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舍

n1986

天气不会再这么热了。那层薄薄的灰云，如同一片稀疏的棉纱一样，遮挡了并不飘逸的阳光。再等待那么一会儿，雨就会来了，落在屋顶，叶片和雨伞上，裹着尘埃，让城市渐渐清新起来。
我想象着。
车站脚步声来往的入口处，一个小女孩静静的坐着，发丝有几缕从束缚着的头发中逃逸出来，随着空气中微弱的流动，轻而柔的左右摇晃着。
她很小。年纪让人自然的联想到幼儿园的浅绿色栏杆，顺着这栏杆，会看到用小脚正在蹦跳和奔跑的孩子们，就像飘起又落下的羽毛一样。这个孩子则更像一片落叶，从秋天淡黄的色彩中，不幸飘落到这里。
透过明亮的橱窗，我看到几近无声的候车室外，一辆出租停在报栏不太清晰的阴影下。李青打开门，走了下来，四顾一番，长发像绸缎一样的微微起伏。当我们目光相遇时，她脸上浮起了好久不见的微笑。
到达候车室尽是些人流构成的缝隙。她不得不侧过身体，从五颜六色，有些灰蒙蒙的T恤、衬衫间穿过。走上那些台阶，在流动人丛中那个安静的小女孩便在她眼前呈现出来。我看到她眼中掠过一丝头发那么细微的变化，或者，我猜测正是如此。她走了过去，让一张钞票，带着它的质量，落进了小女孩面前的鞋盒子里。
“你不该给她钱的。”我说。
她坐了下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我的鼻翼周围漂浮。
“只是一点零钱，还不够你买包烟的呢！”她说，带着一点鼻音，不太清晰。她转过头，将眼中愉快的光泽投向橱窗外。小女孩似乎觉察出来自别处的注视，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李青朝她笑笑，她也勉强的扬起了两边的嘴角。
候车室像一只方形的盒子，装满了正在溜走的时间。在人们擦拭掉额头薄薄的汗珠和加速步伐的行为中，墙头那只白色的挂钟，却显得宁静而缓慢。
她拿出了车票看了看上面的发车时间，又看看唯有秒针移动的挂钟。眼脸合上又打开，带动着修饰过长的睫毛。
“有点困了。”她说，额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十分钟吧！车就会进站了。”
“四个小时后就能到家。”她问道。把“家”字说的模糊不清，就好像一个生僻的字眼。
“是。很快的。”
她闭上了眼睛，头依靠着左手，头发有点凌乱的垂向那侧，没有睡着，只是浅浅的顺着困意，避开这最后的等待时间。
那时候，我想让她靠在我的肩上，可我什么也没说。
距离上车还有一会儿，我便站起来，留下一个空空的座位。走出候车厅，来到门外店面狭窄的小卖部前。室内，一架吊扇在屋顶欢快的旋转。老板正躺在一张躺椅里，专注于一部大概是关于飞机的纪录片。他站起来时有些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酒气，大概正沉醉于某种脱离地球引力的事物中。
车站附近的矿泉水总是要贵出五角。我付了钱，看着他在一只陈旧的木箱里翻了老半天，最后他说，你得等等。
他去了隔壁。电视里，莱特兄弟那架飞机，在众人的等待中，飞上了大草原的上空。那种老式的画面使得颜色有些发黄，人们的行动则有些机械，不过那总归是最早期的飞翔，让人喜悦——在飞机还没有落地时，老板从隔壁回来了，找来了一大堆领钱，包括几枚装在兜里总会丢失的硬币。我不知道我的硬币为什么总会丢失，就好像他们会在我的兜里活过来，然后自己逃逸。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他们轻声送给别人。就这样，我把硬币投进了入口处的鞋盒子里。
后来想想，我不该这么做的——透过橱窗，我看到了李青那张似乎刚才睡梦中浮起来的脸，上面没有一点表情。
“你不该给她钱的。”她说。我把矿泉水递给了她。
“我给了她硬币。放在我兜里总会丢的。”我解释说，我知道，她根本没听。
“那些钱最后都和她没关系。再多的同情最后都和她没关系。她不需要同情。”她说着，就像感同身受一样。
“可……”我看着她绸子般的头发，我喜欢这样的头发。我把争辩咽了下去。“我去把钱拿回来，你看怎么样。“
她没有说话。
我们上了那辆白色的大巴车。一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把局面从沉默中扭转过来。此时车内空荡荡的，我们是唯有的乘客。需要一点等待，它才能被填满。
我们都望着窗外。站场内，一个穿着桔黄色制服的女清洁工正拿着扫帚轻松自如的在地面挥动，那把大扫帚在她手中似乎一点都不沉重，或许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质量，或这种生活。
“刚来西安的时候，我还干过门迎。”她望着窗外说。
“哦！”
“在餐馆门前站八个小时，胸口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人们进进出出，总当你不存在似的。”
“所以最后离开了吗？”
“没人会在这个位置待太久的。”
“那倒是。”我弓起身子，把她头顶空调的叶片调整了一下。“对着吹久了会头疼。“我对她说。
“后来那里的保安喜欢上我，我就辞职了。”
我看着她，有些紧张，想等她说下去。可陆陆续续上来的乘客却让车内嘈杂了起来。他们说着方言，夹杂着骂辞，在寻找座位，咒骂天气，教训身边不听话的孩子。这打断了她的思绪，有点不自然的，她撩动自己的长发，让它们都垂向另一侧的肩头。那些头发也因此离我更远了。
车内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和气息像一团团棉花一样充塞了整个空间，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年轻的女乘务员开始检票。用我们的方言，语气生硬冰冷，对此，人们早习以为常。她撕下每张车票上不再属于我们的那一部分，偶尔将红色轻飘的塑料袋递到晕车的乘客手中。在接近车的后部时，遇到一个熟人，她的语气便重又流畅和和善起来——这种变化，人们也早习以为常。
当她们彼此寒暄时，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中年女人上了车，手里抱着一叠报纸和杂志——通奸，贪腐，凶杀，妓女，复仇，甚至还有外星人——无非是这些内容。在车内，她把这些主题编成了顺口溜，眉飞色舞的为乘客们重复着。
“我想下去走走。”她说。
“车马上就要开了。”我用近乎乞怜的眼神望着她。
“不会太久的。”她站起来，一手拿着黑色的皮包，一手拿着那瓶矿泉水。在过道中与中年妇女错过时，尽量不与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看着她下车，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撞击一下似的。然后像一艘船，沉入了海底。
那女人没卖掉一本杂志一张报纸。她收敛起那种亢奋，失望的下了车。发动机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车内开始了微微的抖动。缓缓地，车辆开始向前行驶起来。在车站的出口处，又停了下来。发动机依旧轰鸣着，女乘务员下了车，要填一些必要的手续。
我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还是感到闷热难耐。我想到了那些电影，这种时候总有个人会悄然无息的坐在空出的位子上，启迪你，告诉你该怎么做。事实上，我一生都无法遇上这样的人——我下了车，告诉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的女乘务员，今天我不走了。
在入口处，我看到了林青，隐约在漂浮的人丛中。和小女孩一块坐着。那个小女孩正看着她，好奇而天真。她则有点悲伤，注视着街头的人来人往——那时，他们看上去出奇的相似，就像今天和昨天一样。
我走了过去，走向我未来的妻子。虽然我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也没有化解心灵矛盾的良药但我还是穿过人丛走了过去。显得平静、严肃，尽量让自己不像一个施舍或被施舍的人。

