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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城头、人头、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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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13:17: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重庆第九 于 2012-8-22 13:39 编辑


城头、人头、斧头

重庆第九




说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东汉末年的建安三年十二月癸酉。

我的中学历史老师说过,那可是一个乱世呀……


一、城头


天一亮,牛二就跟着大军进了城。


下邳城,是昨夜三更时破的。

大围困持续到第三个月,曹公间歇性头疼。

华佗说:“丞相您这病根儿是急着破城急出来的。”

曹公问:“怎么治?”

神医右手手刀,做了个劈柴也很可能是切瓜的手势。

曹操明白了,马上下令掘了城北的河堤,引泗水滚滚,冲塌了北城的一段城墙,灌进城去淹了整个下邳。
城,就这么被破了。


还是我那位中学历史老师考据后指出:华佗那个手势应该是劝曹操要及时开颅手术,可被阿瞒理解为下手不能存妇人之仁。由此可证,这位一世奸雄“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道德价值人生世界观之形成,诞生于一次错误的解读。日后华医生很可能对人提起过这出处,尤其可能是在熬制麻沸散的医学实验中,因吸入大量致人兴奋性气体,嗨高了,口没遮挡,遂被灭口。

您想啊,作为整个东汉末年中国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思想家书法家……曹的思想理论自成体系,哪儿能随随便便跟一位江湖郎中扯上关系呀?扯远了,咱们还是说故事。


第一波冲进城去的,是许诸将军率领的虎贲军。

三千死士都是乘着小舟划进去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因为许将军是曹公帐下正印先锋专业户,垄断了N多年,便容易在同僚里惹人嫉恨。还没上船呢,早有人为那些从泗水沿岸强征来的渔船舢板起了个很威风的名号——“冲锋舟”。


轮到牛二进城时,天已大亮,水也退去大半,头顶上好大一团昏黄的云块,隐隐有些血光之色,这在当年得算“天有异象”,而且,是凶相。

城中除了东门附近的龙王庙地势稍高,还留得些干燥,其他地面都已成泗水冲刷湿地,积水两尺,其中至少一尺是河沙。可见,在汉时,中国北方的水土流失已很严重,严重影响到了牛二靴子里脚丫子的舒适程度,磨磨唧唧的,这让他很不爽。


“牛二”不是小名,是大号。

汉时的户籍制度沿袭秦律,基层设里、保、亭,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居委会、村委会跟街道办事处,再上面才是县、郡、州。政府从县一级开始登记行政区域内的人头、马匹、赋税跟田产。

地方小吏为了偷懒,更因为当时普遍的全民文化素质低下,在做人口普查工作时,通常的做法就是在某人姓氏后面加排行,组合完毕,那就是您的法定身份了。可以想象,该有多混乱那就有多混乱。读者不需要太丰富的想象力,也可以在脑子里还原那时普通百姓见面打招呼时的别扭场景:

“兄台,我乃沙头角牛二是也,幸会,幸会。”

“愚兄尖沙咀牛二,久仰,久仰。”

如此这般。


牛二的军衔是“中军帐下禁军刀斧手统领”,级别嘛?相当于今天军事法庭的行刑队队长岗。严格来说,也算司法系统,可一千九百多年前,哪位诸侯给您讲什么狗屁“司法独立”啊,牛二根本上还是两条腿走路的步兵。

进城前列队整齐的好端端一支队伍,这一路走进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人人自胯以下两条泥腿子。更艰难的是,大家既要绕开道路上那些随处可见搁浅了的冲锋舟,还要防着不时从身边纵马狂呼而过的虎贲兵们溅起的密集泥箭。

很快,队伍就成了散兵。

虎贲军一直都是曹军中最精锐的重装骑兵。根据儿童出版社80版的连环画《三国演义》里的插图,当年虎贲军的武器装备标准配置如下:兵士们连人带马一身的镔铁连环锁子甲,从人头到马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放个屁都有一股铁锈味。背负五尺宽刃马刀一柄,近距离能砍杀,下了马能割草切菜理发剃须,用途多了去。另手持长约丈外的铁矛一根,只要不是遇见刘备手下的张飞,中长距离交手在家伙上绝对不吃亏。张飞这厮太可恶了,特制了一根一丈八长度的铁矛,每次单挑总是领先那么几十公分把对手扎个窟窿……对不住,我又跑题了,咱们接着再说虎贲军这装备。仅这一套行头,欧洲诸侯国要等到十字军东征时代,也只有骑士一级的身份才能拥有类似配置。距离我们更近一些时候,那就得算上变形金刚。

昨夜攻城前许诸将军怕船小负荷不够,命令属下三千人脱盔卸甲,赤条条一丝不挂拎着马刀就上了船。

十二月的三更天,月黑风高,呵气成冰。在三千把明晃晃的大刀的交错映射下,三千条大汉阴毛飘飘,那画面,让现场所有目击了的兵士们只觉裆下一阵阵的蛋紧。

如今城破了,水退了,弃了舟,上了马,虎贲兵们又开始威风凛凛地大耍威风。

丞相妙计!虎痴威武!丞相妙计!虎痴威武……


牛二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响,总算听明白了马背上那些东奔西突的家伙嘴里鬼哭狼嚎地叨唠着的是什么。

操你奶奶的嚎啊嚎啊!狗日的你家里人死绝了在这嚎丧呢!

跟在牛二屁股后的小顺子冷不防被一骑经过溅起的泥水染了一张大花脸,扯开嗓子开骂,顺势唾出满嘴碜牙的泥水和一肚皮的牢骚。

牛二问他:小顺崽子,听明白了狗日的在吼什么?

