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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
清白
1 一日下班时,老钱手底下新来的实习生小李跑到我办公室,说:“白哥,你去找钱大吧。他可能去找颜心了,看着挺激动的。” 我腾地站起来,问了小李几个细节,套上衣服就奔出门去。最近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二,老钱去找颜心,不激动才怪。这件事弄出来,他的位子都有问题。老钱刚刚升上副局长,提拔本来就有点破例,遇上这种事,实在是有点挠头。 颜心的摊子在秀水街,卖仿真包和饰品。我来过一次。早年她和小姨的铺子不在这里,在离我们局不远的一个小市场,她小姨两年前去世了,颜心将铺子搬到这里,一个人经营。刚搬来的时候,我曾经过去看过一次。 商场一如既往地嘈杂,地面比原来强多了,但也算不得干净。一路上外国人不少,黑白肤色都有。一人拿一个黑色垃圾袋一样的大塑料袋扫货。小店店员不断朝我招呼,帅哥帅哥地叫着。服装拥挤到店外,堵了路,让人没办法走得快。我们一般都不愿意到这种地方办案,挤在人堆里施展不开手脚。伶俐的售货姑娘都会几国外语。两个高个子黄头发的讨价还价,小店姑娘先用英文说,两个人欲走,又换成西班牙文,在他们身后大喊,见还是喊不回来,又换成四川口音骂人。活色生香,十分有劲头。 我没心思看店,只想推开人群尽快走。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店铺号码了,只是凭印象,大概是一楼靠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迷宫般的道路中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凭借声音将颜心认出来。我听到她在说话,回头。她几乎没怎么变,除了将头发烫了,其他几乎都是老样子。还是非常白,头发长到肩膀,沿着脸颊从两侧垂下来,只是下沿烫了大卷。 “钱叔,”我听到她说,“真的。您让我再想想吧。” 老钱站在她的摊位前,穿着一件绿色毛背心。他一只手叉着后腰,上半身往前倾。自从腰间盘突出变得厉害,我已经几次看见他这么站着。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明显不想让人听见。他在摊位两侧走,避开进店看包的客人。颜心有时候招呼客人,有时候回头和老钱说两句话。和老钱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低着。 我瞅一个没顾客的空子,也走进店里。他们两个背对着我。老钱说了句什么,看上去有点激动,颜心也有点激动,手搅着头发。 “钱叔。这事儿您不用跟我争了,”颜心低声说,“我已经找中介谈了。估计下个礼拜就能有结果。等转让办好了,我就把钱给您汇到账户里。我已经都找好人了。” “这事儿咱现在先别说了。你就待会儿上我家吃饭去吧。到时再说,啊。” “我去不了啊。我还得看店呢。” “今儿就早点下班吧。不差这一晚上。” “一晚上好多钱呢。” “这点钱我给你出。”老钱说,“让你黄姨给你做酸菜鱼吃。你不是爱吃吗。” “钱叔,我真去不了。一会儿有人来找我。”颜心转过身,对着墙,整理墙上挂着的包,“……您还是回吧。我说真的。” 老钱显得有点心急,绕到颜心身前,不自觉一只手按在墙上,手掌根压住了一个黑包,看上去像是要抓捕她。颜心向后躲。我连忙上前,从身后抓住老钱的肩膀。 “老钱。别激动。”我说。 老钱回头看到我,有一点诧异,坑坑洼洼的面皮上有一丝尴尬掠过,眼睛转向了一边。一般情况下,老钱的脸黑,小眼睛又总眯着,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但这种表情我见过。这是当他偶尔给黄嫂端茶倒水之后被不小心小弟看到的表情。他还是叉着腰,用手骚骚脑门,显得没有办法,脑门上的抬头纹都能夹住纸了。 “白哥。”颜心轻声招呼道。 我跟颜心说没事,把老钱叫出铺子。我让老钱冷静一点,跟他讲这样子很冲动,万一被看见只会惹麻烦。我明白老钱是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件事确实非常奇怪,若是我也会忍不住来问。但这其实是不合规定的,让人知道了麻烦。我问老钱问出了什么,老钱说颜心不实在,什么也不跟他说。我于是劝老钱回家,剩下的事情由我找机会替他问。能看出来,老钱还是有点揪心,气息在胸膛里一鼓一鼓。他这人我清楚,是那种如果你是自己人就掏心掏肺、是外人就满脸挂着雪花的类型,他帮起人来不怕费工夫,但就怕自己人变成了外人,背后捅一刀子。 “你说颜心这丫头是怎么回事?我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老钱稍微平静了些,“你说当时……” “好了好了。”我连忙拍拍老钱,“知道了,知道了。” 我看看四周,熙来攘往,倒没人注意我们。我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让老钱冷静一下,最后分析利弊,好容易把他劝走了。 老钱留下来一点帮助都没有。他这会儿一片焦心,说话说得重了也说不准。本来有余地的事情说不准也会谈崩了。审讯这么多年,老钱早习惯了谈不拢就先撂几句狠话。这对小偷还行,对颜心这样的姑娘就恐怕不好用。另外就是调查组那边的顾忌,这毕竟是复审,程序还是得走,让人知道就麻烦。调查组这回挺严肃,据说是新政策下来,要特别着重加强复审。不知道为什么查得这么细,查出颜心这个案子。 