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言大方 于 2012-5-5 13:09 编辑
无处告别
静止不动的天空下呈现一片荒漠无人、空空洞洞的景色。停顿、冻僵的世界风化、剥落,逐渐成为碎片崩溃了,像一座无用的被废弃的建筑物任凭时间通过缺乏条理、漫不经心、客观自然的作用把它毁灭。
——《弗兰德公路》
零
车来了,它摇晃着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虫子,里面塞满了焦急的期待,在靠近站台的地方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躯。站台站立着等待的人群,焦躁的情绪像风一样流动地穿梭在他们之间让他们不安。 在起风的时候车靠站停了,它滞留在这儿吞吐着人群。我夹在他们之间登上了这辆老旧的公交车,随着硬币与投币箱的金属底部碰撞而产生的一声清脆响声我的旅途开始了。
一
它发动了,这条老朽的大虫摇晃着自己的身躯开始了一天有规律的长途跋涉。一开始它步履沉重而缓慢,我看到了祖父在自己后院里独自散步的情形,他双手叠放在佝偻的背后,在四季的风里蹒跚着前行,他时常会在午饭过后来到那个狭窄的后院,徘徊在多年以前我祖母曾伴他一遍又一遍走过的延伸到老屋后门的狭长小路,无论刮风下雨。他健硕的身子在岁月大风的侵蚀下无可避免地变得十分消瘦,抑或是长年累月的思念最终让他形销骨立。
它在经过短暂的缓慢的摇晃之后开始了平稳的加速然后伴随着颤抖的身躯奔驰起来,它仿佛在老旧的躯体之下重新燃起了属于青春的激情,但是我知道这种热情只不过来自公车司机习以为常的化学燃烧。祖父的一生最终在他即将到九十岁的那个夜晚被黑暗消磨殆尽,他无法拖着自己沉重而衰弱的躯体以及绵长的思念跨越那道门槛,那个夜晚结束之前属于他的燃烧终于结束了,他身躯的这个大缸里再也无法重新燃起生命的火焰。它奔跑着伴随着没有规律的摇晃,我像一块飘荡进大风的布被拥挤的人群所构成的大风推搡着左摇右晃。人群里散发着属于夏天的气味,旺盛而强烈,我隔着污浊的车窗玻璃开始张望车外一晃而过的风景,树木迅速倒退拖着模糊的影子成为一条大河奔腾在街道的河岸内部,偶尔有人影迅速跳入我的视野却也马上被这来自大都市的急促步伐所迅速遗忘,街灯间隔均匀地站立在街道两侧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即将来临的黑夜,它们目光如炬曾照亮我在这个城市里经年累月的寻找,也曾照着我父亲从这个城市迷醉奢华的会所踉跄着归家的路途。我从八岁告别故乡,开始跟随父亲在城市之间四处飘荡,街灯是我在许多个踽踽独行的黑夜里对于城市的唯一回忆。
它的内部被满满当当的人群所占据,在到达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道之前这种情况不会有丝毫改变,这我知道。夏日的风夹杂着躁动的生气从公交车那些洞开的窗子鲁莽地闯进来鞭打在我的脸颊上让我感到些许凉意。环顾四周,他们带着不同的神情,思考着不同的事情,等待着不同的目的地。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父亲像一匹欢快地马儿奔跑在我的前面,我曾询问他“我们去哪?”他总是笑着对我说“好地方!”,如今想来我母亲的离去是在我八岁之前的事了,那时我总会询问父亲“妈妈到哪去了?”,父亲总会蹙紧眉头然后猛吸一口夹在手中的烟,在均匀地吐出沉积在他肺里的烟气之后回答我“被河水卷走啦。”多年以后,透过其他亲人的只言片语我才明白我的母亲在七岁那年抛弃了我和父亲,去了县城的都市嫁给了一个商人,终于在一年之后我和父亲也告别了故土,开始辗转流亡在那个“好地方”寒冷而奢靡的空气里。我握着吊环的手由于长久的用力而感到了酸痛,或许他们也一样,而那些无法抓住吊环的手的主人只能夹杂在人群里无奈地被摇来晃去,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
车子总在一段不长的奔驰过后便放慢了脚步停靠在一些我不熟悉的站台,每次短暂的停靠都让这个死寂而躁动的车厢变得活泼起来,下车的人们拨开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群走向那个连接着外面开阔事件的门口,他们奋力向前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在一张张不同的脸上拖出相似的印痕,汗水打湿了他们贴着身子的衣服使得他们的皮肤与衣物连成一片——我那时看着父亲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他在强盛的阳光下挥动着锄头像蒲扇一样轻松,阳光下他从背心里透露出的皮肤黝黑发亮汗水顺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田埂流下汇聚在他的背部打湿背心将父亲藏在里面健硕的身体展露无遗——他们拨开人群开始涌向门口——那时候我在齐人高的荒草丛中欢快地奔跑,来自泥土与野草的香味冲进我的鼻翼,我看见父亲在我前方拨开遮挡住去路的野草大步走向河岸的方向,他挑着一副担子,步伐敏捷、稳健,而我被那种来自河流的声音所深深吸引,像一匹欢快的马儿开始热情地奔跑起来——是的,很快他们将把这辆载着他们走过许多站台,陪伴他们渡过漫长而无聊时光的公交车所遗忘,这辆孤独行驶的车子也不会在往后的时光里将这里的任何人想起。