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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前,车里的人是分批分期到来的。人们总是有计划却无意识地加入一场灾难。不同的是,有人对人间仍有留恋,直到最后一刻才磨蹭上车,有人则早早到来,闸门一开,就挤开身边的人,急急登上去,好像急着赴死一样。
他在始发站上,他在第二站上。他一坐下就盯着他的手机看,像看一件公共物品。手机放在座椅前的小搁板上,他想收回也来不及了。他不理会他,只管看自己的书。565页的书,他已跨过两个城市,书才翻过25页。真难看。
他说:你这个......是苹果吗?
他确定他逃不过,嗯了一声。
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凑到眼前看。他明显地嫌恶,他却居然还要按一下开关。手机亮了,亮出一个花团锦簇的图案。他说:你......你给iphone加了一个壳?
他嗯了第二声。
他放回手机,说:喝!好!掉地上也摔不坏。
他想嗯第三声,咽下了。
他毫无查觉,继续说:你知道吧,乔布斯为了让手机屏幕再亮一点点,不知道和他的同事吵了多少架,结果,中国人给它贴了张膜,又暗回去了;乔布斯为了让手机再轻一点点,不知道把他的下属骂了多少次,结果,中国人给它加了一个壳,又重回去了,哈哈哈!
他看他的书。从第26页起,这本书不但不好看,简直有点烦人了。
他向他伸出手,那手自上而下伸,像颁奖典礼上,领导高高在上,向受奖人伸出的手。他说:朋友,认识一下!
他捧书的手,明显为难了一下,好像他捧着千斤的重物,实在腾不出手干别的。但他还是在最后一刻腾出一只手,救命稻草一样,伸向那只尴尬等了多时的手。
他的手肥大,他的手纤细。他感觉到了,他也感觉他感觉到了。他想快点收手,他却不松手。他们比正常时间多握了一两秒。这额外的一两秒,几乎有点色情。
分手的时候,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因为是并排坐,又挨得近,他看不到他的正脸,他也看不到他的,他们顶多看到彼此的侧脸。就侧脸而言,他们一样胖,一样没特征。这个年纪的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吧。
还有,他们戴着一样的眼镜。
列车员推着推车过去,唱歌一样喊:现煮咖啡,有没有人要,现煮咖啡,有没有人要。
他们几乎同时问:你到哪下?
他们说了各自的目的地。他暗暗计算行程和时间,很不幸,他们要共度大半个旅程。
整个车厢都是外出旅游的女生,一律戴着黑框眼镜,露着大腿。为什么他一个也没轮上?
他却很兴奋,好像他动了一番手脚才如愿坐到他身边。他说:出差?
他习惯性地想嗯一声,终于忍住了。嗯两次还能显出傲慢,嗯三次就显得有点傻了。他把书稍稍拿开一点,说:是的,你呢,也是出差?
他说:是,出差,我天天出差,我是做食品的,您是做什么的?他突然用了“您”,他意识到他的职业性复发了,这反倒让他听得更舒服。
他说:我是老师。
他差点跳起来。他妈的,他没见过老师坐火车吗?
他一落回地面就急着制止他,说:你别说啊,你别说,让我猜猜你是教什么的。
他才懒得说。他的书,却不由自主凑近了。从第27页起,这本书简直不知所云了。
他凑过去看他的书,还动手把书合上,看封面。里里外外全是字。他自信这书选得低调又神秘,同时适合在同行和外行面前阅读。他不认为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专业方面的线索。
他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他说:你是教语文的!
好吧,好吧,这本书成功地掩盖了专业和学科,却暴露了一个更明白的事实:书上面全是字,汉字。还有什么比语文老师更恰当的答案吗?如果他在读一本英文的物理化学经济学政治学或随便什么学的著作,那么在他眼里,答案也只有一个:英语老师。
他冷静地反驳他:不好意思,小学和中学才有语文老师,大学没有。我是大学老师。
他第二次想跳起来,不过,这一次他成功地按住了自己。他说:哦,大学,我认识很多大学教授。
他不理他,重新看进书里。如果努力看的话,这本书的第28页还是有点意思的。
他说:广州有一个教授,五十岁不到,周一二上课,三四五到我深圳的公司来,他是搞食品安全的,我给他开工资,按天算,我一个月给他的钱,比他学校的工资多三倍,三倍!