我看着老钱的灰色夹克穿过人群走下楼梯,他弓着身的背影在踩着高跟鞋逛街的白领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那么点落寞。我在店门口想了想要怎么说,不想把气氛弄得太紧张。我走进店里,拿起一个包,看看放下,又拿起另外一个。我并没有在看包,颜心也知道。她也不主动开口,只是低头整理刚才被客人放乱了的东西。但是她也没看着手里的东西。 好一会儿,我说:“我听说了。” “嗯。”颜心还是来回倒着手里的包。她没有反驳,说明是真的。 “怎么回事?”我尽量让自己问得轻快。 “也没什么的。”她答得平静,似乎没想隐瞒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回不能撒谎了。” “……那你之前是撒谎?” “嗯。” 这是一个强奸案,已经八年了。颜心这次在调查组面前承认说没有强奸,当初是诬告。 “可是你当时——” “我那会儿小。” “当初是你小姨让你告的?” 颜心点点头。她又把身子转到一边去了。进来两个顾客,她去招呼她们。我心里有点躁,她这样坦率,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可能还不太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前一天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得不行。八年多了,好多人早忘了,我从没想过这案子还会有这样的转折。颜心的样子既直率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拿不准她究竟怎么想的。我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说的话,不能绕圈子,又不能刺激她。 等客人走了,我决定先说最核心的部分。“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老钱呐。”我试探着说,“不管怎么说,老钱对你不薄。” 颜心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犹豫。“我知道,”她说,“所以我准备把我的铺子盘了,钱全都给钱叔。这点钱说多不多,但再加上我这两年攒的,也能有二十几万吧。” “不是钱的问题。” “可我只能这样了。” “颜心,我说句实话,”我停下来想了想该怎么说,“不管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过去这么久了。你要是真念旧,何苦要说呢?口供的问题,可不是一般问题。老钱刚升上副局长,好多人眼巴巴地盯着他那位子,就等着来这么档子事,你现在这么一说,老钱他怎么办呢。他这后面还有二十来年,现在要是让人扒拉下去,以后想升就难了。他儿子还得上学呢。你说他当初好歹也是想帮你,要不是帮你,他犯得着……”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男孩经走进店里。我生生顿住了。 “我知道了,”颜心匆匆低声说,“我再好好想想吧。” 颜心迎着男孩打了个招呼。男孩长得相当俊朗,大概有一米七八到一米八,短发分头,双眼皮,鼻子直挺挺的,穿件灰色毛衣,外面一件黑色运动夹克,没有系拉锁,脖子上搭着一条黑围巾,单肩背着运动背包,很随意地走进店里。我看了他几眼。看穿着是个普通学生,但是外表是电视剧里才见得着的那种。 我问颜心转天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聊聊。颜心显得很紧张,犹豫着没答。男孩借这个当口伸出手,大大方方站介绍他自己。他叫左桦。名校的研究生,令人刮目相看。 我刚想做自我介绍,颜心却忽然打断我:“白哥,明天晚上吧。我给您打电话。” 我点点头,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男孩却主动说:“我去送送您吧。” 我刚说不用客气,却见男孩已经自行走到店外。颜心也有点诧异。我于是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在商场门口的人流中,男孩站住了问我:“白哥是吧?” “嗯,叫我白峰就行。” “白哥,”男孩把手插在裤兜里,“您是公安局的吗?”
当天晚上,我去老钱家。黄嫂刚收拾完饭桌,在厨房刷碗,老钱把我叫到他屋里。老钱家还住在过去那种老楼里,八十多平的小三居,一直没换过,厨房窄得只能进一个人。老钱有一间办公的屋子,跟局里办公室弄得有点像,书桌上打印的文件摞得很高,向一边歪着,柜子玻璃门上贴着一些照片,挡住柜子里塞着的奖杯。 我们点了烟。老钱歪着屁股坐在写字台上。他把柴火拿出来,弹匣卸了,子弹叮叮当当倒在写字台上,又把握把的外壳拆下来,拿一根铁丝去捅里面的保险。他的柴火打了十来年,毛病不少,但就跟这老房子似的,习惯了,老钱一直不想换。他的烟叼在嘴上,一会儿烟灰就积了很长。他总能在最后一刻把烟拿下来,在烟灰缸里敲敲,一丝都没有掉在外面。 “我跟颜心约了明天晚上。”我说。 “嗯。”老钱眼睛盯着枪管,脸上没什么反应,“今天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男朋友来了。” “男朋友?” “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左桦的信息说出来,“不知道哪儿的。看着挺帅的。” 老钱把枪托往自己手上磕了磕,又斜对着光往里看。“你明天见了颜心,帮我问问,她是不是缺钱。” “什么意思?” “你说这案子为什么又查起来?说是例行复审,但我有点怀疑,是那俩孩子家里往上头找人了。”