在漫长而无聊的生活里这种贫乏无趣的事件无法提起人们任何的兴趣也无法在人们的大脑里占有一席之地——遗忘,我经常会隔着遥远而苍茫的时间之河听见父亲在那个夜晚所与我说“银行储蓄加息了,该转存了。”他在那个夜晚死在了病榻之上,他在离开故土之后便是流亡的黑鱼在城市里涉泥流浪,他在摆脱了故乡肥沃的土地与强盛野性的阳光之后开始在这个“好地方”巨大的笼子里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他由一匹强壮而健硕的狼变成了一条圆润的鱼最终变成一只硕大而怯懦的鼠,他这片曾经肥沃的稻田被城市的酒精与烟毒所浸染而变得贫瘠而多病。在那个冬日的夜晚里,他变成了一片飘洒在窗外的雪花坠落在大地之上匍匐着等待消失,他享受完了这一辈子回到了他来的地方,什么都没留下,好似食尽鸟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是的,能带走一个人的不是死亡,是遗忘。
又有一群人挤上了这辆车,这个狭窄车厢由于人群流动而产生的短暂宽敞也已不复存在,他们来了又走,走了或许明日还会来,他们究竟要去向哪里,他们究竟要回到何方?我的手依旧悬挂在吊环之上,它已经变得麻木,不再让我感到酸痛。此时我的身旁出现了一位可爱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她留着刚好遮住耳垂的短发刘海干净而整齐地搭在前额之上,她大概到我肩头,从我这个视角望去她的头发安静而乖巧,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向四周倾泻而下——A,我爱过的那个姑娘,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闯进了我的世界点燃了我那间阴郁房子里的灯,让我享受了短暂的明亮。那时我已经告别故乡开始了我一生的流浪,从另一个城市到达这个城市之时我已经到了读初中的年龄,在我就读的那所学校后边有一条肮脏而丑陋的小河,我时常端坐在那儿怀念我遥远的故乡。A就是在我陷入回忆时走进我的生活的。她是个喜欢唱歌的姑娘,头发整齐而乖巧,双眼明亮看上去伶俐而可爱,她真是美丽极了。如今再回想起她,我总会看到她在阳光下踱着步子昂着头唱歌的样子,她反复地唱着“想要问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变幻的世界多么美,昨天的爱情像流水,是的最后A还是离开了我。我还记得A时常唱的那首歌是这样开始的“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是的,说好不为你忧伤,可是心情怎能无恙。我现在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那么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其他的浪子已经治好了疾病,他们都已经身归原籍——那个姑娘高中生的模样,穿着校服低垂着头,安静地等待属于她的站台到来,安静地离开这里。我总是能模糊地看到A的影子,我多么希望她真的就是A,那么我就能告诉她“哦,原来你也在这里。”但是,我的A已经离开我许多年了。
二
车子再次启动了,它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近了。如今,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变得密集起来,树木被这些各式各样的引人注目的店铺所取代,那一条流动的大河开始板结,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它内部奔腾的河水开始凝固并被那些悬挂在店铺之上的巨大招牌而分割,我们可以隔着车子前方宽阔的窗口透过污浊的玻璃看到远处林立的高楼,是的,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正在逼近我,我甚至能闻到从它内部散发的醉人的酒气以及浓重而呛人的烟味。
过了下一站,这辆车子将会变得宽敞许多吧,下一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那条美丽的迷人的让人心魂荡漾的商业街道。我曾忘记告诉你们,在那条街道某个不起眼的拐角最深处的巷子里坐落着一个矮小的店铺,那是我父亲曾经营过的,如今它已被荒置已久了。它像我父亲一样被遗忘了,那条街道忘记了多年以前它曾是多么的辉煌灿烂,它门前常常排满了等候的队伍,它曾让我的父亲在许多奢华的娱乐会所挥金如土。如今,它被遗忘了,再也没有人去那儿了,偶尔有一两只流浪的野猫经过那儿也会被它四周潮湿而阴暗的环境所吓得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迅速跑掉。
