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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于 2012-6-9 12:20 编辑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人之初,性本善
——《三字经》
“这是一道算错的数学题?”他看着碧水浅流喃喃低语。然后,他的双手在裤子上蹭干,站起身,把掖在裤子里的白衬衣往两侧轻轻一抻,使褶子均匀地留在两侧。接着,弯腰攀上斜坡,沿着河岸走,越过几棵苍劲的黑槐,他在桥头左转,踩实的土路开始松软,顺着车辙的凹槽继续走,天色稍暗,两旁的白杨集中排列,不见阳光,红色隐匿在树与树的间隙。杨叶被风翻转,露出背白。树林的边沿是孙新发的破院子,土墙高低不平,凹口处不及他的肩膀。枝叶伸过去,连接屋顶碎裂的瓦片,好几簇高草随风摆。堂屋是土坯砌成的,拐角处连接陈年积压的麦秸垛,几只鸡卧在垛穴里,边沿散乱着秸秆,不少人在院子里玩丢沙包。刘富强骑在墙头喊,有时肩膀斜一下,左腿蹬着凸起,右腿猛然扬开,像是要摔下来。他走过他们,车辙变得狭窄,跳出来,双臂展开,踩在埂沿上,脚底硌得舒服,没走几步声音传来:“孙冬明。”孙冬明的脚掉下来,稳住身体,心里一阵失落,半转肩膀望过去,她们也都停下来望他。他分不出谁在喊,又稍拧转身子,使视线宽广些。有人从队列里先迈出一只脚,紧接着另一只脚跟上来,然后整个身体脱离出来。“孙冬明。”这次音调转弯上扬。她抬手摇,其他人低头继续玩。更远的刘富强竟严肃地站在土墙上。崔楚红跑过来,绑在一边的斜辫一抖,伏下,再一抖;停在他右侧。他拧回身体,转头看她。她额前有细密的汗珠,湿润凡人贴脸,脸颊因尘垢压实而显得暗红。她的嘴半张,止不住地呵气。她往后仰,使他们之间的距离大一些,抬手比出一个圆润的方形。“那个你看完了吗?”她声音轻柔,伴着呼吸,甚至随时会散掉。他望一眼远些的刘富强,没停留,迅速收回,严肃地看崔楚红,她的双手停在那个形状上,袖口卷起,缚着近关节的前臂,后臂抖起,肩膀的红衣服翘起尖锐的棱角。“说好了今天还的。”过长的红头绳落下来,崔楚红轻轻甩头,试图弄上去。
她们不规则地围着,同时发出不整齐的惊呼。孙冬明下意识地挺背,双手扯紧白衬衣,衣领却软塌塌的,没有硬度,左边的领角还翘起来;再次转头望,崔楚红的眼珠转着往左偏,也瞟过去——孙丽英半蹲在他们中央,沙包凸在她头顶。刘富强躬腰、手掌撑身,双腿迅速腾起,身体转角九十度、屁股落墙头,小腿并齐且耷下来,双脚悬晃;他突然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孙冬明脖颈微缩,也许是迅速地高一下衣领;鼻子上拱,堑出几道对称纹,横开的颧骨、鼻翼襟带上唇上提,下唇也随即括住,淹齿。“我还没看完呢,”孙冬明低头瞅脚尖碾出一个旋说,“要不,要不,”然后,猛地抬头望崔楚红一眼,“再等两天吧。”
“啊——”崔楚红拖长尾音,结束时音调迅速上扬,紧接着停止;然后说,“再迟会被我爷爷发现的。”
“可——”孙冬明上半身忽然后仰,头半抬,这时他的视线才水平,“可——”他的上齿包在上唇里咬下唇,双手轻轻拍衬衣,由胸至腰间,之后摊开,十指不同程度地卷曲着,“我没带身上。”
“你等会儿,”崔楚红转头看眼他们又回头说,“我跟他们说声跟你去你家拿吧。”
“这样啊,”孙冬明脑袋微微左偏,皱眉说,“我爹和我娘都在家呐,”然后,双眉上舒;下唇并齐下唇嘟起说,“你现在过去不好吧?万一被他们瞧见就坏了。”
“那,”崔楚红想了一会儿,跺脚说,“我在这等你,”她没膝的白裙子奇怪地抖动,“你待会拿来还我?”
“也只能这样了。”孙冬明说。
“那你,”崔楚红后退着,声音也跟着不易觉察地增大说,“别耽搁太长时间了。”
“恩,”孙冬明回身跨半步,完成一步后从后背传出声音,“知道。”
崔楚红没望孙冬明,回身走。没两步,她望她们,望去的过程偷偷地瞧刘富强。刘富强竟盯着她。她慌忙跳开视线,低头,继而背着刘富强的位置转身;抬头,双手括嘴边,突然踮脚冲孙冬明喊:“嗳——”孙冬明没走远,但也没回头。他刚走到孙怀起屋后的第一棵槐树旁,更暗了。“嗳——”崔楚红这次的声音大了些。然后,她看见孙冬明的身子先是犹豫地停下,接着,脑袋很小幅地摆动,最后迟疑地扭头。孙冬明茫然的表情从他的脸里跳出来,压低声音说:“你喊我?”崔楚红先是机械地跑两步,然后熟悉了姿势,顺畅地跑来,最后,稍有些气喘地重新站在孙冬明面前;小心翼翼地趴在孙冬明的耳边说:“你待会还是把东西送我家去吧,我一会儿就回去。”崔楚红的鼻气挠得孙冬明左耳痒痒地。孙冬明想往外移开些,又怕她误会,只得缩脖子试图挪开肩膀。“而且这会儿,”崔楚红突然快速地、几乎是含混不清地说,“我爷爷不在家。”
孙冬明折身继续走。这条道沿着墙向前延伸,窄小且淤泥酥软,紧靠墙根才能走得结实,而且墙体的棱角很容易刮伤胳膊。没几步,侧转头,视线越过废弃的土墙,右边走过的院落开始植满黑槐,阳光竟然透不进,阴影压实;地面没杂草,全是枯掉的黑灰色树枝,如果踩上去会噼啪响。院落的尽头是坍塌的房屋,以及朽烂的枣木门;攀爬在房墙的枯藤,逾过房檐窜进瓦缝,衔接屋顶成簇的高草。顺着屋檐垂线的地面沿墙根有一排被水滴经年滴落而成的整齐的小坑。墙角的空地有干结的屎块,小心凑近去,或许还能嗅到微弱的尿骚味。再往前,孙冬明在孙理想家对面的老榆树旁停下,肥胖的树围和繁茂的枝叶令人压抑。榆树长在干涸的水塘陡立的斜坡上,根须裸露。水塘的边沿和孙阳蛋家的右侧墙壁间有条狭窄、倾斜的被踩得光亮的小道。孙冬明以手摸着粗粝、不规则纵裂的榆树皮,手掌平平划过,然后突然,甚至是难以相信地跳到一道斜长的伤疤上,想了一会,食指和中指并齐,摩挲长出的新皮——细小的网格。接着,孙冬明转头,瞧见孙理想家的红砖门楼,红漆的门,褪掉红色并且撕掉腿脚的门神。再回身,孙冬明扶着不矮的土墙,沿那条道试探着往前走,右脚踩落快要滑下去时弯腰提脚,踩在稍前的位置,眼睛迅速地斜望杂乱的水塘底——均匀地沾满硬实土层的砖块、陷进半身的旧鞋、细长的竹竿和一只死鸭子——稳住平衡,继续走,天空竟逐渐亮堂。结束时,孙冬明踩着厚厚的因陈年积黑的麦秸层绕过一堆红砖,左拐,转进村里东西向的主干道。路过两家的院门后,驴叫声传来,一阵一阵地,像是喘不过气,竹竿似的一节比一节高。孙晓晓突然从杨树后跳出来。他的头发枯黄、扭在一块贴头皮,额头硕大,颧骨突出,鼻子通红,鼻涕吃进嘴,嘴巴裂开笑,整排的上齿突在嘴唇外。他张开双臂,舞着身体挡住孙冬明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穿内裤,一只只穿内裤;真奇怪,真奇怪。”
站了许久,确定了高度,攀上槐木栅栏门,跳下来,孙冬明双脚踩在院子里。走到院子中间,向左望,孙冬雨蹲在压水井边玩,她的后背弓着,粉色上衣的下线离开裤腰的松紧带,露出弯月似的白皮肤。孙冬雨的对面是几株不粗的槐树,枝叶也不密集,扑棱的麻雀隔不短的时间才鸣叫。孙冬明继续走,院子里的空地干净得发亮,空地结束时是堂屋,伸手推开半掩的门,抬脚,整个身体高上来。他走进来,撩起衣柜之间的布帘,弯腰进去。移开红椅子,站在床边的桌前,桌面上敞开着数学课本,右手页的第7题用铅笔画出三角形的标示,一支铅笔的一头压着它,另一头搁在作业本上,作业本才写两行歪扭的字,是抄写的第7题。没解答。紧挨着数学课本的是一个打开的铁制铅笔盒。盒盖棕黑色的锈迹一小块一小块地揭开浅绿色的漆皮,从右至左,印有九纵阶梯似的依次抬高的乘法口诀。盒子里装载着另一支铅笔(未削)、铅笔头(尾端不少牙印,以至于漆皮剥落露出原木的颜色)、橡皮、小刀和一个压平小棉布包。再往前是一摞书,有《语文》《自然》和《思想与品德》。孙冬明推叠被子,坐在留出整齐床单的边沿,俯身向前,拿起枕头,掀开床单的一角,再掀开下一层褥子的一角,露出灰白色的梧桐木床板。没有。孙冬明愣一下,将掀开的面积加大,还是没有。床板残留一圈圈棕色的干涸已久的尿迹。又侧身提腿,双腿跪床边在床铺翻找;甚至还趴地上扒开床底破旧的蛛网找。孙冬明站起来,望着发黄的白石灰墙壁,没动,双手绕过白衬衣,在裤子上反复蹭。再抬头,屋顶,芦苇编织的苇桲压在根根排齐的椽子上。然后,孙冬明突然回到桌前拿起铅笔盒里的小刀放裤兜里,站了一会,转身行走,迅速掀开布帘,右转,穿过门框,跳进院子。
孙冬明走近压水井,挨着孙冬雨蹲在水盆旁,透过变形的水面看见孙冬雨不断滚动且严肃的脸——她在鼓腮吹水盆里的纸船。水纹一皱皱地敲打水面与水盆壁的交界,纸船在打转。孙冬明的双脚叉开些,沾湿一半的千层底不再踩在浅水里,手指弹纸船。孙冬雨停止,拧斜肩膀,右脚挪开,看得出,她的鞋底已湿透。她对孙冬明说:“你别动它。”
“咱爹咱娘还没回来?”孙冬明收手问孙冬雨。
孙冬雨拧回去继续低头,鼓腮了很长时间才停下说:“没瞧见。”然后,继续吹。
“我问你件事。”孙冬明双手敲盆沿,发出“嘭嘭”的声音,而且每一声“嘭”结束时都会有颤音,或者是铁盆的颤音。
“我忙着呢。”孙冬雨说着双手握盆沿,中指食指浸在水里。
“你用过我的枕头没有?”孙冬明猛地抓住孙冬雨的右手腕,光滑嫩白。
“你放开,你放开,”孙冬雨摔胳膊,“我才不用你的臭枕头,”她又皱鼻子,“好臭。”
“再说没有,”孙冬明说,“没用你怎么知道它臭。”
“本来就臭嘛。”孙冬雨突然扬手,摇着说,“别吵我,我忙着呢。”
“你说实话,”孙冬明将手伸进水里,挡住纸船,“你拿我的东西了吗?”
