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2-8-1 10:22 编辑
桂花开始谢了,天气早晚凉。六点半的时候,空气里只有白天的微微余温。 戚子归在回去寝室的路上,想到刚才在图书馆看到的一个女孩:她坐在两排书架之间的地板上,一本硬装书摊在地上,弓背低头露出一段细弱的脖子,像只容易受惊的幼猫。经过她的时候,戚子归小心绕行,那女孩忽然抬头与她对视。子归心惊好美,眼珠深褐色,眼白带点隐隐的蓝,清润地望着她。子归说对不起,匆匆侧身而过,在好几个书架间徘徊许久,手心还出汗。满地银杏叶子被风吹得簌簌,她想起那女孩眼睑下掠过睫毛的影子。 走廊尽头,陈碧在刷牙,看到子归,遥遥地对她挥手。寝室没排满,一间屋只有两个人。子归走近了看到陈碧指尖通红的甲油,觉得她比刚开学时更艳了,才一个月而已。报到那天,陈碧画着粗枝大叶的紫红色眼圈,一头长发乌黑地披在肩膀,肤色暗暗的。N大学分数居高不下,处处可见桂纶镁式女生,相形之下陈碧的打扮简直触目惊心。但子归后来发现最会念书的也是她——能够边和男朋友打电话边背单词,事后默写,全对。 这栋楼住的都是大一,还没从高中的时差倒过来,几乎人人早起晚睡。经常有人夜半洗衣服,小声地哼着歌,水声潺潺里断续传来清简的调子。陈碧在喁喁地讲电话。一楼草坪上的情侣经久不散,要把压抑了大半个青春期的荷尔蒙都释放出来。一个女孩在咭咭地笑。子归躺在上铺,像被这些声音托起来浮在半空,她看着天花板,上面粘着一小片旧报纸的残余,隐约是寻人启事,忽然想起了唐纯,她想唐纯如果还活着,也该是和我一样,上大学了。子归觉得那寻人启事中模糊的人脸,渐渐浮凸在天花板上,变成唐纯的样子,她一惊,迅速闭上眼睛。 周日子归整日在图书馆。她坐在长长的桌子的尽头,打开正对自己的一扇窗户,翻阅英文字典。薄脆字典纸一碰就响,寂静中显得清越。 纸响中子归听到身边一个声音说,师姐,可以坐这里吗?说话人穿着桃子色上衣,子归还没有抬头那颜色就先溅到眼睛里。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子归发现竟是上次坐在书架之间的女孩。她点点头。女孩露齿一笑说谢谢。她的牙齿生得很乱,几乎是摞着长的,像噙着一口咬碎的白贝壳。女孩坐下后,子归觉得,她上衣的桃子色胭脂水粉一样晕染到书桌上,染到自己的指尖,脖子,脸。子归尽量不再让书页发出声响,像在克制一个秘密。窗外,地铁在不远处穿城而过,在风里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偌大的图书馆那样静,子归对着字典上密麻的小字,心旌摇荡。 清早图书馆人烟稀少,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坐着,直到中午过后,日光垂直地照在头顶,子归说了句好热,那女孩说那我们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去,口气熟稔像她们约了来的一样。子归一边讶异一边笑说好,抓着字典走在前面,坐定后那女孩伸手过来说,师姐,你忘了笔。子归低头看到她细白的手指捏着孔雀绿笔杆,说谢谢,不过我不是你师姐,我也是大一。那女孩略微耸肩,牵动领口里两块细长锁骨。子归对她笑笑,悄悄望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宋晚晚”三个字。 中午竟都没有吃饭,一直并排坐着看书,间或说几句话,像惯常同来同往的。这对子归是绝无仅有的,她从小就畏惧人与人的交接,对个人空间要求强烈,对有心或无意进入她私人半径的人抱有警戒。但宋晚晚……子归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宋,晚,晚。去声,去声,去声,念完又念一遍,一直念了好几遍,她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西风残照之感。而天也真的渐渐黑了。 和宋晚晚并肩走在两排银杏夹道的路上,子归没有说话。初秋天气触手新凉,地上有她们的影子。