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将要看到的,是《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写的武侠小说,或者应该说,是周慕云和苏丽珍共同书写的。作为周慕云第一时间的读者和共同的武侠小说爱好者,苏丽珍无疑对周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小说出版的时候周即将此书题献给苏丽珍。两人最美好的时光可能就是开房搞创作的那段日子,所以这部作品的诞生也是对那段无可奈何的美好时光的纪念与追怀。 当时两人一起创作的时候,没打算将作品出版,事隔多年之后,周慕云还是违背了当初两人的意愿出版了作品,因为他如今终日流连于赌场,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在谈到这篇小说的创作时,已彻底沦为赌徒的周慕云还是没忘记当时写作时的艰辛,他坦言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也是自己对小说的一个重新认识和对创作重新把握的过程,他认为小说是一个依靠行文语句来思考的主体,而不是他以前所以为的依靠故事构思和情节推进来思考的客体,他对小说写作的感悟就是:无需费心劳神纠结于故事与结构,大可以闭着眼睛放肆地写,写着写着就可能前路敞亮,等打通了语感的关节,什么都看见了。 在小说出版后,很多读者对没看到大醉侠的出场表示失望和遗憾。对此周慕云表示,大醉侠的桥段本已写进小说,但自己在修改出版的时候将其删去了。因为在现在看来,那一节写的并不出彩,大醉侠本是一个硬塞进去的人物,既挤占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又破坏了情节推进的节奏,更重要的是将小说的角色设计和人物关系弄复杂了,固然这一桥段会呼应《花样年华》影迷的观影记忆,但出于小说整体效果的考虑,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了。 作为小说创作的共同参与者、最初的读者和提出修改意见的人,苏丽珍至今未对小说的出版发表评论。 一 一天,丽珍将庸生叫到身边,正告他:你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庸生点头。 伴随着庸生的渐渐长大,每一年都有这么一天,都有这么一次,这个日期并不固定。 庸生也会转而正告其父耀扬: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每一年也都会有这么一天,也都有这么一次,这个日期也不固定。 而每一次,耀扬都会大笑着将庸生举抱起来,腾空而起的庸生在风中单薄得像一面旗帜。直到如今,庸生还没有长大到耀扬举不起来,所以这样的传递幸福的仪式,一直在一如既往地举行。 ——所有和谐家庭的和谐都是相似的。 关于这个事情后世也流传有不同的版本,说是这个秘密不是丽珍告诉庸生的,是庸生自己从树洞中听来的。庸生在后山爬树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用泥巴和杂草封起来的树洞,揭开来后,凑近往内看,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附耳倾听,似有人语,仔细凝听,就是这样一句话:你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庸生转而告知其父,同前一个版本一样,其父耀扬大笑着将庸生抱举起来——而庸生依然单薄得像一面旗帜。 二 庸生的父亲耀扬,是闻名天下的聚贤庄的庄主。聚贤庄富甲天下,庄主耀扬颇有孟尝君遗风,求贤若渴,仗义疏财,好结交绿林豪杰,庄内门客如云,江湖上的朋友也多如牛毛。 耀扬虽有如许的财富与势力,但却是个重情重义、感情专一的人。他一片痴心全在庸生的母亲丽珍身上。丽珍一直患有心口疼的毛病,为了治丽珍的病,耀扬请遍了天下名医,试遍了古怪偏方,却仍不见好转。 这一次请来的是药王谷的胡青牛。 看病问诊之后,胡神医告知耀扬:其夫人所得的乃是“亏心”之病。所谓亏心,是心有亏如月残,得补心,怎么补呢?胡神医说,吃啥补啥,要补心自然要吃心,但要治夫人的心,一般人的心却也不行,因为夫人之心亏,乃是发端于“情”,因情因爱而亏;所以,要补夫人的心,得取两片有情人的心,一男一女,切成七七四十九片,用文火炖后食用。胡神医叮嘱:肉要吃完,汤也要喝完。 “何谓有情人?” “就是谈恋爱的人嘛!” 胡神医还告诫耀扬,取心之后,要运用内力,保持心的搏动,要活心,不要死心…… 话未说完,只见夫人早已哇呀一声,吐血在地,将一颗胡蹦乱跳的心吐了出来。 耀扬顿时面如金纸,赶忙叫人。 胡青牛却在一旁拍手大笑:好,好,好,好了! 耀扬不解。 胡青牛道:“夫人吐出赘物,说明我的话疗起到了作用。” “何谓话疗?” “就是谈话治疗嘛!” …… 胡青牛又道:其实方才我在与贵夫人谈话之间,已运用内力暗暗将真气通过夫人的口鼻输入体内,这股真气进入胸腔,在诊测完后又随夫人呼出的气息而出,被我用内力回收。我凭着这股真气诊测的结果,已判断出夫人与常人不同:胸腔内有两颗心。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更何况两颗心同处一腔呢?彼此必有损耗。 于是我就想办法要把其中一颗给弄出来。在方才问诊结束前,我已将一股强大的真气输入夫人胸腔,这股真气利如剑气、疾如闪电。与此同时,我还运内力将自己说话声音的力度、波长与速度等调整好,与真气一同输入胸腔内,完成切割赘心的任务。随后,我故意说出那番吃心补心的话,以使夫人感到恶心想吐,将切割的赘物顺势吐出。如今,夫人病根已去矣! “何谓波长?” “以你的智商,我很难向你解释……” “何谓智商?” …… 青牛不语,耀扬也不介意,并表示,神医治好了夫人的病,自当重谢,只要自己有,或者能得到的,神医无论看上哪样,定当奉送。当然,除了夫人。 胡青牛单要那颗吐出的心。下人取来后,那物依然搏动不止。青牛取过捧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词:兀那蠢物,我可认得你!待我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何如? 耀扬惊问:“敢情神医和他是旧相识?” 胡青牛却摇头道:“我认得它,清楚它的来历,它却识不得我——算不上是相识。” “哦,愿闻其详,神医说说此物的来历如何?” 胡青牛道:“此事说来话长了,我就长话短说吧。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距此万里之遥的西夷之邦,有一国名唤德意志,该国有一白雪公主,因其美貌天下无双而被后母嫉妒陷害,吃下了后母下了毒的苹果而昏死过去。