他说:但是,你知道吧,我用这三倍工资换来的,可能是三十倍的利润!
他说:但是,他不算什么,武汉有一个教授,刚过四十,是研究发酵的,还兼院长,有行政工作,平时比较忙,他只在暑假和寒假来几天,我一年给他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手指,在他眼前晃:看到了吗?这个数哦。
他说:第一个教授不给我赚钱,只能让我少罚点钱,然后关键时刻不被贴牌,第二个教授呢,一年来几天,我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钱?因为他给我赚的钱,比我给他的钱,要多三百倍,懂吗?三百倍!
他恶狠狠地说,希望引起他的一点反应。他偏不反应,偏不发酵。多少年来,他目睹和亲历的各种对比,早量化到残酷的程度,如果他不练就这一手置身事外的本领,他哪能挺得过来?
他还在继续说:实话实说,他见了我,比见了他的校长还恭敬。
他和他逐渐适应了这样一种互动形式:一个说话,一个看书。偶尔地,看书的对说话的点一点头。
最终激起他反应的,是他的下一个问题:哎,你呢?
他一时麻痹了,说:我?我什么?
他说:你是教什么专业的?
他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最基本的哲学问题,这些年一直紧追着他,他不知道怎么给出一个既明确、又不被耻笑的回答。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甚至比不上一个研究发酵的,要知道,连他妈都知道怎么做发面饼。
他把书翻到第29页,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一样,我是教文科的。
他说:文科啊,什么文科?
他说:社会学。
他预备他的轻视,他却迟迟不给他,反倒自己沉吟起来,好像他确实也懂一些似的:嗯,社会学,不错。
他决定主动轻视它,他说:没几个人说得清这专业是学什么的,高考之后,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问我的高中校长,校长很厉害,对各个专业都了如指掌,结果,他拿着我的通知书看了半天,最后就说了一句话:呃......社会学,大概就是关于社会的一门科学吧。
他准确地笑了。这个笑话他已经讲了快二十年,没有一次落空的。
他说:好像我听说大学里,评教授比较难,副教授还可以。
他沉进书里,不得不又嗯了一声。
他说:你呢?
他把书翻回第28页,这一页讲了什么?他怎么全忘了?
他难得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如同不能问女士的年龄和男士的收入一样,也不能问大学老师的职称。他缩回去,左右摆弄自己的座椅,把椅背调低,想借此放过这个问题。
他却不容许它被放过,放过就等于默认了他的羞于启齿。他说:我嘛,副教授。
老天作证,他只是个讲师,他的包里至少能翻出两到三样凭据来戳穿他。他其实想做“千年僵尸”,他早把学术和职称体制视为粪土,他有一整套挖苦和挑战它们的说辞,安于讲师的身份,正是他庞大计划的一部分,可是,他犯得着跟这个卖方便面的人讲这些吗?犯不着,如同犯不着跟一个势利眼哭穷一样。在一个需要谎言的人面前,谎言就是最好的礼物。
他也并不特别惊讶,他以为这样可以尽量抹平这个话题引发的一点波澜,况且,即使如此,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一边继续调座椅一边说: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他也客气:呵呵,也是刚评上,而且也不年轻了。
列车停了,停在一个小站上。没有人下,也没有人上,甚至没有人动。列车尴尬地停着,广播不明就里,一遍遍广播:由于列车停靠时间较短,请不要下车散步,以免错过行程......
他专心看书,第30页是一页空白,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章节。
车身突然左右摇晃,像地震,或者有大船驶过小船旁边时小船的动荡。他本能地抓住了搁板,耳边一阵呼啸,眼角瞥见车窗外,一排白色迅速刷过。车身稳下来,留下搁板上他紧扣的双手,显得很可笑。真要有什么事情,一块木板能救得了什么?