园丁在修树,草汁流动在空气里,让人恍惚以为是在春天。她们都发现彼此原来是住在一栋楼的,子归住三楼,宋晚晚在二楼,子归站在第四层阶梯向晚晚告别,她说,再会。子归走了两步,到第六层阶梯,回身俯视晚晚的背影渐远,在心里说,再会,宋晚晚。人来人往中宋晚晚的背影似乎是停了一停,像为此止步似的,子归站在楼梯上嘲笑自己,竟有如此甜腻的想象力。 拉开寝室门的时候,子归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女生正准备走,她同陈碧大声说笑道别,也跟子归说了句,我走了啊。这个女孩满头蓬松的自然卷,眼睛很大,看人的目光像在逼视。子归心想,像只小狮子。这段时间,陈碧的各路朋友常到寝室做客,有男有女。若是男生,就跟宿管阿姨说是帮忙搬东西,每次走的时候还真的装模作样端着一只碗或者是一本本子。 子归上网,打开社交论坛搜索“宋晚晚”。宋晚晚的页面是桃子色,子归想她这样喜欢桃子色,这么满怀欲望的颜色,但是她人瘦得只剩下精神气息。宋晚晚的相册内容非常纷杂,子归意外,她以为宋晚晚是那种会把不同主题的相片分开存放的人。第一张是最近拍的,她站在一个男生身后,手臂垂在男生的肩膀,穿了一条明黄的连身裙。下面有几条留言,看得出对她的觊觎,又无奈名花有主,只好假惺惺地发乎情,止乎礼。陈碧经过子归身后,问,这是谁?有点青涩,不过,是个美人坯子。子归说,不认识,无意中点进来的。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网页关掉,心情十分幽曲。 夜里子归做恶梦。她梦到自己身处海底,碧蓝海水里空无一物,慢慢地远处有了一点白色的光,光晕里走出了唐纯,她还是十四岁模样,子归同她说了几句话,她忽然变成一条鱼,游走了。子归想去追她,却发现手脚都不能动,喊也喊不出。醒来四下寂静,只有阳台上正在晾干的衣服在小声滴水。 社团联谊,有人知道子归会古琴,邀她表演。很久不练,子归唯一记得谱的只有《忆故人》。后半夜通宵教室才没人,子归于是从两点到五点练了三个钟头,弹得破破烂烂。秋意愈浓,教室里开了暖气,子归想起半个月没见到宋晚晚。 没想到演出结束那天她和宋晚晚在浴室相逢,宋晚晚洗好澡,一身淋漓,白晃晃地站在她面前。子归正要去洗,还挂着严妆,溜光的身体只有脸上戴着面具,像具无头女尸一样被宋晚晚撞见。晚晚叫她,师姐!然后抱歉说,对不起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还叫你师姐。子归不敢看她,低着头说,哦哦。晚晚又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子归盯着马赛克地砖说,戚子归。晚晚又问,什么子什么归?这时她已经穿好了睡衣正在梳头,子归才抬起眼皮说,孩子的子,归来的归。晚晚说,我叫宋晚晚,唐宋的宋,夜晚的晚。子归听见水蒸气里自己和晚晚的声音,隔着光年一样失真,心想,居然裸体完成自我介绍。 自从这次赤裸相见,很奇怪,子归便经常能看到晚晚,并且越来越知道她。晚晚念戏文系。晚晚穿三十六号半的鞋。晚晚的手指总是冰冰凉。还有,显而易见的,晚晚喜欢桃子色。她常去寝室找子归,也认识了陈碧,问她借过一本里尔克。书还回来的时候,陈碧对子归说,多细腻的孩子,你看她看过的书,一个折角都没有,一个指印都没有。子归心里想,晚晚的心思深密又何止这个。她看到子归桌上的一堆CD,全部借去听了个遍,还回来的时候要子归介绍它们的前史,子归便一一细说,这张是来这儿刚买的,这张是高中常听的,还被老师没收过,这张是初中攒零花钱买的,等等等等。一次逛街,路过的音像店正放《丽子像》,晚晚说,这不是你高一时候在学校门口买的盗版CD吗,森田童子的《夜想曲》。子归说是,你还记得。 那次逛街,晚晚买了一个银镯子,坠着铃铛,一抬手就响,她穿着桃子色的裙子在书架旁边无意间撩头发,图书馆里即刻声色荡漾。子归不知道她原先那个男孩去哪了,也懒得问,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晚晚的历史,她要的是,现在,现在,现在,争分夺秒的现在。 睡前,子归想到唐纯,她心里对唐纯说,纯纯,如果你在的话,还会出现晚晚吗?