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旅馆

梁子非

一

她是个锈迹斑斑的女人。或者说，从来没有过这个印象。光，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这个女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她像一只灰色的天鹅一样，掠过我的脑海，于是有了光。
雨季开始于另一个季节。那时，我住在夏天旅馆313。雨季说来就来了，很轻，潜入梦境，像立夏来过的房间。立夏是个女孩儿，我们都叫她羽。羽是她在一个偏门网络游戏里的身份。有时候，我似乎把楼下的她当成了立夏。但是，立夏还是立夏，熟悉我的人都这么说。
她只是个锈迹斑斑的女人，提着暖水壶，有那么一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那暖暖的味儿，融合了肮脏的厕所、呛着辣椒味儿的厨房、以及被水蒸气缭绕的气息。
敲门，她说，313，我要换床单。
我猜她已经过了三十岁，极有可能是个五岁孩子的妈妈。
有时候，我很想问她，你家孩子怎么样？他或者她上幼儿园了吗？家里的老公做什么的？但，我却不曾问过这些问题。就像她只知道我是313，就像她也把我的邻居叫312。我们的门牌号也就是我们的代号。
对了，312住着一个女孩儿。
312喜欢把一些男人带回来，整个晚上嬉笑怒骂，床铺摇摆，还有酒瓶子碰撞的声音。大概是前两天晚上，我还听到了呕吐声。我甚至很清晰地听到312说，不行了不行了，太难咽了……那一定是非常好吃的东西吧，我裹着有消毒水味的枕头想。
我有时候想问她，312到底怎么了？
但她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只是，313，我要换床单。
每次换床单时，我饶有兴致地看她在房间里忙碌。她干活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像就要上刑场的刘胡兰。她一定不是刘胡兰，刘胡兰被反动派杀害了。而她，只是夏天旅馆的普通工作人员。我想到，英雄不问出处，狗熊如我，更不用说明身份。
她换到第几次床单了呢？连我自己都既不清楚了，也许从我住进夏天旅馆的第一天起，她已经在这里干了很多年。一个女人，三十岁，一定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她的工作只是每天给过往的房客换床单，仅仅而已。
我的朋友310说，313，这样吧，我给你算一卦，也许明天你什么都有了。

二

310喜欢玩三天DOTA，然后接着睡三天觉。那三天觉有时不是白睡的。总有那么一些妖娆的也喜欢玩DOTA的女孩儿，来到310的房间。310把房门一关——有一天，310吧唧着嘴，仿佛炫耀一般和我说，太疯了，什么都敢来，这些女人呀。
310说我是最神秘的房客。
310说你知道302吧，就是带着一个小孩和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女人的独眼男人，他的职业是在咱们附近的天桥下乞讨，他负责收钱，晚上带小孩和女人去吃海鲜。310说你知道楼上的411不？她失恋了，常年住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了，你应该见过她那满脸痘痘但掩饰不了她面容姣好的相貌，她其实有旺夫运。
310说他其实最喜欢给别人算命，但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那天后，310还真人模狗样地给我算了一卦。他捏着我的手掌说，你有亡妻命，和你的第一个女人没好下场。310盯着我的眼，一动不动说，你一定没结婚吧？我说笑话，老子结婚还会和你们住在夏天旅馆么？310说，你霸气外露，这是亡妻命的前兆。
我和立夏说过，够了，老子就睡你怎么了。
立夏在这方面似乎有特立独行的味道。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忽然和我说，我们去开房吧。我说操！立夏一本正经，操就操，谁怕谁！后来我在310和我说我有亡妻命的那一天，我和310说过这个事。310吧唧着嘴，说，可惜了那女孩儿。
但我一直认为，立夏不是个坏女孩。
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和坏人有区别吗？立夏说，你难道说人前是绵羊床上是虎狼就是坏人？为此，立夏在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后，举例了很多实例来证明这个道理。她说到苍井空、松岛枫，以及目前正火着的日本演艺明星ABC。但立夏在这个问题上却激怒了我，为此，立夏给我一个定义：装逼。
我不知道立夏为什么离开了，或者说不在爱我了。
我们可是曾经爱得如火如荼。吃饭，在床上。一趟就是一整天，就像两只水蛭一样，把床单当成了我们的吸盘。不知疲倦，我说，谁他妈在这点事上说自己不行了呢？立夏说，我要。我说谁他妈说搞女人就是爱她，立夏说，也许我已经爱上你。
我们总是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
她叫立夏，也叫羽。
后来经过这一段经历，我终于明白，有些人思想觉悟就是高，羽化升仙很容易。

