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
那天我把分配到的打扫任务应付完后,便收拾了工具,准备和大家一块离开。我故意磨磨蹭蹭的,希望能自然地合上Adnett的拍子——我想和她走一块,聊聊我当时很痴迷的Funk音乐。但令我没想到的是,Adnett重新走下湖堤,坐到了湖边的长椅上,根本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我犹豫了一下(也稍微准备了一下),就走到她身旁,开玩笑地问:“你呆在这里是想亲眼看看湖里的水怪吗?” “你也听说水怪的事了?”Adnett的眼神像是在一瞬间得到了精炼。 每周一次的班级集体劳动是学校里大一学生所特有的。不光是我,班里所有其他同学都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项活动。但比较幸运的一点就是,我们班的任务区是湖边的这段走廊——它算是校园里最幽静的一块儿地方。我即将叙述的这段往事就在这样的一次劳动后开始的。这天是一个星期一(因为后面会提到的某种原因,我对此记得很清楚),而整段经历的开端与结束正好覆盖了一个完整的七天。
我避开Adnett的视线,朝一边看去。关于南湖水怪,在学校生活了一个多学期的我当然听说过不止一次。但在上周四偶然听到那段交谈之前,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对待过这些传闻。 那会儿,在第二教学楼的一间大阶梯教室里,我正专心地看大屏幕上放着的电影。放映活动是由“过气电影院”社团举办的,放的是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偷吻》。我被电影里那种温柔的幽默感轻轻地扯了进去,而我右侧的两个学生则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经意间分神听到的两三句话并未能使我掌握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其中有什么东西使我很感兴趣。于是我从影像中抽身出来,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交谈的奇特之处——竟是在争论湖里的水怪脚掌上究竟有没有蹼的问题。两人的语气中都一种在我看来很滑稽的认真,而他俩坚持各自观点的依据是人们对水怪的目击(我听出他们两人都亲眼见过那怪物)和拍摄到的水怪照片。 当时我依然仰着头盯着前面的电影屏幕,但精力都集中在身旁正进行的的这段谈话里——我对此有点生自己的气,但好奇心让我无法回到电影中去。两人在交谈结束时并没有达成一致的看法,不过我这时却吃惊地在自己的脑海中发现了这样一个念头:水怪大概真的存在。这看似是一种缺乏深思熟虑的轻信,但细想之后,它确实有自己的根基,一方面是两人言之凿凿的对话——虽然两人对水怪有争论,但只是一点无法触动实质的分歧,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由于总是在遭遇着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心中的那扇抗拒非理性事物的门大概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能被撞开——也可能,它本来就只是被虚掩着。我越来越不清楚世界的边界在哪里。 可能还有一点就是,我觉得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去认为水怪不存在。
“我当然听说过,不过并没有亲眼见过。你呢?”我试探地说。 “我也没有。但我想多在湖边呆些时间见到它的几率就会大一些。你说是吧,Burton?”在话的结尾部分,Adnett笑了下。那是一种故作天真,但不管怎样,魅力十足,使我不得不再次把头转向一边,因为我的心智会因它停顿片刻。 “你在看什么?”片刻过后,我听到了Adnett的声音。 我在出神,我什么也看不到——虽然我睁着眼睛(这样的情况每个人都很很熟悉——当你专心地听音乐的时候,你什么也看不到;当你因一个笑容而陷入长时间的慌张时,你什么也看不到。)——直到我的大脑毫无主见地在Adnett的话的指引下去处理视觉信息。一瞬间之后,我知道我看到的是我们面前的灌木带的根部。当然,这只是因为我的眼睛是朝向这里的。 