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500|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纪念碑

[复制链接]

35

主题

0

好友

25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3-31 19:19: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纪念碑
——时间告诉你什么叫衰老,回忆告诉你什么叫幼稚……
夏季
那是座海拔很高的山,站在山顶,就可以俯瞰包裹在山峦间的大半个城市,青杠杠的山峦,蜿蜒的溪流,透析着阳光的雾障青杠的群山,蠕动的车辆,蛇似曲折缠绕在山谷间的铁道线,粼粼波光的人工湖,不同颜色不同风格的楼厦,高大的烟卤,街道,学校的操场,飘扬着旗帜的旗杆,由远及近地尽收于眼底,仿佛竭力微缩的景观,带给人一种浩瀚的感觉与感受。山顶经过人工雕凿过,附带了许多建筑,竭力古朴的小房子,碎石子小径,翘起檐角的六角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高耸的纪念碑,令你心境沉重的黑色大理石蒙了层浮灰,飘扬的旗帜般竖立向天空;虽然蒙上了层灰尘,纪念碑正面还算干净,保持着睨视底下整座城市的尊严;但转过去,转到后面,你就会窥视到孔雀开屏后面的肮脏,黑色基座扇形的石壁上胡乱涂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线条,那都是孩子稚嫩的字迹,其中一串‘王亚若我爱你,I Love you’,旁边还画着抽象的男孩和女孩,俩人手扯着手,标志她归属于女性的是头顶上的两根小辫,标志他归属于男性的同样是他头顶上的短发;就连这也显然已经是个斑驳陈迹,不仅逐渐给风雨侵蚀,也被尿液腐蚀;在这幅宣示爱情的印象派线条不远,四厘米左右的位置,还有着另一组线条,男性生殖器的模样,以及象征着尿液的断断续续的点,和角落一滩尿液干涸后的渍迹以及被雨水冲刷成微型沙洲模样的土,几根干枯的断枝,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不远处是同样歪歪扭扭的渲泻的字迹,‘三年终于结束了’,跟着是一句脏话;这一串字迹神经质地反复出现着,一直延伸至基座靠近地面的位置,紧邻着那滩尿渍。当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为遗迹,不可追溯的遗迹。周围各种树木,抻展着枝干的落叶松,挺直的小白桦,低矮的榛子丛颇有层次地环绕在周围,环绕在这一片人工雕凿的建筑周围,似乎在努力契合,努力使之形成一份自然与和谐;风簌簌地拂过,晃动的树影悄悄靠向始终不动的纪念碑的影子,甚至有那么一小部分融合在一起;几只蚂蚁,或者一只背着硬壳的小虫子匆匆爬过,飞快钻进石缝。阳光静谧地洒下,暖暖的,炽热着,泛起干燥尘土的味道;这种味道似乎无处不在,在空气中飘浮,渗透,充斥进鼻息,钻进汗毛孔,就象海啸时的海水扑天盖地,令人无处藏身。就在这寂静里,砉地奏起蜜蜂的嗡嗡声;你抬头看了眼,那只蜜蜂盘旋了个S路线,又隐没入榛树丛中。