三

她，锈迹斑斑的女人，又来换床单。
我要找点儿事做一做。我说我床单不脏，不用天天换。她似乎有点怪异，说换床单是旅馆的规矩。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有点凌乱，平日里她的头发都是挽得一丝不苟的，今天却有点凌乱。我的眼光开始肆无忌惮，我还注意到她的手臂，上面有一点点的干燥。我笑了笑，说，还是我自己来吧，让你天天帮着换很不好意思。
她不领情，继续埋头干活。
我说，哎，那个，你孩子上幼儿园了吧。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我就是想知道。她把洁白的床单卷起来，说，是上幼儿园了，怎么了？我又笑了笑，呼了一口气。
就像310说的，那个收床单的女人今年30岁了，她有旺夫命，但她自己却很凄苦。你知道凄苦是什么吗，313，这个问题你就不知道了。
我不想和310说起她，我说这个女人就算了，她有什么好的？310说你知道的，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怜悯，你知道怜悯是什么吗，不是同情。
似乎310比我更了自己我自己。
后来我听说310和312在一个回来的晚上，310和312一起进的门。312喝醉了，310把312架进屋子，一起倒在了床上。第二天310和我说，他掌握了312所有的秘密。312是个需要爱的女人，310意味深长地说。
我想，我需要爱吗？立夏说我只需要活塞运动。运动完了，出一身汗，抽一支烟。继续运动完了，又出一身汗，再抽一支烟。没有新鲜的爱情是不会保鲜的，立夏说，男人呀，你为什么不能也给我送一朵玫瑰，让我感动流泪。
被送玫瑰的女人不会住进夏天旅馆。
能送人玫瑰的男人，也不会住进夏天旅馆。
这是旅馆老板娘说的。老板娘是个留着鸡窝头的50岁女人，她不但负责收钱，还负责保护我们这些房客的所有秘密。老板娘是一本书，打开封面内容丰富。老板娘如果当作家的话，会写出一部《红楼梦》！
老板娘似乎对她不好，也许还会扣她工资？我挠头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每天见她一次，都是收床单，铺床单。她给我营造洁净如新的幻觉，就像我看到自己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好人。

四

好吧，老板娘的话也不能当真，她终于收到了玫瑰。
那天我见到了她的老公。一个比我还猥琐的男人，骑着仿佛是80年代买的自行车。他来接她下班。他的车篮里，有青菜，有肉，忽然也有玫瑰。根据我的经验，玫瑰也是在菜市场买的。10块一支，还是10块3支？我又挠头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我这是他妈的嫉妒。
为此我心里难过了一天。整整一天，我都不出门。反正出门和不出门都是一样的。缺了我这座城市一样肮脏，颓废，黑暗。我决定了，我为什么不能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她又换床单来了，我单刀直入，我该怎么称呼你？
工号002。她脸上有一圈红晕，笑着看了我一眼。
就不能有名字吗？有这个必要吗？她说，313，你该离开夏天旅馆了，这个不是你长待的地方。我说我不欠租金，我是个很客气的人，也没有弄脏你的床单，你为什么要劝我离开呢？她似乎容忍我很久了，憋了很久才说，你每天早上读《离骚》，这是你应该待的地儿吗？
我生气了，他怎么能送你玫瑰？
她也生气了，哆哆嗦嗦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流眼泪没有用的，只是几朵和猪肉混在一起的玫瑰而已。玫瑰，和猪肉，你明白吗？
她气呼呼地走了。
我们宛若故人，在上午11点吵了一架。只是因为猪肉和玫瑰。她走了，甩着她结实的肩膀，甩着她一身的洋葱味儿（早上她切过洋葱？），怀里抱着我洁白的床单。我们竟然吵了一架，我垂头丧气，我扪心自问，我痛心疾首。
我想，她到底在夏天旅馆干了多少年才会遇见我这样古怪的房客。

五

我从来不敢和310说，我想和她上床。一直到310离开了西夏旅馆，我还是没有说。我知道，我和310聊天，除了风花雪月，还是雪月风花。310去追逐他的DOTA和他的女人，他要靠DOTA看尽人间的沧桑。
在这点以上，我和310只能成为普通的朋友。
就算我和310说出心里话，310也许会不屑地说，她有什么好的，她生过孩子，她的身上还有妊娠纹，她的乳房下垂了，她不再感觉到男欢女爱的欢愉，她和她的老公在一起，只是例行公事，她——怎么会喜欢你呢？
但我喜欢她，又怎么了？
只是喜欢罢了，因为那是你不曾有过的生活，你明白吗？310说。
在我臆想这段针锋相对的对话后的几天，310在夏天旅馆退房。310从此就没有310此人了。房子空了，不会再有人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说。

