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他扭头从肩膀上往后看自己走了有多远，由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走得太久有点僵他扭到了自己的脖子，因此他不得不歪着脑袋同时以一只脚为支点扭转过身来才能看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在过桥中，这一点很不重要，只要你往前一直走总会走到头。但他很关心这个，似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那么就等于白走。可他不可能看得清——一辆辆汽车从灰蒙蒙的背景中直蹿出来——可能是三分之二远也许是四分之三，走了那么久，久到让他感到口渴，他觉得应该是快走完了，但他没敢确定，因为在他前头，如同身后一样，同是被灰霾所笼罩而看不到终点。
在这座跨度长得让他感到夸张的桥上因缺乏视野范围内固定标志为参照物让他总感觉自己走的就只要自己看得到的那么点可怜的距离，而各式各样的汽车钢甲幽灵般迅速从他身边穿过。哇，雾蒙蒙的，随时可能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夺命，他更靠近一点贴着栏杆走。这么重的阴霾天他们真不该把车开得这么快，快到你一见到雾灯的黄光随即也看到它们从背景中蹿了出来并一下子到你身边倏尔消失在你身后，缺乏理智的一副副赶着投胎的短命相，但是每一辆一扫而过的不管是哪种类型的车看上去都像设定好轨道似的相当自信觉得意外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脚下是江水滔滔涌现在他脑海，头上是灰霾朦朦悬浮于半空，他处在江上但看到不到江面，由一座他不知道有多长的桥所托承着，看不到另一个行走的人。当然了，这里本来就禁止行人走动的，没有人会走上高速公路同样没有人会走上这么一座专门给汽车通行的桥——它连接被大江大河所区隔的两地，你要从这边到那边去或者从那边到这边来必须坐车或者自己开车，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双脚去完成这一跨越。有点小得意，他觉得自己挺特别的，特别得让他像永远无法走到头一样每一步都像是在重新开始。启程——回头——启程——每次回头都只看到那么点距离，每次回头以及每走一程，都是并将是千篇一律，既感觉不到桥面在抬高也感觉不到桥面在下降，就像走在一条完全没有坡度的贯穿着广袤平原的公路上，他有点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以为自己已经走了有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但其实可能没走多远。
得意的感觉稍微一闪他便又感到乏味，嘴里像起了毛边。早知道这条路这么远我就该带水上路。


“他妈的——”这句不符合他气质的话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显得怪异，有点过于咬牙切齿和不必要的夸大情绪，他感到有点难堪。
“管它的——”他用同样的语调斜着头歪着嘴又讲了这句，给自己打气。
“反正这里也没人，老子想怎样就怎样！”他自己跟自己讲，像是语言能给他一粒定心丸使他看起来很有自信。
“不就是一条路一座桥嘛！”路很好走，没有什么障碍，笔直、遥遥无期……他往前探望，刚刚自我培养起来的信心又消泄了下去。
“何时才到头啊？！”他吼叫也立刻意识到身边呼呼而过的汽车里面的司机可能会听到，但见它们都没有减慢速度他才感到放心。
“哪可能听到啊，车开得那么快，窗户关得那么紧，不可能听到，可能还看不到，一定没有看到有人在桥上走！”
他突然发现了车都是往同一个方向行驶的，都向着他前进的方向开去。“难道有另外一座桥是让车往回走的吗？”他想到了那种并行独立的左右隧道，他好像看到那种隧道就在眼前，两个紧挨着的隧道口泛着朦朦糊糊的白光。他睁大眼睛，但它又消失了。这座大桥没有在中间区隔出左右车道而且它旁边也没有并行独立的另一座一模一样的桥啊。他背挨栏杆朝桥的另一面望去，另一边向靠近他的这一边一样，同是灰蒙蒙的一片空空旷旷……难道是灰霾把对面的一座桥遮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天气，也不可能存在把两座这么巨大的桥并列建在一起的可能。

空气干燥浑浊，首先是干燥，他感到呼吸有些不畅仿佛有人把手指搁在他鼻孔下不让他畅快呼吸。
路不难走，他没有停下来，但心里冒出的疑问让他发堵，就像呼吸不畅一样让他心口沉默。
“我到底想干什么来的？”他小声说。
“没有必要讲出来啊，这里就我一个人。”他低语道，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看上去身子单薄。如果灰霾散去，他会为自己走在桥上而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天气恰恰起了保护作用”，他心里嘀咕着，“这样就不会让人看到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桥上像个精神出问题的人了。”
“我看上去像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他想到了不久前讲了一句“他妈的”和一句“管它的”时那种歪头咧嘴的表情。

“啐”地一声他吐了口唾沫，“什么玩，意儿……”话语中有种力道渐弱的趋势因为他又发现那种先于思索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的轻佻并适时但意识到为时已晚只好加以草草抑制收场，仿佛有种将他往与平常形象相反的方向牵引的力量存在在他四周，可能就存在于灰霾之中，他就身处其中虽然他看不到近在眼前的悬浮着的细微小颗粒但无疑它们是存在的，存在于他的四周、毛孔、呼吸的过程中无孔不入并非他之前以为的只是在不远处。从视觉上讲，确实是只有在不远处和远处——到底有多远无法判断，不存在不远处和远处的分界，这些细微尘埃颗粒聚集在一起一粒粒松散地漂浮于空中在视觉上越远的地方它们叠加出的效果越显著因此显得越为浓稠，他感到它们完全混成一大片包裹住了整个天地并且越远这包裹层越是稠厚——而近处，没有，看不到，但千真万确，它们就是使他呼吸不畅的无法摆脱的障碍并令他……怎么形容一个人表现得与平常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呢？——抗拒！不自觉地加以抗拒。
用一种他抗拒的方式去抗拒他所抗拒的另一种影响？