石头地面很干净,也很暖和,那些同样蒙了层灰尘的草木有秩序地生长在人为框起的某个距离之外,只有隐秘的角落有些蔫掉的落叶,以及不知谁丢弃的饮料瓶才敢于侵入纪念碑的范围里,又一只背负着黑色硬壳的小虫子飞快爬过,钻进台阶的缝隙里;而另一只模样迥异的小虫子则在台阶上走走停停,享受着阳光的暖意。显而易见,这里每天都会有人打扫。但高耸的纪念碑却无法每天都去清洗,它太高大了,也太突出了,似乎注定成为尘埃的吸纳器,将所有的尘埃都吸附了过去,以至于失去了当初的光泽与新鲜。围绕着纪念碑的这块山顶已被铲平,给坚硬的水泥与石头压制成一块平坦;你对面积没有概念,但还是能估算出这块已经削平了的山顶足足有二百平方米以上面积,当然还不算由此延伸出去的那些台阶,以及四肢一样舒展开来的通道。向西,由光滑的碎河卵石石子搅拌进水泥而铺就的路面继续蜿蜒,延伸,进而搭在另一处峰峦之上,将这纪念碑的侵占面积持续扩大。其实被纪念碑占领的这座山峰和另一处峰峦是连在一起的;纪念碑这边稍矮些,所以向西,视线自然被阻挡住。整座城市,一簇建筑在南侧的群山间,溪水般倾泻,百年前的俄罗斯黄白两色建筑,稍后时期的低矮平房,以及近些年才直立起来的形态不一的现代楼厦,立交桥,和乌龟般的体育馆,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人类巢穴蕨类植物般地疯长。
小臂般粗细的铁链一节接着一节,两端镶嵌进汉白玉的柱体里,中部自然垂下;纪念碑就是给这样一组组的铁链护卫着,环绕着,雄踞于城市的角落。你抬手触摸下铁链,却又飞快地缩回。它吸收了过多的能量,就象一块块小烙铁,咬噬了下你的手指。山脚下那不大的操场上,靠近学校那侧的平衡木上站着个胆怯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裙子,一朵浮在半空倒扣着的白喇叭花,颤危危地向前行进,花蕊,她的两条腿一直屈着,脖子和胸向下弯着,生怕摔下去;她的形状就象只初学飞翔的小鸟儿,而那个男孩子跟随着她,张开胳膊,一直在护卫着她,鼓励着她。
“别怕,别怕……”他的笑声透过重重燥热与相对静谧的空气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已经成为了稀薄,分辨不清了。她却激动地嚷着,小巧的身子不时左右摇晃着;她惧怕与兴奋的声音震颤着空气,依稀传过来。
平时,或者说每个清晨,这个功能颇为齐全的操场都会被一队黑制服的特警们占领,他们进行队列训练,跑步,在平衡木上奔跑,或者在北侧另一块被一道沟渠分隔开的沙坑里分组搏击;那个大沙坑建在比操场高出一米多的坡上,形成另一块梯田式的长方形,由一阶短促水泥板执拗地联系在一起;东侧占地面积略小一些的是沙坑,西侧占地略大一些的是练习臂力的一排漆着蓝漆的器械,由西至东逐次增高。特警们的驻地就位于十字路口附近,如果他们在,一定象孩子的玩偶,整齐划一地存在于你的视线内;但他们不在,你又看不到楼房内部,你尝试着向那儿眺望却只能一排漆着黑漆的铁栅栏,和在阳光下呈现土黄色的地面。
视线回缩。你眯着眼,貌似漫不经心地向那对情侣张了眼,又朝这座城市俯瞰过去。阳光的流苏从景泰蓝般的天空漫下来,就象张透明的油纸,一切都浸透了,天更蓝了,云更白了;那些漫延在绿色里的城市的肢体巨大软体虫体般地延展着,似乎在拼命和周围的山,周围的树融为一体,以期寻求大自然的庇护。你一只脚蹬在汉白玉的柱子上,片刻之后又挪开,挪到铁链上。柱子毕竟有些高,而且硌脚。粗重的铁链随之摇晃了下,最终还是稳定下来。你咂下嘴,擦了下脑门上的汗,转过脸,向那嗡嗡声探寻过去。听得出,山脚下那对小情侣很开心。于是,你胡乱猜测起他俩的身份,眼睛瞟向另一个角度的高级中学。阳光同样炎热而慵懒地洒在学校操场上;操场上的土呈现出黄白色,单杠,双杠,吊环,蓝球架,零散地规避在操场周围,就象平静而流动的水面上的落叶,被旋转至边缘;而操场中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就象反射着阳光味道的黄颜色的宽阔水面。