在下葬的时候,遇到了邻国的王子,王子对公主一见钟情、一吻倾情,并且因为王子对公主的爱,使毒苹果失去了效力。后来,王子娶了公主,两个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王子派人找到了那个公主没吃完的苹果,它被作为两人爱情的见证供奉在皇宫内,宫内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都将它当作圣物、灵物供养,每日香火不断。王子当上国王后,将对此物的尊奉供养写入了该国律法,并制定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制度,成立了一个得力干练的专职领导班子,专门来管这个事,并明确交待要一代一代沿袭下去。 长此以往,此物身居皇宫日久,逐渐浸润习得皇室贵族的贵气、瑞气,又受够了香火,已然有了灵性,能大能小,善能变化,来去自如,于是就离了皇宫四处游荡,据说作恶无数。后来一直不知下落,不想今日落在我的手里。此番遭际,也是缘法使然。” 耀扬一直面露不解之色,青牛看出来了,说道:“我想令夫人定是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被此物钻了空子。待我将它带回后,用混云之法将其锻炼,使其露出本相,并禁锢其身,以免它再祸害人间”。 耀扬仍是不解,讷讷问到:“想那邻国王子,该是何方神圣,有此神功妙法,竟可以一吻解毒、以爱去害……此神功不知从何处得来?” ——耀扬分明有将此王子收罗为门客的意愿。 三 耀扬为庸生请了个教书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但庸生还在贪玩的年纪,他对后山那片树林的兴趣更大。 从树洞听来那个关于亲生父亲的秘密后,庸生便对树洞分外留意,后山的那片树林,所有的树洞都被他找到了,后山的找完后,他又开始去附近地方去找。 当然不会每个用泥巴或杂草封起来的树洞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的树洞被揭开来也就是空空如也,再怎么仔细听也没什么动静——或许秘密去休息了?如果没有秘密或别的什么东西,那当初人们为何将洞口封起来呢?庸生怀疑有的听不出什么动静的树洞内,还是藏着秘密,只是或许年深日久,秘密变老了、变衰弱了或者已经死去了,可能还有些狡猾的秘密找到了缝隙自己逃走了。 还有一些树洞,也能听出动静,但庸生听不明白,或者听不懂,有些声音是人的说话声,但用的是另一种语言,还有的声音夹杂不清,听不出是不是人的声音。 这些都不会让庸生感到沮丧,因为他的收获已经够多了,他已经听出并收集了很多秘密了,比如:九阴真经藏在黑木崖下;扫地僧不仅会扫地,还做得一手好伙食,最拿手的是炊饼;段誉在枯井内把王语嫣的肚子搞大了……等等,诸如此类。虽然庸生对其中提到的那些人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他以超强的记忆力将这些话记住,回来后专门找个账本记下来。 除了这些,他也听到了一些他家里人的秘密,比如他的书童华安暗恋的是他母亲的婢女秋香,而且华安的真实身份乃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安插在父亲耀扬身边的卧底等。 所有这些,都被庸生记在了账本上,但他也只是默默地记,并不轻易跟人提起这些秘密,像是做社会调查或科学研究,认真、严谨、刻板,不轻易下结论,不轻易公布研究成果。他倒并未想到这些内容可能非同小可,他只是对记下来、收集积累比说出来、和人分享并评断的兴趣更大。 但他有时候也会冷不丁地说出来,有次遇到家里的管家,管家刚要请安,他却抢先劈头冷冷地来了一句:你和旺儿媳妇儿有一腿。管家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缓过来,旁边的下人也目瞪口呆。但庸生早已跨步走了过去,丢下身后那一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的人。 还有父亲叫他出来见客的时候,父亲刚介绍完来访的客人,还叮嘱他叫人,他又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指着来人道:华山派的掌门是你杀的。丢下这一颗炸药后,他就径直走开,就像小孩点燃炮竹扔下就跑远了去听响声,并且他连响声都不在意去听。 这样搞得他家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也没人敢来访,庸生无论出行到哪,头上都永恒地罩上了一圈复仇女神的神圣光环。后来江湖上掀起了一股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伐树毁林”运动,深刻而有力地影响了江湖几代人。 庸生的老师有次在检查作业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账本,越看越吃惊,转而一想,赶紧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撕了下来,刚好庸生走进来,慌乱中他将纸团成一团塞进袖口,谁知没放好,还是掉了下来,庸生正狐疑地看着老师的时候,那纸团滚了几下停了下来,并渐渐舒张平摊开来。庸生和老师都没动没说话,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纸上。只见它慵懒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起来,大摇大摆走了几步后,腾地一跃,飞了起来,飞到教师面前,停下,突然噼噼啪啪,左右开弓给了他1400个大嘴巴。 自从府上没人敢来之后,喜好交朋友又爱交际的父亲给弄得一筹莫展。耀扬每天早上梳洗的时候,都要找下人的碴,他说自己脸上、身上缠着落灰的蜘蛛网,伺候的人怎么就不知道把它擦干净。下人讨饶说老爷呐,您大清早的刚起床,哪来的蜘蛛网啊?耀扬喝道:满屋子都是落了厚厚的灰尘的蜘蛛网,难道你们眼睛瞎了吗?!下人说,屋内屋外每天都有人打扫的,像府上这样的人家,别说找出一个蜘蛛网,就是找出个蜘蛛,也不成体统,府里要是脏成这样,下人都是掉脑袋的罪啊。 但怎么说耀扬就是不信,嚷嚷着要杀人,后来下人把夫人丽珍找了来,让夫人劝老爷。耀扬见了丽珍,一边拿着镜子自己照来照去,一边还不依不饶:你看我,脸上身上,全是蜘蛛网,全是灰!这些奴才什么也做不好!都杀了!都杀了就干净了……丽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完耀扬,摇头说:没有啊,都干净的很啊。 丽珍的话,耀扬倒是信,但自己一照镜子,那些蛛网和灰尘还在,耀扬都要疯了。 丽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耀扬这样的人,一旦哪天没朋友来拜访他,他就变得像退下来的老干部那样失落寂寞,在耀扬眼里,一个没朋友来往的屋子,就像废弃了很久没人住的空屋子,自然哪里都结满了蛛网、落满了灰尘。