老钱说到这儿,大口吸了一口烟,一手夹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眉头皱着,“就是不知道他们找没找颜心。” “你是说颜心收钱了?” “不知道。我也只是猜。你替我问问。别直着问,拐弯抹角打听打听。要是她缺钱了,缺多少我也能出多少。”老钱顿了顿说,“就是别在调查组这儿给我整这么一出。” “嗯。”我答应了,“我今天给她分析了一下后果,觉着她态度还是松动的。她说再好好想想。” 老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觉着,这孩子嘴里没实话。” 这时黄嫂推门进来,端进来两碗羊骨汤,说是补肾。黄嫂用胖胖的肚子顶着托盘,走路还是老样子,一摇一摆。她把碗端给我的时候故意笑着对我说,小白,你早点开始补没坏处。我没结婚的时候总来老钱家蹭饭,黄嫂一直不当外人。等黄嫂走了,老钱突然回到工作状态,交待其他事,没有再说一句颜心的事。
2 第二天中午,我找了个理由出来巡视,打车到海淀,在中关村的一家装修得很上档次的饭馆里找到了左桦。他已经来了,正拿着一个i-pad看资料。 “真不好意思,还让您跑这么远。”他见我来了,把i-pad放一边,给我拉开椅子,“我下午两点还有课,要不然就可以去您那边找您了。” “没事。我们出来方便。你忙你的。” 左桦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员过来,说可以上菜了。帮我把筷子包打开,架在盘子上,茶杯里倒上了菊花茶。他问我加不加冰糖,我说不用。我看着那双手,手指很长,指甲剪得整齐,倒水的时候一丝不抖,我忍不住觉得拿枪一定是一把好手。 “你学什么的?”我问他。 “机械工程。”他说,“我们学校尽是工科。” “哦。我以为你是学音乐的。看你手指挺长的。”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是学过。小时候学过钢琴。” “考级了?” “十级。”他说,“不过好久不弹了。全忘了。” “机械工程是学什么的?” “你可别问我。我学的不好,就是混。”他笑笑,“我们专业最土了,机器改进什么的。我现在是读人体机械,就是假肢之类的。不过毕了业出来可能也未必做这个。到时再说吧。”他停了停,“白哥,你可能也知道我为什么约你。” “那你毕业之后想做什么呢?” “这个……”他被我问得顿住了,“还不知道。看情况吧。没想好呢。我想找个外企,但我妈想让我去国企,什么建行中行之类的。……白哥,我想问问颜心的事。” “你不想去国企吗?” “没想好。”左桦说。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或许感觉到不对劲,开始等待。 我没有搭话,观望着他。他也观望着我。我想找烟灰缸,把服务员叫来听说是无烟餐厅,我起身说要去抽根烟。左桦克制着没显出不愉快。我到餐厅门口,对着往来午餐的穿着丝袜和小细高跟鞋的白领们抽了一根烟,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到座位上。桌子上已经摆了两个菜。左桦没有动。 我开始夹菜。把虾裹在油条里,甜甜的,不是我的口味。但我饿了。我招手示意他也吃,就好像这顿是我请的似的。 “你和颜心是怎么认识的?”我问左桦。 “在火车上认识的。”左桦也开始动筷子,“我去年暑假去深圳实习,颜心去进货,我们火车上坐一块儿,就聊上了。到了那边又吃了顿饭。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颜心挺漂亮的。” “是啊。不过我主要看中她温柔。这么温柔的女孩我周围可没有。” “我刚才还想问呢,你怎么不在你周围找一个呢?” “我们学校的女生,那能看吗。那一个个……你看过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在马路上喊美女那一段吗?就是一群奇葩回头那段。就那样。更何况我也不喜欢学霸型的。” “以前我宿舍有一哥们嘴损,”我也笑笑,“说我们学校女生只能叫雌性,不能叫女生。” “你是哪个学校的?” “公安大学。”又来了两个菜,我有点惊讶,左桦请我一顿竟这么破费,但我并没有提,而是继续说笑道,“你们一般看女生打架怎么打?揪揪头发,甩甩高跟鞋,哎呀哎呀两声,顶多也就这样了吧。我们看别的学校女生打架可是文明死了,我们学校女生,最弱的也来个小擒拿手,一般都直接上散打。” 左桦笑了起来,气氛忽然轻松下来。嘲笑永远是世界共通的话题。我顺势讲了几个我们学校的段子,他也讲了他们学校的。回想起来,在学校的生活和后来见识的还是两码事。 又聊了一会儿,我大致明白左桦是个什么样的男生了。从小一路都比较顺利,虽然是在小城市,但家境很好,父亲是医生,母亲是酒店经理。高考时考了全市前几名到这所学校。大学时对未来没什么想法,就读了研究生。他想去广东,因为实习的时候发现那边全是创业的小老板,搞个软件公司什么的很是容易,他和同学慕名跑到东莞去看过一次,虽然没享受到帝王般的待遇,但也在皇宫般的地方门口扒头看了。他还想出国,如果他申请读博士,就能申请国家经费去国外呆一两年。他不确定要不要读博,听人说如果以后要进国企,读博士还是吃香,但是他不喜欢做科研,也觉得二十七八岁才毕业挣钱实在是太晚了。他想早点挣钱,在北京想安家太不容易了。他听说去证券公司挣钱挺多,也不限定专业,就正在考从业资格考试。 他很喜欢颜心,可以说是大学之后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他高中还有一个女朋友,只是高考之后没考到一起就分了),也很想以后和她结婚。他觉得老婆不需要高学历,只要漂亮温柔就可以,将来不工作也可以。但他也有点担心两个人背景差太远,将来没有共同语言。