小顺子大声说:狗日的说他爹死了娘改嫁了媳妇被人睡了!

大伙儿哈哈地笑。

牛二拍了拍他的头,嘴里些积德吧,小顺崽子,都不容易呀。想想,昨天黑了你在帐篷里梦着搂媳妇的时候,虎痴将军带三千弟兄正光着勾子水里拼命呢。

小顺子撇了撇嘴,狗屁虎痴!许大个儿就是个大白痴。


提到“虎痴”,牛二想起了“恶来”。

虎痴,就是如今虎贲军的统领许诸将军。

恶来呢?是牛二之前的刀斧手前任队长——典韦。

虎痴跟恶来,是曹公亲赐给手下最能打的两位悍将的绰号。

牛二的意识在瞬间有了些飘忽,有些过去的事儿想起来半真半假,不那么肯定,却也不敢否定。这状态啊,就跟喝了两斤地瓜酒一样,脑花散了,可一些老残的渣子却又泛了起来,像宿醉后的第一个酒嗝,尽是些发酵后的腐臭味儿。

今天的牛二,已是这帮刀斧手里资格最老的一个。扳起双手数指头,一二三四……十,恰恰两手够用,跟随曹公陈留起兵一晃已经整十年!

人人都以为刀斧手是不用上阵厮杀的,每天就埋伏在中军大帐下等着摔杯为号,或者一声令下,就把人拿下去砍头的美差。呸!前年在宛城遇上张绣反了,夜袭中军,唉哟,那个惨啊!

想到这,牛二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几处伤疤下面,筋肉反拧,登时有一种要把皮肉从骨头上活活剥离开来一样的痛。

典韦队长和队里其他的弟兄们全都在那一夜战没了。牛二昏迷了三天三夜后好歹在华佗手上捡了条命回来。平叛以后,曹公重组刀斧队,牛二自然就做了队长。

牛二是个粗人,可不傻。他知道,那一夜过后,丞相心里便只有一个队长。所以,他从没把这个“队长”当回事,手下便都唤他“牛头儿”。


牛头儿,你说,咱们这次得砍多少脑袋啊?

小顺子是上一战在徐州打刘备时入伙的。介绍人说,甭看这年轻人白白净净岁数不大,却是城里近年来人气飙升最快的杀牛匠。

吹你个逼!再厉害,也还是个杀牛的。

那天,牛二特意慕名而去。

眉清目秀一后生,双臂上腱子肉盘根交错,青筋暴突,看上去就有千斤的力。动手前,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把眼合上,一柄大斧自手里静静垂下,轻飘飘的乖巧样儿,没一点杀气。

天热,屠场里没人吭气,只有被绑定了的牛红着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大群牛虻嗅着了空气里的血腥,嗡嗡的只在头顶打转。

开!

牛二耳门嗡的一震,那后生双手抡起斧头扬臂过顶,一道白练当空落下,咔嚓,六百多斤的黄牛背篓大的一颗头咕咚落地,牛四蹄还直撑着身子没倒下呢,碗粗的一注牛血,噗地激射出去足有两丈开外。这时候,围观的人群才爆出叫好声一片。

其中,就有牛二。

也只有牛二还特别留意到了一个小细节。小顺子的眼皮直到牛轰然垮趴那一刻才睁了开来,捎带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仿佛方才一斧头劈倒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座山。这让牛二心里犯了嘀咕。

力道好,准头也好!就不知道砍人……

牛二收下了小顺子带在身边,因为他是个使斧子的好手。可一直没安排他动过手,只教他些捆人打结的手法。比如说如何捆可以保证死囚挨刀时脖颈伸的笔直?最高境界就是所谓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牛二自己也说不上这小顺子到底哪儿不行。只是觉得,杀人跟宰畜生不是一码事。


小顺崽子,咱们甭操这鸟心。丞相让咱们砍谁,咱就砍谁。

牛头儿,丞相会要吕布的头吗?要是我能亲手砍下吕布的头……

牛二回头看了看双眼放光的小顺子,皱眉,有一些腻味,又打心里觉得身子骨发软,有些累。他天生一张疙疙瘩瘩的榆树皮脸,面皮上拜虎贲军所赐泥浆子遮掩,小顺子竟浑不自觉,又讨好他眼巴巴地说:砍不了吕布,砍陈宫也成!

有人说:小顺崽子你瞎了眼。吕布的人手,咱们牛头儿不出手,就你?也配去取!

行啊!只要今天丞相真要吕布的头,小顺子,你来做。

牛二声音不大,吐明白后,头也不回地跟在虎贲军马队的屁股后面踏着泥水又继续向前。

从他身后这个视角望过去,扛在肩上的那个大木匣子,把他一边的肩都快要压塌了。走起路来,就更是趔趄、踉跄。

大伙都低下头不做声,继续开拔。只有小顺子,满脸不可思议,双脚给钉在了原地。

听见没有?你们几个听见没有?牛头儿说了,是我,是我,是我砍吕布吔!


前方。

白门楼城头。

号角呜咽。

那是丞相驾到、召集众将的讯号。

号角声在十二月的风里格外的苍凉,嗯嗯呜呜的,在下邳城上空纠缠不散。好些老鸦都飞走了。

牛二听了十年的号角。司号手也不知换了多少人,每一次都吹得他膀胱发虚想尿尿。


二、人头


牛二他们这一队急匆匆赶到城楼下时,大人物们都已经上去了。留下一个熟识的传令兵正在下面空地上等着,见他来了便老大不高兴地交待说:老规矩,听到楼上发号就把人押上去。点谁,拎谁。千万别搞混了。

混不了。人呢?那些人在哪儿?牛二问。

传令兵用手往身后城门洞里一指,牛二顺着望过去,光线不好,里面黑漆漆的,依稀能见捆了几十个男女。是老少高矮胖瘦、还是眉清目秀还是面目可憎?基本上一团模糊。

牛二慌了神,小哥,这可咋认啊?