他等他的慌乱和疑惑稍稍平复下来,才缓缓点评:知道我们为什么停那么久吗?因为要给刚才那辆高铁列车让道,铁道部要确保高铁的准点率,就让我们靠边等,我经常坐火车,这种情况,见得多了。
他忍不住想附和他,他说:是啊,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逻辑,慢的给快的让道,快的给更快的让道。
他却立刻划清了界线: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前面那辆车上,今天走得急,没买到高铁的票。
列车重新启动了,他接着说下去:我们做销售这一行的,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全国各地,没有我没去过的,原来坐飞机,现在有动车了,也坐动车,我的工作就是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呵呵,目的却只有一个。
他不把那目的说出口,因为它尽人皆知,天经地义。倒是他,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各种理由,每一个都不能让人信服。他曾经从那个最光明正大的入口进来,现在,他却走在一条越来越见不得人的路上。他说:嗯。
他决定就这么嗯下去,一直嗯到终点。
他说:做我们这一行,辛苦是辛苦了点,好处是,家人可以活得轻松点。
他想,到头来,他很可能只落得一个“自私”的称号,即使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正因为他的所谓追求,他的家人不能活得更轻松点。他说:嗯。
他说:像我现在,可以说什么都有了,家里面,房子、车子、孩子,家外面,哈哈,钱、女人,该有的都有了,该玩的都玩了,不该玩的也玩了,回头看看,人生足矣!
前排一个女学生似乎听到了他的高论,向他们投来一瞥。他埋头在书中,尽量与那声音撇清关系。这本书的第31到32页,一句话击中了他。
他说:像我们这种人,有一个好处,见得多,想法就多,而且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样,你知道吧,食品行业里,有好多千万富翁是我培养出来的,还有几个亿万富翁也是,他们当年的销售理念,都是受了我的启发。他说了一串众所周知的名字。他勉强发出一声:嗯。
他说:我觉得这个时代还是蛮好的,不像有些知识份子--哦,我不是说你啊--说的那样不好,这个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才华的人,有创意思想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最后还是能成功的。
他有点忍不住了,他想,有些话语权就是在众人的一再默许和纵容下,才成为可笑的霸权的。这些人的可笑之处在于,他们不但抢占有形的资源,还抢占概念,什么“才华”、“创意”,都被他们拿到手边,挂在嘴边,用他们的标准重新解释着、传播着、标榜着。“才华”是一个随随便便就拿来用的词吗?
这一次,他没有嗯,他说:呵呵。
他查觉到他的变化。在过去,他的这套理论所向披靡,从未遇到真正的挑战,在很多场合,他甚至不用主动说起,自然会有人以他为案例,主动得出这个结论。而现在,他却等来一声呵呵。他抬起身子,凑向他,好像要把他手里那本破书夺过来。
他说:最近三十年,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三十年,但是!机遇大于挑战!我一直跟我公司的年轻人说,我说......我说......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他把书合上了,他以为终于要迎来一场热烈的探讨,没想到他离开座位,探头出来,身体扭曲着,把行李架上一个背包拖下来。他最精彩的那句话已经到嘴边了,这让他多少宽恕了他的无礼,好尽快找准机会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却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个长方纸盒,从里面掏出一个锡纸包装的东西,掰下一块塞进嘴里。是巧克力。
他把一块巧克力完整地吃下去,嘴闭着,拿舌尖在牙齿间上下左右游走,消灭掉齿缝间的最后一点残余,才腾出嘴来,说:有点饿了,你要不要来一块--咦?你刚才说什么?
他大手一挥,说:不,我是搞食品的,我对吃到嘴里的东西特别讲究,我分析,市面上的巧克力产品主要分三种,第一种......
他打断他,说:我这是第四种,军用物资,非卖品。他把长方纸盒翻个身,让他看印在侧面的字。他说:我姐夫在部队上,他给我弄的。
他很重视,把纸盒拿过来,认真研究了半天,得出了结论:一样,只要是人生产的,只要是中国人生产的,就不外乎三种,第一种......