到站了,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气,然后撇下属于这个车厢的拥挤和炎热以及夏日傍晚的焦躁不安,淌向外面的世界。看着他们像河流一样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在一年冬日的尽头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从一座大桥之上纵身跳下如一朵美丽的浪花消失在了那一年冬日尽头的河流里。我仿佛看到那晚的场景——大桥之上,寒风拉响了最后的奏鸣曲,黑夜也把它的眸子闭上了,月亮被乌云遮蔽,河水翻滚着咆哮着迈开他的步伐向前奔涌,像凯旋的士兵高奏胜利的凯歌,黑夜志得意满地沉醉于自己制造的寒冷,它老谋深算地端坐在高高的天空安详而静谧。风灌进他的衣内,鼓胀出一朵奇异的大花,他瘦骨嶙峋如同一只被祭祀的羔羊,庄重虔诚。他纵身跳入了那条波涛汹涌的河流,闭上双眼,像一朵用海绵做成的美丽花朵在波浪中吸满水,肿胀着安然死去。河水冰冷,像当日迎面刮来的风,让人手脚麻木,面色苍白,两眼发晕,让人说不出话只能像枯死的老树一样沉默寡言——他是一位诗人,是一位真正优秀的诗人,但是他最终难免毁于疯狂。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同时,我身旁的那位姑娘却已悄然离开了我。这时车内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拥挤的人群在短短的几十秒里涣散开来如同我父亲肺里呼出的浓重的烟气被大风拨乱挟持着迅速消失了踪迹。
我寻到车子靠后的一个座位坐下,它靠近窗户,这个城市傍晚仅存的一丝阳光刚好可以通过这个敞开的窗户柔和地映在我的脸上,透过这些温暖而惬意的光芒我仿佛可以看见悬挂在这个城市尽头的太阳的模样,它在经历了一天的跋涉之后已经风尘仆仆地归家,它是一个流浪已久的孩子如今已经劳累而疲乏困顿了,在这个黑夜来临之前它收敛起自己全部的芒刺开始变得柔和而温顺——那时的我冷漠、孤僻、自负而封闭。我无法放开自己那颗仇恨的心,这个城市让我漂泊无依,这个城市让我远离故乡,它只能让我感到冰凉和绝望。我的父亲迷失在了这个迷宫里,他常年在比黑夜更深的路途里踉跄着迷失了方向,他被这个城市所鼓荡着的欲望与蛊惑的风挟持着不思归家——如今我已经能理解你了,父亲,你无法阻挡这种来自命运不幸的诅咒,我也是一样。在城市我们无法像在故乡那样飞翔,我们只能在这条浊流里择日而亡。父亲,如今我已经理解你了,可是你早已死去许多年了。
一对男女坐在我前方的座位上,看上去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在他们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三个装扮入时的男青年他们在欢快地高声谈论些什么。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打底镶满如黑色墨水在宣纸上所勾勒出的花朵一样轻柔而雅致花纹的连衣裙,她盘起头发只剩几缕发丝缠绕着垂落在脖颈之上,从背影看她应该是个文静的美人具有东方独特古朴淡雅的美感。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个商人,他穿着干净的短衬衫臃肿的脸上挤满了勉强的笑容,一只看上去十分体面的皮包被他放置在自己的膝盖之上,他侧着头一直看着他身旁的那个女人试图说些什么,但那个女人却一直盯着前方沉默着一言不发,或许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三个男青年把头凑在一起好像在悄悄地谋划着些什么,突然从他们之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阵笑声飘荡进这个夏日躁动的空气里显得愈发不安,他们边笑着边移开了凑在一起的脑袋,其中一位还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他们没有想到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谁又会在意他们的举动呢?那个女人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了,她轻轻地侧过脸转向那个男人臃肿的堆满笑容的脸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听了以后脸上的笑容经过短暂的凝固然后又继续灿烂地绽放开来,在这之后不短的时间里,那个女人总会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说些什么——那时候,我送你回家,A啊,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欢快。