在回答“没什么”之前,我为了能做出一些挽回,又仔细地审视了那片区域,竟真的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考虑到它出现的地方)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拿到了我的补救物,以致于问出这句话的语气中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炫耀——仿佛我拿到的是额外奖励。 Adnett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去,也发现了那个精巧的小盒子——在那片杂乱丛生的枝干里它确实很显眼。没有丝毫犹豫,她弯下身子,小心地拣出了那个盒子。同学了这么久我还是不习惯她这种果敢的做事习惯,虽然我也有点儿羡慕。 她把身子稍稍侧向我,让拿着盒子的双手位于我俩中间。通过盒子透明的盖子,我看到装在里面的是一块揉成球的白纸团,从质地上看像是中学生用的那种作业本纸。过了不到十秒钟,Adnett就放弃了打开盒盖的尝试,伴随着从她唇间弹出的一声“哈”,盒子递到了我手上。 见我轻松地翻开了盖子,Adnett先是很吃惊,随后便急切地让我拿出里面的东西,并没有丝毫的窘迫——我总是在按自己的标准叙述别人,虽然我在努力地改变这一点。 “里面大概包着什么东西。” 我同意她的看法。 为了避免里面的“什么东西”散落出来,我把纸团放在长椅上,一点点地展开。Adnett也低下头,盯着我手指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我们顺利地看到了里面的那一小块东西,而后第一时间出现我脑中的词就是——“水怪”。 我抬头看了Adnett一眼,发现她正用一种欣喜的眼神(这种欣喜溅到了她的粗睫毛上几滴)看着我。我把这种欣喜归因于她对奇异事件的渴望(当然,我并不确定),因为看到眼前这东西的第一眼我就强烈地地感觉到它的奇异气质:硬质的三四厘米见方的片状物,黑色,表面有一些颗粒状突起。大概鳄鱼的皮肤会是这样的。 Adnett不等我有所表示,就确定的说:“这一定是水怪身上的。可以把它收藏作为证据。”她用拇指和中指捏起那片状物,放在眼前细看,同时脸上的喜色铺展地更开了。 “证据?” “我加入‘日落小分队’了,”Adnett慢慢地眨了一下眼,说,“你知道这个吗?”她把那片状物放回盒子里,用力盖上,那张皱纸留在了一边。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是学校的一个小社团,是一群对湖里那只水怪感兴趣的人。”她故意把第二句话说的轻描淡写。 我在椅子上把那张纸展平,正反面都看了下,上面没写任何东西。 “这个你拿着吧。”Adnett把盒子递给我,“我容易丢东西,你知道的。” “好的。”我乐于接受这项委托。 “你先走吧,我还得呆一会。周一我在这里值班。”她笑着指了指湖面。 “要呆到日落吗?”我打趣道。 “呆到日落之前。”
周二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在我伸出床沿的手臂上的一抹阳光。呆滞地看了它一会儿后,我突然觉得我之前见到的阳光从来没有像此刻我眼前的这样致密,这样充满确定性。我顺势支起身子,眼睛稍稍越过床沿一点儿往下看——地板上确实有我手臂的影子。 我迅速地穿衣起床,去到书桌前,拉开了左边抽屉。那个漂亮的盒子仍然在那里。透明盒盖之下,片状物清晰可见。我想了一下,然后把盒子放进了外套的内口袋里——还好那盒子不大,所以并没有什么妨碍。 水怪确实存在。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种自上周四就开始潜在我心中的轻松感再一次露面了。但我不清楚它指向哪里。
下午的课结束后,我沿着校园的主大道,也就是“Crawford路”,走了个来回,把路两边的公告牌都看了个遍。其中有一条我比较感兴趣:这周是“过气电影院”的“蒸汽朋克周”。 晚上,我不到六点五十便赶去二号楼的大教室等电影。七点电影准时开始了,不过这会儿观众才刚开始陆陆续续地到场。坐在中排的我突然在教室入口处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稍微一想,原来是上周四我右侧的两人中挨着我的那一个。他的肤色出奇地白。 看着他在我前面隔了两排的位置坐定后,我轻轻地起身,走到了他左边的座位坐下。电影开场五分钟后,“过时”社团的人把教室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我在黑暗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试图和旁边这个了解水怪内情的人交谈。 “同学,你很熟悉南湖的水怪吧?”我在我的语气和表情里都装上了一种“积极、严肃的学弟”的质感。 他扭过头来用一种非常中性的眼神(就是从中什么东西都察觉不到的眼神)看我,并把这状态维持了几秒钟,其间眨了几次眼睛。