一层

这篇比上篇精炼，也不至于乏味了。但感觉作者的叙述语气跟文本还是有某种莫名的隔阂，就好像把相机架在一千米的高空然后再拉近焦距去拍一些细节，就算相机再牛逼，拍出来的其实都没有省去这一千米来得精细。

胡安焉

我喜欢这个故事本身，它的人物和场景：一对青年情侣，一个人来人往的车站，一个乞讨的女孩；以及它内在的方面：这对情侣间微妙且隐秘难言的情感关系，决非一目了然的简单，以及他们和女孩在施与受方面的精神辩证关系——故事简朴却内容丰富！我也想写这样的故事，我自己的写作素材笔记里也有类似这样的东西，但是，和一层一样，我不喜欢这篇里作者的叙述语气，比如这些句子——
在流动人丛中那个安静的小女孩便在她眼前呈现出来。
让一张钞票，带着它的质量，落进了小女孩面前的鞋盒子里。
……
——我觉得是不该出现在这篇小说里的，是和小说内容不协调的语言形式。
大体而言，叙述者“我”的这种语气给人感觉是一种不真诚的文艺腔调，和叙述内容的质地不一致，读起来让人觉得跳脱、卖弄。我也并不是觉得严肃和沉重好，但这篇的叙述语言并不轻盈，以更严格的标准来看，这甚至有点轻浮了。当然，像这样的讨论，肯定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为我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才更有回帖告诉作者我不喜欢这种叙述语言的冲动。
这其实也是一个很典型的“契诃夫式小说”，不知道作者是不是也喜欢契诃夫。

n1986

写的时候其实太刻意了，始终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文字上的。想尝试写得轻盈一些，不过最后看来，用我所认为的那种轻的写法我把这个题材处理糟糕了。
我不看契柯夫。是爱丽丝.门罗。她似乎也是“契诃夫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