每一天我都期盼着黑夜的到来,那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送你回家了。从校园前面到你家要经过一段灯光昏暗的小巷,那个巷口曾留下了许多关于我一人的回忆,那个夜晚之后那条小巷就不再属于我了,它从我这儿溜走只留下冗长的沉默将我淹没——你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吧,我想——那天晚上我在这个城市里再次迷路了,街灯是唯一能照亮我路途的东西,可我连街灯都看不见了。在那个夏天的夜晚,蝉鸣唱着一首有关离别的漫长而聒噪的长诗,黑夜收割着丰盛的庄稼——那个男人无法阻止身旁女人陷入自己的哀伤,在那个女人转过脸向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之后,她扬起自己白皙纤瘦的手臂凑近自己的脸,或许她哭了。三个男青年还是继续着他们欢快的谈话,那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青年摇头晃脑地说着什么,激动的情绪让他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其余的两个男青年也不甘寂寞他们总是在认真听着的同时试图插上几句话,他们一直说着没有丝毫疲倦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热情而激动,我和老三在那个高考结束后的夏天说好要一起去西藏。那个夏天来临之前,我们在教学楼阴暗的拐角一边抽烟一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个美妙的夏天,即使在黑暗中我亦能看到或者感觉到那种来自他脸上的喜悦与激动。他说他要带上一个姑娘,我说好。他在幻想中激动地跟我描述那场旅程,我沉浸其中。他说他会开着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然后搭着我们从这里出发——车子又行驶过了几个站台,时间就这样在静默地流过了。这种悄然流逝的时间总让我感到惊恐,它让我感到恍惚与虚幻,我呆坐在那儿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回溯之夜。
多年以后,当某天,一个来自远方的包裹寄送到他家时,他的儿子注定也要踏上那条回溯之路,而当那本藏在包裹里的旧县志摆在他儿子面前时,那个少年对家乡的好奇与眷恋顿也无可避免地塞满了少年的心胸。他的那个年幼而执着的儿子一脚踏进了那片条迷雾重重的迷宫,而那个地图上从未有过的横县三连村似乎成为了他儿子所有幻想的基础与源泉。但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夜里,当他蹲坐在城市温暖怡人的家中向醉酒后的父亲询问关于他们家族的历史时,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男人开始以一种近乎哽咽的姿态用不太连贯的话语跟他的儿子讲述了我们家族的全部不幸与深重的痛苦,然后他大声地咒骂着什么并不断地用双手在空中挥动像在撕扯什么又像在与什么东西搏斗,但他的悲痛显而易见。而那个少年作为这个家族的传人,望着从他口里喷涌而出的白沫与秽物,只能呆站着手足无措。
车辆继续行驶向前,它循环往复地播放着这个夏季里属于这条线路单调乏味的歌曲,车身摇晃车轮沉重而急促地碾过水泥路,车身颤抖的声音、车轮碾过路面飞沙走石的声音、街道上飘来的聒噪的吵闹、车辆的喇叭里传来的躁动不安的鸣叫以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声音都在这个城市里快要来临的黑夜里生长起来,它们蓄势待发试图涌入我的耳内,占领我大脑的高地。我突然被一种飘荡的感觉所包裹,它们像一条大河席卷着我不明就里地涌向异地的堤岸,它让我想起许久以前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一个故事。
三
一九七九年的春日里,一辆老旧的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的站台,模糊而温暖的阳光正照在火车那被尘埃和年岁所掩盖的身躯之上。此时,一个疲惫的身影从一辆由北向南的列车的车厢内缓慢地移向月台。这个旅人面容憔悴疲惫得犹如一只干瘪的在沙漠里迷失已久的骆驼,长时间的站立以及陈年旧疾的复发所带来的疼痛与苦闷折磨着他,但当他踏出车厢的那一刻,一切不悦的情绪立即一扫而光,所有的疼痛与苦闷皆消融在了迎面而来的微风以及早春那柔和的阳光里。