我一动不动地等他开口。 “前几天看《偷吻》的时候你是不是坐在我旁边?”他的表情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变得(看起来)容易接近了。 我顿时陷入了困窘之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就在我将要不顾后果地以一个“是”作答的时候,他先发话了。 “是啊,我很熟悉它。你呢?” 我觉得马上就能获救了——从“困窘”手中——只需要当作他没说过上一句话。 “不。我从来没有真的见过它。所以我需要向你询问这件事。”我看他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盒子。 “这会是水怪身上的吗?它脱落的皮肤?”我用手机的灯光照亮盒子,然后掀开了盖子。 他低头凑近盒子,简单看了一眼,就回答我说:“不,我想这绝对不是水怪的皮肤。” “你确定?”我觉得他过于确定了。 “嗯。那生物的表皮是非常光滑的。” “大概你目击过那水怪?” “是啊,不止一次了。” 他虽然说起话来显得容易接近,但我看出他并不喜欢多说话,而且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问他“那怪物的某些关节处的皮肤会不会是硬质的呢?”之类的问题了。毕竟这些提问都只是出于好奇心,适可而止就行了;再说这小片东西是不是水怪皮肤对谁都意义不大。 之后,我们就不再说话,开始专心地看电影。这晚放的是一部日本动画片,我猜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看得很尽兴。 “它的表皮大概还非常柔软。”教室里的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哦。”他只能是在和我说话。 随后大家都纷纷起身离去,我俩一出教学楼就分了路。这是我第一次和Dean打交道。
周三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对Adnett讲了昨天的经历。除去那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嗯。Evans也和我说了,那东西确实不会是来自水怪。”我听出Adnett有点沮丧,“Evans是‘小分队’的成员。” “成员”这个词给了我一种别扭的感觉。但话说回来,如果和我猜测的一样,“日落小分队”是一个很特别很小众的社团的话,这个词就用的十分恰当——它比“社员”准确,比“队员”含蓄。 我想和Adnett聊点别的话题了,因为我觉得这个关于盒子的小插曲已经告一段落了——我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觉得那片状物有什么过于令人惊异的地方了,它可能只是一只甲虫的壳;反倒是在和Adnett闲聊的那些最普通平常的事情中,我总能得到许多惊喜,而对于时不时显现出的我们之间的共通之处我更是极其珍惜。在我寻找着新话题的时候,Adnett又开口了。 “你昨天遇到的大概是Dean。我推断的。” “Dean?” “他也是我们的人。” 她在等待我提问。 “从哪点推断的?我的话里有什么信息?”我很勉强地支起兴致。 “是肤色。”说完,她很陶醉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触到了某个内部玩笑。但马上Adnett就又收住了笑声,用一种亲切的语气说:“哦,那个,我前几天在网上拍下了一个mp3,今天中午就能收到了。” 这就是我欣赏Adnett的一个地方——她在你面前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的同时,总是在清晰地注视着自己。她不会让自己显出一丁点儿的不得体,不会让你感觉到一丁点儿的不舒服。此刻,Adnett就是在试图制造对我们两人来说更恰当的对话。 “什么样的?” “和你的一样,Farrow牌的,”她顿了一下,“而且就是你的那款。”她在这次停顿中加了一些戏剧性,表现在笑容深浅的变化和高低语调的反复。 我并不觉得惊讶,Adnett之前就对我说过她很喜欢我的音乐播放器。之后我们顺便聊了一些音乐方面的话题,并相约晚上一块去看“蒸汽朋克”电影。和以往一样,我们两个(中至少有一个)聊得很愉快。