丽珍告诉下人别害怕,她自有办法。 第二天早上,耀扬一睁眼,丽珍就过来拉他去视察,耀扬说视察?视察哪儿?丽珍说去了就知道了。一出房门,看见府内贴满了大红标语,像“热烈欢迎聚贤庄庄主莅临视察”“欢迎庄主莅临考察指导工作”“向管理要效益、向科技要发展”“创一流业绩、树驰名品牌”“抓安全、强管理、增效益”等。 来到内院,只见所有下人穿着统一的服装,排着整齐的队伍,早已就位,看见庄主与夫人走过来,下人们在管家的带领下,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边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耀扬的老毛病算是治好了,但落下了新毛病:他要求每天视察一次。后来在夫人的好说歹说下,改为每周一次。但即便这样,家里的下人们也被折腾的受不了,对夫人也没好话,他们都抱怨夫人当初出的是个馊主意。 四 庸生的老师倒是很有几分艳福,有个年轻貌美的老婆,这个娘子说起来也是个有来历的,据说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女儿,名叫西门银莲。 想当初武松杀嫂祭兄的时候,将那淫妇潘金莲开膛破肚,剜心取肝,在破开肚腹之时,从淫妇腹中跳出个圆圆的肉球,如西瓜般大小,通体泛着红光,看它从腹中径直跳出,那动作,既显笨重,又显轻巧,好似周身十分沉重,又像是个中空的,因那球落在地上时,轻轻弹将起来,并发出瓮声。 武松一手握着新鲜的心肝,一手提刀,睁园怪眼,定睛观看,不知这是个什么怪物,心想或是那淫妇本是个妖孽化身,现在是现了原形了,干脆我再一刀结果了这妖孽,以免再祸害人间。 于是武松扔掉手里的心肝,握紧刀柄,迈步上前,去劈砍那圆球。那怪物虽看似活物,但见了刀来,也不躲,被武松一刀劈开,一道红光闪过,那球已被劈为两半,武松定睛观看,只见一小人儿腾地从中跳出。 那小人儿当地立定,两腿叉开,两手掐腰,仰头指着武松破口大骂:呔,你算个什么鸟好汉!还打虎英雄、为民除害,还单臂擒方腊,你连一个弱质女流都不放过,你嫂子跟你纵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结果了她性命便也罢了,为何恁般残忍,开膛破肚、剜心取肝,实乃禽兽之所为也!堂堂七尺男儿,犯此恶行,你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那小人儿一阵劈头盖脸、气急败坏的乱骂,武松未听得十分明白,只听得什么“单臂擒方腊……日后山上兄弟死的死、亡的亡,无一善终……出家六和寺,倒做了个真行者……”这一篇话,心内自觉十分蹊跷,一时语塞,茫茫然不知所措,想让他再骂一遍,自己听仔细些,但一想这样又显得自己太没溜、太不要脸,就忍住了。 武松被骂得急了,提刀在手逼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怪物,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告诉你,我武松醉的一塌糊涂尚能徒手打死猛虎,你是哪里的妖孽,报上名来,我武松一样结果了你! 那小人儿大笑道:你姑奶奶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便是西门大官人和五姨太潘金莲的女儿,复姓西门,小名银莲。你打死老虎便又怎的,万恶淫为首,万淫我为首,老虎虽恶,却没有我的手段,将来还不知要有多少男人,要死在我手里呢。 武松哈哈大笑: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那一双狗男女的淫种。也好,今日你落在我手里,也叫你死的明白,今日结果了你,也少得你往后如你那不守妇道、如猪狗一般的母亲一般,去祸害人。 说罢,武松逼上前就是一刀劈下去,那小人儿早一闪身躲开,并叫一声:起!那被劈开的两个半球,就飞起来,小人儿跳将起来,一脚跨上一个,就要飞出去:畜生!今日老娘我权且饶了你,日后你自当有业报,不消污了我的手!老娘去也!叫一声走,驾着那两片球,呼呼生风地飞了出去。 武松情知已赶不上,笑骂道:怪小淫妇儿,倒有些手段。 这边武松依旧杀嫂祭兄不提,但表那逃出生天的小银莲,才飞得没多远,就被一阵雷电劈将下来,连滚带爬好歹保住了性命,那两片球早已滚落山崖不知去向,原来她也没别的神通,失了那东西,她也飞不起来。如今她也没奈何。 闲言少絮。银莲后来流落到一尼姑庵,被老尼姑收养,做了个小尼姑。老尼姑看她生的好看,又伶俐乖觉、可爱娇媚,不是个安心向佛的人,心想佛门清净之地,不是这等人久留之地,于是就做了件好事,转手把她卖给了一个相熟的人贩子。 那人贩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看银莲是个美人坯子,日后定会出落得美人儿一个,就没再转手卖出去,他要把她养成个美人儿再卖,到那时的价钱,就不是现在的价码了,不知要翻几百几千几万倍。 等银莲长大到卖的时候,却不想又出了事情。人贩子先是许了个叫冯冤的公子,后又许了个叫薛蟠的大户人家少爷。人贩子想自己手中的这个尤物,可是个宝贝,听不到合心意的报价那是不能出手的,但这既是个上等的极品,就不能是通常的行市价格,但到底要卖多少价钱,他自己心内也没底,他当然想越高越好,但又怕要的太多吓退了买家,要的太少又怕自己吃亏,何况这不仅是个宝贝,还是自己花钱好吃好喝养大的,这一份生活费,还当另算。 于是他就尽量多跑些买家,听取尽量多的报价,谁出的高卖给谁。他盘算的倒是美,却不想这头就出事了。 冯公子说你先许给的我,当然要卖给我,薛公子说你跟我说谁出的价钱高卖给谁——两家僵持不下。两头都有理,怪只能怪自己贪心,虽然是个宝贝,也不能乱许人家,更不能不讲职业道德、不讲信誉。其实,人贩子也明白,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银莲长得太好了,人见人爱,花多少钱都愿意。 后来,还是薛蟠公子先下了死手,叫人打死了姓冯的,生生把银莲强买了去。薛公子来交钱带人的时候拍着人贩子的肩膀说:你别怕,这事与你无关,你只管继续贩卖你的人口,姓冯的和我较劲,那是找死!我怕什么,我上面有人,想当年老王爷坏了事的时候,那棺材板还是我送的,上好的楠木!限量版,进口的!你有再多钱,你买不着!这叫什么?这叫人品!咱是什么人,咱是贵族!咱是豪门,咱有底蕴!像冯家那小暴发户,吃个鸡蛋就把肚子撑大了,咱就是吃下一口进口的限量版的楠木棺材,也未见得饱了!别说一个小小的冯冤,就是一个大大的冯冤,撞在我手里,说打死就打死,还明告诉你,我火葬费都不赔给他。像银莲这样的尤物,他配吗,他消受的起吗?!一套经济适用房都没有,还好意思跟我炫富、跟我抢人,瞎了他的狗眼! 