列车晃了一下,短得来不及心慌。他想,他应该有点后怕,但他却怕不起来。当你站在恐惧的身旁时,恐惧太具体了,就不那么恐惧了。
他甚至有种隐隐的期待,期待这车多晃几下,这样,就不用由他来亲自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了。
女列车员紧跟着出现了,这一次她推来了餐车。她们总是把人饿到一定火候,才适时推出被微波炉放大的香气。乘客们纷纷向她招手,手指间夹着足够的钱。
他们各要了一份盒饭,盒饭带一小桶速溶的蛋汤,要用热水冲食。他很想先喝几口汤,但他懒得动,一是他坐在靠窗的里面,出去一次不容易,尤其要惊动他;二是他如果去,势必要帮他一起,还是那句话,犯不着。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他就放弃这道餐前的美味。
他却先站起来,说:要不要帮你一起?
他早有预料地表示赞同,然后就手忙脚乱拆上面的塑封包装。程序比他预计得要复杂,他拆开外面的包装,才发现里面的各项食材和调料都在各自的包装中,他充满歉意地继续拆,手脚有点笨。他的大手伸过来,三下五除二帮他搞定。他说:谢谢,谢谢。
很快,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埋头吃喝了,只有在这个时刻,人和人才显得不那么截然不同。
但他仍竭力吃出个性,尤其与他相对照。他越是吃得粗鲁,他越要吃得斯文。他想,他好像并不像他宣称的那样,对吃到嘴里的东西特别讲究,一个盒饿就诱他露出了真面目。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有意收敛了呼噜呼噜的声音。最后,他坚持留下了一个肉元。
他却吃得干干净净。看着他那个被刻意隔开的肉元,他想,何必呢?有用吗?要知道,肉元一共有两个呢。
他吃完仍不忘点评,他说:现在,列车上的快速食品越做越好了,前些年,根本没法吃。
车又停了,车一停,列车员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整个车厢的人都坐在一搁板的杯盘狼籍面前,乍着沾满油污的两只手,像幼儿园里等待阿姨救援的小朋友。一批新的乘客加入进来,小心翼翼绕开那些油乎乎的手,嵌进自己的座位里。
车动起来,列车员来收垃圾了,他很熟练地说:小姐,麻烦帮我开张发票。抬头一看,却是一位阿姨级的列车员。
阿姨列车员很不满意,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塞给他。
他说:不行,我不要手写的,我要机打的。说完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这年代,人与社会的关系,大致可以归结为人与发票的关系。这盖着红章的、明码标价的小纸条,一五一十地显露着你的身价。
他说:我也要。
阿姨列车员似乎很意外,来回看他俩的脸,眼神好像在看一对同性恋。
她说:你也要机打的?
他说:对。
她问他们俩:个人还是单位?
他们俩一起说:单位。
她撕下一张纸给他们:自己写下来。
纸在他的手里犹豫一下,他递给里面的他:你先写?
他理直气壮地回绝:你先写。
她说:你们快一点行不行?这种事客气什么,又不是买单。
他先想到了办法,拿过纸,一裁为二,又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各写各的。
他们写好了,折起来,分别递给她,像匿名投票。
列车员走了,他等他的点评,他果然说:这个列车员,年纪不小,脾气也挺大,对别人尖刻,对自己也苛刻,从营销学的角度看,这种人属于被放弃的那一类,你别想从她身上多赚到一分钱,如果有一天她买了一台按键式电话,一定是因为拨号式电话停产了。
他说:嗯。
他说:像我们这种人,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什么人没见过?所以我们很会看人,一眼就知道你......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的基本素质,如果你不懂对方的心理,看不出对方要什么,你怎么和他谈生意?怎么抓住他的弱点?怎么投其所好?