或者我们可以有三个人的爱情,缺了谁都不行。可是你说跑就跑掉了,剩下我一个人不停地赶时间,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拥有,可是都会说跑就跑掉了。 戏文系有曲学通论课,子归跟着晚晚去旁听。曲学通论也并没有昆曲理论,只是拍曲,老师打着板眼,学生跟唱,从下午四点上到六点,正是最意兴阑珊的时候。一教室恹恹的,高高低低的嗓子。那老师不满意效果,要点人单唱,正是拍《小宴》,点了晚晚唱杨贵妃,晚晚站起来的时候指着子归说,她来唱唐明皇好不好?两个人就在傍晚昏沉的空气里咿咿呀呀地唱,念白的时候子归说,妃——子——呀——,心里随着这拖长的三个字一路旖旎,同时又有种隐秘的惶惶,像不小心放纵后的耻感。 陈碧在夜半归来,带着一身的酒气,摇摇子归的床。子归子归,陪我说话。子归知道她是又失恋了。陈碧频繁地换男朋友,而且每一个都不是游戏,都是认真用力地爱,子归以前不知道一个人会拥有如此旺盛的“爱能”。她陪陈碧聊天,陈碧东拉西扯,噜苏不清,说,大家都讲,你跟戏文系那个女生,你们是拉拉。他们还问我,你跟我住一起,有没有要跟我磨玻璃?我说,呸!下作的东西!子归听到这里就笑了,好一个陈碧。 后来子归发现真的有很多人对她们产生兴趣。她和晚晚相携去图书馆,遇到一名同学和他的女朋友,子归和他一阵寒暄,未及走远听到他窃窃笑语:“就是她们。”什么就是她们?子归疑心自己太敏感,忍不住回头看,正看到那高高瘦瘦的男生附身贴在女孩耳边说什么,那女孩回头看,正好撞上子归的目光,二人都尴尬地将视线挪向别处。晚晚在旁不动声色,经过一排书架的时候,晚晚说,我们偷书吧。子归说,好。 子归手伸向书架上一册薄薄的湖蓝色时,发现自己兴奋紧张得指尖微微发抖。她不是没偷过东西,小时候她常偷表姐橡皮。其实她自己的橡皮比表姐的要漂亮,可是自从被表姐打过一次之后,她就频繁地偷。最后橡皮泛滥,她把它们全扔了。从前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偷完橡皮都十分愉悦,刚才,就在手指伸向书架的一瞬,她电光火石间明白那是一种复仇的快感。子归看晚晚,她表情很镇静,穿着浅蓝牛仔布裙子,雪白的球鞋,扎了个马尾,端丽无双。子归想,晚晚偷过东西吗?又想,不管偷没偷过,她现在和我彻底就是同谋了。 两人一人握着本书踱至窗边,“哗”地一起把书扔出去,再飞奔下楼去捡。从通道到楼梯到大厅,子归一路跑得太快了,快得眩晕。她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在融化,变形,到后来连自己也快散了,化了,不存在了,只剩晚晚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的掌心。这冰凉的一点,像一个光标,疾驰在无垠的宇宙时空里。 出门捡了书又一直狂奔到山坡草坪才罢休。子归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索性就地躺倒,晚晚也在她旁比躺下来。报了晚上有雨,云团已经堆得极厚。不远处的教室里,交响乐团正在排练,断断续续地重头来过。晚晚问,你偷了哪一本?子归说,林纾的《不如归》,这书名让我觉得整本书都是在表扬我,哈哈。晚晚大笑,说,你真是自恋。子归反驳,自卑,才需要反复肯定。晚晚道,你只是自抑。 残破的音乐在黄昏里回旋,竟有些靡靡之音的腔调。晚晚继续说,那晚我知道是你在通宵教室弹琴。子归吃惊,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叫我。晚晚说,勾引你,一定要不着痕迹。子归惊笑,随后沉默数秒,问晚晚,你偷了什么书?晚晚说是《文艺,戏剧,生活》。子归说,你是丹钦科的粉丝么?晚晚道,不,这是绝版书,我要收藏。子归笑道,我才不要藏书,什么签名了,版本了,看书也看得物欲横流,最无聊。晚晚比先前笑得更大声,笑得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说,对,我就是物欲横流,没错。管弦声停止了,指导老师在教室里大声说话,传到山坡上听起来嗡嗡的。