传令兵说:你看每个胸前都挂着一牌儿,看见没有?识字儿不?识字儿就包你错不了。还有时间,我说啊,你和你这些弟兄还是先拾掇拾掇自个吧。丞相今天有贵客,不能这么没体面。

贵客?谁是贵客?

皇叔呗。

喔,他呀,晓得了。放心,不给丞相丢人。

记着,待会儿可千万别把人搞错了!

你不是说识字儿就包错不了吗?我大字儿还识得几个。又不是第一次做这活儿。


趁着上面曹公正和皇叔寒暄套交情,跟着好象还有个赐封献城的陈珪、陈登父子的仪式要举行。牛二赶紧带领手下弟兄就近找了个积水洼,匆匆梳洗了一番,随后就忙着在城墙脚下清理出一片地来。这就是刑场了。

“刑场”的选址,牛二没什么太多讲究,从来都是看菜下酒。

杀个无名鼠辈,得拖远一点,丞相不喜欢沾血腥。现场刨一浅坑,就刨在那受死的脚下,能躺下一人就好。然后也不废话,跪下,咔嚓一刀,趁着人头还飞在半空便一脚踹出,将那没头的身子踹下坑去,匆匆胡乱掩上一层薄土,拾起人头回去验明交差,哪儿管尸身会不会被野狗刨出来给啃了。

可若是遇上杀个人物,就得选在丞相视线能及的地儿。主公不动手,眨巴眨巴眼就能解心头之恨。围观的群众是越多越好,遇上人数不够还要派出大嗓门的传令兵走街串巷地吆喝一番。

这次牛二把刑场设在了白门楼城墙脚下。到时候,犯人面壁五尺跪下,一刀下去,身首分离,血直接射到墙上,头做抛物线运动,跟做自由落体运动的身子一道,齐齐落在面前这三尺深五尺宽的坑里。事后看需要,再把首级挑出来装在盒子里送走或挂高杆上示众,弯腰就能捞上。

土坑的尺寸有讲究,视人头寡众而定。牛二目测兼心算,门洞里这几十号人就算一个不留,大约也能装下。万一赶上丞相心情大好,多赦免几个也不一定。


打理好刑场,城头上鼓乐还正热闹着,一帮刀斧手们又没资格上去看,挨着不远就有好多有名的人物在,便有人撺掇小顺子来牛二面前啰嗦:牛头儿啊,上面那狗屁仪式还不知道要折腾到猴年马月有完没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带上弟兄们提前把犯人认领了,免得一会儿忙起来忙中出错。

少跟老子绕弯子,你几个兔崽子不就是想去瞅瞅吕布到底长个啥样吧?

小顺子嬉皮笑脸地说:他们几个兔崽子想看吕布,我嘛,我是真想瞅瞅貂蝉。

说到貂蝉,牛二脸上端着苦相,心窍里已爬出一条毛虫来,痒酥酥地沿奇经八脉走了一圈,嘴上却说:甭跟我瞎扯蛋!自个去把自个押解的认清了、盯准了,到时候要是搞错了,砍的就是你这些兔崽子!有不识字儿的吗?


牛二官拜丞相中军帐下刀斧手统领,看守俘虏的兵士们多少当他是个长官,恭恭敬敬地引他们进来认人。

那年头,最主流的媒体是口碑,最有效率的渠道是谣传。极有可能你听得耳膜起茧的那些人,一照面,一接触,跟本人完全不靠谱、基本上不沾边。牛二本就一个也不曾谋面,幸好人人胸前都挂一木牌,牌子是最次的杂木板钉的,上面用大号的猪鬃笔蘸朱砂写上姓甚名谁。也不知是军中哪位爷的手迹,字体介于大篆与小篆之间,自成一派潦草,可好歹能包错不了,只要识字。

原来吕布已是个中年人,应该跟牛二差不多年纪,只是因为脸白无须,就显得年轻。个头很高,比牛二差不多高出一头。又因为高大,所以就显得比牛二更英俊了。我奇怪的是,直到今天,啥叫“美男子”?还是这么个标准。

吕布见面就对牛二抱怨说:太不像话了!这都已经捆了两三个时辰,手脚发麻还可以忍忍,一泡尿胀得小肚子快爆,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哥,通融一下,先给我松松,我就在门洞里头解决。完事儿后再马上绑上,保证不给大哥您惹麻烦,行不?

牛二的十年刀斧手生涯里,这还是头一遭遇上有人死到临头了还为屎尿松紧这些事儿来投诉的,居然还是名气大得吓死人的吕布。这把他搞糊涂了,心里寻思,这姓吕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松花呢?还是豆腐呀?头都要没了,还想着尿泡,他娘的这都谁轻谁重谁跟谁啊!

吕布见牛二眯缝着眼不说话一副沉思模样,还以为他左右为难呢,便又傻笑搭讪说:这位,这位将军大哥,您放心,待会儿您帮我通报丞相一声,就说故人温侯吕奉先在下面有要紧的话给丞相说,丞相保证不会为难您松我这一遭的。

牛二眉头一扬,摆了摆手,免了,我不是什么将军,我只是曹丞相帐下普普通通一个刀斧手。你别急,等会儿丞相会提你上去的。上去了要松绑、还是要尿尿、还有什么要紧的话你都直接给丞相说去。小顺崽子呀,我看这结打得有问题,换缚牛扣!