我还是六点五十左右到了放映教室,而且上午也提醒了Adnett稍早一点到。我坐在靠前的位置上留意着教室门口。 Adnett和一个女伴一起来了。我向她们招手。和Adnett不一样,另一个女孩是短发。她们坐在了我的右边,Adnett挨着我。 “这是Evans。”Adnett给我介绍。 “你好啊,Evans。”原来是个女生。 “你好啊,Burton。”她应该是个开朗的人。 看电影的时候,Adnett突然对我说:“mp3拿到手了。” “哦。怎么样?喜欢吗?” “哈——当然。外型太招人喜欢了,单单这一点就够了。”但不知为何,她声音的表面覆盖着一层阴霾,我一点也听不出话中应有的喜爱。 我没有回应,等待着可能会到来的不知什么东西。 “还有一点,Burton。” 果然。 “这款mp3的包装盒和我们那天发现的那个盒子是一样的啊。” “真的?” “你不知道?” “我对它的包装完全没有印象了。这播放器是用塑料盒装的?”我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不正常。我买它有多久了? Adnett惋惜地看着我,就像是一位母亲看着她又开始偷偷吸烟的儿子——他曾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但是我做了什么?我没有用口香糖粘住侦查镜的镜口,更没有在飞船起飞前卸下某个关键的螺丝。 “我觉得那盒子是你扔在那里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太荒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根本说不通。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Burton,可能是你在某一天把盒子扔在了那里,但是你现在忘了。”是Evans。 我把身子向前倾一点,看到Evans正侧着脸看我,用一种异常轻柔的眼神——和她的坚硬的声音完全是两码事。她向Adnett示意了一下,然后两人换了下位置。我一动不动,等待着新的冲击。 但是Evans突然转了话题:“我的包里有一本小说,你猜是什么?” “《安娜·卡列尼娜》?” Evans居然笑了,一秒钟之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听懂了我的玩笑——我也不清楚是如何看出的,大概是她上眼皮弯曲的弧度告诉我的吧——然后我也笑了起来,开心得都忘掉了有人正在异常过分地质疑我的记忆。 “Burton,你大概只是暂时地忘了,过两天就会记起来的。相信我。” 每当我处在不知所措的时刻中,我总是追随第一个指引我的人。我相信了Evans的话。毕竟,有一点是确定的——我记不起我的Farrow播放器的包装盒是什么样的了。 “过两天我就会记起来?” “对,”她用了非常肯定的“对”,“而且你要把这几天的‘蒸汽朋克’电影都看完。还有,要随身带着那个盒子——当然,那小片怪东西要装在里面。” 每当处在迷惑中时,我总是很懒惰:我周四周五也会来这里看电影的,既然这本来就是我的计划;另外,从昨天之后,我一直就没把那盒子从我外套口袋里拿出来过。 “好吧。”我同意了这些“过分”的要求,并带着戏虐成分地追问了一句:“这对恢复记忆有用吗?” “对。” “你包里的小说是什么?还没有告诉我。” “《亚当·贝德》。你就差了那么一点儿。”她的语气缓下来了。 “你是因为这个笑的吗?”我有点儿怀疑我刚刚猜错了。 “当然不是。不过,这个也算一部分。” 还好。 我再次去看她的眼睛——这扇货真价实的窗户,并且不经意地瞥到了Adnett一眼,她正关切地看着我。我觉得她今晚非常漂亮。 周四和周五,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两天晚上的电影我都去看了,一部美国片和另一部日本动画。 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特别的事情是从周六下午开始的。 当时我正在宿舍里参考着海报随意地画一幅关于《安妮·霍尔》的画。画到一半,我听到窗外传来一首熟悉的曲子。 《温度在上升》。“银河五百”乐队。 我心中一喜,把头探出窗外看。果然,Adnett正仰着一张笑脸站在下面。 “你要出来吗?” “马上!”毫无疑问。 我们沿着环湖小路散布,聊天。湖面很平静,很自然,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条栖息着水怪的湖。风还是有的,一点点,我只有透过Adnett流动的表情才能察觉到。走到一棵柳树旁边的时候,Adnett突然利索地跨过灌木带,在树根处蹲下了身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印着“Gardner”商标的金属汽水瓶盖。 她把它放在我手上——“用来扩充你秘密的瓶盖收藏!” 后来走着走着,我发觉我看到了Evans:她坐在前面不远处的长椅上,正笑着注视着我们。我扭过头用目光询问Adnett。 “你相信Evans就好了,她会帮你的。” 我相信此刻Adnett的双眸,以及其他一切澄澈的东西。 “我再随便走走。一会儿你们来找我。”说着,她转身走上了嵌在湖堤中的台阶。