有个人可能百无聊赖中吹了下黑管,突如其来“叭”地一声,惊梦一般。 起了一点凉风,晚晚向子归靠近了一点,说,子归,我不是天使。子归笑说,对,我知道,你长了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其实是最贪玩好动,这样的欺世盗名,没有这种天使。晚晚闭上眼睛快睡着的样子,说,子归,如果有一天,面对面你都叫不出我的名字。子归脱口而出道,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从山坡回去当晚,子归感冒了。同时晚晚也消失。子归天天裹着半旧黑色大毛衣,昏昏沉沉去上课,去吃饭,去图书馆,去刻意找晚晚。从发烧烧得如坠云雾,到烧退后空明澄澈,晚晚没有出现;从鼻涕横流,眼眶红肿,到面目终于恢复齐整,晚晚还是没有出现。 子归疑心她再也见不到晚晚了,她回想起山坡上晚晚说的话,真有些诀别的意味。她在日记本里写:这一天还是来了,我一早就知道。也许世上根本没有晚晚这个人,所有都是布景,道具,是演戏,说散就散,说没就没。纯纯死之前我以为自己能跟她今生今世,一切都会照常进行下去。可是她死了,突然就死了,我就知道了世上一切无迹可寻,生命就是飘摇无踪。 然而晚晚出现了。已是三个星期后的事了。她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在学校,并且憔悴了许多。子归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见了谁。她把晚晚的回归当成一个礼物,除了感恩不需要有别的动作。她想,只要这一刻晚晚允许自己爱她,只要这样。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不重要。 期末考前一周停课,子归跟晚晚借口复习,订了学校附近的宾馆。她们都不堪宾馆的洗发水,子归出外买,在便利店里她犹豫很久,想晚晚会喜欢什么气味的洗发水?花味的,果味的,药味的,或者她习惯用儿童香波?子归努力回忆晚晚头发上到底是什么香气,一无所获。最后只好拿了一瓶老少咸宜的温和的柚子味。回去的时候她捧着洗发水同其他一干杂物在马路上走,想着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晚晚,她连晚晚的气味都不能确定,连同晚晚的性情,也不能确定,她忽然悲哀自己爱得这样清浅。想着想着,莫名拐进一间超市,已无东西可买,茫然地徘徊又徘徊,最后拿了一瓶廉价白酒。 晚晚没有在意洗发水的味道,看到酒倒是很高兴,子归洗了澡出来看到她倚在床边喝得面色酡红,笑笑地说子归子归,干杯。子归就着晚晚的杯子喝了一口就烈焰攻心,软绵绵地躺倒在她身边,鼻尖蹭着晚晚的皮肤,发觉晚晚的身体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奶香,混杂着某种辛辣的动物性气息,闻上去像头小野兽。 晚晚问子归,你喜欢我什么?子归想了很久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色相。晚晚又问,那你最喜欢我的脸,我的眼,还是我的手?子归说,更不知道。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想和你永远呆在一起,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晚晚说,太奢侈了,子归,你看上去那么自抑郑重,其实要求最高,如果有天你飞扬任性,一定是个暴君。子归说,可是,晚晚,你不觉得即使你想获得最朴素的爱,这些都是非常基本的障碍吗?小时候我读过一个故事,一个人爱上一匹马,但不能和这匹马像人一样厮守,他最后就郁郁而终。这是不同物种之间被禁止的爱。除此以外太多太多,生死,伦理,时空,性别,每一条都是禁忌,每一条都让许多人痛苦不堪,他们也不过是想去爱。晚晚翻了个身,说,子归,你要知道,没有人会得到完整的自由。 两人酒醒了一点,晚晚去洗澡,子归尝试着站起来,打开窗透气。冷风带着薄薄夜雾,月光散淡,没有云,没有星星。