她抬头认真地望他。他看见——她的脸上沾满小水珠,也不落下,轻轻摇头时竟能反射细微的阳光。她说:“你的东西?”
“对,我藏在枕头下的东西,”孙冬明隔一会长出一口气,然后,停下来,没多久继续说,“一本小人书。”
“没有,没有,我拿你的东西干吗?”
“当真没拿?”他的脚开始微麻,于是后撤,双脚交换位置,半蹲着撅屁股。
“没拿,没拿,”孙冬雨不停地摇头,“我真没拿你那本小人书,你放哪我都不知道,”她眼睛眨一下,又眨一下,“怎么会拿呢?”
“你要是骗我,”孙冬明站起来,退一步,站在阳光里说,“我就把你那天的事告诉咱娘。”
双脚落在栅栏门外的土路上,孙冬明穿过长街,在成排的槐树旁停下。椭圆的树叶散满地,绿的、黄的、半绿半黄的,被风聚集在墙根或凸起的土埂旁,槐花香氤氲。伸手够到低落的树枝,摘一片树叶,仔细擦净,扯紧,平放唇边,吹气,没笛声。再次尝试后他失望地扔掉,来到这个高上来的平台上,右侧是孙红义家,丝瓜藤缠满起伏的墙头;脚边码放着许多整齐的深灰色干柴。平台的结尾衔接角度小的缓坡,栽有不少柳树,且长满杂草,密集的绿色压住了枯枝败叶的黑灰色。望过去,露出不少白地皮,像明亮的刀疤,但草丛中点缀着不少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白蝴蝶一个弧度一个弧度地跳飞,扇着枝叶间泄露的阳光。一小块一小块的光亮打在草丛中。孙冬明借力跑下去,扶在一棵柳树旁,鸟雀乱鸣,踮着脚尖,绿纤维的清香陡然消失在明亮的空气中。
他抬头,望树叶的间隙,一颗颗闪亮、刺目。环抱不粗的柳树,向上爬,双腿扣紧树干,单手环抱,另一只手伸出去折一根发黄的长有绿芽的柳枝。斜倚树身,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整齐切成食指长短,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往反方向拧转,使柳皮略微松动,柳皮与木质几乎脱离后,用牙轻咬较粗的一端,两手微微捏住柳枝,粗糙地滑下,缓缓抽出光滑的白色的小木棍,吐掉。再把柳皮筒较细的一端捏扁,用指甲刮去半厘米光滑的青皮,露出鹅黄的纤维层。放嘴里吹,柳笛声尖厉,吱吱得像雏鸡叫。声音猛停,将柳笛放进口袋,抬目远望,再长伸脖颈,半转身,绕到树后,跑一阵,脚底咯吱响。攀上斜坡,是另一个方形的大坑的,坑底光秃秃的,多是沾接白石灰的砖块;正前方是被照得发白的砖墙,再跑下,底部左转,再次弓腰攀坡。五棵粗大的梧桐立在坑沿,宽叶稀疏,满是淡紫色的梧桐花,有很多缓缓落下,有几个甚至落在他脚下。他捡起来,斜喇叭状,花冠向外卷曲,有淡淡的臭味。一只蚂蚁从浅黄的花蕊里爬出来,很快,爬上他的手指。
横过硬实不宽的土路,走出朵朵阴影。面前是崔楚红家的门楼,两扇巨大的黑木门闭着,没有缝隙,黑漆不再发亮,不少处露出木质原本的颜色。左手边沿着青砖砌成的低矮的砖墙是一片狭长的菜地,浇过水不久。菜地以架棚立体交叉种植。有青椒、萝卜、茄子、豆角、黄瓜、芹菜、苦瓜、丝瓜和豌豆。不少瓢虫落在菜叶上。豌豆花开在茎叉间,像是白色或紫色的蝴蝶。孙冬明侧身,踩上梗沿,四周望,没人,静得能听见那些落墙上的白光噼啪响。他收拢白衬衣,下拉裤腰的松紧带,掏出东西,冲菜园尿。好一会儿,没出来,再一使劲,猛然喷远,然后,抛物线又迅速地落在近处,击打半空的黄瓜叶,接着,冲刷一根小黄瓜。小黄瓜被冲洗得异常干净。黄瓜叶升回原本位置时,尿线不再连续,变成水滴性质的,滴落最后两滴后,他猛然一抖,彻底结束。他收回东西,往上提了提裤子,裤管更高了。黄瓜叶的湿润闪着光,有几滴滴落在下方的黄瓜上。转身接着面对这扇门时,孙冬明想:“黄瓜为什么是绿色而不是黄色呢?”
黑色的漆门泛着暗淡的白光,门框却是少见的绿色。孙冬明先是轻轻敲门边,噔噔——噔噔。无人应声。孙冬明暂停一会,侧耳倾听,嗡嗡的声音杀耳朵;又急急地敲门的中部,当当当——当当当。门错开些,孙冬明伸手推开更大的角度,跨过水泥砌成的高门栏,空气阴凉。走出门楼,阴影整齐地退去,热量铺开。院子里的阳光是长方形,明亮、空旷;直走,快到堂屋的门前,左边是土坯砌成的厨屋,右边是两间东房。堂屋左面的窗户,可以看见的确良的花布窗帘,一个个小猫整齐排成一个姿势卧在窗玻璃后面。窗前栽种几株低垂着黄色圆盘的向日葵,走上石块砌垒的三级台阶,踮脚望,密集的葵花籽令孙冬明恐惧。孙冬明平下脚,转身敲门,再敲,门没动;尝试推一下,又使劲推,两扇门仍闭合得严实。他换个位置双脚并拢,并且后脚跟少面积悬置,继续敲,同时喊:“崔楚红,崔楚红。”声音通透、响亮。
门打开不大的缝,黑暗里露出一只眼睛。“崔楚红,我是孙冬明。”孙冬明说。门缝更大了,卢秀娟的脑袋伸出来,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瞅孙冬明身后,然后收回,极快地扫一眼孙冬明,将门打开将近直角,并急切地伸手拉他进来,哐当关好屋门。屋内,光线昏暗,孙冬明适应了一会,才看清隐隐的轮廓。
“怎么是你?”孙冬明看着卢秀娟左转说,“崔楚红呢?”
卢秀娟打开红棕色门,进入西房,转头说:“进来。”
孙冬明迟疑着环望,没移步。“进来啊。”卢秀娟说。
孙冬明这才跟上去问:“崔楚红在里面吗?”
卢秀娟没吭声,也没点头。孙冬明跨一大步,整个身体平移进来。房间宽敞,而且即使窗帘遮蔽也不黑暗。一张大床紧靠窗台下的墙壁,床头的墙壁贴着郭富城中分头型的巨大海报,没扯紧,沿对角线的位置鼓起,残留着灰尘;床尾挨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柜子。卢秀娟站在门后的柜子旁,孙冬明这时才看清她身上穿着舒适的白底小碎花罩衫,圆领口大些,能瞧见脖颈下接近锁骨的一圈明暗交界线,还套着绿色的小马甲,下面是虎斑纹黑底松紧性裤子。孙冬明的右手边不远处是一张书桌,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课本、作业本和白色的塑料印有白雪公主的泡沫文具盒。孙冬明很喜欢铅笔盒开合处的两个吸铁石。桌子前面是一把原木色的太师椅,能瞧见木质的纹理。崔楚红陷在椅子里。孙冬明的脸微微展开,露出刻意的笑容,低垂贴裤的手指突然抖一下,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
崔楚红的双臂搭在扶手上,双腿悬空,像被架起来。她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她的声音突然冒出,极不自然,像是要极力压抑即将爆发的某种情绪。
“半路遇到孙晓晓了。”孙冬明说。
卢秀娟关好门转身瞧孙冬明。她好像在笑,而且整张脸都在试图掩盖。“你笑什么?”孙冬明说。
“我没笑。”卢秀娟迅速地严肃起来。
“是吗?可是,”孙冬明对她的回答感到惊讶,继续说,“我明明看见你笑了。”
卢秀娟远远瞧一眼崔楚红,视线划过一个弧度,停在桌面上,绷着脸说:“我才没笑。”
“没笑?”孙冬明又看一眼卢秀娟,怀疑起初看错了,摇摇头,瞪眼睛空想,却只瞧见额前的发梢。卢秀娟走过去,站在崔楚红的左手边,她不知该站什么位置,身体曲着转身,后背倚桌子,肩往右微斜,靠椅子。他突然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刚才你和崔楚红他们一块玩了吗?怎么没看见你。”
“玩?和崔楚红玩?我刚来没多久。”卢秀娟疑惑地往他,然后,竟转头对崔楚红说,“我也讨厌李宏民。”
“那我还是来晚喽。”孙冬明没接她的话,努力地想开玩笑,却没成功,声音不自然地说,“你来这儿干吗?”
“借那本歌书喽。”卢秀娟说。视线越过孙冬明,看向衣橱,然后回到崔楚红。
“你不是已经抄完了吗?”孙冬明说,“怎么还抄?”
“她那本笔记本被申志立抢走了。”崔楚红说。
“申志立?”孙冬明扫一眼崔楚红,崔楚红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又转向卢秀娟。
“嗯。”卢秀娟低头说,几乎听不到声音。
“他抢它干吗?”孙冬明问。
“谁知道呢。也许,”崔楚红微微抬头说,“他只是觉着那样好玩。他不是也抢过你的东西吗?”
“我的?”孙冬明惊讶起来,抬眼看崔楚红,又迅速地低下去说,“是吗?”然后右手放进口袋分别摸出小刀和柳笛的轮廓,还在。孙冬明接着第一次微抬后的位置继续第二次抬头,这次整个脊背不再弧着,对卢秀娟说:“你打算重新抄写一本吗?”
卢秀娟说:“你有别的办法吗?”
孙冬明说了一声哎,接着是虔诚的沉默,紧闭的嘴打开,扯起脖颈的筋皮说:“申志立真是坏透了。”
他们安静了一会,房子里产生奇怪的的气氛。孙冬明望她们,卢秀娟和崔楚红故意躲避他的视线相互望,眼睛像活鲤鱼,竟能忍住不说话,最后憋不住,“噗呲”、“噗呲”,几乎同时低声笑出来。崔楚红胳臂折曲,向上抬,遮脸,掩饰左手抹嘴边喷出的唾沫星。卢秀娟的腰背还弓着。孙冬明横走一步,后背靠墙,问:“你们怎么了?究竟笑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崔楚红随意地斜着身子,试图使自己更舒适,然后沉着脸说,“东西呢?”