我坐到Evans身边的时候,才发现这就是周一那天和Adnett坐过的那张长椅。之后不一会儿,我就发现和她交谈其实很轻松。 “你想起来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在她的预见之中。 “哦,这样啊。不过没有关系。” 我觉得不必接她的话,因为我听出还有后话。 只是停顿稍长了一点。 “我的爷爷是个钟表匠,但我的爸爸做了商人。不过,作为一项爱好,我从爷爷那里学到了一点儿这方面的技术。”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木匣子,它表面雕着精致的花纹。她熟练地打开盒扣,然后里面的各种外形独特的专业工具就展现在我眼前了。另外,我还看到了几个表头。 “但他会经常的告诫我说:‘年轻的时候你什么都可以做,但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就得小心了——尤其是——千万不要打开任何一个机械表的后盖。’” 我不理会这句让人毫无头绪的告诫,只是专心地看她用一个圆饼形工具(饼面上有三个突起)轻松地扭开了一个表头后盖,接着又换用一个极细的螺丝刀取下了外围的一个较大的扇形零件。此时,机械表的内部结构就完全展现在我眼前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在有节奏地跳动。 “把你的盒子拿出来。” 我赶紧照办,并且事先打开了盖子,放到椅面上。 Evans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片状物,然后用指甲把它移到盒子边缘,把表头底朝上放了进去。我也再次观察了一下那片硬东西,并越来越相信它是片甲虫壳。 “Burton,现在你只管集中注意力,去看这里——看这些齿轮,看这些零件——最关键的是,看它们的运动。OK?”Evans终于抬起头看我。 “好。”我觉得没有危险。 “那开始吧。”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然后就开始了这个“看”的过程。这并不难。
“看到了吗?” 我在震惊中说不出话来,只是猛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了——当然,是大脑里的影像——是我把盒子丢在那里的(:我丢下了盒子右手一松一步跨过三格方砖右手抚过灌木带顶端的枝叶右手抚过长椅的椅背右手瞬间一松一步跨过两格方砖胳膊抬起一半右手指尖擦过一颗幼小的柳树树干右手抚过灌木带顶端的枝叶右手触到又一根树干裤子口袋鼓鼓的右手瞬间一松右手掏出盒子一步跨过三个方砖右手掏出盒子脚抬高了一点口袋鼓鼓的一步跨过三个方砖胳膊抬起一半盒棱划过了灌木带顶端的枝叶哗哗哗盒棱撞上又一颗树干调整步子的节奏一步跨过两块方砖哗哗划过顶端的枝叶即将触到下一颗树一步三块方砖在这之前哗哗哗盒棱撞上树干半抬着胳膊一步跨过三块方砖哗哗右手瞬间一松撞击力右手五指一松我丢下了盒子)。 “这大概是一种碎片的打捞和重组的过程。只要已知点(也就是这个盒子)是确定的,相关联的记忆就必将像齿轮的每一个契合点一样顺次出现,你记忆中无法自行组合的碎片都会被强迫按齿轮运作的方式还原。”这就是Evans的解释。 “这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 “但是它发生了啊。”Adnett依旧浅笑着。 我突然想起了水怪,于是心里平静了一些。不管怎样,我连水怪的存在都已经相信了。 “你觉得这样一块普通的手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能力的?” “再早也得是从你的大脑自身变成一堆齿轮时才开始的。”Evans想用她调侃的口吻把这句话变成一个玩笑。 我自己也不愿去思考太多。谁都知道异化一直在加深着。谁都习惯了这点。 “可是,”之后她的语气意外地滑向了伤感,“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地自欺,这确实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对了!关于那片硬东西呢?它来自哪里?”Evans随后回过神似的问我。 “这个不知道。我没有‘看’到。”我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那就没有办法了。大概是盒子本身夺去了那片状物的大部分地位,使你的注意力留在了这个整体。是我的错。应该让你单独看那块怪东西的。” “现在不行了吗?” “嗯。一旦得到了一个答案,你的大脑就不愿意有更多的努力了。现在就算单独看,也是上一个结果。这是经验。” “经验?你的?” Evans装作没有听见。我也不再坚持。