果不其然,后冯冤被判定自杀,以自杀罪论处,圣贤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份户籍受之于天子朝廷,自杀,屠戮身体性命是不孝于父母,消除身份户籍是不忠于朝廷,犯此罪当暴尸于闹市三日,以儆效尤,并尽受路人唾骂踢打,以使罪死者亡魂惊惧、痛改前非,投胎来世若再做人当好好做人,坚强地活下去。 就这样,银莲就入了豪门,入薛家这样的豪门,有很多规矩,像她这样的买来丰富家主业余文化生活的,得先从小三做起,就是由家主在外边买个宅子由他住,这期间,家主只提供宅子和每个月的例钱,要用下人,得小三自己花钱去买,在做小三期间,家主只能每个季度去宠幸一次,小三要对家主的宠幸情况做详细记录,如时间、地点、天气、具体事项、工作步骤、工作成果等,一个季度要作为工作报告上呈家中主母一次,按通常的规定,小三要做满三年且表现让家主主母满意,才能往上提一级做二奶。 二奶呢,依然还是住在外面,但下人可以由主家选配了,不要自己花钱买了,在此期间,家主会每个月临幸一次,同样地,要做工作记录,也要上呈工作报告,每个月一次,二奶也要做满三年,才能往上提干女儿。 干女儿呢,就不需住在外面了,可搬到府内居住,但住在偏房,居住条件及室内家具陈设等,与家中的一等丫鬟不相上下,下人也是由主家选配,家主会半个月临幸一次,也要做记录和呈送报告,并且,在获准提升为干女儿时,会举行一个较为隆重的认命仪式,合家大小都将参加,之所以要以干女儿命名这个职称级别,和年龄辈份无关,就是要在正式入内室之前营造培养和谐、温馨、亲切的家族亲情文化氛围,增进交流,加强了解,为彻底融入豪门大家庭奠定坚实的基础。 仪式先由家主发表讲话,讲话内容大多是表达全家上下对二奶成功晋级的祝贺欢迎、对对方工作表现的感受和评价以及对对方今后工作的期望和畅想等,随后是主母讲话,主母的话通常很简短地表达下欢迎和祝贺即可,家主要是父母仍健在,也会出席仪式,但通常不发表讲话,但家主的父母是晋级资格审查委员会的终身制常任委员,拥有一票否决权。 随后就是刚刚晋级的干女儿讲话,内容大致为谈缘起、经历、感受、心得和不足,并表决心要将工作做得更好,还要谈晋级后的工作计划、安排和人生规划等。 随后,就是任命仪式的中心环节,包括任命书的宣读、资格认证书的颁发、公证人公证、受命人宣誓等。任命书由家主的父亲宣读,若父已亡故,由家主自己宣读。资格认证书由家主的母亲颁发,若已亡故,由主母颁发,公证人由家主的其他长辈或有资历的亲戚等担任,受命人宣誓誓言为:为老爷服务,做体面女人。在任命书宣读完的时候,全场会起立鼓掌达一分钟之久,同时,放鞭炮和礼花等,还将有一群穿戴整齐的小孩儿跑上礼台向受命人献花和拥抱,受命人跪下听任命书、证书及公证证明的宣读。 之后,是文艺表演环节,有请来的戏班子唱戏或玩杂耍的等。在此环节,通常会规定受命人一定要有才艺表演,唱歌、跳舞、朗诵等都可以,也可以演哑剧、小品等,就是不管演什么,一定要有节目,这个节目的质量和表现也是府内上下人等十分看重的,虽然不纳入工作成绩考评范围。 干女儿做满三年且表现合格后,正式纳入偏房,或者有的幸运的,遇到主母去世或被休的,直接晋升正室。这时候反倒不必进行任命仪式了,只是晋升之后,起居饮食等各方面的条件,都有相应的提高。 银莲苦打苦熬了九年,终于修成正果。可惜这好日子没过多久,还是出了事。原来这银莲确实不负西门这姓氏,在床第之欢上是个需索无度的人。自打在外边住就偷汉子,那一片街坊都是相好的,只是瞒着薛家人罢了。及至后来终于进了府,不似在外那般自由,但她还是成功地勾搭上了府上的男人,对男人,她倒是不生分别心,来者不拒,从老爷公子到下人小厮,都尝到了甜头。十分难能可贵的,还有那个资格审查委员会的几位爷,也都成了裙下之臣。其实像偷汉子、勾搭成奸、苟且乱伦这样的事,即便败露,也说不上是出事,甚至说不上出乖露丑,谁都明白,像薛家这样的豪门大户,钱多,房多,人多,闲多,出些那样的事正常,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这些夫人姬妾仆妇丫鬟们在一起对此还有所交流和研究,老爷公子小厮们在一起对此也有所交流和研究,但这样的交流研讨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异性回避原则,男人女人们各开各的,且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即便偷情的男女,或夫妻在一起,私下里也不会谈研讨会的事。 银莲出事,一个因为她勾搭的人着实多,牵涉太广,薛蟠怕她哪天动了坏心眼,把那些男人挑唆组织起来,就把自己搙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话说这天薛蟠来到银莲房中,才说了几句话,银莲就吩咐人铺床叠被,薛蟠赶忙站起拦住,面露赧色,说这些天身上有些不方便,不宜行房,“你知道,男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银莲听了就很有些不悦,“连日来,合府的男人们都躲着我,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我也不知是哪里伺候的不周到了……他们不来倒也罢了,你来便来了,却又这等推三阻四,似这等,还不如休了奴家罢……”说着就流下泪呢。薛蟠赶忙安慰,“是谁这等目中无人?难道我不到你房里来,他们就能不来么?我不是给你选好了人选,排下了次序的么?今日该轮着谁了?你休着恼,等我去叫他,若不来,打断他的狗腿!”说着便出去了。 那银莲一面拭泪,一面歪躺在床上,心中自有万般苦楚却无人可诉说,整日里独守空房,对镜梳妆时发现自己分明老了许多且老得快了,这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就幽幽怨怨地叹出气来,那气息既浓且重,只是挥散不去,渐渐地积结成球,越积越大,银莲懒怠看这么个大灰球悬在房中,就用扇子扑打,那球挨了一下,就开始变大,慢慢向上飞去,飞出窗口,飞到半空停住,却仍是一直在变大。不仅变大,经太阳一照,慢慢地通体由灰变黄变红,且如太阳般发出光和热来。一时间,天上似出现了两个太阳,只是一个小些的发出的是红光,但热度却不比大太阳低。两个太阳炙烤,热的人只想着脱衣服。 如今且说那薛蟠找来管家,问到今日该谁上九姨太房里伺候?管家一时间答不上来,薛蟠就骂:蠢材,还不快去取名册来!管家才要去取,薛蟠又道:且慢!待会你取了名册后,把名册中人都召集起来,老爷我要开个会。管家答应。 等管家把人都叫齐了,在院中排好队等着。薛蟠这才出现,他先劈手将名册从管家手中夺过来,后满脸怒气看着众人走了几个来回,这时候,那红太阳已然升到半空并发出光和热来,众人站了才一会儿,已觉口干舌燥,汗珠不停滚落,将脚下的地砸了一个又一个坑,有人的脚还被砸得生疼,但谁也没敢叫出声来。 薛蟠自己也热不过,此时更觉焦躁,手中摇着那名册厉声喝骂:“我听说,九姨太的房里,已有些时日没人进去伺候了……想当时,我召集你们开动员会,你们可是抢着报名的……因为报名的人多,我还替你们拟定了名册,排定了次序,轮班上岗,一切都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现如今,你们倒先犯起懒来,听说连日来都没人过去……我倒想问问,是九姨娘哪里不好了,还是你们饿着时就抢、吃饱了就犯懒,全是一帮没信义、没廉耻的畜生!?