六

我惹你生气了。她说。
她又来给我换床单。这一次她的动作特别轻柔，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说，我想了几天，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夏天旅馆不合适我，况且夏天就要过去了。她看了一眼窗外，说，天气凉了。
天凉好个秋。在她的建议下，我加了一床被子，这下够暖和了，就算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睡。我一天天看着她重复着忙碌着，床单换了一次又一次，我甚至习惯了她先套枕头再换被单的动作。我在上午的光阴中，看到她开始在秋天来临之前身体有点发福。
我似乎把313当成我的家，在秋天来临之前。
我竟然哭了。
她停止换床单，回头看我，竟然笑了一下说，313，你哭了。
我说我曾经爱一个人，现在也爱着一个人，但现在的人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听不懂我的话，想了很久才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想那么多干什么。
立夏走了，我说。
你喜欢她？她把床单收拾好了。
喜欢。很喜欢，就像我已经习惯了你天天给我换床单一样。
习惯了就不好了。她说。
我觉得那一天和她的对话是我住进夏天旅馆以来最有深度的一次。我幸运地发现她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提高了无数个档次。有些人有时候会给别人惊艳的感觉，也许说的就是她。
虽然，他的老公再也不会在猪肉的旁边混几朵娇艳的玫瑰讨她欢心。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我想的是，也许我住进夏天旅馆就是个错误。也许我不应该让立夏离开，日久生情不是没有可能，虽然立夏和我直接了那么一点儿。
这么想，我忽然觉得立夏这个女孩儿还挺好的。

七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夏天旅馆。
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自己。引起我离开夏天旅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312。312忽然成了我的朋友，也是很偶然的事。或者说，312理应该成为我这类人的朋友。反正，我和312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312说，我其实就是妓女，我在烟花里绽放烟花，我在毁灭中毁灭自己。这些词都没错儿，312在无数的床笫之欢中成了一个诗人。当然，诗人使用讽刺的。但这些话都是312和我说的。当然，我们一本正经地坐在夏天旅馆的大堂里，看着大堂鱼缸中唯一的一条活鱼，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些话。
说完这些话，312笑着笑着又流了眼泪，最后浪笑。
老板娘在收银台后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头发，叹息一声说，人呀……
最后，312走了，她房间里的东西都没要。她去收拾312的房间。之后，她来收拾我的床单，才和我说，312留下很多漂亮的衣服，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漂亮的衣服。她还说，312买了很多洁白的衬衣，棉的，麻的料子。但是很奇怪，我怎么没见过312穿过衬衣呢？我说，这个问题只有312知道了。
她还说，312经常穿的一件睡衣，挂在卫生间里，上面还有血。
我知道312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自杀的念头的。她是爬山虎，给她一堵墙，她会长成一堵开满蔷薇的篱笆。也许她看错了，也许那只是312留下来的口红而已。
她说，老板娘让她把312的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
老板娘说，她说，312的一生从此改变了，她回了家乡，会嫁个好男人，天天在屋后的绿荫下和四邻搓麻将。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除了她手中的牌，任何人对她的过去都不会有兴趣。
她说，你也该走了，313。

八

我没有和她拥抱，虽然我无数次地想用我的胸膛去体会她的温存柔软，虽然我无数次在梦中拉她一起做梦。虽然她相貌平庸，还嫁了一个更加平庸的男人。虽然他的男人给她买过玫瑰，但在她的眼里，玫瑰没有猪肉更重要。
就是这样一给我收床单的女人，却让我暧昧得如此如醉。
立夏已经从我的心里消失了，我看到冬天中的大街上，都是满大街的立夏。她们穿着薄丝袜，在寒风中伫立，发抖，宁愿要风度也不要温度。这就是立夏，她们都是立夏。但夏天已经过去了，还要立夏干什么呢？
我想对她说，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吧。最终我却没有说出口，我知道这些话不能说，打死也不说。那是别人的拥抱，别人的——拥抱。
她过着平淡的日子，过夫妻生活时也许已经不会再有高潮，她的乳房已经在岁月中轻微下垂。她脸上开始有因为日子带来的鱼尾纹，她双手粗糙——甚至容颜都不曾美丽。
她和我曾经的女友立夏不同，她们背道而驰。
她只是一个在破落的旅馆里给别人收床单的女人。她是孩子的母亲，丈夫的妻子，我的过客。

九

离开夏天旅馆后，我得知，旅馆的老板娘说，她的002号员工辞职了，而曾经有一个住在313的客人，哭着离开夏天旅馆。
这是最让我感动的故事，关于爱情。老板娘和前来夏天旅馆的新房客说。

梁子非

我在叙述一个梦而已。

林伽

梦的叙述自有梦的规则,关键是您的这篇文循着"非梦"的叙述套路走了下去。既非一个谜语，也不是一个游戏。也许您写作时希望读者能读出抑扬顿挫诗意的感觉来，但个别断句很别扭，拖长了，又放慢，不如实实在在来得爽快。我的理解中，变化应该在一个时段里，如同光谱般由红到紫，一丝一丝，细微之间没有差异，但是到了最后却是一个颜色的本质裂变。
短句子最难写，但是我尊重热爱记梦的人。

梁子非

林伽 发表于 2012-10-23 23:28
梦的叙述自有梦的规则,关键是您的这篇文循着"非梦"的叙述套路走了下去。既非一个谜语，也不是一个游戏。也许 ...

谢谢指导！说的都在理，这个作品中的理念一直都很突兀，但我处理得不够到位。当时写的时候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单纯靠写作时的快感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