“东西?”孙冬明问,“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崔楚红重(zhong)读了这四个字的语音,接着说,“你忘了?”
“呃——”孙冬明说,“我真没看完呢?能不能再缓两天。”
“这个——”崔楚红的后背离开椅背,“不好吧,你之前都同意还我了。”崔楚红抬手指出某个大概的方位,“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再过两天吧,我真的没看完呢,骗你是小狗。”孙冬明顺着她的手指偏头说。
“书呢?”崔楚红盯着孙冬明空着的手,又观察了平贴的口袋,说,“带来了吗?”
“你不会什么都没带吧?”卢秀娟的身体离开一些椅子说。
“我爹和我娘都在家呢,”孙冬明踮脚,又平脚说,“没机会拿出来。”
“嗨,”崔楚红猛然尖利地叫一声,吓孙冬明一跳,卢秀娟也猛抖一下,“我说呢,你压根就没想还我。”
“不是不是,”孙冬明说,“真的是拿不出来啊?”
“呃——”崔楚红的声音低下来,竟显得异常平和,“你家里那本是第几本?”
“我想想,记不得了,反正看了不少,估计是第十来本了。”
“那你看到哪了?”崔楚红说。
“这个我还是要好好想想,”孙冬明斜走一步,“《偷吃人参果》?不对,早看过了,”接着往床边走,“《大战红孩儿》?也不对,”孙冬明快靠床边时崔楚红突然喊孙冬明的名字,他转身,分不清谁在喊,走回来说,“嗯?”卢秀娟摇摇头没说话。孙冬明说,“呃——是什么呢,火焰山?”孙冬明猛地跳起来,“啊啊,想起来了,《三借芭蕉扇》。”孙冬明搓着手快速地小幅度地走来走去说,“对对对,就是这儿。”
“你先停下来,好吧?”崔楚红摇着手,招向孙冬明说,“那就再缓一天,明天还我,行了吧?”
“两天吧,”孙冬明折身说,“明天是星期一,要上课了,一天的时间有点短哎。”
“只一天,不能再拖了。”崔楚红无奈地说。
“两天,”孙冬明弯腰凑近,呼着难闻的热气,可怜兮兮地说,“好吧?”
“我是说你就没带点其他东西过来?”卢秀娟突然挡在孙冬明与崔楚红之间说。
孙冬明直身退半步,绕开卢秀娟,再弯腰时凑得更近,而且从口袋里分辨出柳笛掏出来,递给崔楚红,说:“这个给你玩,你以前不是老说想要一个吗,我刚弄好的。”
崔楚红盯着柳笛,缓缓离开椅背,伸手接过去,放嘴边鼓腮,声音脆亮。她说:“好吧,就两天。过明还我,到时候你可不能再耍赖了,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借你看了。”
“好,”孙冬明说,肩膀微微松懈,“过明一定给你。”
孙冬明再次绕开卢秀娟退回来,走到床边面对窗帘站着,不断硬性拐弯的树枝带着树叶的黑影打在窗帘上像是在晃动,再仔细瞧时又像是静止,崔楚红和卢秀娟在低声絮语,他扭头看她们,又转回,她们又在说,他转身,走过去。
“你们怎么了?”他问。
“没事。”崔楚红摇头说,卢秀娟也摇头。
他再走近些,没走直线,眉皱着,脸疑惑,半低头,抬眼瞟崔楚红,随后又微斜着视线扫卢秀娟。卢秀娟立即直身,而且身体也刻意隔开崔楚红更远些,看一眼崔楚红,同时,崔楚红也看一眼卢秀娟,随即她们又马上转回头,直视前方,像在远望。他偏离了与她们正对称的方位,斜线走,紧接着,靠了墙,沿着墙根走,结束在桌子转折以后的棱角处,现在他站在墙壁与桌子组成的直角里。桌子边放着一本书,很厚,一个纸质笔记本压在上面,偏头勉强瞧见书脊上《流行歌曲大全》的字样,笔记本是硬质白色,塑封一层薄膜。正面贴有正着、斜着的四张明星小贴画,孙冬明认识她们,甚至能叫出名字:郭靖黄蓉、赵雅芝、周慧敏和温碧霞。
“我们玩捉迷藏吧。”几乎是突然地,卢秀娟活波起来。
“就我们仨?”孙冬明倚墙说。墙壁透凉。
“你还能找出第四个人来吗?”卢秀娟说。
“那倒不是,咋玩?”孙冬明担心说。
“你又不是没玩过,咋能不知道怎么玩呢?”卢秀娟说。
“我的意思是——”
孙冬明没说完,崔楚红从椅子上跳下来,两脚着地,身体后倾再前倾,稳定后说:“当然你先来。”然后,朝孙冬明走过来。
“为啥又是我先来。”孙冬明虽不觉惊讶,但仍然说出来。
快到孙冬明面前时,崔楚红偏过去,面对墙壁,再转身,偎着孙冬明靠墙,接着,耸着肩膀蹭孙冬明,说:“那你到底先来不先来?”
孙冬明往里靠,试图与崔楚红保持间隔,却被桌子挡住,于是他顺着桌沿往前走两步,然后侧身,现在他左右边分别站着卢秀娟和崔楚红。他泄气地说:“我先来我先来还不行吗?”他的头微微垂下,先望左,再望右,“那,现在就开始了。”
“等会,”崔楚红突然伸胳臂挡他,事实上,因隔的太远,她够不到他,“你可不准偷看哦。”
“好,不偷看。开始了啊,”他闭眼睛,眼前瞬间黑夜,而且似乎有光亮隐在黑暗里。他开始数数:“一,二,三——”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四,五,”他听见窸碎和轻轻的混乱的脚步声,“六,七,八,九,”孙冬明说,“九了,已经到九了啊,”孙冬明说,“你们藏好了吗?”没人吭声,“我一数到十我可就——”
“嗨——!”
突然,在孙冬明听来甚至是巨大的威吓声,他猛然后退,险些摔倒,现在他显得非常惊慌,但当他睁开眼看到笑得灿烂的刘富强杵在自己眼前时内心隐隐的失落反而更强烈。近看才发现,他的眼睛肿泡,门牙硕大。紧接着,崔楚红和卢秀娟咯咯咯咯的笑声也从刘富强的背后传来。孙冬明微张的嘴露出灰色的牙,呆呆的神情持续了一会,惶惑不安地盯着刘富强的脸,然后自己左脸颊的肌肉试着抽动了一下,右脸颊也抽动时,眉头紧皱,又迅速地舒开,然后上唇以上的多半张脸微微上提。
“啊,怎么是你?”孙冬明后退一步,惊异地喊。
“怎么是我?”刘富强跟上说。
“对啊对啊,”孙冬明双手放背后,抵着桌沿边,“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多了。”刘富强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啊,你刚才吓死我了都。”
“切,我才不像你这么胆小,这么点事就吓着了,”刘富强微微提高声音,带着凶残的意味说,“怎么,我学习没你好就不能看书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哟,”刘富强的语气怪异,音调拐着弯,“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呢?”
“真没想到,太意外了。你跟卢国旗,”说着偷偷瞅一眼卢秀娟,接着说,“那个、那个事怎么样了?”刚说完他看到刘富强脸颊竟然凸出骨骼,显然是咬牙造成的;慌忙低头换成低沉的声音说,“对了,”孙冬明瞅着垂在床边微微晃动的床单和那口巨大的黑柜子说,“你刚才藏哪了?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刘富强看一眼崔楚红,两手搁腰间,双肘支在空气里,他的裤裆沾了不少发白的土层,膝盖处有两块圆斑状的灰尘,裤管高挽;嘴角的一边往上抿,慢慢回头,望崔楚红和卢秀娟,她们的笑更夸张或者故意夸张了些,笑声快结束时含着沙哑和干涩。之后刘富强转回来对孙冬明说:“你猜。”
崔楚红爬上床,拧转身,坐在床边,两腿高于床单的底线。崔楚红喊卢秀娟,然后她也笨拙地坐上来,挨着崔楚红面对他们,四条腿晃晃悠悠。刘富强往左侧下头,接着,身体也跟着脖子拧,直到双脚跟着双腿拧转到与她们面对面,走过去,准备爬上去。崔楚红惊恐地摆手,说:“你别上来,裤子上那么多土,弄脏了床我爷爷要骂死我的。”
刘富强满脸惊讶,半侧着身,试图掩饰窘态,却令人失望。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盯着崔楚红,之后迅速地扫过卢秀娟,转过来瞄孙冬明,撇了撇嘴,晃着肩膀,又突然转过去盯崔楚红。崔楚红微微后仰,双手放后面,支在床上,视线绕过刘富强,望孙冬明。孙冬明眨眨眼,舌头迅速地出来舔了舔上唇,然后整个身体移到太师椅旁边,拍着扶手说:“来,”刘富强扭头望孙冬明,孙冬明继续说,“坐这个。”刘富强的头窝在肩膀里,歪头瞅了很久,忽然冲孙冬明的方向走去,把椅子推开一边,站在椅子原来位置的桌前,然后突然把课本作业本和铅笔盒堆进里面去,留出半圆形的空白,一级一步地蹬上椅子的横杆、椅面爬上桌子,猛然侧转身坐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搁在档处,得意地仰着脸。孙冬明绕开刘富强的腿脚坐在椅子里,时不时地偷偷瞄刘富强。
“嗳,刘富强,”卢秀娟喊,“你跟申志立熟吗?”
“申志立?”刘富强说,“二班的?”
“不是,他是我们班的。”卢秀娟说。
“你们班的?”刘富强拧着头说,“申志立?”刘富强想了想说,“我还以为他是二班的呢。”
“你跟他熟吗?”卢秀娟又问一遍。
“还行吧,”刘富强说,“见过几次,而且,”刘富强说,“我俩还打过一次架。”
“打架?”卢秀娟说。
“嗯。”刘富强撸起袖管说,“你看这几道红印都是他抓伤的,这小子耍赖,打架跟女的似的用爪子挠。”
孙冬明侧头望,刘富强的身体挡着那些印迹,看不清。他的胳膊没稳定,颤颤悠悠的。
“为什么啊?”卢秀娟的嘴张开的很大,说完后,仍然没合拢。
“他故意找何燕的麻烦呗。”刘富强说。
孙冬明听到何燕的名字,身体难以觉察地地猛抖一下。
“哈,”崔楚红兴奋起来,“你还是这么关注何燕。”
刘富强抬眼瞄她,皱起眉,似乎有点讨厌,随后带着厌烦的表情慢慢转向卢秀娟,继续说:“课间的时候,何燕站那里和何喜丽说话;不过,何燕笑的真好看,而且她笑的时候现出下唇那颗痣就更好看了。我刚说到哪了?哦,课间的时候,那么多人,申志立竟然故意装作摔倒的样子往何燕怀里钻,当时何燕的脸真是红透了,我从来没见过她的脸那么红,而且显然非常不高兴,我气死了,跑过去揍了他。”
“那天是你把申志立打了一顿啊。”卢秀娟又突然狠狠说,“他活该。”
“你不知道?后来刘玉堂把我带到办公室骂一顿,然后沈凤英也带着申志立过来。”刘富强地说,“你们不知道,沈凤英比刘玉堂狠多了。”
“我哪知道啊,”不知道她在说哪一个知道,“只听说打架了,围了那么多人。”卢秀娟满脸希翼,“你真厉害。”
刘富强得意的脸扬起来,脖子撑杆似的梗着,。
“我早看出来了,”崔楚红突然冒一句,“她那暴在外面的一嘴牙就够吓人的。”
“对了,”刘富强刻意追着卢秀娟说,“你问我他干嘛?”