他母亲对这段感情强烈反对,起初是苦口婆心,后来强硬地表示:不分手就断绝母子关系,再到后来采取冷漠处理的办法,认定两人差别太大,即使不强拆也走不到一起。左桦的家庭很和睦,也早就备好了一笔钱给他在北京买房子。 这么优越的男生,我想他不会理解所有事情。 “这么说,你跟颜心认识就这大半年啦?” 左桦警觉地放下筷子:“嗯。是啊。所以我想问问你颜心她之前是怎么样的。我们处得倒挺好的,但就是……就是不太了解。” “你想问什么呢?” “前两天,有另外几个公安局的人来店里找颜心,说是要复审一个案子,让她去做笔录。你知道这事吗?” “知道。” “是强奸案吧?” 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我以为他会先问我。 “颜心怎么跟你说的?” “我不好问她。” “那我更不好跟你说。” “白哥,我没别的意思,”左桦解释道,“只是想关心一下她,了解一下基本情况。看她这两天心事重重的。……当时强奸犯判了吗?” “判了。俩人都判了十三年。” 左桦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琢磨着事情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哪年的事?” “八年前了,颜心十五岁。那会儿她跟小姨来北京没多久,混得还不熟。”我看看左桦的脸,从他迷茫的表情中看出他所知的比我想象的还少,于是我心里一凛,将自己讲的范围又缩小了一圈,“颜心小时候她爸就进监狱了,她跟着她小姨长大,这你知道吧?” 左桦没有说话,但从他的反应我能看出答案。我于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下面的事情我不确定该不该说,该说到什么程度。他坐在对面,像一个又无辜又危险的证人,我不得不小心面对。他脸上始终充满疑惑。
3 最终我也没把所有知道的情况告诉左桦。尤其是核心部分。我觉得颜心不会希望我说。这桩旧案发生的时候,我二十二,大四还没毕业,在现在上班的分局实习。最后一年的实习都比较重要,干得差不多的毕了业也就留下了,不比之前在廊坊抚顺北戴河,这一次我还是百分之百认真的。跟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颜心的案子,印象很深。这案子和我后来经手的各种案子比起来是较轻的一个,但是因为初次到局里,精神最投入,所以记得很清楚。 颜心十三岁来北京,跟着小姨开服装店。开店挺苦的,总有街道上的小混混骚扰她们。这案子就是告两个有名的小混混。小混混家里挺有钱的,从小长在北京,但爹妈都是做个体生意的,长年在外地,没人管他们。他们就总到商场里,找各种没靠山的小店勒索,找茬,收保护费。 那一年颜心十五岁,长得水灵灵的,皮肤好得像小孩。长头发,梳一个辫子。有一天,她小姨带着她来报案,她跟在她小姨背后,走得很勉强,穿一件蓝底白花的吊带裙,手臂上和腿上都能看见大片淤青,一直低着头,一说话就像是要哭的样子,想说什么又总咽回去。一抬眼,眼睛水汪汪的。就这一个镜头就够动人的了,还没说什么,值班的警察就心软了,恨不得当场带人出去,把强奸的小混混抓回来。 那个案子是老钱带的。那时候他不过也才三十几岁,算是新晋提升的年轻一代。老钱的风格比较干脆,做事不拖泥带水,从他个人来讲,最烦老一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思想工作,他总说解决得了的思想问题不用做思想工作,解决不了的思想问题做了也没用。把利害得失分析清楚了,一般人就明白了,最不济的还有别的办法。这种干脆利落的风格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问题。他比一般人办的案子都多,提升快,破过走私案,拿过个人二等功和集体三等功,但偶尔也会遇上麻烦。 关于老钱的麻烦,我不得不提一点本科时候的事。我其实学的是经济犯罪,不是刑侦。刑侦专业看似牛逼,玩心理战一套一套的,女生管老公都是好手,但实际上手不一定好用。我在本科的时候也学过点刑侦,什么审讯技术啥的,学了两个学期,在课上也各种模拟。最一般的审问技术其实就是重复,一个问题重复问,夹杂在其他问题中间,看问的几次答案有没有什么区别。还有故意设置的逻辑陷阱、心理攻击,还有拖延时间什么的。其实拖延战术很有用,让人不吃不睡到一定程度,反复问,该说的总会说。 这些东西大致上我都明白,但是实际上,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很少,即使你是专业学刑侦的也一样。根本没那么多大案要案。去派出所上两天班就知道,好多案子排着队等着处理,根本没时间,你不可能用好几天审一个小屁案。派出所说大不大,也管着十万人吃喝拉撒,成天都是报案的,今儿丢条项链,明儿丢辆自行车,都得审。一个一个案子都用拖延战术,拖延不起。还有复杂的案子,病人把医生砍死啦,河里发现碎尸啦。那些小案子往往是惯犯所为,有经验的老警察凭直觉就知道怎么办。久而久之,风气就有了。 这些事我上学时候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以为然。真上班了才觉得跟书里讲的都不一样。第二年实习的时候在北戴河一个派出所,队长派我和另一个小警察审一个偷自行车的家伙。这种案子不大,但犯案的都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人家五十多岁,根本看不上你一个小警察,觉得你胡子都没长硬,屁都不是。我长的是圆脸,显小,这又是最吃亏的。人家比你对这些审讯技巧有经验多了,都知道怎么问,能替你问,然后怎么问都是抵死不承认。他之前因为偷车被抓过很多次,你明明觉得就是他,但就是问不出来。