其实,面对城市这一侧比纪念碑的另一侧要陡峭得多,所以才会有绵延的大理石台阶倾泻直下,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觉。而这些台阶,尽管使得这座山看似容易攀登了,实际上更困难了,并且实际上增加了距离,增添了下肢运动的动能。你从铁链上放下脚,踱到最顶端的台阶,坐了下来。台阶上的大理石也吸纳了太阳的能量,直烫屁股。你的胳膊肘儿支撑在大腿上,手掌握起一个虚空的凹型,顶住下巴,故作高深地凝望向城市,胸膛里涌出一汩又一汩的渴望,以及渴望的附加品,虚空、厌倦与没有生气。你遥望向那操场上的男女;梯田阶梯上的平坦,再往下,坡下,学校操场属于另一级梯田阶梯。你饶有兴致地望向他们,或者说你佯装饶有兴致地望向他们,胸膛里却一片迷茫。
纪念碑另一侧,北侧偏东,是一家依山而建的殡仪馆;和殡仪馆隔座山,则是布达拉宫般宏伟的市政府,九根大柱子支撑着那座天宫,还有站在下面需要仰视的台阶,以及另一个更加豪华的梯田阶梯,整齐的青石板,环绕在四周典雅的灯柱,以及汉白玉的雕栏儿,一排排车市般品牌繁多的小车,奔驰,丰田,宝马,以及它们衍生出来气质不凡的高档小车;市政府大楼高高盘踞在坐北面南的山岭上,睨视着整座城市,就象不可一世的君王的宫殿;它君临的两条街,一条河流般倾泻而下,唤作长江路,另一条平行通向同样建在群山间的国门,称为乌苏里街。你想象着那宽敞气魄的场景,一只脚轻轻蹬了蹬粗重的铁链子。咯吱咯吱,铁链在一定范围内慵懒地摇晃着,思绪随之漫无边际地缓慢扩散,那个女孩子已经从平衡木上跳了下来,蹲在地上,头发漫过前额,遮挡住她的面孔。你似乎感觉到她正在大口喘息,类似于窒息于水面之下的喘息;这隐约可触的喘息使你触摸到了干渴与炎热。一辆红色出租爬虫般地沿着公路驶过,在学校门口稍做停留,又迅速折下弯,飞快驶去,就象这里是不毛之地,片刻都不可以逗留。那个男孩子手扶着膝盖,弯着腰,抚着她的背部,说着话;他的话语不清晰地传递过来,你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却只是依稀与模糊一团从遥远空间透过来,时断时续拓展着你渐渐死去、渐渐腐烂酸质过多的记忆。
整整365天前同样也是上午九点左右,你第一次站到纪念碑前,就为它的高度所惊骇,冲着孙嘉欣、于小婷和李文彬惊号起来,似乎先前的郁积一下子消散,化为乌有;那时,你对待任何新鲜事物总是那样夸张。其实,你的惊骇,倒不是纪念碑有多高,而是这座山,这故意而为的绵亘甬长的台阶。渐渐的,你家乡的街巷铺在记忆里,那是座周围没有山峦的城镇,平房居多,或者说几乎都是平房。最繁华的那条路逢到星期天便人头攒动,那天是周围几个乡镇的集市;从周一到周日,集市在周围几个乡镇轮流开放,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每到集市这天,大家都早早起床,早早地去赶集。一大早儿,阳光就已经攒足着精神,准备将一团一团令人无法躲避的炎热洒下;你徜徉在集市中,被周围的人挤在中间,耳朵眼里满是喧嚣与嘈杂,吆喝叫卖声和行人的片言碎语丝毫也不清晰地漫过来,混淆着你的听觉;那些人不知从哪儿来到这里,占据了整整一条原本空旷的街,弯弯曲曲的长度足足有几里地,一眼望不到头。你被包裹在人丛中,脑子里冒出熙熙攘攘与摩肩接踵这两个词,一双眼睛不慌不忙地四处搜寻着,馄饨,凉皮,煎饼果子,肉串,水煎包,蒸饺,油条浆子,抻面,鲜族冷面,鲜族拌菜;你瞟了眼那排摆放在简易木架子上放在不同颜色塑料盆里的鲜族拌菜:辣白菜、咸黄瓜、小根蒜,微皱下眉头,不禁恶心起来。经过漫长的服装区、果蔬区和小食品区,你和孙嘉欣目不暇接地瞄向这些小吃摊位,可每个摊位都人满为患,压根儿就找不到座位。忽然,孙嘉欣飞快拽了你把,你赶紧跟在她身后,匆匆忙忙挤到刀削面摊位前,在那把刚被另一个臀部坐过的脏兮兮的蓝色塑料椅子上坐下。