“谁?”卢秀娟一脸茫然。
“申志立。”孙冬明说。
“那他腿是怎么瘸的呢?”
“反正不是我弄的,”刘富强头朝天,眼望着屋顶说,“那天打完架他腿还好好的。”
“呃——”卢秀娟说,“他撕掉了我的歌词本。不过,不过,”卢秀娟犹豫地瞅着刘富强,下颚因说着重复的话不停地动着,“刘富强,”刘富强嗯一声,继续望着卢秀娟,眼光却斜向崔楚红,“刘富强,”卢秀娟又喊一声,“我昨天放学以后等卢金丽回家,在三年二班的屋后面看见申志立跟沈瑞超李志王清华李高潮仝安领他们围在一块偷偷地说话,他们会不会报复你啊。”
“哈,让他们尽管来,”刘富强竟高兴起来,“我才不怕。”
听到这里,崔楚红把脸向右转,继续转,直到将两次持续的右转组合成后转,同时卢秀娟也顺着她的方向左转,看着她的侧脸。崔楚红的双腿微微叉开,左脚退右鞋跟,右脚退左鞋跟,脱掉鞋,她穿一双大红袜子,双腿屈起,腰背弯起,两脚蹬床沿,直身踩在床单上,整个身体顺着头转的方向拧过去,往床的里侧走,每走一步床单都要微微下陷,褶皱四起。崔楚红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透过玻璃往外看,窗外院子的阳光比墙外白,没有凉荫;远处那些错位叠加在一起的树叶密密匝匝地连绵若山,青黑的屋顶显露在伏下去的轮廓边上。紧密并排的一串串的瓦脊里有时反射零星的碎光。崔楚红遮好帘布,屋内变暗了一些,她转身,靠近床头盘腿坐下,倚在叠好的花被子边,被子被她压得软下去。卢秀娟转回头,望刘富强,接着又望孙冬明,他们都不说话。
“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想了好久,闹不清楚。”孙冬明眼望着卢秀娟说。
“什么问题?”卢秀娟说。
“我是问崔楚红,你没看过那本小人书。”孙冬明说。
“那你冲着我说,害我以为跟我说话呢。”卢秀娟撅起嘴。
“你是说西游记里的问题嘛?”崔楚红转脸对孙冬明说。
“嗯,”孙冬明若有所思了不短的时间,“你说孙悟空为什么后来打不过那些妖怪老求观音菩萨搬救兵呢?”
“我觉着吧,”崔楚红信誓旦旦地说,“肯定观音菩萨给他带的紧箍咒把他的法力都收回了。”
“紧箍咒?书上没说啊,不过,”孙冬明接着说,“观音菩萨是不是暗恋孙悟空啊,让唐僧看着孙悟空,然后孙悟空遇到麻烦就去求观音。”
“我觉着不太可能。”崔楚红说。
“那你有什么证据说观音不暗恋孙悟空呢?”
“我觉着那不是暗恋,”崔楚红说,“我觉着观音是孙悟空的姐姐。”
“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连父母都没有,更不用说姐姐了。”
“关于这个问题,”崔楚红没继续争辩,“回头我得去问问爷爷。”
“孙悟空?”刘富强说着,晃着胳膊撅起屁股从桌子上滑下来,落地时双腿下弯,缓冲劲道,然后直身,走到桌子与床间较大的空地上,双脚踮起,膝盖半弯,腰背弓起,脸面对墙壁,牙齿紧咬,露出牙龈,紧巴巴地摇脑袋,吸着嘴发出吱吱的声音,眼睛眨巴眨巴,双手支在胸前,没力量地半握着,然后胳膊打开划出抓住一根棍子的样子,恢复正常的嗓音说,“我最喜欢他那根金箍棒了。”
“我也喜欢,”孙冬明说,“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你们说的是西游记吗?”卢秀娟安静地缩着脖子,看看崔楚红,又看看孙冬明轻声问。
“除了它还能是什么呢?”崔楚红说。
“好像他们是去西天是取经的。”刘富强起身,扭头望着卢秀娟说。
“什么经?”卢秀娟把视线从椅子里的孙冬明收回一半再投到刘富强身上说。
“笨了吧,”刘富强提高声音说,“当然是佛经了。”
崔楚红突然站起来,面对大黑柜子,转头看刘富强,低头时顺带瞧一眼卢秀娟,神秘地用手比出一个不窄的厚度,并急切地说:“我家有本奇怪的书,你们绝对没见过,”然后又低下头,像一只被黎明惊吓的小兽,几乎以听不见的声音说,“不对,也可能见过。”再慢慢抬头,望刘富强,眼睛闪动,且不自觉地抬高声音说,“好像是本经书。”
刘富强转身,面对着床踌躇,接着,亦步亦趋地走过去。然而,孙冬明的动作却很快——从椅子里跳下,没停留,沿着直线走,脚步虽小频率却急,快到床边时几乎与刘富强并肩。
崔楚红假装没看见刘富强,继续自己的脚步,好像有点失望,急切地陷着脚,肩膀一斜一斜地走到床尾,手放在黑柜子上面,一动不动,然后手指触摸黑柜子的缝隙,拧开绞着的且因氧化发黑的铁条,双手使劲地往上抬,抬起一个很窄的缝隙后,她侧身以肩膀顶起,缝隙更大,伸手进去,里面全是叠好的衣服,有陈年的味道。她一点点拨开这些整齐的衣服,细小的胳膊全淹进去,甚至连肩膀都快斜进去。崔楚红的脸贴着柜子边沿,因使劲憋得通红。“在哪呢?我明明看见他们藏在里面的。”崔楚红说。也许,马上就能穿透重重叠衣,现在,她又没有非要找到她的兴趣了,可突然脸上显出喜悦,她说:“摸到了,摸到了。”她拿出来费劲地搁在倾斜的柜面上,书因摩擦力没滑下。她阖好黑柜子,捧起这本书,就在卢秀娟旁边盘腿坐下,卢秀娟伸手去摸,同时说:“这是啥?”崔楚红打掉她的手,说:“别碰。”孙冬明凑近去,刘富强也丢下傲慢,跟过去。这是一本更厚的黑皮书,页码叠加的厚度面全是红色,封面是皮质的,有鱼鳞似的纹路,靠近上面部分是两个烫金汉字——圣经。
“这是经书?”刘富强问。
“反正不是数学书。”崔楚红说。
卢秀娟看清两个字以及封面后“啊”一声,悄声说:“我见过,我娘偷偷地拿出来过,她还轻声地偷偷念呐,我听不清,只能听到最后两个字,好像是阿满。”
“你听错了,那不是阿满,”崔楚红更正她说,“他们说的是阿们,我奶奶就是这么念的。”崔楚红说,“有一个星期天我偷偷跟着我奶奶看他们的集会,嗳,”她拍卢秀娟的肩膀说,“那天我也看见你娘了。”她转回头,弓着背,脖颈勾着,满脸神秘地说,“你们不知道,我透过那个窗户看见了什么,好多人,他们在背课文,嘴里发出奇怪的嗡嗡声,胳膊也举着,胡乱地摇晃,他们突然冲窗户转身时吓死我了都。”
“你说的我好害怕。”
“还有一次,”崔楚红的视线从卢秀娟的肩膀移开,划过孙冬明,停在刘富强的脸上,显得阴森森的,刘富强整个身体竟开始发抖,“我奶奶说漏了嘴,提到了一次,我爷爷的脸立马变了颜色,骂我奶奶,”她的嘴张开得很大,声音却很轻,“住口。”
“提到了什么?”刘富强问。
“耶稣教。”崔楚红声音极其低沉,似乎害怕被别人听到,说完眼睛还滴溜溜地转,同时头也左右转动,扎起的头发都扫了刘富强的脸。
“不会是邪教吧?”刘富强说。
“邪教?”
“嗯,”刘富强说,“像明教那样。”
“明教?”崔楚红问,“那是什么?”
“你没看过《倚天屠龙记》吗?”刘富强再走近一步,凑到床边,看崔楚红没厌恶的表情,继续走,裤子贴着低垂的床单,崔楚红催他继续,刘富强说的更带劲了,说,“我哥告诉我的,他说明教是个邪教组织,教主是个叫张无忌的人。据说他是张三丰的孙子。”
“张三丰——”孙冬明喊,“这人我知道。”
崔楚红和卢秀娟同时扭头盯孙冬明。然而他在说了这句话后并没急速地变换自己严肃的表情,而是基于此持续表达某种徒然的渴望。崔楚红拽着卢秀娟的手臂,迟疑地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卢秀娟跟随崔楚红,视线重新回到这本书上。崔楚红把盘起的腿扳顺跪在床上,然后屁股坐在双脚上,然后欠下身子,翻开《圣经》,第一页第一句:
起初 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魂运行在水面上。
“这个神——是玉皇大帝吗?”孙冬明问。
“我觉着是。”刘富强坚定地说。
崔楚红再翻开一页纸,孙冬明第一眼看到第3页右下角《该隐和亚伯》一章的第一句:
有一日,那人和他妻子夏娃同房——。
“同房是什么啊?”孙冬明问。
“哎呀,同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呗。”刘富强说。
“哪个?”
“哎呀,你真是笨死了。”刘富强说。
“到底是什么啊?”