他继续走了。每走一步，都加深他的疑问，我为什么走上这座桥？我要到哪里去？

十几分钟之后他依然没有把疑问搞清。印象中，我是为了出来透透气，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他想，但不可能呀，我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在他住的附近，并没有这么一座桥，这座桥属于另一个地方，他觉得它并不在他所在的城市。
他感到十分烦躁，但并不恐慌，脑子里盘旋着的这个疑问让他感到一种类似召唤的力量在指引着他，但他尚未能将自己交付给这种力量而感到与它较劲时的疲累。

他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了，他怀疑这座桥随着他的前进而往前延伸，是一座活动生长的大桥。
“好啊。”他轻微往前一跃说道：“这个想法太好了，一座生长着的大桥，我将永远困在其中！”
他感到十分无聊，浑身不适，胸口仿佛在疯狂长毛他将手放到胸前猛抓一把。吃了一惊他摸到了自己光着的胸膛，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一丝不挂。“这是怎么回事？”他发出一声惊叫，“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赤裸裸地走过来的吗？”
一阵晕眩他立住，继而，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桥面。足足花了一分多钟他才恍过神来。
通常，人们会以为自己处于梦境之中，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梦里，他想起了整个事情的起始。

他看到自己伏倒在地被一圈人围着，看到血从自己的嘴里和鼻孔里流了出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被一辆吉普车撞飞了，现在他看不到那辆车。下午他出来散步，沿着大街走上大路，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他听到喇叭长长地鸣叫，这是最后一个声音。但他想不起来是自己闯了红灯还是吉普闯了红灯。这声长鸣这时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撞飞的过程，汽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扭转车头，他斜斜地往外飞出五米左右，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全黑了。然后，他听到爷爷的声音，吓了一跳。接着，他看到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走吧。”他就跟着他走了。
爷爷也是赤裸裸，我也是——他想起来了。他跟着爷爷走了挺长一段路的，走到了引桥那里，爷爷停下来对他说：“去吧。”
就这样，他走上了这座漫无止境的桥。
现在他感到无可奈何，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头。
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太阳完全被灰霾遮住，他盯着那光亮稍微强一点的地方，看到了发白的太阳的轮廓，但眼睛一酸，眨了眨眼又分不出来了。

他没有停止下来，现在看起来比散步更加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快失去感觉了。
突然他停了下来。感到又累又乏，但口渴让他有了继续往前走的意志。
身边的车像箭一般飞快，简直只能看到它们一闪而过的影子。

终于他走到头了，快到头了，他感到了桥面有了缓慢的坡度，走起来轻松很多。
到引桥了他想。
接着走，他没有停止双脚的交替跨步——简直不能说是跨步，只能说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从他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之后他又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吧。
他看到桥的终点有个茶水摊离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已经渴得忘记羞耻，走上前去要了一碗水喝。
他问那个卖茶的老太婆说自己没钱，但非常渴，如果她能够给他一碗水喝就好了。
像是早已准备好了，长桌上唯一的一个碗里盛着一碗水，水快要满到碗口。她小心端起来给他。
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下，水从他嘴边溢出来顺着下巴流到胸口，在皮肤上滑到小腹。他感到十分痛快，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现在唯一渴求的，就是找个能睡觉的地方。
他问她：“你知道附近哪里有旅馆吗？”
她把手往桥上一指。
他往回看——就在他喝水的时候，灰霾已经在快速散去，现在一切都朗朗清清了，让他感到之前的灰霾是因为身体缺水而导致视力下降。
“我刚刚从上面下来，你是说在桥那一头吗？”
她点头。
他想她大概是个哑巴吧。
“那……我得往回走？这边呢？”他指着另外一边，“这边有房子吗？”
她摇头。
他看过去，他手指着的一边是一片空空旷旷的绿草地，好像看不到边。
“哪些车呢？”他吃了一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不往回走了，我刚刚走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走下来，我不往回走了。”
她没有回答。
“能给我再喝一碗水吗？”
她给他倒水。
这次他喝得很慢。
喝完水他说谢谢你，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走进了草地之中，可是在桥上，虽然漫长，总有终点，现在，他面向的是大海一般的叶片翻动的草地。

一层

作者是有想法的。但这篇小说对“黄泉路”的异化，在临近结尾的时候仍落入到某些日常性的认识（比如必须过桥、必须喝汤、给汤喝的那个女人叫孟婆），并且由于作者前面的控制力过盛，导致后面的部分越来越没有力度和重量。人物的内心活动和自言自语基本来自于作者，这使有些表现“矛盾”的心理独白也跟着矛盾起来（或者说，突兀起来）。
另外，小说中的许多句子还不够通顺甚至有语病。比如下面这些：
“话语中有种力道渐弱的趋势因为他又发现那种先于思索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的轻佻并适时但意识到为时已晚只好加以草草抑制收场”——这句我始终读不明白。如果长句的存在只是为了制造阅读障碍（其实这句是写作事故），那我觉得读者应该拿起标点符号向它砍去了。
“但他尚未能将自己交付给这种力量而感到与它较劲时的疲累。”——这句一样不太通顺。把“而”改为“却”或许还通顺些，但总觉着有语病，我被它绕晕了。
“现在一切都朗朗清清了，让他感到之前的灰霾是因为身体缺水而导致视力下降。”——这句是典型的后半句缺主语，把“让”字去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