椅面暖暖的,有股迷蒙异样的香水气息;一对刚起身的疑似情侣站在一边,正是他们将塑料椅子丢给你和孙嘉欣;同时丢给你的,还是满桌狼藉,两个薄塑料一次性碗,使用过的方便筷子和凌乱的绉成一团的餐巾纸,以及两个空的康师傅红茶,和陌生的面孔;黄色瓶盖扔在筷子旁边,一块刀削面横在上面;其中那位脖子上挂着粗重金项链的男人夹着精致男包,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你,带着丝丝缕缕暧昧不清的微笑,这使你不禁心跳加速,避开他的视线,却依旧悄悄观察着;随后他又瞧向自己的同伴;那个女人一条腿高高弓起,将褐白两色LV包支在膝盖上面,将拉链拉开,从里面掏出红色钱夹,抽出张干净整洁的粉红色百元大钞;她打开钱夹的刹那,你看到两排井然有序的卡,金色的,白色的,蓝色的,以及黑色的,银行卡和贵宾卡;她顺着他的视线也瞟了你眼,和你的视线交错,又迅速挪开,同谋般笑嘻嘻地小声和他说了句什么,接过老板娘找了零头,侧着身子,错着步,艰难地挤出这里,汇入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丛中,消失,不见了。煤气罐在喧嚣的氛围里无声而欢快地燃烧着,那位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顶着个船形厨师帽站在它面前,大汗淋漓地往煤气罐头上那个八印大锅里削着面;挂在胸前的白围裙已经成为灰色,上面几大块渍迹映入你的眼际,其中一块的形状和红薯无异;大锅热气腾腾的,水花翻滚,一截一截刀削面银鱼儿般地跃进去,也随着一起翻滚,汇聚,努力应和着他的辛苦,这令你回想起一部纪录片里鱼汛期成群游来的鱼儿;周围一共四张简易桌子,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充当筷笼的玻璃罐头瓶和装着各式调料的旧易拉罐,盐,味精和辣椒面儿。声音似乎在这里成为一种缄默的画面,你看着孙嘉欣掏出纸巾,轻轻擦试着桌面,向那位系着脏兮兮围裙的老板娘做个类似于V的手势,示意来两碗;绿色围裙上印着太太乐鸡精的字样。你回下头,那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专注地吃着刀削面,一双脚蜷曲着,抻进凳子底下,上半身则竭力贴向碗,嘴巴在哧溜哧溜地吸着刀削面;他裸着的手腕与小臂摩擦向桌面,一袋湿漉漉的青色湖虾放在桌角;偶尔,他抬头瞟了你一眼,又继续埋头吃面;你却从他浅灰色短袖衬衫上隐约嗅到一股辛劳后裹着燥热尘土的汗酸味儿。忽然,嘈杂声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他放下筷子,侧身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把它放在耳边,‘喂’了声。
刀削面上来时,你对面又来了两个女学生,她俩穿着蓝白相间肥大臃肿专注于消灭女性曲线美的校服,其中一位短头发,戴着近视镜,她把书包捧在胸前,一手正了下眼镜,漠然地瞥了你眼,然后掏出手机,两个拇指不停地按动键盘;另一位马尾辫,将书包放到桌上,在嘈杂声中回头向老板娘喊了声:
“两碗……”
马尾辫的书包似乎很沉重,掷下的刹那你感觉到桌子颤了颤;而且它过于庞大,使得这张六十厘米宽一米半长的简易桌子更加拥挤了。马尾辫无所畏惧地迎上你的视线,似乎在抵御着你的批评。你心虚地垂下头,夹起一片滚烫的刀削面,视线落在马尾辫的校服裤子上;她的裤子同样肥大,脚脖给松紧带勒紧,搭在大腿上的袖子撸到胳膊肘附近,手腕外一块隆起的骨头。另一张桌子有人结帐,起身离去,手上还拎着一堆从集市买来的东西,鞋子,衣服,和一堆菜:桔红色或者深绿色的南瓜,茄子,豆角,散发着腥臭味儿的河鱼;这些大大小小的袋子拎在那个女人手里,男人却空着手,心安理得地跟在后面,一边絮叨着,埋怨着。