他说:嗯。重新拿起了书,把33页上折起的一个角摁平。
他说:像上次,我陪几个阔太太,那都是层次很高的,很有品味的,她们老公我都认识,都是几千万身价,我陪这些太太们吃饭,我一眼就看出她们的爱好,我就和她们谈LV,谈爱玛仕,这是一开始,再往后,就不能光谈这些了,我和她们谈茶艺,谈红酒鉴赏,像我们这样的人,没别的,就是眼界高,知识面广,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讲。
他的声调逐渐大起来,前排又有几个人回头张望。他想,如果此时给他安装一个喇叭,那整辆车上的乘客都不寂寞了。
他说:这三十年,我总结出一条规律来,是什么在推动这个社会发展?是财富,可财富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说到底,是掌握财富的人在推动社会发展。是,你可以说,财富不是万能的,可是我告诉你,掌握财富的人,就是万能的......
他有点张牙舞爪了,大概嫌中间的扶手碍事,他把扶手也扳上去,使两个单人座变成一个情侣座。他清清嗓子,提示他收敛点,他却仍然往他这边靠,直到他提起外套,把衣服一角从他屁股底下抽出来,他才停下来,稍稍坐开一点。
他还要说,他打断他,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他赶紧起身让道。他走出来,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只培养出一点尿意。他起身,把尿撒掉,又坐回马桶。卫生间虽小,但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整齐掠过的树林,真是一个惬意的好地方,尤其是没有人骚扰。不过,马上就有人骚扰了,外面开始有人不断敲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挤占另一个渴望独处者的空间和时间。他站起来,洗洗手,打开门,放进一个急性肠炎患者一样暴躁的乘客。
他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会儿,试着做了下第九套人民广播体操。他想,人生在世,有些对白是躲不过的,总有那么一天,领导会敲敲你的办公桌,板着脸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振作精神,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居然睡着了,愉快地打着呼。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然也能成功地进入一场美梦。单看他的后脑勺,完全看不出他有多烦人。他推推他,他噌一声起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好像他认定他在自己身旁站了半个小时才忍无可忍出手的。
他只浪费了一个哈欠的时间,就重新续上了刚才的话题,他说:所以我说,要去占有财富,尽可能多地占有财富,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爱钱的人,我告诉你,正相反,我不爱钱,我他妈才不爱钱!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啊!
他不嗯了,他说:刚才这句话,特别像电视剧里的人说的。
他说:哈哈!我喜欢看电视,有空就看看,你呢,喜欢看什么节目?
他说:我从来不看电视。
他说:你你你从来不看电视?
他说:是。
他说:那......那......那你岂不是一点娱乐都没有?
他不说话。他的书停止在第35页,他在想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他说:你工作很忙吗?连娱乐时间都没有?
他说:不忙,至少不如你忙。
他说:那怎么会连娱乐的时间都没有?
他说:有啊,我随时随地都在娱乐,比如说,现在。
他说:现在?哦,对了,知识份子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
他说:不是看书。
他说:不是看书,那是什么?
他不说了,只笑一笑。书翻到了第36页,为了不浪费前面的35页,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他也不说了,独自懊恼地想事情。他却主动招惹他,说:继续说啊,关于你的财富观,我很想听。一边把书翻到第37页。
他勉强打起点精神,说:这样吧,我这样跟你解释,我讲一个故事,其实不是故事,是真实的人,我有一个同学,中学同学......
有人突然猛拍他肩膀,他们两个同时扭头看,原来是那个列车员阿姨。她耷拉着眼皮,手捧着两张发票,像宣布判决书似地说:**公司,谁的?**大学,谁的?
他们两个灰溜溜地认领了,像被当众曝了家丑。早知这样,当初那张纸条就别裁开了。
为了快点度过这意外,他们立刻接上刚才的话题。他说:你的同学怎么了,继续说。
他说:我的中学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呢,就读了个中专,他读书确实比我好,也比我讨老师喜欢,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再回头看,有什么用?读书好能怎么样?我就搞不懂了,他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还没学会这个社会的基本游戏规则?
他找准机会插话说:读书不是教你去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而是教你怀疑、挑战、甚至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
他沉浸在自己的叙事中,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说:他怎么还没我这个中专生懂得人情世故?而且你知道吧,他这个人很怪,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他们家电视机坏了,他自己修,洗衣机坏了,自己修,他们家什么东西坏了,他都是自己修,你看到吗?他这种人就是这样,像我这种人,如果家里什么东西坏了,就一个字,换!