眼下这座江南的春城正被一层蒙蒙的薄雾所笼罩,在潮湿的空气中一切仿佛都在霉变并散发出一种另人不适的味道,这种味道曾在另一个城市陪伴他度过了许多个日子并让他得了一种伴随他终身的疾病,现在他的膝盖又开始疼了。在离开了站台之后,夜幕摇晃着降临人间,而柔弱的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也迅速被夜里的冷空气所占领。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城市早春的风似乎比冬日更能让人感到寒冷,仿佛那是积蓄一冬后对人间的报复。
粗犷的风从北方一路追来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它急促的脚步下是无力的喘息,而在这种靡靡的风中一切新生的事物在他心中似乎都有了一种萧瑟的意味。他几经辗转,踏着焦急的步子在黑夜里穿行,穿过黑夜里的冷空气以及车外呼啸而过的风,翻过几个山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颠簸的路途里,他由于长途搭车的劳累而显得昏昏欲睡,但在接近目的地的那一个小时中他却显得激动万分,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又像一个归来的老人满怀着亲切和感动用眼光抚摸着路途中的一草一木,但这种颠簸的感觉很快又使他陷入另一种感觉,它源自一个占据他大脑深处的一个梦以及一九六五年的那个寒冷的下午。 一开始道路在车灯的照耀下泛出冷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开始变得明朗,在旅途的最后一个小时里,高悬的启明星被渐渐明亮的天空所掩盖,远处的道路蜿蜒在山间并在清晨的冷空气里显得遥远而苍凉。
他从车上下来,离开那个摇晃的躯壳并脱离那段颠簸的路途曾给他带来的不安,沉浸在早春的清晨清晰的寒冷里。背后吹来的风并没有使他慌忙地迈开向前的步伐,他伫立在离村子约一百米远的一块地势较高的缓坡认真地注视着这个安静的村子并温习着自己对于它的记忆。三分之一的是盘旋在这个村庄上方的灰蒙蒙的天空,与天相接的是蹲踞在这个村子的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的表面覆盖着绿色的植被但也有几处裸露出褐黄色的岩石,而在他的印象中那几处裸露的岩石在往后几天的日子里应该会开满野花。在群山的包裹之下这个村庄仿佛一个安静的池子静静地躺在那儿,远离时间里的那些由谎言和欺骗所构成的把戏,而从村子里升腾起的烟雾以及从它内部传来的牛哞都在唤醒这个旅人对于它的一切记忆,他突然变得慌张起来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只能惊恐地面对着这一切,面对着这个不曾老去的地方以及这个已经老去的他。他的这张镌刻着岁月的痛苦与磨难的老脸对于这个村庄是一个生客而非归人,是遥远而非亲切,那一刻仿佛乘着那嗒嗒马蹄声与嘶嘶马鸣而来的不是游子而是旅客,而早在他下车的那一刹归属感就随着汽车即将离去的轰鸣离去了。但多年后,当他再回忆起今天的画面还是会大哭一场。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入了这个村庄的内部,一路上目睹了许多梦中恋恋不舍的景物,低矮的土砖房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排列着,在房屋间巨大的空隙中充满着丰茂的野草以及隐藏在他们之间的点点野花,一棵巨大的枫树迅速抓住了他的视线,它的背后是一块开阔的空地,空地连接着一条长而狭窄的小路一直蜿蜒地延伸到某坐山的内部。他看见了一九六五年的那个男人在那年冬日的一个阴郁的周三下午护送着自己父亲的灵柩缓缓驶向山林的情景,空地被送葬的人们站满,恸哭和哀伤的曲调占领了空地的上空,这种古老而圣神的曲调开始充塞他的耳朵,他听到二胡沙哑的哽咽以及唢呐尖锐的哭声还有一九六五年的天空对他的低声诉说。冬日的三连村在几场雨过后迅速变得寒冷与不近人情,雨点击打着大枫树的枝干让那棵干枯的树发出了疼痛的哀鸣,不同于几天前沥沥淅淅的优柔寡断这场雨下得暴烈且坚决。刘老二以及其他的乡亲们大声地呼唤着他父亲的名字,似乎要唤醒这位已经悄然睡去的老人,那一刻在空荡的大地之上弥漫着人们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他那来自内心的悲痛,当队伍缓缓驶进山林,所有的恸哭与哀嚎都渐渐地消散于冬日疲惫的雨中逐渐成为一种无言的留恋,而他站在那个预先挖好的洞前,默默地看着那个装载着父亲的盒子放进大地的内部,他知道父亲从此要和黄土长眠并且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他抬起头像一九七九年他归来时那样哭出声来,恸哭声缓缓地飘散开并在山间跌宕蔓延最后化为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这个故事以及在某个黑色的夜里读过的一首现代诗,脑子被那首诗所充满并袒露出最后的无助和孤独。
黄土地,生养的黄土地 可悲的黄土地 失败和骄傲的人 用身体过渡起舞 那昼夜的虚无 就像你和我分裂之后 再无处闪躲 就像你和我一群溺亡后 流亡的幽灵 最后魂归何处?