“你说,刍县好,还是绥芬河好?”突然,孙嘉欣抬头含糊不清地问了句;刀削面在她嘴里被咀嚼着,被蠕动着;她的嘴湿润而显露出肉色的光泽,那块刀削面贝壳里的珠子般不时探出头;在吃面之前,她往碗里倒了许多醋;每次和孙嘉欣一起吃饭,她总要吃下大量的醋,尤其一起去吃麻辣烫,每次简直能吃掉了半斤老醋。
“我也不知道……”你更加心虚地避开对面马尾辫的目光,抬手拿过其中一个易拉罐,往碗里倒了些许的盐。你脑子里又浮现出孙嘉欣咀嚼刀削面的情形;忽尔,你又觉得她嘴里的刀削面不象颗珠子,倒象条又白又肥的蛆虫儿,哧溜哧溜钻进她的口腔;刹那,你恶心起来,几乎吐出来。
“我觉得绥芬河好,我姐在那里,春节时还带回来俄罗斯巧克力给我们呢!”孙嘉欣一手插在两腿间,插在胯部间,弯着身子,偏着头,嘴唇够向一次性塑料碗,往口腔里递送着刀削面;她飞快地瞥了眼你,继续说道:“要不,咱俩一起去吧,好做个伴……”
“好呀……”你脑子里还浮现出那条不停蠕动的蛆虫儿,一双筷子拨拉着碗里的刀削面,漫不经心道。
你竭力想象着那座城市的模样,胸膛里汩汩着异样的感觉,渴望起那种充沛与新奇;一根刀削面执拗地不肯被你夹到嘴边,脱落到碗里,溅起小小的波澜,真的象一条活着的滑腻的蛆虫儿,这更令你抗拒起这碗面,肠胃刺激着大脑,配合着你的明显的憎恶,一阵酸味儿隐约地泛过你的咽喉。抬头,和马尾辫的视线相撞,她的视线倏忽闪开,你注意到她贴着双眼皮贴,两截虫儿一样的塑料薄膜难看地人她的眼角竭力钻进来。你眨下眼睛,端起一次性塑料碗喝了口汤;你喜欢这汤的味道,醇厚微咸,羼杂着面的味道、鸡精的味道,还有一种你说不清的味道。
“你又喝汤了!”孙嘉欣直了下腰,眼睛貌似瞧向你,却在注意着周围的人,神经质地嚷了句。
你明白她这句划清界限般嚷声的意义,在她心里,你这种微小嗜好无异于一种不良习惯,一种应该被指责与谴责的远离她的恶俗;她在宣示和你不一样,在宣示她的优越以及她的洁净。你宽容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解释,却注意到对面那俩女学生投递过来的挟着无声谴责的目光。你放下碗,放下筷子,掏出面巾纸擦试下嘴巴,以一种恬静而矜持的姿态端坐着,看着孙嘉欣继续进食那碗依旧烫嘴的刀削面。她肉色的唇也象条虫儿,两条相互盘绕的蚯蚓,两条有着无数解手爬来爬去的蜈蚣。迅即,你为自己这个想法惊骇了,脑子里怎么会总想到虫子!你恍惚记起童年时在一本满是黑白相片的宣传册里看到的米猪,绦虫和囊虫沿着血液的河流奔向人体各处,生长,壮大,繁殖,殖民者般杀戮着那些原住民健康细胞,寄居在大脑里迫使被寄居者癫痫,寄居在眼球里迫使被寄居者再也看不到光与影的色彩,寄居在心脏里迫使那颗心成为跳动着的肉石榴,一点点地开绽,破裂,从而在痛苦中无限抵近腐臭味浓重的黑色死亡之地。你这样想着的同时,慌乱挤出丝笑,左右扫了眼;印着太太乐鸡精的绿围裙晃在你面前,她错着步,小心翼翼端着碗面放到桌子上,又匆匆踅回身,以同样的姿势端过另一碗。那俩女学生几乎同时将脑袋凑向刀削面,拿起筷子,夹起貌似肥腻的面虫子。你转过头,向熙熙攘攘的过道望去;瞬间,你嗅到一股烂菜叶子味儿,土腥味儿,以及飘忽不定的煤气味儿。你看到一个背影偏头扛着袋甘蓝一边吆喝着一边劈波斩浪般夹在人丛中,向他的目的地挤去。你的视线回落向那碗刀削面,忍着一汩汩胃酸的侵袭,完全没了食欲。你恶心得想吐。
“你怎么不吃了?”孙嘉欣抬头问道。
“我没胃口……”你说。