他就那么叉着手坐着,斜着眼看你,一点都没显出冤枉或无辜的样子,但你问吧,问什么都是不知道。对啊,是啊,没有啊,有烟抽吗。最后我们俩从早晨九点审到下午五点,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出来找队长,队长说不行了吧,就把表接过来,自己进屋。我俩就站楼道里听着。当时都下班了,楼道里特别静,我俩大气都不敢出,墙壁震得有回声。然后队长出来,拿着审讯表说搞定了。 这种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北京还算好点。我毕了业留北京,就因为北京什么事还稍微规范一点。外地你要是不硬一点就办不了事,有时候警察都维持不了秩序。我老家在南方,一个小城市,靠着山,风景倒是不错,但是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很少有学生考到北京上学。我有同学家里做高利贷,兼做一半黑社会,养了很多打手,保证信贷安全。听说我考上警察,同学的妈妈立刻请我四处转,带我坐着小车见生意,说等我毕业之后回来工作好有个照应。我可是亲眼看见她怎么端庄大方地要债,冲了一杯普洱茶坐在那儿慢慢地吹。那边打手一边打着,她这边一边讲着,给欠债的人讲什么是复利。她一边喝茶一边说:过去老话叫利滚利,咱这现在与时俱进,叫复利。借钱的人苦求也不顶用。这种借钱的往往想赌一票短期生意,借的都是百分百的利,从哪儿倒一笔货高价卖,心里想得挺好,但最后赔得连裤衩都没了。毕了业,我可再也不想回老家工作了。 让警察动怒的除了惯犯,另一种情况是确实引起情绪了。最容易激起怒气的就是能勾起同情心的案子,就像颜心这个案子。老钱当时接了案子就怒了,看见那两个小子就更怒了。流里流气的,还总说“等我爸妈来了”之类的话。老钱最听不得这个。他这人直肠子,火大,其实平时脾气不算坏,就是做事性子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当时,这件事怎么处理、为什么这么处理只有老钱自己知道。最终是拿到了口供,供认不讳。但你也知道,很多事都是没法深究的。你要问对还是不对,我没法回答。我觉得老钱那次是过了把英雄瘾。那时我就是个小催,审讯之类的事都没让我参加,但我也跟着老钱英雄了一把。老钱让我每天护送颜心跟她小姨,不让小混混找人威胁她们。这活儿我愿意干。 颜心住的区域很穷,偏僻,好多没路灯的窄巷。小混混之前就看上了她,追她好一阵子,她一直不理,他们就总去她摊位上骚扰,跟着她和小姨回家,所以早就认识她家。她说那是晚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没人了,她就看见一户人家灯亮着,可是她喊了,没人回应。小混混喝了酒,按住她,抓住她的胳膊和手臂,把她的头往墙上撞。颜心说着说着就哭出来,审讯的人都不好再让她说下去了。 小混混起初不承认,说那天晚上去看电影了,但是问目击证人也没有,找他们要电影票也没有,说是扔了。这样就没有不在场证据,可他们还是嘴硬了很久。 不管怎么说,最后案子还是判了。弱者得到保护,众人都比较满意。报纸上都报道了,民众的愤慨也得到了安抚。两个男孩因为已满十八岁,可以负刑事责任,被判了刑。又因为其他摊位上的小摊贩也纷纷出来作证,将他们平时的劣迹斑斑一一历数,判得还是比较严厉。各判十三年。两个男孩的家长从外地赶回来得晚,后来上诉,但维持原判。 之后几年这个案子逐渐被人遗忘了。颜心和小姨仍然做着服装店的生意,颜心中学毕业就不再上学了,专心看店,也照顾小姨身体。她好像回老家参加了高考,但考完就回来了,没有上大学。她小姨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直肠癌,和颜心母亲一样。两年前她小姨死了,颜心就一个人开店。这中间老钱没少帮她,最开始帮她出点学费,后来帮她把小姨下了葬,新开的铺子能租下来也是老钱帮着找人。颜心也一直说感激老钱。 平时也总有定期复审,上面派人,下基层派出所,查检案卷,但翻案的不太多,也没有查得这么细。这一次调查组下来,一个案卷一个案卷地看,不知道怎么查到这里。如果翻案,口供是最大的问题。这些事我没有都告诉左桦,只挑拣了其中两三处梗概说了。
4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颜心给我打电话,说她快收摊了,之后去哪儿都行。 我提前把手里的活儿都给了实习的小赵,早早离开了派出所。晚上要怎么说还没想好,但我想先过去看看。 我不知道要说从哪儿说起,也不知道如果她什么都不说我该怎么办。 我慢慢踱到她的店。颜心没有看到我,正给一个顾客殷勤地介绍刚到的新款。 “哎哟,你好会挑啊。”她指着顾客手上拿着的包说,“这一款我自己最喜欢了。性价比超高的啊。本来我想着,要是卖不掉,我就自己留着用。上街绝对百搭。你看,杂志上面也有呢。”她说着拿出一旁的《世界时装之苑》,翻出前几页的大广告,金色铜版纸上印着一个黑色小包,果然和手里这款一样,“这是这一季的新款,主打款式。在香港那边卖三万多,大陆这边店里都没有呢。真的超值的。八百块钱真的不贵了,这是跟你一见面就觉得投缘,才跟你说了个低价,要是别人,一开口都要一千二百八呢。你看这做工,看这边角的设计,超细致的。你逛街逛得多,一定知道,高仿包多了去了,仿得好不好差别可大呢。我们这包是原厂流出来的,绝对不一样。那么低肯定不行,最低六百八,再低一分也不行了,我成本在那儿摆着呢,你总不能让我赔钱做生意吧。好姐姐,不差那几十块钱吧。” 颜心说着,抬眼望着拎包的女人,抿着嘴,声音很甜,有一丝沙哑。女人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掏钱买了下来。