小顺子杀牛的出身,几百斤的畜生都能绑得它服服帖帖的,何况这区区百几十斤的人?小顺子捆得特别卖力。

就在吕布呀哟呀哟的叫唤声中,牛二对照着胸前的木牌,特别留意打量女人。吕布的原配严氏是个没一点姿色的妇人,一直抱着女儿在那哭哭啼啼的,连头也没有抬起一下。转了一圈,楞没见着貂蝉,牛二有些失望,小顺子直接就嚷嚷起来。

牛头儿,不对呀,少一个,貂蝉不见了!

看守的兵士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兄弟,别这么大声瞎嚷嚷。城一破,许诸将军就冲进了吕府,可交到咱们手上的只有吕布的大老婆跟女儿。听虎贲军的兄弟们说呀……

他看了看左右,五分神秘十足造谣的样儿:都说貂蝉已经被许将军送到城外的后军去了,单独一顶大帐篷,虎贲军守着,没咱们丞相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去,八成是……

小顺子一干人听得忿忿,牛二的注意力却已经被另外几位有来头的战俘给引了过去。


高顺。

黑漆漆一张脸,零碎的络腮胡子修剪过,钢渣子似的,看上去挺酷。昨夜混战时右胳膊上挨了一箭,不知是自己还是谁,直接就把露在外面的箭羽给折了,留着半截箭杆在外,可小半截箭杆跟箭头还钉在肉里。血是不流了,多半还是疼。

这家伙脸皮就跟蒙上了一层黑铁,冷冷的,不待见人。见牛二在看他,他便狠命瞪了回来,一点不怵。

张辽。

留着漂亮的八字胡,蹙着眉一个人倚在墙上,若有所思。牛二走到他面前,盯了盯胸牌,问:张辽,张文远?他沮丧地瞟了牛二一眼,并不作答,眼神跟魂儿一并出了窍,只是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便把头扭向了一边。

那一边,是紧闭的城门。

牛二一直搞不懂这类型的“思想者”。曹军中的左军偏将军徐晃徐公明也是这副德行。不管什么时候你见了他,马上马下,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天塌下来、下一顿饭不知在哪儿的死相。不过,听左军的弟兄们私下里议论,这徐将军的心肠可比那位虎痴将军慈悲多了,顶好顶好的。

陈宫。
文官打扮,发冠掉了,一根发带在头顶上系着岌岌可危的发髻,让人担心这风要是再猛烈一些,就得披头散发了。人不高,可长的有特色,立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牛二端详了他一小会儿,忍不住想笑。吕布这狗头军师怎么看怎么像村里那个教小屁孩私塾的先生。一缕被右手拇指食指打磨得溜光水滑的山羊胡子挂在下巴上,细眉毛、单眼皮,榆树皮的老脸上几十颗黑芝麻满天星光。肯定说起话来也跟村子里那位先生一样,之乎者也,摇头晃腚。

陈宫见牛二饶有兴趣死盯着自己看,便冲他翻个白眼,抬头望天,牙缝里轻轻吐出两字儿来:宵小!

什么?你、你刚才说谁啊,我哪儿、哪儿小了?


牛二正准备向陈宫先生请教明白,忽听到楼上有传令兵一波接一波地连绵传下话来:

丞相…丞相有令…有令,把贼子…贼子吕布…吕布带上城来来来……

余音袅袅,回声荡荡,不单是门洞里每一群人听得明白,估计整个下邳城里的活物都能听个明明白白。

兹事体大,牛二不敢马虎,赶紧和小顺子一左一右把吕布给架了上去。两个人吃亏在身高,基本上是举着吕布在走。几十级台阶走上去累得牛二呼哧呼哧,胸脯里拉起了风箱。

偏偏这人还不合作,一听到传令带他上去,一路上左扭右转的,嘴里一直大声嚷嚷着:丞相,有话好说,请先松绑,奉先尿急!
牛二在曹操身边跟了十年,多少了解曹公,一看就知道今个他很高兴很满意,甚至有心情和面前这困扰了他好多年的死对头开起了玩笑。

莫急莫急,再忍忍。你吕奉先是什么样的人物?一世英名,不能被一泡尿给砸在这了。你说是不是呀?贤弟。

牛二琢磨丞相后面这句话呀,八九不离十应该是说给身边的刘备听的。

刘皇叔盛名在外,每一年都是三国时代最有人格魅力奖的热门候选人。牛二先前在军中也见过他两次,对此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没
什么印象,长相特别普通不说了,说话不利索还特别小声。什么双手过膝两耳垂肩,都是吹牛逼瞎掰的。

吕布还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诅咒发誓说,待会儿丞相替他松绑解了尿急,愿鞍前马后冲锋陷阵,为统一天下的霸业效犬马之劳。高顺已经给押了上来。

如果说吕布搞得牛二心烦是因为太罗嗦,那么,高顺惹毛了曹操就只可能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太沉默的人。

曹丞相的问话大概如下:高顺同志啊,事到如今兵也败了你也被俘了,想想你也算一条好汉,我正是用人的时候,愿意不计前嫌既往不咎,你觉得呢?