子归忽然觉得天地苍茫。 考试马马虎虎结束,子归回寝室收拾东西,在楼门口看见陈碧和一个男生一道出门,那男生长着清秀的窄条脸,子归之前见过他几次,都是在楼门口,他一个人,全身绷紧地攥着一本书或是一个碗,克制着慌张往外走。子归上了楼打开门,嗅到房间里有股类似熏咸鱼的气味,她坐在凳子上发了会楞,想到这么久,她和晚晚连一个吻都没有过。 有人敲门,子归开门见到一个面熟的女生,想不起是谁,那女生却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说,戚子归,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子归脑中仍无她的信息。女生说,上次也是在门口,后来从陈碧那里知道你的名字。子归看着她一对逼视人的眼睛想起来,是“小狮子”,未及开口,“小狮子”说,我叫雷雨晴。她的声音是暖色调的,蓬松的自然卷染了深栗子色,她说,我是来还借陈碧的英语笔记。子归伸手去接笔记本,雷雨晴大声赞叹道,你手真好看。子归不太习惯这种轰轰烈烈的表扬,应诺了几声,一时语塞。雷雨晴说,别紧张,这是实话。我早就想认识你,总不见你人。 陈碧回来,子归说,你的朋友真热情。陈碧说,她跟你一样,也是喜欢女孩子。子归说,早看出来。子归一直觉得她们这种人周围有种气场,只有同类能感觉得到,或强或弱。雷雨晴的气场很强,强过子归很多倍,晚晚气场则弱如游丝。陈碧说,雷雨晴跟我说过,她喜欢你这样的。她刚刚跟你说了吗?子归说,她说我的手很好看。陈碧说,她想跟你好。子归说,我对她没感觉。陈碧说,你现在心里只有晚晚。 考试结束后第一周,子归和晚晚都没有离开学校。她们漫游在城市和乡下,结伴去一切有美丽风景的地方。每天日暮时分,从江边,山顶,或者古迹,穿过闹市,回到人烟稀少宛如一座空城的校园。临走前晚,她们飞奔去赶最后一班地铁,列车从黑暗的另一头驶来,车厢里散布着零落的乘客。晚晚说,里尔克有句诗,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子归大口喘着气,一时没有余裕答她,只在心里想,我根本不在意谁在世上走,我只想和你一起去海边,去沙漠,去草原,去所有无边无际的地方。 假期里适逢暖冬,夜晚并不十分寒冷,子归时有长跑。子归觉得长跑是一种自我吞噬,与其他大部分运动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个绝对的单人项目,所有的循环都只在内部进行。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自闭倾向,任何能够收起吊桥,清空私人半径的活动,子归都感兴趣,比如夜跑。静僻的路上没有人,没有人与她有身体接触,没有人叫她的名字,没有胶着的目光。这是最温馨的时刻,子归想。此时的她比植物更加沉默。行道两旁,泡桐树枝伸向乌蓝的天空,冬天的月亮,光泽不丰盈,苍白地隐没于铅色云团背后。偶有迟归的飞鸟擦着地平线低低飞过,鸟的翅膀在逆向的风里发出一种奇异的震动之声。 泡桐树干上,一张一张白纸贴了整排,路灯下看不太真切,依稀分辨出黑糊糊的头像。子归猜想那不是悬赏令就是寻人启事。她想起自己床顶天花板上那一小块未揭去得旧报纸上的半张人脸,想起那天将睡未睡间受了惊吓,后来果然做起噩梦,她梦见她和唐纯在荒漠里上课,风沙极大,极冷,她们想要坐得近一点,子归却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到天上去,整个天空都是暗无天日的沙黄色,一片混沌。子归醒来后还对那种被抛弃的孤独感心有余悸。子归边跑边想,她和唐纯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得知了唐纯病得很重之后,于各个医院之间辗转的空隙,那段时间她在家休养。正是初春,她到唐纯家去,病榻上说了许多话。唐纯提及医院的治疗经历,成长中的故事,以及,将来想上N大学。一直说到日暮斜阳。临走时,子归站在门口,跟唐纯告别,忽然想吻她,想抱住她,在她柔软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但她没有,她想得太多,第一反应是这动作太剧烈了,又不是永别,何至于此。