很快他的回忆和幻想被一口枯井所打断,那口伫立在村子正中央的枯井将他迅速拖回到现实,他突然感到了某种不幸以及无助,他突然被紧张不安的情绪所包围并迅速地感到了恐惧。他缓慢地挪动着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仿佛那是历史的源头,里面记载着许多的不幸与错误而他只是这个悲哀的祭坛里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乏力地挣扎 疲惫地奔跑 错误地逃亡 无奈地死亡
他终于来到了那口井的面前,俯下身子,注视井内,然后他觉得一股力量将他的双腿固定在大地之上。那刻,他的双腿已经不属于他,它们像一棵百年老树的根须深深扎入大地盘根错节地抓住了泥土并且不愿离去。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一股浓烈的悲壮之情溢满了他的心胸,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在被疲惫、孤独、无助包裹的风里,他想起一九四六年的那个憎恨父亲的少年握紧拳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大声地嚎叫并且捶胸顿足地恸哭,而这一切都被刻在了那个一九七九年的早晨,并且像一块刚刚浇筑成型的玻璃迅速凝固在了一九七九年的风里——那个装载着所有不幸与苦难的巨大容器。 与此同时,三连村村口那一棵巨大的枫杨树也在落下最后一片枯叶之后开始吐露新芽。
四
死亡、孤独、归乡的游子却发现无法找寻到任何记忆里的事物,除了一口与他一样孤独的枯井能让他回忆起往日送葬的情形。突然他发现自己就像一只飘荡在西海里的无帆船,被岁月的大河所挟持被河水冲击着摇来晃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记忆里的故乡以及那些根植与故乡的种种深情,他——这个在都市流浪已久的浪子无法再回到家乡,他的故乡早在岁月的大风中离他而去,当他试图再次踏进故土时他凄凉地发现关于故乡的一切已经在时间沉重而缓慢的步伐里改变了模样。不,不是这样的。他的故乡还依旧是那样,依旧那样安详宁静,唯一改变的只是他的家罢了,是的,他的老家已经荡然无存了。 于此同时一首朦胧而遥远的现代诗在他的大脑中冉冉升起,像火焰一样点燃了他脑中所有激动而炽烈的情绪:
一口孤独的井矗立 古往今来迷路而又寻找的深情 你这个流亡已久的故乡的儿子 不要走得太远 在比黑夜更深沉的回忆里 你总会听到来自故乡的哭泣
是的,他如今一无所有,而他的故乡早在他离开的那天就已经离他而去。
多年以后,当我端坐在城市温暖的大火炉前,再次回忆起这段我父亲在醉酒后的深夜里悲伤地深情地胡乱地跟我讲述的故事,尽管这段故事已经由于时间的流逝以及尘世灰尘的遮掩而被我深埋在心中,但今日的我依旧无法安宁。我将自己由于回忆和幻想而老泪纵横的脸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然后期待着黑夜的来临带着我老朽的躯体在这些离奇的、虚幻的、感人的、骇人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总能听见远处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是的,他无处告别。”
五
就在车子快要行驶到它的终点站之前,黑夜已经悄然而至了,它缓慢地拉上了遮蔽这个城市上空的幕布,宣告着这个城市精彩而放纵的歌舞剧即将上演了。在前一个站台,那三个男青年告别了这辆公交车,他们欢快地一跃而下满怀着到达目的地的激动和喜悦,前面应该有什么美妙的事情正在等着他们。那对男女依然坐在我的前面,只是现在那个女人似乎已经感到了疲倦,她将自己的头轻轻地停靠在那个男人肥硕厚实的肩膀上,而那个男人也收敛起了自己臃肿的脸上绽放的笑容,开始变得像黑夜一样沉默寡言起来。过了一阵子,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也感受到了疲倦,他将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个女人依靠在自己肩膀的头上。
