衣,外出。薄暮时分回到家中。时间就仿佛寒冬的炉火,事物的影子在平滑、坚实的墙壁上晃动着,投入每一双新鲜、或者疲惫的瞳孔。 他侧过身,挤进两扇屏风之间的窄缝。粗粝的、散发着染料气息的布面恶意地擦过他的脸颊。一米七高的阳光艰难地沉入这一片不安的空隙。尘埃清晰如永恒,舞蹈着。他的双脚,只能微微岔开,像是吉他弦上笨拙的小丑,一点点地挪移向前。 从此,他无从逃离。像是生活在街道交织般的重复里。 10(笔记) 第九交响曲。书房。午夜。贝多芬。 1824年的5月7号,这或许是19世纪最重要的日子的之一。一个不朽的传奇,那位耳聋的、被世人斥为不合时宜和遗忘长达十二年的暴脾气的老单身汉,在维也纳指挥了他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交响作品。人们触摸到他的执拗和伟大的灵魂,流下热泪。 这张唱片录制於二十一年前,莱纳德·伯恩斯坦,柏林。 那是一段宏大叙事的岁月。冷战,意识形态,恐惧。爱与死,离散与重逢——“万民啊!拥抱在一起/相信在上界的天庭/必定有父住在那里” 11 为事物命名,是一项瑰丽的事业。宛如敞开一道门,就迎来整个世界。他写诗,思想,仅仅为了以最闪烁无定的视线,浅吻它们。 在内心的深处,人迹罕至的荒原,他苦心孤诣,修筑着白森森的巢穴。黑夜仿佛恣肆的洪水,又如幽灵的族群,嚎叫在荆棘与雷鸣之下。他一度企望能够永远地藏匿,不再疼痛地颤抖;然而,他的巢穴委实是太过逼仄了,甚至容不下一束爱意,一粒干燥的种子。 12(笔记) 文坛鬼才芥川龙之介,在自杀前曾拜访过一位娼妇,她负债累累,生活近乎无以为继。芥川便和她谈论了一些债务的问题。那大概是在某个炎热的午后,憔悴的天光渗下屋顶的玻璃瓦,娼妇絮絮不止的抱怨伴着长吁短叹;芥川神色淡然地端坐其旁,眼光若有所思。 他的遗书中这样写道:“……渐渐地越来越觉得「为了活下去而活」实在是人的悲哀,若能满足於永远的沉睡,对我们自身来说何尝不是种和平与幸福。” 但在两年前,另外四封寄予家人的遗书,始料未及地重见天日了。这是因为一贯的传闻认为这些文字早已为人所灭迹。而就在这些篇幅当中,芥川他却如是说:人生,应至死战斗。 13 “如若想表达与众不同的情感,就应使用卓尔不群的语言”。 ——菲茨杰拉德 儿时,他的家在南方。那是一座临河的小城。每到日暮时分,散学回家的路途中,他看到河岸的潮汐不住涨落,黑背鳍的鲫鱼们的身影,缓缓地在水面下逡巡;而几株孤单的杂木,则安静地伫立在不远的土丘上。他听见暖风熙熙,枝叶簌簌有声。 一些遥远的记忆就仿佛一封揉皱了的、脏兮兮的信件,被不近人情地退回以后,便与别的杂物一道,塞在书橱的边缝里。有时,他睡眼惺忪,伸手拿过再拆开,却不想这些逐个裹满了泥垢的文字,竟会让他如此地心悸;像又一个秋天的鸟巢,从凋敝的树冠跌落,就一直沉到了湖底。 14 最近,一位熟识的,离乡背井、辗转各地寻找前途的青年,终于在这座南国的城市求得了自己的容身之所;星期三,十字街头的车祸,死者是一位着装体面的老人;鲜花从泥土长出,但可能会被掷入垃圾筒;飞机滑过铅云密布的高空…… 这一切的意义何在呢?他问道,向体内涣散着的、神色哀愁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