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影重重

nastand

叠影重重


    这个季节，尤其现在，很难判断是拂晓，黎明，早晨，清晨，上午，晌午，中午，下午，午后，黄昏，还是傍晚。也就是说时间是匿名的。阿亮顺着雨水流淌的街道，急迫地，似乎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漂了一眼小林的钟表维修铺。小林不在，铺子就敞在潮湿的、充满雾潵的空气中。说不上是打烊还是正常营业，所有的钟表都在急迫地，似乎不紧不慢地走着。它们都有各自的时间。有一个挂钟，在很显眼的位置，但它停止了走动。

    现在，阿亮停下脚步，望着那个很显眼的挂钟，若有所思。我在街对面快递公司的二楼窗口，漂了一眼停下来的阿亮。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停止走动的阿亮很显眼。我站在二楼，若有所思。我在想，我是先跑过去招呼他一声呢，还是先找到小林呢。

    我，犹豫不决。阿亮站在那儿，此刻，透过外面的雨，他像一个站立的木雕。雨，一直在下，似乎没有怎么停过。——当然，根据理智推断，间隙肯定是有的。——这就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下着的雨停滞了。

    现在，我可以把这一切景象理解成一块画布。灰色涂层是新刷上去的，很黏。此时，如果有人抖动画布的话，那种很不稳定的均匀效果将会出现雨线淋痕的损毁。

    现在，空气中湿度几近饱和。尽管是这样，但在我叙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片刻。也就是说，新的时间来到了，也就是说灰色涂层的粘黏度达到了25%。这样，灰色加深了，达到了75%的灰度，覆盖着画布的每一吋表面。

    好像不能确指，在某个地方，画布应该破了个洞。那圈光晕太白了，让人产生仙乐欲死的抽动。扑哧，他进去了，又抽出来。快要抵不住了。一切都那么空洞，明亮。没有空气。没有地心引力。空洞因为膨胀而过于遥远，遥远到让人从记忆能量中剔除“空洞”——这个词汇。不过，剔除是剔除不掉的，这只能造成空洞的裂变。

    现在，随着“现在”的拉伸，现在——这个词语义含混，可疑，并呈现弯曲。它似乎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它通向未知之处。现在，洞的光晕，因为似乎隐含着某种超能量，对人的视觉神经构成了摧毁性的威胁。拖着长长的影子，阿亮急迫地，似乎刻意放缓脚步地走着。阿亮距离那个光源很远，而且走的方向是正东北，那个光源在正西北，这样，他的影子就与他的走动路线形成了90度的夹角。此时，小林的脊背正对着光源，也就是说他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不是拖着长长的影子，而是沿着阿亮的影子投下的方向在走。这样一来，阿亮身体两侧各有一道在同一直线上的影子，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小林的身体恰恰就是阿亮左侧影子的延伸。这就意味着，在画布的正东南角更远的地方，也许超过画框的某处，还有一个现在肉眼看不见的光源存在。

    下一刻即将到来，上面的景象将会被拆解开。阿亮将不再成为两道影子或一道影子的扭结点。阿亮将会摆脱小林投射过来的影子，继续朝着不能确指的地方走去。小林将会从阿亮左侧的阴影中走出，向他自己的影子走去。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们的影子将始终保持着平行。事实上，由于另一处肉眼看不见的光源一直存在，这种被完全平行的拆解是不可能的。拆解的也许只是阴影的明暗度。再说，再淡的影子也是抹不掉的踪迹。事实上，谁又能保证他们一直走直线呢。但是，事实上，从他们的步伐来看，似乎谁也不想转弯，似乎就要这么一根筋的走下去。

    阿亮仍然站立在无人看管的维修铺前。现在，小林推门进来，我正在整理着发往不同区域的信函、快件和包裹。“哦，小林，正好你来了，赶快把这捆送过去，东北区的，分拣好了。你那摊子我替你看着，快去快回。”“好嘞，待会有空喊你喝一杯。”“就你那小酒量，跟我喝太受罪。”小林嘿嘿两声，抱着一大包邮件咚咚地下了二楼。二十年前，小林从西北方的猫桥镇马坑村乡下来到这个城市里闯荡，摆卤鸭探，开排挡，在自由市场替人送货，十五年前，跟东门口的小鲫鱼学了修钢笔，又跟沟沿头的小瘦子学了修钟表，后来又不知在哪儿学会了修手机，开了这么个钟表手机维修铺，也带人修笔。如果有人送钢笔给他修的话他也修，也不收费。小林往往在不胜酒力之后，冷不防崩出一句话，给有文化的人修笔，等于在从事文化事业。问题是，现在，再也没人修笔了，小林也就再没机会崩出这句让脑部零件崩齿的话。