……今日该当谁当班?想活命的,还不快给我站出来?! 下面并无人站出来,也无人答话,管家已是看过名册了,只得上前回禀道:回老爷,今日该小四当班,但小四今早请假了…… “请假?什么事请假?谁准的假?” “请假去看杀人了……回老爷,我准的假。因小四说已许久没看到杀人砍头了,恰巧今日问斩的是魔教明教一百单八个大魔头,一次砍这许多人头,小四说定是壮观,死活要请假去看……” “怎么……原来却是今日问斩……前些天冯紫英送了我些贵宾包厢的票,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什么大魔头,你们能有些什么见识,告诉你们,他们不过是些替死鬼罢了,幕后的大boss……这世道,真正的高人、大人物都在幕后,他们就是输了败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被围观砍头的田地,他们自有体面的死法……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此事在你们看来固然是个大热闹,但也不能为这个请假……还有,当初拟定名册的时候,不是有规定么,当日当班者因故无法上岗,由下一日人依序顶上么?明天该谁? “回老爷,明日该小五……小五也请假去看杀人了……和小四一起去的。” “杀人!杀人!你们眼里除了杀人,还有我这个老爷吗?!等这两个货回来,就把他们砍了,我请你们看!” 管家不敢吱声。 老爷继续喝问:还有这几天没去的呢,都给我杀了!要是凑够了一百单八个,我这场面也不输于官家!我倒叫你们好好开开眼! 话刚说完,队伍中扑通扑通有人接连跪倒,大喊老爷饶命,一起哭诉道:回老爷,非是我等犯懒,不遵老爷的规矩,只因姨太太着实需索无度,不分昼夜,一日送去三五个男人尚显不够……我等夜里伺候太太,白日里还要干活,吃的喝的也都是剩菜剩饭,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得这般折腾……老爷您看我等脸上颜色就知……万望老爷开恩呐,我等实在是勉力支持,万不敢坏了老爷的规矩,失了老爷的脸面,但似这般搜刮身子,实在是离死不远矣!望老爷体察下情,从轻发落! 薛蟠扫眼观瞧,那些下人们脸上确是不成颜色,且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皆似大病未愈,将就度日的人。这一看,薛蟠心下倒也软了三分,更何况自己也领教过那妇人的手段,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处,一时间眉头紧锁。 管家瞧出几分,趁机附耳进言,劝老爷寻个方便打发了那妖妇,老爷一时间也没奈何,只说日后再说,目今这几日,还是要满足了这妇人,他情知她勾搭的人太多,有头有脸的大有人在,一时间也不好随意打发。但那些下人的死罪,算是免了,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的话。 等众人散去,热不过的薛蟠抬头看天,看到了那两个太阳,心内颇为吃惊,心想这明教诸魔头既已除了,那幕后的四皇子已是失了兴风作浪的势力,这时节应该早已被软禁起来,该是太子爷顺利登基当政,却为何此时现此怪异不详之兆?难道幕后指使者,另有人在?妹妹虽贵为太子妃,日后就是皇后,自己就是皇舅,但若太子爷保不住,一切又如同镜花水月。若觊觎宝座者另有其人,会是谁呢?四爷已是彻底坏事了,难道是八爷?……唉,多想也无益,只能静观其变了。 当夜,因那另一个红彤彤的小太阳,似白昼又不是白昼,因其发出的是鲜艳的红光,虽和月光对冲,淡了几分,但看那光撒处,依然红艳艳,亮堂堂,似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被着了色、现了原形。且依然很热,热的人只想尽快脱了衣服。 银莲房内,小四小五到底还是被管家叫了来。两人一边伺候姨太太,一边还一直在说砍头杀人的事。他们不是没看过杀人砍头,但一次杀这么多,是头一次看到,他们说,那一百单八个魔头里头,还有三个女人,都是貌若天仙,真搞不懂,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家,怎也会和那些臭男人在一起闹,说什么要均田地、清君侧。杀到其中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哭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可惜话音未了,已是人头落地。三郎?看客们纷纷低语,大多数人的看法是,这是句暗语,是在传递最后的或许最重要的什么消息,也有人说,那三郎可能是此次围剿魔教之时的漏网之鱼,此时可能人已经在此,要动手劫法场,他不是在此也定在来劫法场的路上,可惜啊,到底还是晚来了一步,不然就有更大的热闹可看了。 银莲对女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只问那一百多人,可有叫武松的,小四小五说人太多了,记不住名字,银莲又说那人断了一臂,是个行者打扮,小四小五说,单臂的倒有,是个年轻俊秀的后生,这人却也怪,砍他头的时候,顺便连一只雕也一并砍了,听人说,他和这雕出入随行,情同手足,那雕会诸般人语,善能变化,自这后生被抓后,那雕曾弄神通,入得天牢,要将他救出去,以那雕的手段这也不难,但那后生却只叹大势已去、一心向死,神雕苦劝不听,愿陪后生引颈就义、以死明志,也成就一篇人雕相交的佳话。 一边说着这些,一边干事,银莲的高潮来的更快,她抑制不住地大喊大叫起来,闹得满府内皆能听见,那声如一道闪电,直冲霄汉,不废吹灰之力就刺破了那红太阳,轰然巨响之后爆裂塌落,夜晚顿时恢复成夜晚,不再红亮也不再热了,空中纷纷下落的,人们大着胆子向前观看,原来是如同果核状的东西。据说后来,那些落在土里的这东西,也生了根发了芽,慢慢长成一棵树,也开花,也结果子,那果实状若桃子,熟了便自行脱离枝叶向天空飞去,直至飞上天幕,如同一颗颗星星一样镶嵌在那天幕上,也像星星一样闪烁发光,若是在那果子没成熟的时节,有人摘来吃了,便会飞升起来,也一直飞到天上,镶嵌到天幕上,死活便不知了,但寂寞和孤独是一定的,有时低头看一眼大地,不免落下泪来,那泪常常被许愿的矫情人当作了流星,于是他的寂寞更深重了。 后来,薛蟠到底还是寻了银莲一个不是,将她配给了家学里的老先生,并私下里给了他一大笔钱,要他搬得越远越好,就这样远远地把她打发了。 五 庸生已经长到了自己会逛妓院的年龄了,很快就成了怡红院的熟客。怡红院有一对双胞胎窑姐儿,名叫小红和小兰,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是照着另一个的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庸生对她俩情有独钟,如果一定只能选一个,他更中意小红些。 