你纳闷她旺盛的食欲;她吃的真香,一条又一条蛆一样的面虫儿被她吞噬,咀嚼;一片片刀削面,一条条肥腻的面虫儿趁机钻进她的咽喉,蠕动,吞噬,繁衍生息,寄居进她的血液里,肝脏里,心肺里,脑子里,甚至是眼球里和偶尔膨胀的海绵体里,缓慢地将她整个儿变成一条蠕动的大虫子,张着嘴巴,饕餮大吃。刹那,你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着,扭曲地诱惑着,瞧向她的眼睛。一条条蛆虫接踵而至地钻进她的口腔,占领着她的口腔、食道,经过贲门侵入胃,再拥挤着奔向幽门,欢呼雀跃着附在肠壁上,分解,融合,吸收进毛细血管。同样是被这股神秘力量牵引着,你跃跃欲试,想要抬起手制止她的饕餮;但你咽口唾沫,强力忍住。其实孙嘉欣一直都这样食欲旺盛,她会在谈笑风生间吃掉属于自己那份食物,甚至会馋嘴地吃掉本应属于你的那份。你侧过头,再次注意向系着绿色太太乐鸡精围裙动作利索的老板娘,鼻腔里嗅到了尘土的燥热气息;你后悔选择了这里而没选择馄饨或者油条浆子。七点钟的太阳洒下一团团令谁都无法躲避的炎热。你又翩翩幻想起那座毗邻俄罗斯的城市,使用卢布和美元的金发碧眼的白种人,俄式建筑,俄式咖啡,俄式啤酒,俄式餐厅,大肉串,刻着鲜红国徽的界碑,洋葱头屋顶的教堂,还有孙嘉欣口中那个‘姐’的面靥,它们迟缓而固执地纷至沓来,新鲜地拥进你的脑子里,令你无限向往。
依维柯驶进市区正值阳光从头顶直射时分,你抑制不住兴奋,一颗心随着车身的颠簸砰砰地加速跳动,而不再去看悬挂在司机上方的无线电视里武功盖世的黄飞鸿;你手里捏着那瓶免费赠送的矿泉水,竭力抻长脖子向外张望。将要到达绥芬河时,隔着车窗瞧见那片低矮平房区,原本的兴奋倏忽躲闪到一边;这太不合乎你的想象了。你面靥上的微笑在逐渐僵硬,觉得自己正步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彀中。没有传说中整洁林立的楼厦,没有音乐喷泉和熙攘的广场,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华丽街灯,没有繁华如花的牌匾。不过还好,道路倒还是那样宽阔。自打依维柯驶上这条马路,兴奋就蹦蹦跳跳窜了上来,你一个劲儿地向车窗外张望,树呀,飞鸟呀,山呀,河呀,电线杆呀,因采石被劈开的山体,一群黄马甲的道班工人,还有上面工整写着‘哈铁工程建设集团股份公司’字样的水泥烘干塔,甚至是迎面而来的车,和一位慢悠悠骑着自行车的男人。
两侧山峦起伏,有些地方树木葱郁,覆盖了整个山体,有些地方却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地反射着阳光。车厢里闷闷的;刚驶出市区,偶尔还有人聊天,片言支语传入你的耳膜;你依稀听到那俩男人大着嗓门在谈论他们彼此的暴力。
“我薅住他的脖领子,问他‘服不服’;完了吧,他在那儿还说‘不服’呢,气得我要命……”
“他就那样儿,我可知道,啥能耐都没有,就知道吹牛;上次他跟我小舅子吹牛,说他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好象他多厉害,那意思叫我小舅子请他吃饭;我在旁边一听,就火了,也收拾了他一顿;过后我寻思,小样的,跟我装还嫩了点儿……”
你好奇转过头,看到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侧着身子,和他后面座位的一个瘦长脸男人吹嘘着;他发现你注意他,虽然表面上不曾向你瞟来,但眼神一闪一闪的,眉飞色舞,嗓门更大了,也更能说了,以至于可以和无线电视里的广告相抗衡。你别过脸,瞧向窗外,看到孙嘉欣垂头玩着手机;一截泛白的双眼皮贴在她的眼角处时隐时现,虫儿般不断探出脑袋。你探下头,她正在上Q聊天;她依旧低着头,笑了笑,算是回应你;你下意识地掏下衣兜,却耻于掏出自己的手机;和孙嘉欣的相比,你的手机太丑了,一百多块钱,交固定话费的赠品,所具有的功能无非是接打电话与接发短信;孙嘉欣的却是她姐送的一部可以上网玩微信与Q聊的诺基亚。于是,你又饶有兴致地盯向车窗外面,渴望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我姐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呢!”孙嘉欣夸张道;她还告诉你,她姐买了小米,就不再用诺基亚。