又想以后也许还有机会。于是她微微笑,说,唐纯,再见。就这么走了。现在想来,唐纯那天下午说了那么多,现在,将来,细细地历数自己的过往,怕是她自己也有感觉。她是她们见面的三个月后走的。 正是下坡路,子归在加速度中窒息地狂奔着。昏暗的路灯下,一切都只勾勒出些微光影,只有树干上的张张白纸清晰耀目,每一张里的人像都呼之欲出,每一张都即将走出一个唐纯,子归奔跑着恍惚觉得,漫天都是梦里浊重的风沙。 那天晚上子归试图给死去的唐纯写一封信: “纯纯,你好吗,一别四年。你走后我病了三天,当时正是青春期的开始吧?这三天我却感到经历了晚年。你知道我发育迟缓,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是。对很多事情,包括爱情,向来懵懂。你走之后,我才知道……” 这封信最终没写下去,被子归撕成碎片,丢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她越是往下写,就越感到压抑和无穷无尽的空白,她恐惧这种感觉。 还未开学,子归早早返校,在和离开时一样空旷的校园里百无聊赖了几日才等到上课。她在宿舍楼大厅里与晚晚相见,觉得她似乎有点变了,仔细看又好像没变。晚晚穿着一件绛紫色外套,整个人的色调比从前暗了一档。子归疑心是衣服的原因。她们一起到学校新开的饭店吃饭,晚晚吃油炸小黄鱼,金色面粉屑粘在她涂着厚厚唇膏的嘴角,子归替她擦去,说别动,别动。晚晚笑了,笑得眼尾绵延,像只娇纵的母猫。她们坐在角落,白天室内没有开灯,只有一束微弱的光线从头顶斜斜落在耳廓,子归支颐看晚晚,她已经脱了外套,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子归仍旧说不清不一样在哪里。那一束不明不白的光线里浮动着无数游尘,在傍晚时分更加暧昧起来。子归说,这学期你们还有没有曲学通论课,一起去上吧。晚晚说,有是有,但这学期我可能很少在学校。子归想问,你要去哪儿呢?最终没开口,用筷子慢慢拨弄碟子里几块鱼骨残骸,说,噢。子归发现自己对晚晚的行踪,从不想问演化到了不敢问,已经懦弱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境地。她一点都不敢问,为什么,怎么了。只是想着,晚晚的脸好像圆了一点,晚晚换了一个牌子的润唇膏,只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破碎。而打通这些碎片的经脉,去亲手连接起一个平滑的未来,子归想到这个就感到无望,她觉得这种无望在自己的骨血里早已形成了一种器质性病变,无时不刻不在左右她的决定。 晚晚果真没有怎么在学校上课了,此后一个月都不见人。子归接了翻译,工作量巨大,每天在通宵教室里译到深更半夜。一日,暖气坏了,众人都怨声载道地回去,子归倒心无旁骛,一抬头人走得清光。春寒料峭,坐着坐着就把自己坐成一具尸体,子归嘴唇乌紫的去寝室取条毛毯来裹着,经走廊,过楼梯,在寒风里瑟瑟地小步地移动,心想自己真是一具行尸走肉。 译稿付梓之后子归恢复长跑。起初仍是一个人,后来有天子归听到背后有人在叫自己名字。跑道这种闭锁空间,更让人耽溺于一种清寂,子归尚在个人世界中潜泳,竟疑心是幻听。回头看,远处一个人形跳跃地移动过来,一时迟钝,那人已到跟前,是雷雨晴。她把头发束起来,露出饱满的大额头,肩膀圆圆的骨节略微突出,黑暗里也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雷雨晴说,戚子归!她也不说,好巧,像意料之中会碰到。子归笑了笑说,是你,这么晚。她们一起跑了一段,雷雨晴健谈之极,子归努力地配合她,终归还是流于敷衍,她觉得跑步时兼顾大量说话简直身心疲惫。此后子归经常能看到雷雨晴。这样一周后子归放弃了操场夜跑。她并不讨厌雷雨晴,而且觉得雷雨晴有十分明显的有趣之处。问题是,雷雨晴作为闯入者,彻底驱散了夜跑之于她的特殊意义。 再见雷雨晴是在四月里,陈碧的生日聚会上,乌泱泱的人,吃过饭在露台上各自为营地玩,子归去得晚,又不太认识其他人,想先回去。