这个城市的街道两旁已经亮起了灯它们悬挂在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连缀成一条间断的河,商店的招牌也开始在夜里闪烁着白日没有的光芒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映衬下摇曳着自己的身子,这个城市并没有随着黑夜的到来而变得宁静一些,相反它变得更加浮躁而吵闹了。 车子又靠站了,它停泊在了这段旅途的倒数第二个站台,我前面的那对男女起身了,他们仿佛从刚刚甜蜜而优美的梦中惊醒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并环顾四周检查了是否有东西被落下。在确定没有东西遗失之后,那个男的牵着女人瘦小纤细的手离开了这辆公交车,在她离开的时候我认真地观察了这个即将离去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苗条,走路端庄稳重,举止优雅得体,她应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阅读过一些书籍,不然我无法说清楚那来自她身体深处散发的迷人的典雅的气质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毕竟走了,现在偌大的公交车上只剩我和司机两人了,他沉默着掌控方向盘操纵着我们脚下这个庞大而冰凉的机器周而复始地运行。他是一个健硕的中年男子,他穿着白背心,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套着一双白色的手套——这种手套我已经看到过太多次了,它们被戴在不同人的手上,它们是那种做工粗糙的薄毛线编织而成的手套,它们通风透气能在夏天里不让人感到太过炎热又能阻挡外界的污垢沾满它们主人的手——我的那个可怜的父亲曾在来到城市最初的日子里戴上过它们,它们被用来握住一支巨大的扫帚清扫街道上的垃圾,那支巨大的扫帚在刷过地面的同时扬起灰尘,让在远处观望的我想起记忆里关于父亲收割时的样子——我看见大风中我的父亲,手握镰刀豪迈地走向庄稼地,并用他健壮有力的双手一手握住成把的稻穗,一手握住镰刀敏捷地收割稻田,在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一种灰蒙蒙的东西使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漫长的路途终于行驶到了尽头,这辆老旧的公交车到达了它的终点站,但我明白那对于它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中转休息站,在往后不算太长的时间里它又将和那个健硕的中年男人重新踏上那条已走过无数次的路途,再次驶入沉沉的黑夜。那时这辆由于被使用已久而显得衰老、伤痕累累的车子又将载上许多的人们连同他们的等待与期待再次在这个城市宽阔而平整的大马路上飘来荡去,而那个中年男人呢?或许,他只能默默承受着这种来自重复与机械劳动而带来的无聊与乏味,然后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拖着自己疲倦的身子迈进这个城市里沉默如谜的黑夜,途经喧嚣不止的街道,最后一头栽进属于他自己甜蜜而温暖的梦境里。
这段路途的终点站在一个宽阔而平坦的广场旁,如果你下午来这儿或许还能看到落日像被打碎的蛋黄悬挂在远处街道尽头的美景,那时候车辆在它的余晖下向着路的尽头行驶让你有一种错觉它们正在奔向太阳的内部,当然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我只能靠自己的猜测与幻想去编织那些美妙的场景。
如今,太阳早已消失不见连带着它曾带给人间的炎热也一并荡然无存。这个广场坐落在离城市中心较远的地方,因此它也无法像城市中心那样欢快而聒噪,此刻它只能静静地躺在这儿,月亮大而明亮地悬挂在天空之上将自己柔和而深情的光芒抛洒向广场,让广场的地面泛起一阵阵冷冽而洁白的光芒,它们像极了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流淌时波光粼粼的样子,是的,这个广场静谧地流淌在我路的尽头。