刘富强不作声,小心翼翼甚至是战战兢兢地盯着崔楚红和卢秀娟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眨巴着嘴,张开又闭合,似乎一种艰难笼罩着他。他最后低下头,带着类似崔楚红先前那种神秘的表情说:“尻屄。”
孙冬明闷闷地不发一声,后退一步,脸微微发红,而且,左眼突然神经质地眨一下。他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紧闭嘴唇,鼓起腮,鼻孔粗重地呼吸,呼哧呼哧地连动着颈动脉以及肩膀耸动。他眼看着崔楚红合上书,她的手在封皮上来回掠过,然后使劲下压,松手时撅着屁股起身,抱起书,踩着床铺绕开卢秀娟的后背走至床尾,打开黑柜子,孙冬明看见了那些紫色粉色黑色白色以及青色的衣服叠着摞一块。“卢秀娟,帮我一把。”崔楚红押着嗓子说,声音喑哑。卢秀娟脱鞋,爬上床,站在床尾,用肩膀承接崔楚红的肩膀顶住柜子盖子。崔楚红放好书拉着卢秀娟坐下,她躲在卢秀娟的后背坐下,卢秀娟的头发齐耳,而且她的脖颈后面紧挨着整齐厚厚的发际线有一个稍大的黑痦子。从他们的视角望,卢秀娟的头挡着她,不一会,她歪头露出脸看刘富强,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
“嗨,你们知道吗?”刘富强神秘地说,“李艳琴——,她,”他停一下,闭着嘴咽一口唾沫,喉咙滑动,说,“尻过屄哎。”同时,卢秀娟的肩膀竟不自然的抖一下,接着,又抖一下。
“啊,真的假的?”崔楚红说完,顿号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补一句,“不可能吧。”
“我骗你们干嘛?”刘富强说,眼睛闪闪发亮。“而且好多人都去过哎,两毛钱一次,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废砖窑里。”
“你去过?”崔楚红问。
“没有没有,我才没去过。我是听黄永刚说的。”
“嘁,少骗我们了,你肯定去过了。”崔楚红说。
刘富强不再否认,但也没承认,一言不发,也不动,片刻之后,他将目光集中在崔楚红身上,并且,局促不安,尽管他镇静地立在那儿,仍在假装安稳、抑制打颤。很久,他才走出半步,膝盖贴床边。崔楚红低着头,像是在点头,从卢秀娟短发下的脖颈移开视线,不久,又迅速地看一眼黑痦子,才朝向刘富强贴床的腿,没说话;而且她的整个身体侧着,与卢秀娟的脊背形成直角。孙冬明面对卢秀娟,虽然没移步,却像是后退了半步,转头看刘富强,随后又越过卢秀娟的右肩瞧崔楚红,盯着崔楚红的脸,竟然抬起胳膊伸过去,当胳膊的折角还是锐角时他忙收回来。刘富强一把抓住孙冬明正在收回的小臂,吓得孙冬明一哆嗦。“要不,我们也来一次,”刘富强看一眼孙冬明又转眼望她们,整张脸因为说话或者瞬间高涨的情绪显得有些抽搐,“你们想不想来?”
“来什么?”卢秀娟问。
崔楚红的脸没动,瞥一眼卢秀娟,张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卢秀娟咬着下唇,突然张开嘴,又马上捂住,竟对自己的惊讶感到惊讶,眼睛睁得很开却仍然不大,不自然地摇头,然后嘟囔一句,他们没听清。接着,她突然笑起来,本来细小的眼睛更小了,不久,她的笑支在那里,随时要垮掉。
“要怎么来呢?”崔楚红空着脸说。
“跟着我来就好了。”刘富强说。
“哈,”崔楚红突然指着刘富强大笑起来,干涩的大笑,说,“你还说你没跟李明娥来过。”
“这样不好吧,”卢秀娟说:“万一被大人知道了咋办?”
“我们先说好了,不许往外说,”刘富强突然坚硬地说,“谁都不许说。”说完盯着窗帘看。
“我不说。”崔楚红说。
“我也不。可是,”孙冬明说,“我们在哪来呢?”
“当然是床上了,”崔楚红说,“地上这么凉,还很腌臜。”
“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刘富强问。
“估计得不少的时间,这会儿不会回来的。不过,”崔楚红担心起来,看上去忧虑重重,“我们是不是要把门从里面反锁起来呐。”
“嗯,”刘富强瞅一眼孙冬明,边说边转身,“我去。”
刘富强回来时,看着自己的裤子笑,而且不再干涩,有明显讨好的成分,然后,看崔楚红的脸,同时他摊开双手。“裤子要脱掉。”崔楚红说。刘富强停在先前的位置,又后退半步,使腿与床边隔开一段狭窄的距离,然后,低头继续审视自己的裤子。接着,他让两手的拇指伸进裤腰里,弯腰,退到膝盖,先是左腿试着从裤管里抽,没抽出,蹲下解开鞋带,脱鞋,还有另一只。这次容易些,然后是右腿,这样,双脚并齐踩在鞋上,脱离裤管的双腿粗短,并且赤条着。她们看到他的小东西挂在腿间,像藤下的一粒葡萄。抬头接触崔楚红的目光后,刘富强伏身,双臂弯曲着支在床上,腰部搁在棱边,窝在那里,往上攒劲道,直到提到胯部,他蹬开鞋,左腿曲起盘住床,借着力道,右腿也跟着盘上来,然后,双臂撑起,上身离床铺高一点,接着,整个身体小心翼翼地攀上床。崔楚红让卢秀娟半转身,往床尾挪一下,与自己隔得远些,却并排坐着。然后,她喊:“孙冬明,你快点。”
孙冬明畏畏缩缩地脱掉裤子后,双手捂着下身,爬上床,坐在卢秀娟的对面,侧脸痴痴地望崔楚红。卢秀娟问:“我们谁跟谁来呢?”
“我不跟刘富强来,”崔楚红说。崔楚红说话的同时孙冬明的眉毛不易觉察地一跳。
“我们俩先要做个示范,不然,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做。”刘富强说。
崔楚红想了一下说,“那好吧,你们,”她指着卢秀娟,还有孙冬明说,“你和孙冬明跟着我们学。”然后,孙冬明的目光黯淡下来。
“你得先把你的裙子也脱掉。”刘富强看着崔楚红说。崔楚红的后背倚着被子,瞅他们一眼,低声笑一下,撩开裙边,露出内裤,细细的黄、白色横条相间,中间有个红色的乖乖熊。她脱掉它扔床头弄斜的红鲤鱼枕头上。之后,她把裙子撩得更开,翻在肚皮上,露出下身,刘富强俯身过去,孙冬明也歪头瞧。两腿深处,白白净净的,像个光滑的小土包,有一道白色的小细缝,那道缝像是两个背靠背的小括号,)(。刘富强,攀着,沿着崔楚红的身体,直到,由上垂直而下,崔楚红的身体成为刘富强的投影。“哎哟,你压死我了。”崔楚红说。“再等会,一会就好了。”刘富强说。他盯着自己用手,托着小东西,放在她两腿间,擦着她的大腿往里去,屁股一撅一撅的,他屁股上那块又大又青的胎记跟着起伏。“真难看。”卢秀娟撇嘴说。接着,他以同样的姿势重复这种动作。同时,他环手抱住崔楚红,呼着粗气对崔楚红说:“你也抱着我。”持续了一会,刘富强扭头对孙冬明,也可能是对卢秀娟或者是对孙冬明和卢秀娟说:“看到了吗,像我们这样就行,很简单的。”
“你们也快点啊,磨蹭什么呐。”刘富强侧脸说。
“疼吗?”卢秀娟恐惧地问。
“不疼,”崔楚红的脸也在刘富强对称的位置侧过来说,“只是没我想象的好玩。”
“要不,我们不——我们不尻了吧。”卢秀娟畏畏缩缩地说,同时身体慢慢地后退。
“这怎么可以,我们都尻了,你们也要尻一下的。”刘富强说。
刚刚离开卢秀娟一些的孙冬明,再次缓慢移近。等卢秀娟脱了裤子、袜子,孙冬明跪在她前面,低头,也看见了这条缝,只是比崔楚红的要灰些。他学着刘富强的样子甚至是热情,伏在她身上,孙冬明把遮挡小东西的手换做托着,放在卢秀娟的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脸侧过去,翘起的衣领痒着他的下巴;他盯着崔楚红。现在崔楚红的脸朝上,表情严肃且奇怪。孙冬明眉毛皱着,张着嘴,不停地哈气。“好了吗。”卢秀娟问,问的突然,孙冬明猛地一抖,低头看卢秀娟的时候“啊啊”地说不出话。由于卢秀娟的身体不像崔楚红那样有个倾斜的角度,而是平躺着,脸竟肥胖了一圈,现在他们的身体临近对称,像静止着照镜子。“你们干嘛呢?你动一下啊,看,像我这样,要像摇船。”刘富强说着还故意夸大动作的幅度,床在吱吱响。崔楚红脸色灰白地说:“你轻点,床都叫了。”孙冬明按照他的方式,似乎终于找到一种姿势,身体悬在卢秀娟的上空,先是胡乱地抖动屁股,接着寻找地方快速地伏下去,同时故意喘着粗气,随后,稳定下来。最后,孙冬明盯着崔楚红,脸上露出不快乐的表情。
“你爷爷现在不会回来吧?”孙冬明突然问崔楚红。
“一点都不好玩。”崔楚红没回答孙冬明,表情极度的不耐烦。
整个过程孙冬明都没看卢秀娟的脸,现在他也不再看崔楚红的脸。而是将脸背过去,面对窗帘,他没再次细看图案,而是扩大视线,尽可能纵观全局,刚开始是空空的、白蒙蒙的,等有黑影悄悄印上来时,孙冬明还觉着好奇,想要抓住,然而当一只弯曲着的手影打在窗帘上时,孙冬明猛地一抖。卢秀娟问他:“怎么了?”他却摇头说:“好累啊。”他的累字刚念出声母,韵母还在嘴里没出来,突然,一瞬间巨大的——或者是轻轻的——敲窗声惊到所有人。
“谁?”崔楚红的声音竟然嘶哑且颤抖。
没人应声,他或者她还在敲。似乎只是敲打,并不找人。
“谁啊?”崔楚红努力压平声音里的抖动高声喊,压着嗓子以口腔发声;然后,推开刘富强,“赶紧的,穿好你的——,”又扭头对孙冬明说,“还有你的——,你们的裤子。”刘富强退着跳下床,找裤子往一条腿上套,没找准地方,侧弯着身子赤脚踩裤子。同时,孙冬明从卢秀娟身上弹开,慢慢蹦下床,抓起搁在鞋上的裤子,提起一只腿往里钻,因为单脚着地,好几次要歪倒。崔楚红又冲窗帘喊,“你谁啊?”