高顺当年在白门楼上的表现,咱们按今天的解读,纯粹属于行为艺术。曹操说了一大通,轮到他表态了,他只是把那张骄傲的黑铁面孔往上一昂,鼻孔里很清晰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觉得就是没感觉。

牛二见丞相挥挥手,知道这颗脑袋是留不住了,赶紧示意手下人把高顺押了下去,刑场候斩。


接着登场的是陈宫。

陈宫跟吕布一样,也是一路挣扎一路大声嚷嚷着被刀斧手给架上来的。同样是临死前最后的挣扎,可绝对挣扎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范儿。

这个斯文人一路破口大骂,除了骂吕布小儿无知,还骂了陈珪陈登父子无耻卖主,中心思想还是反复围绕着曹贼狼子野心人面兽心。还有好多词儿,牛二闻所未闻,不禁暗暗佩服,就凭这糟蹋人的功夫,城里的陈宫确实比村里的教书先生更厉害。

陈宫是光着一只脚丫来到白门楼的。这一点很重要。可重要的,往往被史料给遗漏了。

没有观众会去计较那只鞋是什么时候、怎么掉的,大家都显得特别欣赏这个为他出场带来喜剧效果的亮点,于是便有人开始笑,一个,两个……最后牛二看见连丞相跟皇叔也一起笑了。可人家陈宫高贵着呢,一脸的不屑,腰板儿挺直,连眼角也不肯斜视一下。结果,笑的人最后纷纷尴尬地闭上了嘴,转而愤怒地要求陈宫跪下。

跪下!大胆!败军之战见了丞相还不下跪!

一时间,城楼上群情激奋。那可不,好端端的喜悦庆典气氛怎么能随便就被一个光脚的陈宫给毁了呢?

牛二使个眼色,陈宫身后那两个刀斧手上前一步就准备摁住他脑袋给强压下去。陈宫拼着吃奶的劲儿迸出一句话来,顿时把牛二给震住了。

生为汉臣,死不拜汉贼!

这话什么意思不需解释,彪悍的人生从来不需要解释。可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这道理罗永浩至今不服。倔犟的陈宫腿弯处挨了两脚,无可奈何地跪了下来,只有脖子还一直顽抗着,身后的人便也不再强迫他低头60°了。

天下人都知道,包括牛二,当年陈宫也做过今天陈家父子的事儿,把衮州献给了丞相。在此后一段不算长的时间里,这文化人和曹公之间有过特别磁的交情。关于这个,流传于民间的版本也不少。你说你两个是同榻抵足彻夜长谈,人家当然可以理解是大床大被同眠。原始状态的民主萌芽,就是从怀疑一切开始的。牛二今天心里最悬的,就是关于陈宫这颗人头能不能保住?所以,他一直加倍地陪着小心努力去听,生怕领会错了丞相的意思。丞相嘛,可是精通各种暗喻比喻和象征修辞手法的。

曹操与陈宫之间发生在白门楼上的一出戏,篇幅不短,经罗贯中改编后广为传播,尤其在知识分子阶层脍炙人口,历史上好多人都能倒背如流。可普罗大众受限于文化素质,很难理解老罗那一套。我那位中学历史老师就主张用当年群众的语言与角度来还原真相,他曾经试着写过一折。我也不知道写的好是不好,贴在这儿,大伙儿自个瞧瞧。

话说那天曹操见面劈头就问:宫,你别装得跟不认识我似的。

陈宫叹了一口气说:谁一辈子不遇上几个人渣?今天你也甭跟我套近乎了,老子当年既然选择了离开你就没打算后悔。我只后悔,后悔那晚没舍得杀了你。

曹操不服气不甘心,就又苦苦追问:宫,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才舍不得下手,宁可一个人悄悄地离我而去……我只是不服!你又为什么偏偏要去跟了吕布这小白脸?为了一个貂蝉,他是怎么对丁原、怎么对董卓的,你还记得吗?他们可都是爱他的呀。

陈宫当场黯然销魂,可还是给了曹操一个明确的答案:我选择了吕布有三点原因。第一,吕布人长得帅,高大,有安全感。第二,吕布是典型的大块头小智慧,笨一点的男人没太多狼子野心歹猫心肠。第三,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会喜欢上女人。虽然他最后选择了貂蝉,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太多的纠结与不堪。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曹操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开始尽捡人痛处说事儿:你不是平生自负慧眼识珠、很少看走眼吗?落到了今天这田地,又怎么解释?

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对话进行到这里时,应该出现了第一次停顿。现场所有曹操阵营的嘉宾,包括刘备阵营里来的观众,都伸长了脖子万众一心地等着看陈宫出丑。说到这,我插一句:三国,那是个英雄辈出的伟大时代。同性恋双性恋人兽恋虐恋都不算什么妨碍伟大人物品质养成的污点。而“勇气”和“智慧”却是一点也不能少的。

陈宫怨愤地看了一眼跪旁边的吕布。吕布小声劝他说:军师,丞相对您旧情未了,保命要紧。

陈宫一下就火大了:你要是肯早听了我的话,不近貂蝉,这仗胜负难定,你我也不用在这里受辱!

观众们一片哗然。马上就有人带头站起来指责陈宫这是在转移话题,败军之将,纯属狡辩。

这种场合,逼曹操也只有直接摊底了:你说吧,我和你,今天怎么算?

陈宫绝对是具备成为他那个时代伟大人物素质的,他怒视曹操,用力过猛,眼眶都撑出了血丝,朗声说:但求一死!

老师的脚本写到这,就再也没写下去。我们继续再切回牛二那儿——说完这话,陈宫挣扎着要起来。身后刀斧手之前都听傻了,一不留神,差点没摁住。牛二生怕出乱子,万一这陈宫急起来不等砍头先在地上把头撞碎了咋办?他可没砍过碎了的头。牛二心都揪紧了,两个眼珠子直直地把曹操盯着,就等发话了。

曹操总结性发言结束了这段历史上著名的白门楼对话:马上安排人送陈宫的母亲老婆跟孩子回许昌,享受因公殉职老干部家属抚恤待遇。老的,要养到善终。小的,要抚养成材。女的,给她竖一辈子的牌坊。谁敢怠慢了,斩!