颜心欢天喜地地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包装袋,替女人装上,送出门,摇着手祝她一天开心。 女人走得没影了,颜心回到店里,坐下,似乎立刻变了个人,倦意十足,笑容不见了,脸色也灰暗起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随手拿起刚才的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我走上前去,她似乎吓了一跳。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提起这一幕:“你卖东西时很会哄客人嘛。” 我是调侃式的赞许,谁知道她却不开心了,脸微微一沉,说:“我也挺讨厌我自己的。” “哦,不是这意思。你别误会。”我赶快解释。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把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颜心一整晚话都很少,偶尔才回答一句。她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只是坐着等我。我瞥了一眼,她要了什锦米线,却把午餐肉和牛肉丸都剩下了,基本上只吃了素菜,米线也没吃完。我提醒她多吃一点,营养不够盯不住的。她说没胃口。我又坚持,她才要了碗冰糖梨水。 我们坐着狭窄巷子里的一家小馆子,总共就只有四张桌子,塑料凳子紧挨着放着,坐下就和背后的人相互靠着,起身腾挪都有问题。热气从每只碗蒸腾出来,笼罩住一个个看手机的冷漠面孔。几个工人一边喝酒一边用家乡话高声聊天,盖住了其他声音。我们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没有谈正事。毕竟店太小了,太容易被左右听到。 吃完饭来到街上,颜心先开口了,她出人意料地坦率,但声音和语气又很漠然。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月牙低低地挂着光秃秃的树枝上,树枝的黑影从墙头上冒出来,张牙舞爪地静静立着,居高临下,像阴暗隐秘的角落里伸出窥探的目光。电线杆上有枯萎的藤蔓缠绕,垂到卖馒头的窗口上面。颜心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有插嘴。我只觉得喉咙发干,非常希望喝一瓶啤酒。这条街破旧喧闹,一家饭馆播放着响亮的歌,吵得人心慌。 颜心的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没有动作,只是偶尔有时候突然打个寒战。她没有带围巾,西装式的大衣领子斜跨着,脖子上带着一条银项链,项链坠一直垂到领口深处,消失在胸前的阴影中。她的鼻子侧面直而轻巧,看上去脆弱。路灯的光将她的皮肤照得透明。 “所以,”我斟酌着问,“那些伤也不是他俩打的?” “不是。是那个人。” “那个人后来就跑了?你没再见过?” “没有。我估计不是本地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是一场没有债主的冤案。 “你说他没有……碰你吗?” “他不行。”颜心说,“一看就知道他……不行。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但我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几分了。他也特别着急,让我把裤子脱了之后还不行,就好像特别生气,一直用拳头凿我的头,把我的头往墙上撞,又掐我胳膊。我头疼得像要死了,觉得这下一切都完了。但我又很冷静,我看他很激动,就跟他说,你别杀我,这边晚上过来过去总有人,万一让人发现尸体,你肯定跑不了。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把你告出去,这种事这么丢人,我肯定不会说。他心动了,刀还架在我脖子上,但看见他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跑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冷静,一直跟他说不要杀我。他后来提起裤子跑了。” “你是因为答应了他才没告发他?” “不是啊,我怎么告他?无名无姓,我说长相又说不清,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我压根也没看清楚,回来之后就更不知道怎么去告。而且,”她停了一下,“我也怕再去想那个人,那几天我晚上睡不着,全是噩梦,根本不想再提他。” “那你为什么又去告那俩兄弟?” “那也不是我想的。他们那几天要钱要得紧,我们欠他们两万多,还不上。小姨就说,不能白挨打了,不如说是他们干的,还能要赔偿。我们就编了一下,时间地点什么的。” “我记得你当时说过,那俩孩子骚扰过你不止一次?” “是啊,这点倒不是瞎话。那阵子他们总来找我,在我们学校门口堵我。我们同学也都见过。有时候小姨去上货,他们就来我家门口,赖着不走,把我的作业藏起来,让我舔他们手指,还摸我。小姨也是看我实在难堪得不行了,才出这个主意。” 颜心说得淡漠极了,声音的清透和冰凉就像是响在另一个空间,或者说着另一个空间的事。她几乎没带什么感情,既没有自伤,又没有批判或是悔恨的热度,只像是描述着电视里看过的某个人物,甚至比那还冷淡。我有点矛盾,这完全不像审讯那么单纯,我既希望她说下去,又有点怕她说下去。 “那你……”我问她,“这回为什么要说呢?” “是调查组找的我啊。