“哥,你在里面吗?”外面的声音传过来,弱弱的。
“哥?”崔楚红看看已经穿好裤子,半蹲着穿第二只鞋的小刘富强,又看看孙冬明。
“不是找我的吧?”刘富强说。
“哥——,哥——,”声音拖着,像在唱歌,“你在里面吗?”说完又敲起来。
“小雨!”孙冬明并没把衬衣掖在裤子里,急着套鞋要往外走。
“孙冬明!”崔楚红几乎在低吼,“你等会——,等我们穿好衣服。”
“哥——。”孙冬雨薄薄的声音又隔窗户传来。孙冬明移向崔楚红,她的脸要疯了。
打开门,阳光推进来。孙冬明的身体夹在门缝间,狭窄的身体一动不动。孙冬明伸长脖颈,扭头喊孙冬雨。孙冬雨转头,看见孙冬明的瞬间惊喜地笑,然后再侧转身,离开窗台,绕过向日葵们,走两步,站住,半曲膝,跳上台阶,一、二、三。每跳一步,抬头看一眼孙冬明。孙冬雨还没站稳,孙冬明“吱呀”地开大些右边的那扇门,同时侧身,留出能够孙冬雨穿过的空间。“快进来。”孙冬明说。
进了第二道门后,孙冬明站在黑柜子旁,孙冬雨躲在孙冬明身后。有时握握孙冬明搁背后的胳膊,又迟疑地松手。刘富强坐在椅子里,裤子、鞋上沾了尘;崔楚红坐在床边,套上鞋的双脚摇荡着打到低垂近地的床单;卢秀娟挨着崔楚红,双手搁膝上。他们的脸被一种怪异的想笑的情绪抑制着;孙冬明的手腕被一紧,他们突然笑起来,刘富强最夸张,脸竟平贴着腿。孙冬明转头看见孙冬雨的头夹在他胳肢窝里,眼珠子滴溜溜转。孙冬明拽出她,问:“你来干什么?”同时又偷偷瞧刘富强。
“送东西给你的。”孙冬雨说着从松松的裤兜里掏出小人书,递给孙冬明。
“你个死妮的,”孙冬明说,“你不是说你没看见吗?”
“你问我的时候我真没看见,这个是我刚刚在屋里玩的时候的在门后的砖缝里找到的。”孙冬雨说。
孙冬雨的脸仰着,嘴因为含着最后的音节而停止;孙冬明轻轻转头看了眼崔楚红,同时崔楚红也看过来,孙冬明立刻低下头,贴腿的左手攥紧小人书,右手柔柔地抚着孙冬雨的头顶,孙冬雨拨开他的手,他又抬手亲切地说:“我没告诉你我去你哪?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呢。”
孙冬雨睁大眼睛望他,张张嘴,么么地湿了唇,没说话。
孙冬明伸手,让书在手心里翻个筋斗,又翻一个,对崔楚红说:“既然小雨把书拿来了,那现在就还你吧。”手接下第二次落下的书,然后贴着书举到一个高度,手停下,书顺着惯性沿抛物线滑出去。
崔楚红的视线跟着抛物线,伸成平直的胳膊接到书,并且为了缓冲力道曲了关节,翻两页。她说:“不是你说那本啊,这是第十四册《真假美猴王》,我上次借你的是第十五册。这一本你没还我?我竟给忘了。”
“这是第十四册?”孙冬明顺着目光瞧崔楚红的手,和手里的书;走过去,再从崔楚红手里接回书,并且,小心翼翼地刻意没触到崔楚红的手指,“我看看,”没翻页,看封面,又瞧向崔楚红说,“确实是呢,那这次只当是把第十四册的这本还你了,《三借芭蕉扇》那本还是过两天还。”同时,对站那里的孙冬雨说,“好了,你赶紧回家吧。”
“我不回家,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我也要玩。”孙冬雨撅嘴说。
孙冬明望一眼崔楚红,又偷偷瞄刘富强。刘富强的双脚盘在椅子里,竟不经意地瞄一眼孙冬雨。孙冬明咬紧牙线,以致脸颊的骨骼支出楞角,再衔接脸部其他的肌肉展现难以抑制的愤怒,而且侧脸太阳穴的位置,青筋鼓出的表皮一下一下地抖动。他克制着,并在自己的危险情绪波动到临界点时强行稳定下来。
“要不我们再来一次。”刘富强站在椅子说,他起身时呼地一下,声音由下而上蹿地站起来。
“还来?”崔楚红和卢秀娟互相看对方,同时半仰着头望刘富强。
“不来了吧。”孙冬明戚戚地说。然后,正视着刘富强,停了一会说,“嗳,刘富强,”他提高声音,却没能以嗓子发音,“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说鸡打架是在尻屄吗?”孙冬明将“尻屄”两个字的发音故意轻柔、模糊,但足够刘富强听明白。
“鸡打架是鸡打架,跟尻屄没关系。”刘富强居高临下,而且满面兴奋地说,“不过我见过狗尻屄。”
“我也见过。”孙冬明故意或者是夸张地冲刘富强挑眉说,“打红榜那天我就看见孙晓晓家和崔建东家的狗在尻屄。”
“那我问你,”刘富强弯腰蹲在椅子里,然后蹦下,走过来对孙冬明说,“你跟狗尻过吗?”
“啊,”孙冬明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没有,难道你——。”
“没跟狗有过,不过,”刘富强侧身对着孙冬明的耳朵说,“我跟猫尻过。”
“啊——,猫——,”崔楚红尖叫,“你太恶心了。”崔楚红撅着屁股从床边滑下,双脚小心沾地,直身,在床边蹦蹦跳跳使劲抖自己的身体。过了一会,崔楚红停下来,又惊恐地喊,“那我会不会生小猫啊。”
“都是好早的事了,”刘富强平静地说,“不会的。不过,”刘富强转向孙冬明,“你可千万别试,猫屄锁鸡鸡,它夹着你的小鸡鸡你就出不来。”
“什么是小鸡啊?”孙冬雨问。
“想知道吗?”刘富强温和地说,“待会告诉你。”
“好啊好啊。”孙冬雨拍手说。
“别告诉她这个,”孙冬明对刘富强说,“她是我妹妹。”
“一句话而已,再说我们都已经玩过了,又没什么的。”刘富强说。
“这样不好吧。”孙冬明说完,扭头对孙冬雨说,“你赶紧回家去。”
“我不回。”孙冬雨说,“我要玩游戏。”
“小雨不想走不就不走呗。”卢秀娟说。
“不行,还是得让他回家。”孙冬明说。
“切,”卢秀娟说,“不行就不行呗,那么大声干嘛?”
“我哪大声了?”孙冬明说,脸红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崔楚红偷偷看刘富强一眼说。
卢秀娟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只是说了一句——”没说完,突然外面有高音在喊:“秀娟——,秀娟——,秀娟——。”虽然是女声,却高亢、嘹亮。
卢秀娟倾着身体,没动,脸平静似水。声音再起时,她跳下床说:“坏了,我娘喊我回家,”朝门的方向走,低头嘟囔,“我得赶紧走,”快到门边时,扭头,过程中她的视线没停在孙冬明身上,对崔楚红说,“我先走了。”目光又远远地跳过来,对刘富强说,“我先走了。”
院门外的高声消失以后,孙冬明重新走回原来的位置,像之前那样,隔着不远的石灰墙挡着孙冬雨,目光顺着墙壁逡巡,警惕地扫过刘富强;为了不让目光中途结束,尽量远远地望对面的墙壁。有一张白边黄芯、镶嵌束起红帷帐的“三好学生”奖状被四个帽子钉谨慎地钉实。中心是一个向四周均匀发散光芒的五角星。
“哎呀,”崔楚红突然跳下床,路过孙冬明和孙冬明的背后,继续走,停在桌角与墙壁间的直角,摸摸搁在桌沿的笔记本以及笔记本身下的书说,“卢秀娟忘记拿这本书和她的笔记本了。”
“真的哎,她真的忘拿了。”刘富强从椅子里跳下来说。
“这可怎么办呢?”崔楚红说,“回到家她会急死的。”
刘富强沿着桌边走,停在崔楚红对面,侧身拿起笔记本,又掂起书,看着崔楚红笑,又转头看孙冬明。对崔楚红说:“要不,”刘富强说,“我给她送过去吧。”
孙冬明明显松口气,同时肩膀下卸,腰背弓起。
“你也要走吗?”刘富强离开前孙冬雨巴巴地望着他说。
“不着急,”刘富强左颧骨的肌肉顶上去,冲孙冬雨眨左眼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崔楚红站在桌边,桌子与墙壁结合的直角里排着一排整齐的书,书脊正对着崔楚红,她将手里的小人书塞里面,它们更拥挤了。然后,她的手贴着桌面翻身,手心向下;顺着桌沿走到椅子边,松松地张开的手掌轻轻地擦着糙面涩涩地前进,身体转折,裙子随着旋转拧起半个圆,手突然跳到椅背的上沿,沿着曲线滑到扶手,直到空空地悬着。崔楚红停了一会,接着,双脚有节奏地交替着抬起落下。她径直走到床边,整个过程,都没朝孙冬明的方向看。孙冬明还面对墙站着,虽然紧盯着移动的崔楚红,但还时不时往左下扭并低头瞅孙冬雨。她的脸显得异的白净、细腻;而且仍然半仰着头,松松地合着嘴,睁大眼睛看。她的双手在背后交叉,微微弓着身子,有时抽出一只手挠脖颈长有绒发的地方。突然,她左半身,猛然一抖,骇得孙冬明面色苍白。之后,她却平静地顺着孙冬明的视线盯着崔楚红,表情困惑。崔楚红熟练地脱鞋,并爬上床,倚在之前的位置,左腿松松地压着右腿。她还将十指并排、交织,枕在脑后,堆着下巴,微微上抬眼珠,使视线水平,悠闲地望着孙冬明背后的墙壁。最后,突然地墙体晃晃悠悠地震荡,她看见孙冬明背后的墙体晃晃悠悠地震荡。
“你说话不应该这么大声的。”崔楚红悠悠地说。
“说着说着,没注意,”孙冬明说着说着轻轻停下,磕一下头,再半抬起,嘴唇还半含着,等一会,接着说,“就忘了。”
“那你当时想什么呐?”崔楚红问。
“你家窗帘真好看。”孙冬明的脸侧向明亮着的窗户,平视前方,脸却不动,而视线慢慢往右平移,移到崔楚红的方向停下。崔楚红屏着气,鼻子发出轻微的“哼哼”声,或者是本身稍重的鼻音。她的脸也没动,视线缓慢地扫过孙冬明,之后又更缓慢地移开,隔过空旷的房间,定在墙壁的某个位置。没多久,她清晰而缓慢地眨两下眼睛,在那之后又阖上眼睑,没再睁开;右手压着左手搭在胸上,并且因呼吸均匀而有着同等幅度的起伏。“崔楚红。”孙冬明微微前倾身子,轻且谨慎地冲崔楚红说。崔楚红没回应。“崔楚红。”隔了一会,孙冬明提高声音,却因嗓子没发出声而有些哑然。“崔楚红。”就着顺势前倾的身子,孙冬明的左手迈出半步,第三次喊,腰间仍然有股力量固定着他,他扭头看见孙冬雨的双手死死地拽着他的白衬衣。孙冬明抬头直着身子,再次面对着远处的崔楚红。“要不,要不,”他吞吞地说,“要不我们俩再尻一下吧。”
崔楚红原本不稳固的的左脚从右脚的顶端掉下。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努力直背,却仍然弧着,说:“你不是和卢秀娟尻过了吗?”