他说:你是搞销售的,肯定鼓励喜新厌旧,如果大家都像你同学那样只修不换,你们就没市场了。
他说:这就是理念问题,我告诉你,这绝对是理念问题,我不是说他不好,也不是说我好,我只能说:你关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
他说:但是你说什么叫成就?成就的标准是什么......他企图伸手打断他,他按住他的手,继续说:这个社会之所以还有一点点开明和进步,就表现在,成功的标准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
他终于成功打断了他,继续说:你关注什么,你就在什么方面有成就!当然,他过得也不错,也算小康,但是你看,他住什么房子?我住什么房子?他开什么车?我开什么车?他每天关注什么?我每天思考什么!
他再插进来:说到底,你只是在用你的标准来做评判,但是,标准不是只有一个......你的可悲之处在于,你只认识一个标准,对别的标准,你不但理解不了,你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吗?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这口井直径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当然,他只说到“标准不是只有一个”,后面的没说。他不是最坏的那一个,他至少还舍得花钱雇一个食品安全教授。所以,他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当然,也因为来不及。
因为与此同时,他几乎也一刻不停地在说,他说:有一次,我当着他的面跟他说了,我告诉他什么叫成功,什么叫自由,自由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自由是你想不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
他说:呵呵,这句话也像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常说的话。
他说:你看我,昨天不想见客户,我就呆在家里,躺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天电视,一整天啊!他行吗?他不行,什么叫成功?这就叫成功。
他说:我同意你说的那句话,但是......你让我说完,你让我说完行吗?你听我说一句行吗?
他咽下一口口水,摊开双手,说:好,好,你说。
他说:但是,你的那位中学同学,人家就是喜欢修修补补,人家觉得生活的乐趣就在这里,他确实没你有钱,但是,按你的标准,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他不想做的事,他从来就没做过不想做的事,而你,直到昨天才做到这一点。
他眨巴着眼睛,紧抿着嘴,似乎只要他不出声,对方那句话就等于没说。
两人都不说话,只急促地呼吸,像两个拳击手中场的喘息,还时刻警惕着对手的反扑。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又上来一群不明真相的乘客,人数已接近一场灾难的恰当规模。
他突然松一口气,说:哈!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一个大学老师讨论,你们这种人的唯一优势就是,你们很会说。
他也冷笑,说:我倒挺喜欢和你讨论,尽管你们这种人的唯一优势就是,你们很有钱。
他说:这个国家的每个人,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方设法挖空心思赚钱,但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真正赚到了钱,我就是其中之一。不但这个国家,全世界都这样,这个世界很公平:让有本事的人赚到钱,让没本事的人赚不到钱。
他说:你赚的钱再多,当的老板再大,也改变不了被人雇佣替人卖命的命运,你和你真正的大老板的关系,比发酵教授和你的关系还不如。这个世界不但很公平,还很明白:不让我们这种人赚到钱,本身就说明了我们的重要性,或者说可怕性,让你们这种人赚到钱,本身就说明了你们的无足轻重。
他扭头瞪他,要他做出解释,他目视前方,偏不解释。
搁板上那本书,永远地停在了第37页。
他突然哧哧地笑,笑得浑身抖,他说:很好,很正常,太正常了,我说过我很会看人,我太了解你们这种人了,我一上车,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脸色铁青,说: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读书人,从你刚才说你中学同学时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你对读书和知识的理解,甚至,你对财富的理解,不会超过你才读小学的儿子。
他说:我没儿子,我是女儿,还没上学!
他说:只要你坚持天天在她耳边讲那些陈词滥调,那我相信,你女儿就是上学了,也上不好。
他说:我根本不想让她上学,上个屁学!