你不敢想象,三千多,也就是三十多张粉红大钞,那能买多少东西呀。所以,你开始无限地向往,似乎看到自己每月都拿着厚厚一撂钱,走在街上,胆怯而兴奋;那个时候,你就不必再问父母要钱,想要买什么就买什么,漂亮衣服,首饰,鞋子:你可以自己支配手中的财富;在你的幻觉中你俨然已经是个有钱人。迅即,你记得一个月前,刚刚考完毕业试,你和几个同学走进英子精品屋,试穿过那双白鞋子,留恋不舍;489元,你感慨那不是双鞋,而是厚实的几张人民币。如果让你穿上双价值超过百元的鞋子,你就会兴奋不已,觉得很不了起;而那可是489元人民币的鞋子!可如果每月都有三千多的收入,你就会毫不吝啬地将那鞋子买下,甚至还会自豪地将一部分人民币交给父母,和他们一起积攒财富,没准儿几年后就会添置一套宽敞的住宅,以示你从没忘记他们的哺育之恩。哦,你幽幽地想到了父母,脑子里立刻激发出丢在冰箱里带着哈喇味儿的猪肉,以及放了很久的鱼丸;失去铁饭碗的他们半辈子都在省吃俭用,一百块钱可以花半个月,每天日常开支仅仅是那些食物。你想到他们拥有的衣服,全都是几年前添置的;在你的印象里,你也仅仅在过春节前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新衣服。垂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一条牛仔,浅蓝色小衫,粉红色鞋帮运动鞋,这些加一起还不足三百元人民币,妈妈为了你这次出行特意买给你的;当时,你满是憧憬,看到妈妈替你挑选到的结果却颇不满意,只是这毕竟比你曾经拥有的衣服都好一点,最起码这些是新的,所以你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依维柯颠簸地向前驶了将近两个小时,那俩男人不再大声喧哗;许多乘客都昏昏欲睡,以至于整个车厢里都晕沉沉的,只听得车轮向前行驶所发出单调的噪音,咕咕隆隆,没有个尽头,就连时间也黯然消逝。你扭下头,孙嘉欣早已揣好手机,靠向椅背,眯眼假寐。你却毫无倦意,继续盯向车窗外。忽然,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闯过你的眼际;你吃了一惊,定过神才发现那是只大家,翅膀顶端竖起白色羽毛,其余地方都是黑色的;它掠前面那个高压线电杆,隐没于山后面。竖起的高压线,在高压线电杆上空形成一个个微型而壮观的空中铁塔,眨眼间就掠了过去;电线在空中熠熠地反射着倏忽移动的光芒。你一只手杵在车窗框上,向下俯视,路面飞速倒退,这速度使路面的尘土连成了线,令你感到晕。于是,你尽量凝望向前方。你的座位稍微靠后,恰恰司机前方的巨大挡风玻璃上端贴着一长溜湛蓝色底蕴的广告,‘回春美容,让你的青春永驻’,一张被压扁拉宽女人的脸又闪入你的视线。你环视下四周,目光回落到无线电视上;憨豆的手插在裤兜里,做出自己持有武器的姿势;然而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车子行驶发出隆隆的噪音模糊了你的听觉;你悄悄掏出手机,瞟了眼时间,这趟城际长途客车不过才行驶了两个小时,但许多乘客都已经昏昏欲睡,或者倚着车窗,或者伏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你被这混沌感染,也打起哈欠。