回到宿舍时,我感觉很累。疲倦地向窗外一瞥,太阳已经被远处的一栋楼遮住一半了。一种反常的兴趣使我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日落确实在慢慢地进行着。 当太阳只剩一小片的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眼前不断浮现出Evans说话时翕动着的薄嘴唇。而此时,这整个事件也匆忙地赶向它的尾声: 首先,我发现盒子已经不在我口袋里了——或者说,我再次把它弄丢了。不过这次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就让它溜走吧。 随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在一篇正常的小说中,在结尾处对故事本身产生关键影响的人物必须是之前已经有过适当描写了的。但这不是一篇小说,这是我在叙述我的一段经历。 电话来自Hayworth,我在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我曾经和她非常亲密。 Hayworth。最晴朗的少女。最有生机的呼吸。Hayworth。 我们随便地聊了些各自的大学生活,虽然大部分话都是无意义的,但它们还是使我抑制不住地激动。我的气息一直稳定不下来。 仅仅过了大概五分钟之后,电话中出现的大片的沉默开始使我很着急。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但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这时,Hayworth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开始和我讲她前一天晚上的一个梦:“我竟然梦到我的右胳膊上的一部分皮肤变得很粗糙,还长出了一些硬硬的短刺。你得知道,它们是慢慢地在起变化,而且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这是最可怕的地方。而且,变异的部分还在不断向外扩散,毫无疑问我正在变成一只怪物。这可把你吓坏了。你逃跑了,再也不敢和我说话了。不过后来我就不再担心了,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梦了。奇怪的梦,哈?” “嗯,奇怪的梦。” 这时我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了另一段影像,另一截我不知失去了多久的记忆——与下午不同的是,这次,影像中的我的内心感受也连带着交给我了:在中学校园的操场边,我把头靠在Hayworth的肩膀上——心里既平静又难受。 我很想见到Hayworth。 实际上,整件事在周六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之所以讲到周日,只是因为对于这样一种形式上的完美,我总是刻意地想要去追求。 这天如果我能挤出一点点和整件事有联系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周日早上我也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玩俄罗斯方块。梦中没有出现手机、电脑、街机或是其他的我用来游戏的媒介,我和俄罗斯方块之间大概只有一种直接的关系,除了“我在玩俄罗斯方块”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恰当的表达。 一种揭示性的东西表现在我游戏时的感情和心理中:我并不是在想着如何消掉那些方块条,而只是想着要去补住所有的漏洞。但可想而知,每当我使一个长条完整的时候,它都必定会立刻消失,留下的依然是完全的混乱。这就是不同之处,我没有感到那种“消去”的乐趣,而只是无限的苦恼和无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是七点钟左右——对我来说还很早——但我不想再睡了。我把胳膊伸到床沿外边,想着就这样等到上午的第一缕阳光打到我手臂上的时候,我可能会感觉好一点。
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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