下了半层楼,听见有人叫她,木板楼被踩得梯吱嘎吱嘎的,雷雨晴三步两步地蹦到她面前来,把她堵死在墙角说,子归,有话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子归想,果真是头小狮子。她诚实地说,不讨厌,但也不是你问的那种意义上的喜欢。雷雨晴说,我知道你早就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今天非问不可了。楼梯又吱嘎吱嘎地响起来,有服务员托着大盘黄灿灿的春卷往上走,逼仄的拐角多一个人都显得拥挤。子归心里有点无措,随便抓了句话问雷雨晴,你就要在这里向我表白么?没想到雷雨晴听闻,大笑几声说,你说得对,这里的确不是表白的地方,今天先让你走。子归似乎看到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廊灯下发出了漆黑的光芒,想雷雨晴这是失望呢,还是兴奋呢,还是一种征服欲的体现,或者仅仅是自己的幻觉。 陈碧告诉子归,晚晚回来上课了,但并不住在学校。子归没有说话,收拾了几本书,去上课了。课堂上她比平时更飞速地记着笔记,两个小时竟过得心无挂碍。下了课,子归帆布鞋踩着磨得毛毛的裤脚边往外走,听到背后一个轻轻的声音:“子归。”是晚晚。是晚晚。是晚晚。子归心想。她觉得脖子后面有根筋微微抽痛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成群的人正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子归努力辨认也没找到晚晚。正待转身,又听见,子归,子归。下课铃雷霆一样,在空气里不停地响。子归终于看见晚晚,她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倚着栏杆。她更瘦了,松松垮垮套着条黑色桑蚕丝裙子,脸上没有妆,眼睛轻微浮肿,却有一种蚀骨的艳。 子归站在原地稍一怔忪,心想,真的会面对面都认不出来。晚晚把着扶手,袅袅地下楼,子归发现她那只坠着铃铛的银镯子不见了,左手腕上明晃晃地带着只卡地亚手镯。晚晚走到子归面前,轻轻说子归,子归。子归欠身抱了抱她,触到她背后凸起的蝴蝶骨,顺着她瓷器一样单薄清凉的背,碰了碰她细弱的脖子。子归深深吸一口气说,晚晚,我忘了东西在教室,不送你了,下次见。晚晚也说,下次见。她们松开彼此。晚晚伸手给子归扣好领口一颗纽扣,子归看见她手腕内侧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潜伏着明晰的蓝色静脉,就连那实诚得浑身写满了价钱的白金镶钻镯子,也染上了幽幽的蓝光。子归想,晚晚拥有多美丽的手腕啊,这样的手腕,就算割破了,割烂了,也还是美的。但以后,这美丽,就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们各自往相反方向走。晚晚下楼,子归装作回教室——她当然没有东西要拿。她回到原地,从楼梯扶手交叠成的回字形漩涡里看晚晚的背影,想到刚才她抱她的时候,她身上奶香混杂着小野兽的辛辣是没有变的,忽然很想吻她,哪怕是吻别呢。可是已经迟了,晚晚在漩涡里层层消失,只见衣角一闪。 所有的教室都下课了,整栋楼没有一个人,黑黢黢的走廊里亮着“紧急出口”指示灯微弱的绿光,四下一片死寂。 夏天来了,即将进入梅雨时期。气压极低,空气总像蒙着层油。傍晚时分子归带着一身黏腻去冲凉,洗发水没有了,临时拿了瓶陈碧的。浴室里,干冰一样的白烟从脚底升起来的时候,子归在掌心揉开洗发水,忽然那浅浅橙色的粘稠物像鼻吸式毒品一样,让她的瞬间眩晕。柚子味。柚子味的洗发水。脑中的画面闪回到去年冬天和晚晚在宾馆的时候,她站在成排的洗发水面前是如何的犹豫不决,她还记得走在夜晚街头,新上过柏油的马路被路灯照得雪亮,还记得晚晚洗过头,她帮她吹干,晚晚潮湿的头发在热风里四散开来,整个房间里都浮动着她头发上的柚子味。晚晚在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里说,子归,考过试我们把这个城市认真地走一遍,好不好?