双胞胎姐妹干这行,有方便处,也有不便处,简单地说,方便的就是,有时候客人点小红,而小红活正忙,小兰闲着在,这时候小兰就可以顶上;不便处也在此,有时候客人说点小红,小红来了,客人却说这人不是小红是小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糊弄人呢,不怕我到消费者协会告你们吗?!其实不管来的是不是小红,客人都觉得自己吃了亏,有些吹毛求疵、寻衅闹事的,更借这个题目做文章,何况还有竞争对手雇来的泼皮无赖借此刁难。别说客人分不清她俩,就是怡红院的姐妹和老鸨,也分不清。后来在她俩身上各挂一个牌子写上名字,但这也是聊胜于无,她俩要是偷着把牌子换一下,别人也发现不了。 像庸生这样的聪明人,就不会被这些事难倒,他每次来,都将她俩一起点了。每次遇到此类争端,庸生都会在一旁奚落觉得吃了亏的客人,说你就不会把两个一起点了吗,客人说我要一个就够了,何苦要多花一份钱呢,庸生说,那这样这问题就没法解决,你能分清她俩谁是谁么,客人说不能,庸生说就是啊,别说你们,就是院里的这些人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也没办法分清她俩,她俩说的呢,你们又总觉得自己被糊弄吃亏了,死活不信,你们到这来是来寻开心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两个都包了,省了好多麻烦。客人觉得说的也有道理。后来庸生就作为客人的首席代表,向老鸨提出建议,以后小红小兰,就捆绑在一起做生意,价钱呢,取个折中的,客人和老板都能接受的,一句话,只当这院里没有小红小兰这两个姑娘,就当只有一个姑娘,她有时叫小红,有时叫小兰,但一旦你点其中一个名字,叫来伺候的时候,事实上会有两个姑娘出现,但这两人其实只是一个人,她或她们有时叫小红,有时叫小兰,不管你点小红还是小兰,都会有作为一个姑娘的两个姑娘出现…… 庸生好容易将这番道理和老鸨及与会的客人代表们讲清楚。这样以后,小红小兰就同时同地伺候相同的客人,客人要是心态开放、胃口大、能力强的还好,要是个有点放不开,或只喜欢单对单不喜欢单对双,或心有余力不足的,就有些浪费,有时候也尴尬,往往要把一个姑娘晾一边,有时候客人就要对闲着的说,劳驾您上哪玩会儿,完事儿再来,这个被赶走的就脸上挂不住地走开,弄得留下来的姑娘既有负罪感,也失了兴致,她没了兴致,客人也觉兴味索然。 有时候也就不赶了,另一个就让她在旁边呆着,也不管她看与不看,她不看客人,客人倒还要看她,看一下自己身下压着的姑娘,再看一下旁边闲着的,像同一个人的分身,倒也有趣,有时候客人也愣住,有时候客人会一边做得兴起,一边又打又骂地喝问:小骚货,你到底是小红还是小兰?而被打的始终不说话,总是旁边闲着的答话:她是小红。或答她是小兰。客人会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强力征服的这个,不像是真的,那个清冷地答话的,才像是个真的。有的客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是想把两个人放在一起,叠合起来,他相信只要折叠得法,两个人就会合成一个人。有的客人会一边和一个办事,一边和另一个聊天,有时候聊得入巷,忘了办事,陪他聊天的就咯咯笑他怎么忘了正事。还有的或许心理有阴影的变态客人,会在办事的时候,要求另一个在旁边闲着的作出反应,他在这边做,会瞧着另一个闲着的相应反应。 我们都知道,庸生更偏爱小红一些,每次都说只要小红陪,当然其实他也不知道陪他的是不是小红,或许每次都只是那么一说,但每次都说。剩下的另一个,也不打发走,但庸生和别的客人不同的是他能做到心无旁骛,不管和他办事的是小红还是小兰,另一个在场的在他心里眼里就像不存在,当然,在庸生心里眼里,每次和他办事的都是小红。 可惜后来怡红院还是要搬走,老鸨说,干他们这行的,赚钱其实在其次,重要的是造福四海、惠及四方,或者说他们就像是流浪马戏团或打把式卖艺的,在这地方扎下草台班子,赚一回吆喝就够了,就想着转战他乡了,他们这一帮人,好活歹活都在一块,他们也没目的地,也没在哪里定居的打算,一直四处漂泊流浪。 庸生问她要去向何方,她指着大海的方向。 庸生胸中陡生敬意,他想自己一直以来都错看了这些人,以为她们唯利是图、薄情寡义,但原来却是这样一批既懂得生活,又尊重生活、会享受生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完整地献给命运,并因此而将命运彻底放逐的人。 庸生涨红了脸地对老鸨说,你们带上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每天管饭就行。求求你们,带上我吧。 但老鸨没答应,庸生没法,只得转求小红小兰,她们也做不了主,庸生只好请求她们将自己家的地址记下来,并叮嘱一定要写信过来。他还说自己迟早会去找他们。 后来在小红或小兰寄来的信中,通常会夹有一片她们所到地方的树叶,每一片树叶都不一样,信纸的质地也不一样,最后连文字都不一样了,庸生看不懂,没法看,只好只看树叶,而且她们一直居无定所,待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也不过几个月,庸生的回信到了,她们早已不在那儿了,庸生狂热地在信里追问的那些傻的掉渣的问题,所幸她们一直都没看到。她们有时也会在信里夹带一根头发,头发的颜色也在变,庸生会花时间去猜头发是小红还是小兰的。除此之外,信封里还夹带着新鲜的雪花,当庸生打开来,飘飘落地,不知一封信怎能装得下那么多雪花,在庸生的房里整整飘了一整个黄昏,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庸生忘记了周身的冷,忙着用手去接捧住,庸生有个瓶子,专用来储存那些寄来的雪花,庸生用那雪花化成的水研墨书写一封封她们注定收不到的信件,有时庸生停下笔,叹一口气,那些信上的字就纷纷扬飞舞起来,庸生提笔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字,怔怔地落下泪来,泪落在信纸上,又将那些或许因语意沉重些而飞舞不起的字迹融为了雪花。 六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收到来信了,庸生觉得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他要去找她们。 他将收到的树叶全平铺在地上,相连的叶脉构成了一副地图。凭着自己出色的记忆力,他很快将这副地图记在心里,他将循着这地图去追寻她们,他要找到她们,把小红迎娶回来,或者把小红小兰一起娶回来。 他向父亲说要出门远行,说是要上西天拜佛求取真经。耀扬关切地问:需要我给你准备白马、禅杖和袈裟吗?