“我不喜欢和卢秀娟尻,不好闻。我想跟你,跟你,”孙冬明说,“尻一下。”
“嘁,如果何燕在这里的话,你是不是要跟何燕说你想跟何燕尻了?。”
“你怎么提起何燕来了。这事跟何燕没关系。”
“你们玩说什么呢?是不是要玩游戏,我也玩。”孙冬雨说。
“不好吧,孙冬雨在呢。”
孙冬明侧转身,用力把孙冬雨的手从衣角分开。向床边走去,扭头看见孙冬雨也跟了过来,他弓背凑到崔楚红耳边说:“待会我把她支走。”
“刚才你都弄不走,现在怎么弄?”崔楚红说完眉眼里带笑。然后,突然高一介声音说,“刚才刘富强太恶心了,”她干呕了两次,竟然想吐,“你没跟猫尻过比吧?”
“没有,我才没呢。”
“狗呢?狗也不行。”
“狗、鸡还有猪都没有。”
“你们要跟小狗小鸡玩什么啊,”孙冬雨说,“我也要玩。”
“你看,”崔楚红说,“你很难支走的。”崔楚红的眼珠往左上方瞟,说,“不过,我还有个想法。”
“你想怎样?”孙冬明竟然缩缩地退开,也不是真正后退,只是腰背后倾。
“反正刘富强已经走了。”崔楚红痴痴地远望着门,然后小声对孙冬明说,“你和小雨尻一次,怎么样?”
“啊,我和小雨?”孙冬明瞅一眼已经跟紧自己身后的孙冬雨,“她是我妹,我俩尻屄的话,那不是骂人的吗?!”孙冬明说完张着嘴,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双眉边沿以上堆起抬头纹,再次瞅见额前发黄的发梢。
“试试嘛,你跟小雨尻过屄后我就跟你尻。”崔楚红亮着眼睛说,“你尻不尻?再磨磨蹭蹭的,刘富强可就回来了。”
“我要玩,我要玩。”这时孙冬雨跳着声音说。同时,身体蹦,蹦一下。再蹦着。双臂半张着,小臂以关节为支点上下划扇形。
非常不确定,仅从表面看,孙冬明不确定地右侧身避开孙冬雨退半步,左转头。崔楚红转脸望着孙冬明笑同时一歪一扭,再拧着身体,向上曲膝,攀上床沿,跪着,爬两步,转身,面对着孙冬雨说:“要我们跟你玩,你得爬到床上来脱掉裤子。”
“脱裤子?”孙冬雨的脸皱了一半,“全都脱掉吗?”
“嗯。”
“不脱行吗?”孙冬雨诺诺地说。
“脱了才能玩,别担心,一会你哥也要脱掉的。”崔楚红温柔地说,“是吧?”崔楚红冲孙冬明眨眼,“孙冬明。”
孙冬明小心翼翼地“嗯嗯”点头,语调温柔,同时渐次降低,双手傻呆呆地晃来晃去,眼睛看孙冬雨——除去那些积压的灰尘,孙冬雨的脖颈真白,比崔楚红的还要白。孙冬明出着神,双手停止摆动,攥着双拳搁腰间,像在兴奋,或者,紧张。
“只脱裤子就好了。”崔楚红突然伸手说,吓孙冬明的头往崔楚红那里摆过去。崔楚红松弛地面对着孙冬雨,孙冬雨坐在床上依着床头的大黑柜子,光裸裸的两条腿并着,中间陷进去一条线。“然后呢?”孙冬雨放下试图脱上衣的胳膊,睁大眼望崔楚红。孙冬明第二次脱掉裤子爬上床,靠近孙冬雨前扭头凝视崔楚红,当孙冬雨说“然后呢”时才扭回头,他的身体像水一样漫过孙冬雨的身体,停在孙冬雨身体的上空。他的喉咙哽着,重复地咽唾沫,小心翼翼地摁着她瘦弱的双肩,崔楚红喊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扼得更紧,孙冬雨皱着眉,嘴唇自然地闭合。他竟然闻到洗衣粉的味道,碱碱的。他把东西搁过来,滑滑的,掉下去,再把身体往前提一下。那东西恰当地掉进在三角形的顶点,像个倒立的A。孙冬雨的好奇低头看去,突然咯咯地笑出来。“你笑什么?”孙冬雨指着孙冬明的东西说:“那里,哥哥的那里好像一根弹簧,冒尖的地方皱皮堆着一圈圈的,好丑。”说完又捂嘴笑着。崔楚红也扑哧笑了,咧着嘴,松弛鼻翼,同时伸出并排卷曲的食指和中指挠额头,盯着孙冬雨,余光却扫向孙冬明。孙冬明细细看着孙冬雨黄发里一块块碎碎的头屑,局促不安。接着,腾手抱住她的腰,抖动着屁股,下巴磕着她的额头,不一会都喘出粗气来,伏下来的白衬衣像是挺着似的不时贴着她粉色的上衣。而此时,她刚找到他的节奏,立刻停下来,克制着自己说:“你好重啊。”接着说,“一点都不好玩。”
“你快进去啊。”崔楚红说。
“进去?”孙冬明扭头茫然地望她。
“你不知道?你刚才不是和卢秀娟已经尻过了吗?你不会不知道吧?难道你刚才没尻进卢秀娟的屄里面吗?”崔楚红说。
“需要进去吗?”孙冬明说,“进哪里?”
“啊哈。我知道了,”孙冬雨突然兴奋地说,“那是我们尿尿的地方。”
孙冬雨说完,崔楚红迅速地看向孙冬雨,并尽可能的掩饰诧异,并且没问孙冬雨,即使对她说的第二个主语里“我们”也同样没问。而孙冬明虽然也一动不动,抑制着支持着身体并且将要弯曲的胳膊对崔楚红说:“这样会不会很疼?”
“不会的,一点都不疼。”
“对了,”孙冬明刚凸起屁股突然停下,撑着身体,偏头问崔楚红:“你说卢秀娟不会把我们的告诉她娘吧?”
“不会的,刚才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可是她是生着气跑出去的,如果她说出去就麻烦了。”
“那,那也不会。”崔楚红吞了一下说。
然而,孙冬雨的脸微微发红,皮肤绷得紧紧的,半张着嘴露出细碎的牙齿,睁大眼睛看孙冬明。孙冬明继续抱紧她努力往里戳,但那里始终紧闭,进不去。有几次,他都想放弃了。孙冬明转回头看崔楚红,同时皱眉撅嘴,崔楚红点点头。他伏在孙冬雨身上,衣服贴衣服,拱起屁股,用食指和中指把相互背叛的两个小括号掰开间隙,然后,晃着身体对准位置,使劲猛然戳一下。床也跟着晃一下,甚至也带动了拖着床的窗帘。跟床尾紧贴的大黑柜子也猛然咬合了一下。仿佛听到闷闷的咔嚓声,孙冬明觉着自己的东西要断了,但竟没觉着疼。而孙冬雨却哇哇地哭起来,声音很大,嘴里喊着:“你弄疼我了。”又加一句,“你们骗我。”孙冬明吓得猛然弹开,顾不上检查自己,忙起身安抚孙冬雨,而且极慌乱地让她小声点,一边说话一边扭头望崔楚红。崔楚红帮孙冬明把她扶到床边,然后下床拿裤子给她穿好,而且给她提鞋时努力让她放松,她的鞋底还是湿的,接着用衣袖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孙冬雨却哭得更厉害,只是声音没先前强壮,咿咿呀呀的,声音中空。每哭一声,都要吸进很长时间的气,最后一下全吐出。每一次跟随哭声的喘气都像断了气。胸脯像海浪。孙冬明朝另一面的崔楚红歪一下头,蹙眉望她,望她的瞬间整个房间的光线突然暗下来。他环视周围,目光最后停在窗帘上,已不见阳光的亮方块。
“听话,别哭了,”他转回头耐心摇她的胳膊,却不见效。停了一会,他突然狠狠地说,“再哭,再哭我可打你了。”
“哇!”孙冬雨突然将声音填实,哭出来,然后泪眼看孙冬明,她的眼泪和鼻涕流进开合较大的嘴里,呜拉呜拉地说,“你要是打我,我告诉咱爹咱娘去。”说完,猛然推开孙冬明,屁股一撅,斜着栽下床,顺着劲道往外跑。过了一会,响起“砰”的一下关门声;先前竟没有“吱呀”的开门声。
并不急切。孙冬明起身站床上,转身走向窗户的边缘,拉开窗帘,孙冬雨正在冲院门的门楼跑,她没回头。天空现在呈现暗蓝色,一小片一小片的云被风吹得变形、分裂且移动,,靠近西边的云被染成黄色甚至是褚红色。阳光的金边镶在屋顶和墙头,却打不进院子;光线几乎与地平线平行。忽然一群麻雀从一个树冠飞进另一个树。崔楚红喊他名字。他没理她,继续望了一会,缩回头,放下窗帘,转身走到床边,跳下来,第二次穿好裤子和鞋。
“你怎么还不赶紧追?”崔楚红问。
“嗳,那个,”孙冬明边将衬衣下围全掖在裤子里边说,“刘富强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半路碰到孙晓晓了吧。”说完,崔楚红竟捂嘴笑,露出的眉眼向下弓。
“你之前是不是跟刘富强或者别的是什么人尻过屄?”孙冬明刚走两步或者第三步还没完成时,突然,旋着脚跟带动身体再次面对崔楚红笑嘻嘻地问。
孙冬明走出崔楚红家的红门楼,穿过不宽的土路,走进梧桐树下的草地里,成群的飞虫被惊扰。他退回来,重新站在路中间,右转,沿着狭长的菜园走,菜叶子蔫蔫地,耷下来。两只蝴蝶从菜园里飞出来,一只白色,一只紫色,他们翻飞着越过土路,在梧桐附近的杂草丛中萦绕,过了一会,又朝更远处飞去。将近一半的路程时,左侧不再是坑沿,而是崔世海家的院子,没有院墙,堂屋前有一小片黑槐树,因此,采光不足,风吹着,密密匝匝的树叶整体晃动,像是层叠的鱼鳞;右边是孙怀起家的红砖院墙,道路比先前显得狭窄,实际并没变。光线也暗得多。再往前走几步,他停下来,直着身体,一只喜鹊从树叶的间隙飞出来,往身后飞,落在一棵梧桐的顶端。走到丁字路口,左转,是崔世海家堂屋的背面,东西向的泥街宽阔些,也黄蒙蒙地光亮了些。拖拉机轧成的宽阔的凹槽覆盖其他车辙,他走进去,而且,双脚可以富裕地并拢。崔发杰、崔吉林、孙红义三个人蹲在街边弹玻璃球。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拉着并贴地。孙冬明走近他们,那些中间有黄色、红色、蓝色花瓣的玻璃球滚来滚去。“你们看见小雨了吗?”孙冬明问。崔发杰弹了一下黄球,没中,接着崔吉林也弹了一下。崔吉林低声骂一句。孙红义下巴将要抵在路面,瞄准,也弹一下。崔发杰丧气地抬头说:“我们刚才看见刘富强往河边去了。”他们迎着阳光,眯着眼睛,脸黄橙橙的。
快到家时,远远看见栅栏门半开着,孙冬明的脸突然绷紧。刚进院子,他瞧见那辆永久自行车斜倚在树干上。压水井附近湿漉漉的,水盆里的纸船已变形发软且沉在水底。堂屋门敞开着,透过门框能看见一小块长方形的厅堂,他停下来,不自觉地弯弓背,侧耳,没听到堂屋里有声音,绷紧的脸微微松一下,继续走。抬脚进门,视线被局限在矩形里,屋内跟之前一样空荡荡的,并且弥漫呛人的烟味以及炷香味。孙保田坐在床边的藤椅里,古铜色的脸上皱着眉,并且阴沉。抽着棕色的古城烟。他旁边的李素云站着,头发被黑色的网罩盘在脑后,几缕头发贴着脸。再往左的厅堂中央是贴墙摆放的方桌,上面的香炉里燃着三炷香。三根烟柱蜿蜒攀升,逐渐宽阔、羸弱。孙冬明再次环视屋内,目光停在李素云右手里的东西上,脸色更凝重,双脚欲退。孙保田再抽一口,吐出散乱的烟雾,眉毛皱得更紧。他与孙冬明隔得不近,他的目光路过李素云投过来。李素云顺着孙保田的目光转头瞧他。先是惊讶,接着脸上短暂的平静以后,突然,狂怒地跑来一掌掴响他的头,并说:“你个死孩的。”孙冬明停止缓慢移动的脚,仰着苍白的脸望李素云。她又掴来。他下意识地把胳膊折成直角,小臂护在头顶。“pia”打在他胳膊的皮肤上。她更生气了,抡起的手臂持续掴,嘴里还复读着说:“我让你挡我让你挡我让你挡。”她停下来,皲着脸说:“还敢不敢了?”孙冬明唯唯诺诺地放下胳膊,缩着脖颈,偷偷望李素云,不时,眼睛会瞟向孙保田,嘴唇念念地蠕动,没发声。李素云晃着手里的东西,冲孙冬明撕扯,嘴唇因愤怒和呵斥而显得往一边歪着、一会儿又往另一边歪去,神经质地说:“我让你看我让你看。”每遇到撕扯的困难,整张脸都跟着皲一下,然后,换个角度接着撕,而且看上力度更甚,“我让你看。”她的动作娴熟且有力,孙冬明缩着脖颈再次望她时,她手中已空白。半空还有碎纸片打着筋斗翻落。现在,这本小人书,以及小人书里面的绘画和文字破破碎碎地落地,封皮上的带有右半个“芭”字和整个“蕉”字样的两个纸片落在他鞋面上。他绷紧的脸松驰了一下,但随即又抖动着肩膀,然后,跺落在鞋上的碎纸。李素云撕完小人书,继续说:“我们让你去上学是让你学习的你不给我好好学习竟然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了好了,别说了,让他下次注意就好了。对了,”李保田疲惫地摆摆手,远远地冲孙冬明说,“小雨呢?”