我环顾四周,发现黑夜已经把我牢牢裹住了,除了街道两旁恍惚的路灯以及月亮散发着遥远而苍凉的光芒,这个地方再没有其他的照明物了,当然还有那坐落在我左前方大概两百米处的公交车站台里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所打开的照明灯可以让光明在那片黑夜强势的压迫下苟延残喘一阵。我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九点了,再过一个小时那片被公交车车灯所撕裂的黑夜就会被充溢在四周的黑暗所重新填满,在修补好破处之后,它们将会像志得意满的将军率领着自己军队步入我的领地了。没有居民区、没有商店、没有步行街、没有电话亭、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广场像是个被抛弃的孤儿孤独地坐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或许这片郊区已经超出了城市的领地了,它没有沾染上灯红酒绿的城市里任何不好的习气,它只是沉默地孤独地坐在这里像一个等待死亡的苦行僧最终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无法再继续前行便寻到了一个静谧的去处,独自等待着轮转的时光将自己带离人间。
我究竟在哪?谁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哪?我拿出手机翻寻里面存储的我可以信任的号码,一个接一个地拨打,我开始在广场上来回地走动步伐遇到从电话那端传来的死板而呆滞的提示语而加快,最后我甚至奔跑了起来,我围绕着这个巨大的广场奔跑了起来——我沿着这个广场的一个方向疯狂地奔跑,一开始我那个拿着电话的手还不忍从耳边放下,但是渐渐地大风掠过我的脸颊敲击着我耳膜的声音已经取代了从那部机器里传来的冰凉而死板的提示,我索性将手机甩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了起来,一心一意地奔跑了起来——就在我跑得气喘吁吁一身大汗之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地方,对,没有错,就是我刚刚来到这个广场的那个地方。我看见那个公交车站端正而严肃地站立在我的左前方大约两百米处,与刚才不同的是它的身旁已经没有了来往的车辆,是的,那片被车灯撕裂的黑夜在我奔跑的同时已经被黑暗悄然缝补好了。在离我大约五米的距离,我的那部手机孤独地闪烁着光芒,从它里面传出一种冰凉而死板的声音,它告诉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
六
我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接到他卧轨身亡的消息的,那时太阳正将它旺盛而野性的光芒投掷到我的书桌前,他却早已陷入了永恒的黑夜与永远的孤独。他曾在一个同样炎热的午后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离开了,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回答我,“这将是一次漫长而充实的旅行。”
我在那个下午大脑一片空白,我背上曾和他一起去西藏时用过的旅行包,然后胡乱地往里头塞满了东西,便匆匆离开了,他甚至还没跟我告别,他不能不与我告别的,我真想问他为了什么,他会告诉我什么?为了一次漫长而充实的旅行? 是的,只是为了一次漫长而充实的旅行。
七
当我的手表的指针全部都指向表盘上的那个巨大而抽象的数字十二之时,从这个广阔的广场尽头传来了一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声响,那像是一个建筑工地里巨大的机器运行时敲击地面而产生的声响,又像是一位古老而沉睡的巨人苏醒后缓慢靠近我时步履踏过的声响,它们盘旋在这个黑夜的上空,像一棵百年老树盘根错节地缠绕在这个广场之上。 是的,它们在逼近我,那是一种沉闷、巨大而空洞的响声,像一间空屋里的门被风吹开在敲打着。静止不动的天空下呈现一片荒漠无人、空空洞洞的景色。停顿、冻僵的世界风化、剥落,逐渐成为碎片崩溃了,像一座无用的被废弃的建筑物任凭时间通过缺乏条理、漫不经心、客观自然的作用把它毁灭。
我将自己的旅行包奋力甩开,然后像一朵棉絮瘫软着倒下,我匍匐在那个冰凉的广场之上,脸颊贴近地面体会着这片广场之下大地的真情。我闭上了眼,从内心里涌动出一股温暖而舒适的泉水包裹着我。
在这个夏日的黑夜的尽头,黎明还没有到来,我沉睡在广场之上,像一头将死的老牛嗅到黄土和黑夜的气息,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关于那场充实的旅行、他的离去、铁轨与这个广阔的广场的最终秘密。
是的,在这个夏日的黑夜的尽头,我独自一人无处告别,四处飘荡。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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