    小林走后不久。现在，我抬头望了望摊子，那个阿亮不见了。其实，阿亮不叫阿亮，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认识他，也许他真的叫阿亮呢，也未可知。因为他处在明处，很显眼，所以我叫他阿亮。阿亮不见了。问题是，那个挂钟也不见了。问题的问题是，我没有时间看到阿亮拿走那个没有时间的挂钟。我不能确定，也不能完全靠推测来让证据成立，这让我产生了一丝焦虑。我习惯性地、几乎毫无意识地抱起一大包邮件咚咚地下了二楼，急迫地、似乎很忍耐地掩饰着内心的焦虑，朝街对面的铺子走去。一阵雨线淋在额头，猝不及防，我猛然意识到我与小林现在置换了位置。他的维修生意每况愈下，现在越发清冷。所以，我们经常这样，互相彼此替代对方，小林替代我的职位，我替代小林看摊。这样，小林就有了一份兼职收入，我呢，就更有空闲分拣、派送影子快递公司的业务了。

    听说，影子公司的老板换了好几任。又据说，这几任老板都还有股份。 我实在不清楚谁是真正管事的老板，似乎他们都管事又都不太管事。真是“影子内阁”，我想，这个我不管，我只要每月能在卢会计那儿领到薪水就行。可这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现在，我的薪水直接打到工资卡上，那个从不与人废话、聊天的卢会计也就更少来公司了，一个月三、四次罢。大概冷艳型美女都是这样吧，她们身边的空气好像刚刚从静谧的档案柜、密封的保险柜里溢出来，让人有轻微的窒息感，同时，也散淡了一个人“但爱鲈鱼美”的念头。就在一年多前，她主动约我谈话，“……公司的事，以后你主动多承担一点。”她在结束谈话的最后，从平淡的脸上漏出一丝笑容，这笑容让人联想到蘸着酒精的棉球，很白，挥发性很强，似乎不是针对我的。我坠入浓浓的雾潵里，感到某处皮肉的拉链开了。我失去了视点和思考的路线。她从她的雾气里射过来晶亮的一瞥，说：“就这样。”我跨过会计室防盗门门槛，感到一丝非业务上的焦虑。也许焦虑来自于她的话语中散发的药性，那种混合的中药药方味，几两几克几钱都掂量得很准的那种。可从她的话语中，我又不能很清楚地得知我在这个公司的表现软肋，我的问题出在哪？可很显然，她基本上还是从呵护的出发点来模糊地指出我存在的缺陷……我在品咂着这副来历不明的中药，很难喝，也不仅是苦，怪味，也许根本不是中药。在卢会计面前，我在明处，我的笨拙和呆头呆脑很显眼。我感到一种来自阴暗处把握不住的温暖的威胁。

    是的，我在明处，很显眼。这，让我想起阿亮。已经不见的阿亮似乎在此刻处在我的位置。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现在，我不可能去派送邮件，我已处在小林的位置，我要替他看摊。“可是，我看摊的结果是让一个没有时间的挂钟在我没有时间看着摊子的时候丢失了。”现在，我对稍后即将回来的小林，做着排练性质的无力表白。“你，……”小林欲言又止，“这怎么办？它将失去主人。”很明显，他很焦虑。他的焦虑让我原先的焦虑变得更加显眼。我感觉我成了小林的影子，也加长了阿亮左侧身边的影子。那个现在肉眼看不见的东南方的光源好像离阿亮更远了。

    现在，时间似乎停止了。不，也许确切地说是处在无时间状态。我感觉我就是小林，或者是小林的影子，或者是阿亮左侧阴影的二级延伸。这使我一阵一阵晕眩的厉害。每次酒劲涌上来，我都是这样。我像个二逼，把别人当成了自己。别人可不愿意成为我。我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我在双重焦虑的阴影下，我的酒量有时大得惊人，我清楚，是那种复合的焦虑让我保持清醒，时刻对抗着酒精的麻醉。更何况，我现在赋有使命。

    此刻，阿亮继续朝着不能确指的地方走去。小林沿着阿亮左侧的影子跟着阿亮。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的正脊背对着正西北方的光亮。我的视线是顺着光的。小林和阿亮都看不见我。因为紧跟在小林的后面，除非小林胆怯回头观望，才能发现我。这样，即使阿亮朝左侧观望，也只能看见小林。也就是说，他们在明处，很显眼。但事情的发展明显有些不对劲，不对呀，小林的影子覆盖了阿亮，我的阴影又覆盖了小林，应该我在明处，很显眼的位置。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小林因为胆怯，回头望我时会产生一个身位的趔趄，伴随着“呀”的一声惊呼，响动将又会导致阿亮紧跟着通过一个身位的空当，看见我。问题是，过于强烈的逆光将会造成他们短暂的失明。那么我应该还是在暗处。

    就这样，我们三人身份不明，身世不详，来历无考，身体明明暗暗、闪闪烁烁、鬼鬼祟祟地一根筋的走着直线，似乎都肩负着同样的使命。但我不能确定这个使命是什么。也许，即使知道，到了使命完成之时，正是使命让使命走向它的反面也未可知。现在，我和小林正在侧面，跟踪阿亮，或者跟踪自己投下的或阿亮左侧的阴影。阿亮似乎在摆脱什么，似乎在摆脱双重阴影的焦虑，他朝着现在，不能确指的地方走去。