牛二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个“斩”字,正准备要手下把陈宫押下去,一回味,不对呀!丞相这说的到底是要斩谁呢?

就在咱们牛二脑子里一锅浆糊时候,情节突变,发生了一件在场众人意想不到的事儿。曹丞相突然趋前几步来到陈宫面前,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低声撂下了这么一句:

我得不到的,没人可以拥有。

这就是后人特别愿意相信的所谓“曹操挥泪斩陈宫”的真相。牛二就在身边,每个字儿都听得真切。

真相很操蛋。


三、砍头


陈宫下城去走得一路轻松,不吵不闹,反而哼起了小调。牛二见多了不怕死的,比如先前的高顺这爷们,可楞没见过死得这么喜气的,摇了摇头,紧绷的心头好歹缓过劲来。

这时候,接连目睹了高顺与陈宫不幸下场的吕布这孬种沉不住气了,见曹操不爱搭理自个便又不肯罢休地向刘皇叔一个劲地求情。

皇叔,救我,皇叔,那一年袁术派纪灵领十万大军打你,我替你求情,纪灵不买账,我辕门射戟逼他退军救过你。皇叔,你可千万要向丞相讨个人情救我!

小顺子悄悄问牛二:牛头儿,咱俩赌一百钱,赌刘备会不会为这家伙求饶?

牛二不动声色,你赌什么?

我当然是押不啦。我还等着砍吕布的头呢。

牛二还是不动声色:我不赌。一文钱也不值!

据史料记载,刘备当天在白门楼上只说过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

“曹丞相,看到今天的吕奉先,不由得让俺想起了当初的丁原跟董卓。”

丫的这话的确够毒!可太毒太阴了,有些昭然若是,我觉得不符合刘备这个人物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的个性。我倒觉得他很可能是顺着吕布提到的“辕门射戟”这事儿来说事儿:

“奉先,不是我刘某人不想救你,可我实在不擅射呀。甭说百米外放一戟,就是在我面前十步摆一大活人,我也射不中。”

刘备这么一说,一来能达到目的,二来也巧妙响应了之前曹操劝吕布“活人不能给尿憋死”的幽默搞笑技巧,曹操听到这后哈哈大笑,一挥手,那手势再明白不过了。

牛二赶紧拽了小顺子一把,拎起瞬间被抽掉了脊梁骨瘫成一堆的吕布就往城楼下走。彻底崩溃后的吕布更沉,准确地讲,牛二和小顺子两个人是硬把他给拖下城头去的,途中两只鞋都掉了,比光着一只脚的陈宫还要狼狈。

一路上,吕布只是反复念叨着三字经:大耳贼!


牛二在刑场上等着最后动手的信号。这刀下留人的事儿,哪朝哪代都难免会遇上,可说不准。

现在,高顺、陈宫和吕布三人已经一字排开了,在墙根面壁对着面前地上那一大土坑跪着,等着楼上最后的裁决。

气氛渐渐肃穆下来。刀斧手们个个貌似神色凝重,其实都在犯着胃痛,包括牛二。好不了的老毛病,每赶上这时候就开始胃痉挛,都快成刀斧手的职业病了。

看嘴型,吕布还在一遍遍地默念着“大耳贼”,整个人精气神已经完全散了,眼神呆滞地注视着面前这坑,就好像盯着自个的命。

高顺这爷们还是老样儿,昂着头,沉默地昂着。

光一只脚的陈宫叹了口气,对吕布说了三个字:打住吧。吕布果然就如受催眠般的不再吱声,只是无意识地不时用两只光脚轮流搓脚背上的泥块。

他的脚板本不脏,鞋掉了以后,就脏了。


牛头儿,你答应过我的,吕布,是我的。说完,小顺子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口干舌燥。吞咽只是个下意识动作,并没有生津止渴的效果。他要的,都在他眼里。他眼里有些躁动。

牛二没理会小顺子,今天的废话听得够多了。

一直不离身的木盒子已经卸在脚下。他默默地把典韦死后留下的那柄板斧从里面抬了出来,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跟凝重。他只是看不够地翻来覆去地端详,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反复用手掌温柔地摩挲着锋刃。

没有记载典韦的斧子到底有多重,可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有明确资料证明净重八十二斤。同是三国时期的猛将,典韦的臂力应不在关羽之下。吃亏在板斧的斧柄短、青龙大刀的刀柄长。关羽可以两只手发力把八十二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可典韦一只手就有些吃力了。

所以,我推算,这斧头,应该净重四十斤左右。

除了科学推算,我们大可以再艺术想象一番,它出炉淬火以来,也不知砍过多少颗头颅,黝黑、厚重的斧身上已有了些岁月的斑驳。那些好看的暗纹,其实都是血液里的微量酸碱长期与生铁作用后,留下的痕迹。这家什经手侍奉过两任主人,虽然一直保护爱惜得很好,刃口上还是能看见好些崩缺了的小口子。砍头也是一门手艺,不能准确地从颈椎骨第三四节间缝里切过去一刀两断,总是会伤了利器的。

刀斧手行刑一般用刀,鬼头大刀。典韦无论是行刑还是上阵厮杀,从来都是用板斧。牛二跟着他学会了用斧子,便不再用刀。

其实用斧子砍人脑袋比用刀更科学。因为斧头自重大,稳定性好,不像大刀片,划破空气的那一刻会产生气流偏振,很难一刀命中预定的位置,经常得补刀。补充一句,法国大革命时取得专利的断头台,实质上就是一枚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斧头。

前面说过,小顺子也是用斧头的好手。


牛二!可以动手了!丞相念吕奉先诛董卓有功,赐白绫绞死后再枭首示众。

一阵喧哗,传令兵带来了最新的、最后的指示,顺带着又押下来了一群人。牛二粗略点了点,问:张辽呢?