庸生说不必麻烦了,只要给我钱就行了。 临行前与母亲辞别的时候,母亲嘱咐他:在经过爪哇国的时候,去见一个叫周慕云的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告诉他,你是苏丽珍的儿子,你已经长大了。庸生记下了。 耀扬为庸生人生的初次远行举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饯别仪式。看得出来,耀扬很高兴,也很激动。庸生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能大笑着将庸生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举起,现在的庸生,已经从旗帜成长为风筝,今天就是放飞的那一天。旗帜与风筝,一样都活在风中,都属于风,都是风的造物。所以当父亲从根红苗正的升旗手苍老成放风筝的顽童,只有风懂得他们的爱和哀愁。 眼含老泪的耀扬为庸生斟上一杯酒,庸生接过来,正待一饮而尽,耀扬伸手止住,弯下腰捻起一撮尘土,放进酒杯里,道: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庸生点头,一饮而尽。 到得爪哇国后,庸生在一个叫伊瓜苏的赌场里,找到了慕云。庸生依照母亲的吩咐,告诉他自己是苏丽珍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慕云说:是的,长大了,我已经看到了。你母亲心口疼的毛病可好了? 庸生就把胡神医治病的事给他说了一边。慕云问胡神医现在何处,庸生说在药王谷。 以庸生糟糕的讲故事的能力,说完胡神医话疗除心病这一节,整整用去了爪哇时间三十四分钟零八秒,不是慕云或庸生对时间的流逝特别敏感且有这样的心算计数能力,而是旁边赌桌上的赌客中,有人拿着表在计时,他们只给了慕云五分钟的爪哇时间,现在已然整整超出了二十九分钟零八秒的爪哇时间,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纷纷焦躁地催促起来。 慕云叫他们再等等,又问庸生这是要到哪里去,所为何事。庸生说要去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慕云关切地问:需要我给你准备白马、禅杖和袈裟吗?庸生说不必了。于是二人便就此别过。 七 慕云在那个叫药王谷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叫胡青牛的神医。 慕云说,你从聚贤庄带回的那颗心,是我的。 胡青牛立即变得警惕起来:你待怎样? 不怎样,只是来取回我的心,我还要拜托神医,将我那颗心完好地放回胸中。 你既把心掏出来也照样活着,现如今却为何又要将心放回去? 这是有期限的,现在限期快到了,前些日,我见到了我和丽珍的儿子庸生,他已经长大了,期限就要到了。 丽珍,就是聚贤庄庄主夫人吧? 慕云点头。 说吧,说说你们两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把你们的问题交待清楚。 于是慕云就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当年,慕云和丽珍,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慕云的妻子和丽珍的丈夫好上了,这让慕云和丽珍都很痛苦,他们都很想知道那好上的一对儿是怎么开始的,于是就根据推想设计策划了一出模拟戏剧,慕云扮丽珍的丈夫,丽珍扮慕云的妻子。在这个镜像互动游戏中,在入戏和出戏的间隙,他们相爱了。他们的相爱,较之于他们各自配偶的相爱,既不是刻意的背叛报复,也不是在模拟戏剧和镜像互动游戏中入戏太深、不可自拔,而是在整体事件结构上构成彼此呼应、消解、去中心化、互文见意。 慕云说,事到如今其实他很后悔,因为他们的爱情有了结晶,并且如今结晶已经长成大人了,慕云说,爱情令人向往,但结晶令人作呕,前些天,这个成熟了的结晶,还大咧咧地跑到自己的工作场所,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告了自己的身份,这让慕云尴尬不已。尤其可恶的是,他还声称自己要上西天拜佛求取真经,慕云当时听了几乎吐了出来。慕云看到长大了的他站在那里,想到自己的错误不但没被忘掉,并且一直在成长,越长越大,现在他还要拜佛取经,他这是想要成佛、永生、不朽吗?他要以此成就慕云永生也抹不去的污点? 在一旁执笔记录的青牛打断了他的话:拣要紧的说,拣要紧的说…… 慕云说,那时候他或许是真的很爱丽珍,但他知道丽珍是不会离婚和他在一起的,他就想把自己的心留下来交给丽珍、陪着丽珍,而他将带着比原初空荡了些也轻浮了些的身体离开,他在梦中进入了冥界,找到了转世轮回之所,预支了自己下一世的生命,这样他就可以把心摘出来放进爱人的胸腔,让它代表也代替自己陪伴爱人,让两颗心搏动在一起。但他没想到丽珍的小心口承受不了两颗心的搏动,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当初他在冥界预支生命的时候,讲定了预支到永生长大成人,在和丽珍分别的时候,他把这个告诉了丽珍,叮嘱她等庸生长大,要叫他去见自己,这样他就知道取回心的日期到了,要是过了期,他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青牛把记录来龙去脉的记事薄合起来,这个将会归入病人档案,以作自己正在揣摩研究的精神分析法之用。他答应了慕云的请求,答应将心还给慕云。青牛取出泡在羊水中的那颗心,依然在跳动,青牛端详良久:心啊,心啊,当日我误认你做西方德意志国修炼成精的苹果精,只当世人之中除了我学富五车、见识极广的胡青牛,无人识得你的真面目,没曾想我也看岔了眼。今日我就完璧归赵,将你物归原主。说完,叫慕云放轻松,张开嘴,他这边运内力,将心抛入慕云口中,另一手同时运内力,在慕云背上只一拍,慕云就将那颗心吞了下去。青牛又伸手运神力在慕云胸口摩挲了一阵,摸的慕云觉得痒想笑,又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抚摸,很不好意思,就这样弄得情绪很纠结紧张。 只一会儿工夫,青牛便道好了,叫慕云:走两步,走两步,看有啥感觉,好了没有。 但慕云只是笔挺地站着纹丝不动:奇怪,我迈不开步,脚好像没感觉,不听使唤了。 青牛俯身看他脚,用手敲敲脚背,慕云只是摇头,说没感觉,许是站的时间长了,麻了。青牛搬来椅子,让慕云坐下,慕云觉得不对劲,脱下鞋袜一摸,才发现脚已经变得如石头一般冷硬了,或者说,已经变成石头了。霎时间慕云明白过来,叫道:不好,还是过了期限了,只是不知这石化的过程有多快,要赶紧想办法。青牛问有什么办法,慕云说现在只有去冥界转世轮回之所去说明情况、求他通融了。慕云请求青牛进入自己梦中,帮自己去冥界跑一趟。青牛没办法,医者父母心,也不能见死不救,他答应了,只叫慕云教他该怎么做。 