    如果我把这一切景象理解成更大的一块画布，那么原先画布里的景物将是一幅艺术品。而溢出原先画框外的部分，渗透到这块更大画布上的将是正在发生的现实事件。现在，我们朝着两个光源之间的峡谷走去，峡谷明暗相间。而且当我们自以为到了暗处的时候却发觉在明处，原先的明处现在已经处在暗处。我们离峡谷越来越近，阿亮越来越向峡谷深处走去。现在，我的专注力一直在小林身上，而小林跟踪阿亮的专注力似乎一点也不亚于我。这样，我的线路就产生了正比例函数曲线，如果将我的出发点与阿亮现在的位置用一条虚线连接起来的话，那么这条虚线，正好与小林朝着影子的行走方向即阿亮左侧的阴影踪迹构成了45度夹角。从科学的观点看，我，小林，阿亮是同一个黑点，只不过处在不同的曲度位置。科学世界是从来不把人当人看的，它把人分解成器官、细胞、基因。更看不起人的叙事——叙事相较于科学，总是显得无稽之谈。可是科学无法自己证明自己的合法化，它只有依赖史诗的修辞与叙事。这一点利奥塔说得很清楚。由于我处在小林想法的阴影里，处在小林想法的内部，我，以及我的想法似乎就是小林想法的DNA。你知道，我是个酒鬼，常常把别人当着自己，这让人非常难以容忍。如果现在，小林知道我在跟踪他的话，他将非常难以容忍。

    但这一切都是假设。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一切都是预言。但在事情处于扑朔迷离之际，一切都是假设。

    峡谷里，雾气弥漫。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气息让我闻到一股熟悉的中药味。这让我难以忍受，并伴随轻微的窒息感。我感到了卢会计模棱两可的话语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她似乎无处不在。但事实上，我很少见到她。我感到我的某个部位像开了口的拉链，我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证明一下，试图打破这覆盖着一切的，看不出破绽的灰色，它均匀，妥帖，温暖地裹挟着我们，取消着我们的差异，使我们看起来像数量强大，被无尽复制出来的木偶。但是没用的，只有我的脸部感觉到雨线的淋痕，似乎中了病毒，雨线来自于我大脑内部，思维与盘算着的数字全部滴滴嗒嗒，无法控制地挂了下来。

    现在，我不得不瘫软下来，但眼前的景象我还是能辨别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是，我无法开口说话，似乎被逃跑的梦魇压住了呼救的舌头。我，满头大汗，汗从脑的内部渗出，无法控制地挂了下来。

    不远处，也就是阿亮的前方，是一处破败的厂区，或者是一处废弃的矿工宿舍，宿舍的北山墙连接着一个西北——东南走向的高大院墙。徒手翻过去将是徒劳的。院墙与北山墙之间形成了一个45度夹角的死旮旯，它挡住了阿亮前进的方向。这让阿亮瘫软下来。现在，我感觉稍稍缓过气来。我感觉我应该又能开口说话了。

    现在，能说一点简单的话了。我有种预感，如果话语太复杂的话，我肯定不行，这将导致我结巴，无语，甚至是失语。我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上下下，试着滑动了两三个来回：


“喂，阿亮，你咋
走到这里来了？”


“不行吗？”
“我来撒泡尿，逼急了，
不行吗？”
“你为什么跟踪我？”
“你咋知道我叫阿亮？”
“你是谁？我根本
不认识你？”


“我是小林，我是影子
快递的邮差。”
“影子公司的宗旨是让邮件
像影子样地快捷、忠实地
跟着收件人。”
“可是，你的邮件明显地错了
但我不能确定。”
“包裹里是一个不能走时的挂钟，
而且收件人也是寄件人
都是你。”


“挂钟不是我的，你他妈真能扯，
我没有这个挂钟！”
“我根本不需要时间！”


“嘿嘿，这不就对了！这个挂钟
正好没有时间，你还狡辩！”


“你，你他妈别威胁我
挂钟不是我的，不是
我偷的！别问了，我知道你是便衣
专门干跟踪人的勾当，
你，一派胡言，冤枉好人
别逼我，我已无路可走了，我
走不动了，你，你们他妈的
胡言乱语，把假说成真。我靠你们八辈祖宗~~”


“呜~~~~~~~~~~~~~~~~~~~~~~~~~~”

    峡谷里的风呼啸着，摩擦出或远或近的警笛声。它们构成了多重曲面。现在，我不能确信我，不能确信小林，不能确信阿亮，是否同一个人。如果是，是否在不同的曲面空间。他们的谈话，包括卢会计的话语，似乎是一束束带着速度平方的流星物质，把我们抛撒入不同曲面的E。  

                                        2012年3月7日——10日

nastand

w的第一篇还算完整的东西。来此学习了几个帖子，感觉有点拿腔拿调。

江冬

你的句子太啰嗦，也很不准确，基本功还待加强。

nastand

“太啰嗦”可能是识不清钟
“很不准确”可能是被影子绕的。
这是一篇语句自身投下它影子的东西，我说是东西，也许根本不能算得上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