降了!

降了?

降了,徐晃将军把他劝降了。

牛二多少有些诧异,没想到张文远真的降了。转念又一想,这世上哪有这许多不怕死的!都说头掉了碗大个疤,大抵都还是怕掉脑袋,特别是自个的脑袋。他的视线无意间和陈宫交错了一下,这一次,陈宫闪躲了,牛二心里头觉得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硬梆梆的。


高顺的脑袋不好砍。

他老这么仰面朝天,颈椎骨当然朝身后弯曲。小顺子说,嗬,没见过比牛还倔的人,来,咱们把这头给按下去!我今天还不信啦……

牛二摆摆手,示意罢了,说:高爷是条汉子,咱们就顺着他意思送一程吧。

他来到高顺身后,稍微琢磨了一下,选了个由后斜下方向上的角度,抡起斧头比划了两下,说了声:高爷您走好!一发力,斧子挥了上去。只有微微的一声嚓,接着就是噗的一声和咕咚两声。血直挺挺地喷向半空,接着溅了一墙都是。脑袋借着斧子上扬的动能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坑里。然后,尸身这才软绵绵地栽倒在土坑里。

沉默的高顺的头,就这么被砍了。

小顺子看傻了。杀了这么多年的牛,只知道这砍头是从上往下剁的,从没见过牛二这一手从下往上的砍法。

他有些不信,第一个跳下坑去,拎起高顺的人头,仔细看断颈处的切口,还认真地数了数,分毫不差,恰恰从颈椎第三四两骨节交接处断开。难怪刚才只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因为牛二的斧刃完全没接触到高顺的骨头。


陈宫很合作,早闭了眼把自个脖子伸长了悬在坑上空等着。之前一直岌岌可危的发髻终于彻底垮掉,散落下来的长发把一张脸遮的严实,什么也看不见。

牛二来到陈宫身后,简单一声:得罪。呈九十度直角,一斧当头落下,不需要格外发力,只凭这四十斤自重产生的势能足以保证利麻地一下就把身首分离了。

基本上没响动,血也溅得不高,这跟跪着的姿势有关。牛二看着陈宫的头在坑里滚了几圈后,停下来,正好面朝这边。
陈宫的嘴角带着一丝讥笑。


牛二从装斧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张帛来,一遍遍地仔细擦去斧刃上的血珠子。待拭干净了,再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去。

小顺子有些急了,牛头儿,怎么收家伙了?我还要砍吕布。

牛二头也不回,你嚷嚷个球!耳朵聋了?没听见丞相说了要先用白绫勒断气了后再砍下来。

小顺子嘟囔说,到底啥意思嘛!横竖是一死,要留全尸就不砍,要死得利索还得是砍头来得痛快。先绞了再砍,这不是折磨人嘛。

自打传令官从楼上下来后,吕布就晕过去了一次,错过了高顺和陈宫。这会儿,他神志开始有了些清醒,看着坑里两具尸身,竟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十二月的天,本来就冷。

牛二突然一阵反胃,差点没憋住把昨晚吃的都吐了出来。他想起了从军前在村里学杀猪,杀猪的交待,这头一刀啊,不能直接捅到要命处,得先切断了颈上血管,让那畜生心脏继续跳,把血都从那个窟窿挤干净了,吃起来才没腥味儿。

不知道人肉有没有腥味儿?这古怪念头冒出来把他自己震了一震,心神重又定了下来。

牛二走到小顺子面前。大冷天的,这小子额头竟挂了密密一层绿豆子大小的汗珠子,脸色不好看,有些发绿。他解下自己那条腰带,递给小顺子。

先绞,再砍。动作利麻点儿。这会儿要我们到哪儿去找狗屁白绫啊,凑合着用吧。

小顺子呆呆地接过腰带,又呆呆地看着牛二,不知道如何下手。牛二懒得理他,转身走到旁边一土堆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扯下脚上两只靴子来,慢慢抖出里面的泥浆,一边揉着脚丫子一边拿斜眼瞄着小顺子,不紧不慢地说:别磨蹭了,这就是吕布,动手吧。


小顺子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把吕布给折腾死了。

吕布死得很辛苦。

小顺子先把腰带打了个活扣,直接给吕布套上脖去就开始拉。吕布脚下没根儿,一拉就倒。小顺子空有一身的气力,拖着吕布跟骡子拖着石碾压谷子似的,来来回回走了几十步,听到喉间咿咿呜呜的,可就是断不了气。小顺子浑身大汗,手脚发软,一时不知该继续拖着走呢还是停下来。旁边有人提醒他,得把人绑在柱子上固定了再勒。他张望了一圈,附近哪有一根像模像样的柱子。好歹找到半截歪脖子槐树,树早死了,平时都是用来拴马匹的,看树干中间那一圈磨痕的光亮程度就知道。他便又把吕布拖到树跟前,加一根索,绕着树干缠了几圈。这关头,吕布醒了过来,哑着嗓子晕乎乎地问:我死了?小顺子一边忙着打结一边说:还有一会儿。吕布便破口大骂诅咒小顺子肠穿肚烂天打雷劈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怎么恶毒怎么来。小顺子赶紧再把那活扣往他脖子上一套,人走树后,抬起一只脚来用力蹬在树干上,另一只支撑脚钉在地上,两只手和身子一起使劲儿往后拉。吕布当场就拉了好大一泡尿,确实是憋坏了,跟着听见裤裆里噗嗤噗嗤响了几声,接着哗啦一股恶臭差点没把小顺子给熏翻了过去。有人说,看啊,吕布的屎都勒出来了。屎尿顺着裤管流到了树脚下,就更臭了。小顺子不敢睁眼不敢呼吸憋着一口气玩命地使劲往后拉,一张脸胀得跟树上的吕布似的,感觉挨绞的不止吕布一个。