子归说,你的口气怎么像个绝症病人一样。晚晚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子归站在她身后也大声喊,我说好的! 闪回的速度越来越快,镜头凌乱地跳接着,晚晚在图书馆的地板上一抬头,晚晚的桃子色上衣,晚晚和她偷了书一路飞奔,晚晚在回字形漩涡里消失。淋浴头的水哗哗流动不息,清洁工人不等人走就打扫卫生,海绵头擦着玻璃吱吱地叫,子归给她擦得头痛欲裂,胡乱冲干净头发就上楼。 终于在寝室坐定。子归觉得嘴里有股血腥味,她想到一种电影桥段,人在面对不能承受的事情时,出于隐忍,会不自觉地把嘴唇咬破。子归舔了舔下嘴唇,它完好无损。她只是忘记了季节交换的时候,嘴唇容易破皮,无意中用牙齿咬断那层还连着肉的皮,就咬得嘴唇一丝一丝的见血。子归就这么坐着,像对口腔里的血腥味回味无穷一样。日光灯坏了一盏,另一盏也快不行了,灯管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响一次就会神经质地骤然变暗又变亮。 楼下传来很大声地喧哗和尖叫,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演唱会现场,甚至能听到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子归听到有人在叫,戚子归!戚子归!此起彼伏的口哨声里,子归听到了“我爱你”,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看见楼下一大群人,中间站着雷雨晴,她脚边燃烧着一片火烛,她就站在这片火海的岸边,手捧鲜花,声嘶力竭地叫着子归的名字。 子归在嘴唇上涂了厚厚的润唇膏,套着拖鞋摇摇晃晃地下楼,走廊垃圾堆里不知什么烂了,发酵出类似呕吐物的腐败气息。宿舍楼锁了大门,一楼过道的围栏边聚集着黑压压的人,她们像女囚一样把手臂从肉体与肉体的拥挤中伸出去,伸到围栏之间的空隙外面去拍照。子归在那一片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把嘴唇贴到雷雨晴的嘴唇上,慢慢地,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动,像给她涂一层润唇膏一样。雷雨晴把花递给她的时候说,我以为你不会下来,太晚了。子归笑笑说,都无所谓了。雷雨晴邀子归外出,子归说,我要回去了,还有很多衣服没洗,下次吧。雷雨晴又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子归困倦地答道,也许明天吧,也许明天以后,也许……反正不远了。 回去之后子归真的洗了大堆衣服,几乎是所有的衣服。她听到去年开始就在潺潺水声里唱歌的女孩,在唱一首柔和的儿歌:蓝蓝的天空云彩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啊,飘啊,飘向天边。她也跟着唱起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第二天一早,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子归去天台晒衣服的地方,她干爽的衣服挂满了所有的晾衣绳,像西藏人的彩色经幡一样在风里飞动。夏日凌晨的天空是一种类似牙龈出血的淡红。子归在空中作自由落体的时候想,纯纯,一别四年,我来了。 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干燥的地面摔个粉碎。初夏漫长的雨季开始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休无止的雨将伴随闷热,持续整整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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