当初编的还是有问题,时间有些地方不对。” “可其实那也不是说不过去。如果真的想说圆了……” “我不想说圆了。”颜心说,“我不想再撒谎了。” 说到这关节,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善恶的刀刃似乎走起来很窄。“良心发现了啊?”我故意半开玩笑地说。 颜心没一点玩笑的意思:“我小姨后来信佛,我也听了点。我不怎么懂,但我挺信积德和造孽的,我想着如果还想过点正经日子,就不能再造孽了。事情之后,我一直想去派出所说,可是我不敢。我小姨每年都烧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我又一次想了想老钱,“你想没想过,你现在做什么已经晚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俩都减过刑,刑期已经快满了。你现在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但可以还他们一个清白吧?” “有用吗?清白了又能怎么样,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颜心咬了咬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低声说。她拉紧了衣服拐向一条小巷,我跟着她拐进去。灯光变黯淡了,小巷没有路灯,只有小院门口亮着橘黄色的乌突的灯泡。几树枯枝在门口消沉,垃圾筐和蒙尘的自行车靠着墙,灰瓦屋檐残破,木门前的门墩冷漠地面对彼此。颜心的步子快了,似乎有点烦躁,淡漠的外壳上隐约出现一丝裂痕。 她很快到了自己住的小院门口,停下步子,站住回身望着我。她很想立刻摆脱我进屋,可是我还没说完我想说的话。她知道这一点,因而更想回去。我看得出她态度已有所松动,也许她也没有想好究竟要不要坚持。而我则需要迅速达成一些东西,在这时候,没办法讨论那些抽象的原则,老钱和我自己,我们都需要考虑有关于未来的事。荒僻孤寂的小巷子里,颜心用双手裹着衣襟,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肩胛骨从领口单薄地露出来。 “颜心,咱们就实打实地说吧。”我说,“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证词的事。” “还怎么考虑?我已经都跟调查组说了啊。” “还来得及。再重新改口就是了。你就说是他俩家里找你来着。他们找过你吗?” “没有。” “颜心,你要知道,你现在的做法,是为了那些对你不好的人,让对你好的人受伤害。你知不知道老钱有可能会被撤职?” 颜心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犹豫。我看得出她的犹豫。 “都这么久了,既然已经这样了,就还这样吧。何苦揭开呢。”我有点想去握住她肩膀和手臂,“左桦不是也说了,谁都有过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颜心的身子抖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我意识到失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似乎很多话都不在冷静的掌控中。 “就今天吧。” “他为什么说这个?” “他……只是关心你。看你这两天案子的事有点郁闷。” 颜心有点警醒:“你说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案子的事?” “他不是看到调查组了吗?” “他不知道啊。我跟他说是调查隔壁失窃的事啊。”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颜心不说话了,全身都开始发抖,像是冷风刺穿了她的身体,让她瑟瑟像一片枯叶。 “你不想让他知道?”我有点不安了。 颜心摇着头:“让他知道就完了。” “为什么?” 颜心不回答,转身向往院子里走。我一把拉住她,她的手臂很细,一只手握住还富余。没有灯的小院像某种兽的肚腹。 “为什么?”我不依不饶地问。 “没什么为什么的。”颜心颤抖得更厉害了,极力想将手臂挣开,声音发哑,偶尔失音,“白哥你回去吧。你告诉钱叔我谢谢他,但我也没办法,以后各自好自为之吧。”她想挣脱但我还是拽着,她就又回头,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一层,“白哥,钱叔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但我是坏人,我是自私自利的坏人,我没法照顾那么多,我只能想我自己的事。” “跟左桦有关吗?”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怕他知道?” “白哥,你回去吧,我求你了。”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得跟我说清楚。” “左桦要找处女。”颜心突然说。 我呆住了。颜心趁我发愣,挣开我的手,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 她凄然地笑了:“我说我是处女你信吗?”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随即觉得有点失礼,又补充了一句,“可你报的是强奸案……” “你是说医院检查吧?”颜心慢慢静下来,表情变得空洞而寂静,“我会演啊。我天生就虚伪,就会演啊。我去公安局以前,自己把下面拿刷子搓红了肿了,医生一碰我就喊疼,医生也就没怎么样。