“不知道,”孙冬明刚说完,立刻改口说,“不,不,她在河边玩纸船呐。”
“赶紧把她找回来。”李保田的胳膊伸直,手背往外一掀一掀地说。
“嗯。”说完,孙冬明转身离开。转身时带飘一些碎片,同时他的眼瞟向门后墙壁一块松动的青砖上,只剩半块,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黑洞空缺着。
走出院门,孙冬明左转,在门口一根躺着的水泥电线杆上小心翼翼地脚跟踩着脚尖走,快要掉下去时上身微微摇晃,张开双臂,稳住平衡。不一会,有很多人在奔跑,而且是往一个方向。跑动的声响,咚咚地很有质地。避开树木的阻挡孙冬明跟着有几个跑上平台、跑下斜坡、再随着地面起伏一次,最后攀上斜坡的人们望过去,看到很多人围在崔楚红家的院门口,密密匝匝。孙冬明跳下电线杆,拉住从眼前跑过的崔建军问他,他看一眼孙冬明,甩开他的手,拐个弯,斜穿过街道,跑向平台。孙冬明喊着他的名字跟他斜穿过街道沿着中午的路线跑,他路过了中午的时的槐树、杂草丛、疤瘌地、攀爬过的柳树、起伏的斜坡、半截砖块以及最后的梧桐树;他停在人群外围的梧桐树边。他找不见崔建军。人太多了,而且都脸色深灰。孙冬明听了没多久,侧身,掰开大人们的腿试图挤进去。透过这么多腿的间隙孙冬明看见了崔楚红,他想要喊崔楚红,并且将要告诉她她的那个第二本小人书这次是真的还不了时,突然发现崔楚红眼睛红红的,脸色还淌着泪。她偎在她奶奶怀里,均匀地一抽一抽的。她奶奶坐在地上,竹节似的手拍着她的后背。她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但整齐地往后去,梳子的纹路清晰可见,并且还能顺着纹理瞧见头皮;脸膛黝黑,布满皱纹,像是胡乱团起来又展开的一张纸,嘴绷着,而且嘴唇全陷在嘴里。她半仰着头,眼睛朝天,空空地瞪着。由于人群拥挤,且时时涌动,没多久,孙冬明的视线被遮挡,而且是再也看不见。他费劲地退出来,拣附近一棵相对较细的梧桐,爬上去,粗糙的树皮有着不错的摩擦力,离第一个枝丫还很远,爬到墙头那么高时他的腿脚胳膊缠住直挺的树干,停下来,脸擦着树皮歪扭头,憋得通红。现在,他俯视着人们,现在所有人的头都在他下面黑黑地耸动。拥挤的人们中央有一块空地,停着一辆地排车,车把仰天。车里躺着一个老人,是崔楚红的爷爷。远远望去——孙冬明的目光刚投向崔楚红爷爷的脸慌忙转向别处。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眼睛黑洞洞地完全陷进去,骨骼支楞着斑点丛生的皱皮。他下来前竟看见刘富强站在崔楚红后面的土墙上,冲他比划奇怪的手势。墙下菜园的边沿是卢秀娟和她母亲。他手臂猛疼,肩膀一抖,脚下半松,哧啦滑下半截。
双脚着地,孙冬明弹落挂在白衬衣上黑色的干皮屑。不少人在低语。“这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死了呢?”“谁知道呐。”隔着衬衣,孙冬明提提裤腰,站着凝视人群,没多久,挤开人群,往外走。虽然走的慢,且谨慎,还是不时有人蹭斜他的肩。他不敢看他们,低头,看着脚尖一步一步往前走,快走完坑沿时,他加快脚步。孙晓晓再次突然跳到他身前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穿内裤,一只只穿内裤;真奇怪,真奇怪。”孙冬明趔趄一下,倒退半步。孙红义从后面蹿出来拉着孙晓晓绕开人,顺着墙壁直走。孙冬明跟上去。孙红义在骂孙晓晓,孙晓晓还在唱,亦步亦趋。左边是崔世海家的院子,右边是孙怀起家的红砖院墙,道路显得更狭窄了。还不停有人往孙冬明身后跑。孙冬明左转时,孙红义拽着孙晓晓往右拐。孙广平开着拖拉机,从西向东突突突突地行驶,巨大的车瓦上坐着拖鼻涕的孙建伟。车过之后,车辙再次重新布置,孙冬明跟在拖拉机后面踩着车辙跑,努力闻着好闻的柴油味。孙建伟扭头对孙冬明喊,但拖拉机的突突声遮盖了他的声音。路过一根熟悉的电线杆,来到家门口,孙冬明停下来。远远的天边有一道长长的火箭的尾迹。栅栏门完全开着,刘索蹲在门口的土墙跟下,低着头,他穿着少见的黑西装、白衬衣和打着红领带;而且衬衣的衣领饱满、硬质。红棕色的皮鞋上留着不少叠加的脚印。孙冬明走过去叫他:“姑父。”他没理他。他再叫:“姑父。”他还是没理他,动都没动。孙冬明转脚进院子,永久自行车已完全倒地,后车轮在旋转,看不见辐条。院子里的槐树叶比先前多些。他接着走,堂屋门前,李素云斜斜地坐在院子里的地上,裤子上全是泥,她换个姿势继续斜坐着时孙冬明看见她屁股上的泥层更厚。孙保秀站在她后面,试图拉她起身。她始终借着重力往下坠,衣服跟裤子隔离时露出一圈白色的肥肉。孙保秀弓腰、垂臂转到她面前,面容凄苦。李素云在干涩地哭泣,嘴里喊着:“你别碰我。我说了你别碰我。让我死了算了。”她的声音哀怨婉约,凄惨切切。
孙冬明诺诺地走着,甚至能听见脚步的辄辄声衣服的窸窣声,走到她面前,喊李素云:“娘。”她没理他,撇也没撇一眼,还在骂,甚至诅咒。孙冬明退一步,倚着门框,仰头冲孙保秀喊,她低头看他一眼,是就那么没停留的扫一眼,叹着气,也没说话。她的脸肥胖着,下巴嘟着。嘴唇是紫黑色,宽厚;自然的状态,上唇完全包住下唇,并且嘴角下弯。孙冬明继续倚着,转身不再看孙保秀,抬脚上台阶,高一层换个角度仍然继续倚着门框,往屋里看。那三炷香还燃着,看上去没短多少。往右看,是桌子、空着的藤椅。还有床,床上躺着孙保田,闭着眼睛,合嘴,嘴唇单薄、发紫;胸脯起伏均匀。床边的地上有不少烟灰,沾在唾液里的烟头,以及团成团的古城烟盒,黑糊糊的。整个厅堂更暗了。孙冬明停了很久,也许没多久;转身退出来,没再看李素云和孙保秀;穿过阴暗空荡的庭院,走出院门,来的街边,刘索已不见。墙跟皮鞋的脚印一层又一层,杂乱无章。还有人往崔楚红家的门口跑,那里的人群愈聚愈厚。孙冬明站在街边,数着一一跑过的人们,数着数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站在那儿,目光悠远,脸上惶然,既悲愁又像是很激动,然后,喃喃低语说:“我的数学作业还没做好呐。”接着,他转身,想要往回走,却被一个快速奔跑的人蹭到肩膀,带斜身体,他双臂上扬,往后摇摆,却没稳住,摔倒在地。他的手及时摁住路面,没摔得更疼,以屁股支撑身体,抽离胳膊,伸出双手,张开十指,手掌沾了星星点点的泥土,甚至还有不多的小石子深陷进肉里。孙冬明怔怔地看着路面,不少的车辙,相互渗透。他脚下有一道带有履带的印迹,它不像其他车轮留下的不同花纹的车辙,而是两条相隔不远的宽宽的印迹,并且,有很多抠开地皮露出新壤的小点,在整个车辙的内容里这些排列组合的小点布局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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