他说:但是,我却很了解你,在你没上车之前,我就很了解你,你说观察人是你们这一行的基本素质,我说研究人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基本能力,你顶多站在下面揣摩我,而我,一直站在上面俯瞰你。你可能会说书很没用,但我告诉你,你迄今为止的所有言行,还没有一点超出教科书对你的定义。
他说:你的可悲之处在于,你只认识一种人,只认识一个标准,对别的标准,你不但理解不了,你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你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吗?这就叫井底之蛙,哪怕你这口井直径很大,水很多,你也不能管它叫海。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走过,小女孩大喊:妈妈妈妈我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母亲说:别大惊小怪的,没礼貌,人家是双胞胎,就像你班上的王波和王涛。
女孩说:可是,双胞胎不是只有小朋友吗?怎么大人也有双胞胎?
他说:好,好,说的很好,比我们那个研究发酵的教授说的好,不过我也告诉你,我连书都不用读,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上车,看到搁板上你的手机,我就对你了如指掌,我如果愿意,用不了一站路,我就可以让你掏空口袋里的钱,而且还心甘情愿,但我不想这么干,用营销学的说法,成本绩效太低。
他说:而且,我连你的手机都不用看,我只看你手机的壳就够了,我跟你讲,iphone把人分成三种,第一种人,大老板,真正的有钱人,他们从不给手机装壳,从不贴膜,一是因为他们低调,二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只是个工具,而且是有时限的,用几天就换,没那个必要。第二种人,三天两头给iphone换壳,里三层外三层地贴膜,把手机弄得花里胡哨,这种人没钱,手机都不是自己花钱买的,他们换不起手机,只好换壳。第三种人,买回手机的第二天,甚至当天,就装一个结结实实的壳,不漂亮,不花哨,但有一点,牢!这种人,自我保护意识强,理性,但是冷漠,永远不给自己惹麻烦,表面上很自尊,其实很自卑,很没有安全感,这种人也不会太有钱,甚至不如第二种人,第二种人没钱,但有人给他钱,第三种人没钱,可买什么都得花自己的钱!
他说:最后,答案很明显了,你不是第一种人,也不是第二种人,你是第三种人。
他说:哦,再补充一点:甚至连你手机屏保的那个花花草草的图案,我都能看出文章来,你运气还不错,有个好老婆,挺有情调,但是管着你,你连自己买双袜子都得受她批评,她从网上下载了这个屏保给你,让你一按开关就能看到,我敢打赌,你的手机桌面一定是她本人的照片,至少是你们两个人亲密拥抱的照片,搞不好是你们结婚时的婚纱照片!
他说完了,长出一口气,像是用尽生平所学。他闭着眼,但耳朵异常清醒,一个字也没有放过。
列车轰隆轰隆,驶向它命定的那一刻。
他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从一开始就不想,之前我们这两种人说话的机会并不多,以后就更少,今天,如果不是你没买到更贵的票,我没买到更便宜的票,我们也不会坐在一起,但既然坐到一起了,也说话了,我也要把我的话说完。
他说:你刚才分析三种手机三种人,我基本赞同,没准儿下次给学生上课,我还会引用你的高见,但是,还是我说的那句话:你太狭隘,你总以为所有人都在你的标准里,现在我告诉你,和刚才巧克力的情况一样,我的手机不属于那三种,它属于第四种,它不是iphone,它是ipod,只能听音乐不能打电话,但是,乔布斯到死也没想到的是,万能的中国人发明了一种“苹果皮”,套在ipod上,就能打电话发短信了,就成山寨iphone了,所以,你看到的不是苹果壳,而是苹果皮,我装它不是为了牢固,不是没有安全感,而是废物利用,是的,我没钱,舍不得买正品iphone,但我对创造性的东西感兴趣,和你那个中学同学一样,我愿意花几百块钱加个皮,把一个哑巴机器改装成通讯工具,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乐趣。
他说:最后,还有,那个屏保的图,不是我老婆弄的,也不是网上下载的,是真实的,我在我家小花坛里种过一株花,今年春天,它开花了,开得不太好,眼看就要萎,我用手机把它拍下来,然后下载了一个图像处理的应用,PS出来的。
他说:好了,我说完了,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再不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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