终于,有人说,死尽了,没气了。小顺子整个人一下就虚脱了,踉跄到一边去大口大口地吸气,哇的一声,接着就吐了。黄绿色的一摊,是苦胆水。

吕布死的很难看。头耷拉在肩上,眼珠子夸张地从眼眶里凸出,好象轻轻一碰伸手就会滚出来。嘴半开半合,一截舌尖伸出来再也缩不回去。舌苔跟脸上一个色,全是酱紫色。

牛二捏着鼻子走过去,伸出手去探了探呼吸,再搭在胸前摸了摸心跳,确认是死尽了,便把他从树上解了下来,并随手丢给小顺子一把小刀。

小刀子一尺来长,牛二平时用来剔肉削脚茧的。

就用这刀慢慢割吧。人死了看不准关节,我不想伤了斧头。

小顺子像被火烙了一样,忙不迭地把小刀扔到地上,神情木讷地转身朝北门方向走了去。他拖拉着两条腿,像两根木桩,嘴里念叨着:我不干了,我要回徐州,我要回去杀牛……

有弟兄要去追他。牛二说:别拦他,让他去。就这么点出息还想学人砍头?当年啊,我才跟着大哥的时候,大哥说过,这杀人啊,跟杀牲口一样。大哥又说了,这杀人啊,跟杀牲口又不一样。大哥还说了,这杀人啊,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了的。

牛二一边自顾自的唠叨着,一边拾起小顺子落地上的小刀,吹去浮尘,再费劲地蹲下身来,左手抓起吕布的发髻,右手一下下地反复割了起来。

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

附记

我中学历史老师说,那一天,在下邳城的白门楼,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数牛二。

我有些不解,文言文不是都很简洁吗?

老师说,要么是白话文太罗嗦,要么就是因为牛二没文化。

我说这都不靠谱。

老师突然把脸凑到我鼻子跟前问我,那你觉得历史靠谱吗?

我发誓,我看见我的中学历史老师竟长着一双跟牛二一样的眼睛,眼白有些浑浊,眼仁有些灰白。在他的瞳里,我看到了小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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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18:13:54 |只看该作者
不是什么破烂都适合塞进古代的,像让我们荡起双桨啊,冲锋舟啊什么的只会让我联想起无能的教师在百家讲坛上的杂耍。

当然,您大可以说“我喜欢”然后华丽转身,因为你擅长这个。
小说对于您来说不是一种艺术,而只是萝卜和白菜,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喜欢不喜欢,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我在你的回帖中见识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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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10:55:39 |只看该作者
呵呵,厉害!厉害!厉害!

关于“破烂”、“杂耍”这些,我全盘接受。以前我也不敢这么弄的,这次试试,没信心,看来是要不得。

后面那段话嘛,我回应几句,再“华丽”转身不迟。

第一、如果小说是一种、而且只能是一种给人带来沉重阅读心情的“艺术”,那我还是宁可脚沾地气,吃我的“萝卜白菜”。就不跟你废话“双百方针”了,上纲上线的,从前这么做不地道,现在这么做不厚道。

第二、我贸然踏入贵宝地,抱着真诚学习、交流的心态。黑蓝不是擂台,注册的时候没见有生死状。你后面的那两段评论就很不像评论。我在那个南方大言里的回帖哪儿招你惹你了?我明明是在顶你嘛,什么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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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美工  黑蓝这块宝地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也包括你。别把我搞得像个地主似的。我现在的身份其实就是个节目主持人,我是负责活跃气氛的。  发表于 2012-8-23 13:35
我是美工  还有的是:最烂的,反而容易得到公论。  发表于 2012-8-23 13:32
我是美工  我针对的是你在阅读版里的这句打小听过一句老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长大后才知道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意思。最近更进化到“这不是我的菜”。和艺术沾边的领域,还真没法评。凭什么去评?就凭各自的口味?   发表于 2012-8-23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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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16:12:53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我是美工”版主的点评,因功能限制,我没法就“点评”进行“再点评”,那就回复吧。
或者有些小题大做过于隆重,可我觉得有必要。我既然来了黑蓝,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被踢走是一回事,呵呵,开玩笑的)还是先申明一番我的态度比较好。

我可以接受一切关于文字技巧上的批评。不挨几年砖,不撞得头破血流,哪谈得上进步与探索,更遑论成熟。从来没有百分百成熟的文字存在,谁也不曾达到过,我们都在路上。

我拒绝接受对于个人文字中倾诉的主题进行道德层面上的批评。民主的基础包括有怀疑,更多包括尊重独立个体的意志,绝不应包括强迫与打到。这是我的底线,我会捍卫到自个心甘情愿转变的一天。(之前我在阅读版块的发言,概属于此列,恕我不肯收回。)

最后想说,老九40出头的人了,也混过一些文学论坛、网站,知道做版主的不容易(文学这条路本就走起来艰难),感谢你们。黑蓝是大家的,黑蓝是冷色调,黑蓝不是冷酷的色调,每个人都可以在心里是暖的。

就此打住。安心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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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3 16:42:24 |只看该作者
你都把人家的名字写成南方大言了。

点评

重庆第九  对不起对不起,南言大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都怪搜狗拼音,太溜了。  发表于 2012-8-23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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