慕云先让青牛弄来催眠的汤药,两个人都吃了,随后,两人同时发功,运内力交接真气,以使意念接轨。二人都是绝顶高手,两人的意念很快就接上了。等两人在汤药的作用下一起睡着入梦的时候,青牛已经在慕云的梦境中四处游走、畅行无阻了。 根据胡青牛后来的记录,他先是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每棵树上都有个洞,他走上前去,探头望里看,就掉进了洞里,或者可能洞把他吞进去了;后来他又来到一处地上插满了旗帜、天上飞满了风筝的地方,他在旗帜围成的城中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来,于是就拽住风筝的线,让风筝带他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飞到晶晶闪烁的星星旁边,原来星星都嵌在漫无边际的天幕上,他伸手摸那天幕,丝绒般光滑,他发现幕布上除了星星之外,还嵌了些落泪的人,他正要和他们交谈,却发现天幕已被扯开,幕布后是一个硕大的发着红光热得要命的太阳,红光刺得他眼闭上,他只觉热得只想脱衣服……转眼间他又置身于一处刑场,一大帮犯人被挨个砍头,有个漂亮的女犯人被剥光了衣服正待砍头,当刀举起的时候,那女人仰首大喊:你他妈别再玩了,赶快去冥界!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时候青牛猛然想到自己还没完成任务,他赶忙凝神聚念,集中心力想着路、冥界、转世轮回等这些词汇,打了一个激灵,又来到一处房门外,门上贴着条,上写“新建文件夹”,青牛不解,推门进去,又见一个又一个小房间,门上分别写着:苍井空,高树玛丽亚,小泽圆等,青牛还是不解,他推开了写着苍井空的房门,见里面空荡荡只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个童颜巨乳的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青牛大惭,赶忙以手遮面,就待转身离开,那女人却叫了声他听不懂的话,许是叫他,青牛哪里见过这个,赶忙脱身而逃。 兜兜转转来到一条河边,有个船夫模样的坐在小船上抽烟,青牛问他冥界在哪里,那人将烟袋在船帮上磕了几下,反问他去冥界干嘛,是公干还是私人事务,青牛说是帮朋友办事,要紧的事,事情紧急。那船夫说入口就在河那边,我可以渡你过去,青牛说那赶紧走啊,船夫说你还没给钱呐,青牛赶忙掏出银子,那人说这个不行,这边不用这个,这边用的是上边印着玉皇大帝的纸币,但青牛哪里有这个,只得好说歹说求他通融,那人没法子,只得答应将他渡过去,但把银子掷还给了青牛。 这之后,胡的记录上就没有写到了。据胡青牛说,自渡河开始,他是一点都记不得了,那颗船夫掷还的银子他还一直留着,他说上面还有船夫那淡淡烟草味道。所幸的是,慕云还是得救了,变成石头的脚和小腿,变回了有血有肉的原样。自此之后,青牛甚至怀疑所有被塑成雕像屹立世间的人或动物,都曾与冥界订立了预支来世生命的契约,而他们又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违反了约定,超过了期限,不得不接受这寂寞孤独的不朽。 八 庸生还是赶上了那所流动的怡红院的流浪步伐,但他要娶的小红却已经死了,或者说他要娶的小红和小兰这两位,其中一位已经死了。 总之,对庸生来说,最确定的是小红这个名字已经作古了,从此世上再无小红,只剩下小兰。对怡红院来说,这自然省去了许多麻烦,从此怡红院只有小兰,不用再两个人挤占一个可怜的身份,小兰就是小兰,名字不会再有歧义。 庸生提出想到小红坟前去祭拜,老鸨叫仆人给他带路,并叮嘱仆人:若是祭拜的时候,天空电闪雷鸣,一定要留心庸生的举动;若是雷电将坟茔劈开一条口子,一定要抱住庸生,别让他跳进去。那仆人很纳闷,老鸨说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等祭坟的时候,果然天气忽变,电闪雷鸣,仆人心想这老娘们还真是神机妙算呐,怎么平时就没看出来她有这个本事?于是仆人愈加注意庸生的举动。等一会,炸雷果然将坟茔劈开了一道裂缝,仆人顿时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抱住庸生。庸生很诧异,说你这是干嘛,仆人说没干嘛,老板娘交代过的,别让你跳进去。庸生说,我几时说要跳进去了?我没想跳进去啊。这时候天空已经下起暴雨来,他们两人跑到守墓人那小屋里去避雨。 守墓人养着一只凶暴壮健的狼,夜里,他就骑着这匹狼,提着钢叉去巡视墓地,赶走盗墓的人,制服不安分的鬼魂。守墓人听庸生说自己来自东土上国,便问他可知东土那位只身前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取经的圣僧,几时到得这里。庸生心下诧异,只说自己不知,又问他为何有此一问,那守墓人便说,他以前是个猎户,杀生无数,一日梦中得菩萨开示,要他保得圣僧西行取经,方能洗脱此生罪孽,到下一世投个好胎,菩萨要他在此耐心等候圣僧到来。庸生说自己出门远行的时候倒是说自己是往西天取经的,不过那只是那么一说,为远行找个名目罢了,并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圣僧。守墓人说,那是你没遇见我,遇见我你就是取经的师傅了,走吧,我保你一路西行。庸生也便依了他。 于是守墓人打点好行装,即刻上路。那守墓人将苍狼让与庸生骑行,自己提着钢叉开路。庸生上了狼,却只踯躅不前,问:你知道西方在哪一边么?守墓人将手一指落日:日落的方向便是,你我只奔着落日西行便罢了。两人奔落日而去,那苍狼却也是个好脚力,守墓人也是个好先锋,一行追着落日西去。 只是那落日一再沉下去,陷下去,直至隐没天际尽头,似已沉重得无力再度升起。随着落日的陷落,天塌地陷,万物眼看皆逃不过此劫。那天幕也随之飘落,像打开一面巨大的旗帜,随风翻飞,又如断了线的风筝,无根无绊,只一味飘飞远去。那些嵌之于上的星辰,也都如成熟的果实一般纷纷坠地,只是速度异常缓慢,似凝结于上的时间不信任即将降落的大地,以异常收敛和克制的态度在慢慢释放,但不管如何,坠落的命运已不可避免。虽然太阳陷落或被吞噬,但有这些星辰在,世界也不至于陷于黑暗的不义境地。 与星辰一起堕入凡尘,还有那些曾嵌在天幕上的人,他们的脸上有着永恒的孤独、乡愁、忧郁、寂寞,他们如今终日游荡在这个废墟一片的大地上,直到终于觉到无聊与厌倦的时候,他们开始着手重建世界,重塑太阳,重做天幕。他们将一颗又一颗坠落的星星找到,嵌在做好的天幕上,又像放风筝那样,把那张大幕放飞起来。这张缀满了星星的大幕艰难地升腾起来,任凭风裹挟着自己,向大地之上那一片垮塌的苍穹飘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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