你知道这种事是不大看得出来的。我就一直演,演得我自己都快信了。我就这么把人家告了,怎么样,你听着是不是觉得特别恶劣? “我一直很会演,所以一直讨厌我自己。我也讨厌我是个女的。讨厌谁都可以碰我。你是不是看我像个站街的?我看着也像。可我从来没做过那件事因为我讨厌那件事你知道吗。我害怕别人碰我,特别害怕。我从小就怕死了。” 颜心的眼睛透过我瞪视黑暗的虚空:“你不是想知道吗?不是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那我说。我六岁的时候去邻居小男孩家玩,中午睡午觉,小男孩他爸爸把手伸到我裤衩里,摸了很久,我吓死了,但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上初中,我坐公共汽车一小时去上学,车上人特别多,总有人摸我的裤裆,或者试图把手往我裤子里伸,我那时候胆子特别小,也不敢叫,就一直躲,从人缝里往车门那边钻,有时候能钻过去,有时候钻不过去,能钻过去我就下车,再等下一辆,有时候要拖很久才能回家,我特别怕那些人跟着我下车,晚上睡觉也做噩梦。后来是十五岁那事。再后来小姨一死,我们原先那市场里管事的吴哥就每天到我铺子里,没人的时候就要摸两把,还好经常有人,我不理他,他就给我铺子找麻烦,到最后开不下去了我只好换地方。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事吗?不要说脱了衣服,就是你穿着衣服把手伸过来,我都紧张得快要死过去了,有时候左桦搂我一下我都会蹦到一边去。 “我是个撒谎精。我在法庭上演,跟吴哥演,假装听他话,再悄悄搬走。我也跟左桦演。我跟他说这么多年都谈过恋爱,什么都不懂。我就是这样的,一边告人家强奸,一边装纯。我也讨厌我自己。可是我不知道能怎么办。跟左桦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以后会不一样了。左桦他……我这么多年就没有认识过像他这样的人。” 颜心说着,蹲到地上,手放在膝盖上撑住头。我的身子也开始发僵,在夜风里微微发抖,一时间什么动作也做不出,心被一种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悲伤的情绪攫住,世界在四周陷落,我能看到被疯狂欲望充满的幽灵张开嘴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在这个只剩下“我要”两个字的赤裸的黑夜里吞噬一切,其中甚至有我的脸。小院的木门在偶尔的一阵风里被刮得合上,又缓缓飘开,残破的木头皱纹丛生,在颜心身后隐藏,像是岁月化成具象的苍老面孔。 过了好一会儿,颜心抬起头,说她该回去了。她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怨怒或恐惧,只有一丝几乎辨不出的凄凉。她安静地看着前方某处的地面,平平淡淡地说改天再见。她说完竟微笑了一下。 她整了整风衣,转身进了院子。我看着她重新回归漠然的背影,惊奇地发现她变轻了,随着空气飘上天空,变成透明的银白色,变成一张轻薄的膜,薄到摇摇欲坠,然后忽然破碎,碎成一地水珠,落到院子中央,消失殆尽,化为尘烟。 我呆立在巷子里。
颜心受审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到了。 颜心一直很平静,将她告诉我的话的梗概复述了一遍。法官敲了小锤,诬告罪名成立,情节比较严重,但犯罪年龄尚小,受人唆使,减刑判六个月拘留。两个男孩翻案,放出来。两人本已减刑,刑期只剩下两年,现在放出来并未占便宜。他们也到了庭审现场,当法庭带颜心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家人冲上来,给了颜心一个大嘴巴。 老钱因为审讯程序不当,造成冤案,副所长的职位被撤了,保留警员职位,我的职位也降了一级,暂时负责行政管理。 左桦也来了,他一直坐在台下,面色复杂。颜心出来的时候他上前去,对颜心说没关系。但是此后他一直被母亲压制在座位上。他母亲陪着他,低声絮语:早跟你说过,背景复杂的女孩就是不行,你看看,怎么样?他面色铁青,咬着牙不发一语,几次让母亲不要说了。但颜心被带下去的时候,望向他这边,他始终没有起身。
颜心进监狱的那天早上,谁也没有告诉。没人来送她。我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上车前,站在车门前,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的街巷,深深呼吸。 中间我去看过她一次,颜心的神色很平静,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在铺着塑料布的桌上竖起来,看上去就像捏着一柱香。她问我和左桦有没有联系,我说没有。她有点迷惑地说:“可是那件事情……我没有骗他啊。”我问她是不是后悔,她摇摇头。“也许是报应吧。”她的脸色不清楚,声音倒是清楚,“小姨死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报应的事情。我现在唯一信的事情也就是这个。因果和报应,这都是真的。人都是要还的,早晚而已。撒了谎的,犯了错的,早晚是要还的。钱叔是好人,可是事情都是一样的。这是没有办法的。”她又说了一些话,可我已经记不清了。探监室里玻璃的污点将阳光稀释得几乎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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