思绪渐渐混沌,时间给依维柯风驰电掣的速度压缩,凝固在特定的几秒钟短短瞬间。当它拐离平坦的水泥公路,驶向一个黄土铺垫的岔路,停靠在路边一趟平房前,你吃了一惊;早在这辆车之前,房子前就停了另一辆车,这时却开始启动;另一辆车上同样载满了乘客,一位胡子拉茬的司机从摇开的车窗探下头,吐口痰,按了下喇叭,缓缓驶离,及到水泥公路上骤然加速。周围同车的乘客纷纷起身,走下车;你不禁诧异起来,惴惴地向孙嘉欣求助般地望去;但已经坐过几次这趟班车的孙嘉欣并没吃惊,她笑了笑,招呼你声,就随着其他乘客走下客车。这是家没有招牌的路边餐厅,张眼望去,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你警觉地回下头,担心起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包裹。
“没关系,没人会拿你东西!”孙嘉欣窥破你心事,淡然一笑,几乎贴着你耳朵轻声说了句。
你脸微微发烫,和孙嘉欣一前一后走进那个青砖房里。一进门,你陡然发觉,这是间挺大的乡间餐厅,一进门,左手边是个烧烤,肉串、鸡翅、苞米和烤肠的味道扑鼻而来,对面则是一个玻璃柜台,摆放着小食品、瓶装水、饮料和水果,里侧站着个流露出警觉而期待复杂眼神的女人;几个男人停在她面前,指着马可波罗问下价钱;右手,向里,糖葫芦般串着几个房间;孙嘉欣一手握着手机,左右扫了眼;也就在这时,你才倏忽发觉她身材矮小,就象一只无助的小动物儿挟在滚动迁徙的动物群中。虽然一辆依维柯里仅有二三十人,但一时之间混乱地拥在屋子里,却陡然热闹熙攘起来。在这热闹熙攘中,你嗅到串香味儿,以及一汩汩说不上来却显得熟悉的菜香味儿;这后一种味道使你绵绵记忆起家的温馨。
“哎,别在这里买东西;”忽然,孙嘉欣悄悄拽下你的胳膊,侧着头,轻轻说道:“这里的东西比外面的贵好多!”说着,她的脑袋就象被根橡皮筋牵引着,啮齿动物般飕地正了回去。
你不易觉察地点下头,被孙嘉欣挽着胳膊向前走去。你和她挟在人流中,向前走去;其实刚才是你的一个视觉错觉,只有一个面积大约三十几平方米的简陋餐厅,三五张桌子,两三位站在放着粥锅的柜台后面的男女同样期待而警觉地望向疲惫的乘客。
“停多长时间?”忽然,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五六分钟;怎么,想整两口?”
你回过头,看到面色黝黑的男人瞅向瘦长脸男人回答道;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自自主地瞥上你,那张笑脸令你毛骨悚然。你的视线落到那几个大锅上,大米粥,苞米面粥,还有咕噜咕噜冒着泡的酸菜大骨;刹那你恍悟刚才闻到的菜香味儿的源头。
“不了,就这几分钟,能整啥呀,还没过瘾,又上车了;等到地方我请你!”
“不,我请你……”
“客气啥……”
你和孙嘉欣在屋子里转了圈,海浪打在堤坝般又踅了回去。同车的乘客们都在闲逛;你和孙嘉欣重新回到室外,看到那位司机正站在车前,和一个腹部臃肿的男人聊着天;看到你俩,他们丝毫没有改变话题,只是语速放缓了些。你回下头,零零散散散,其他乘客也纷纷走了出来;有些乘客手里捏着肉串鸡翅什么的,一边咀嚼,一边急忙忙地扫眼司机,似乎在疑问这趟车什么时间重新启程;几个乘客趁此机会,钻进车时,似乎在害怕被抛到这个行,一截荒郊野外的地方。
“我们也上去吧……”孙嘉欣松开你的手,说。
你没吭声,她已经迈步跨进车里。被无数乘客在不同时间蹭亮的金属踏板,一排排紧密排列的椅背;你和孙嘉欣一前一后,抬腿,弓腰,走进车厢里,在座位之间狭窄的通道间向前走去。你不是最早上车的,车上已经安然坐着三三两两的乘客,所以不自觉担心起自己的包裹。其实,你的包裹并不值钱,里面只有两套新内衣,一条牛仔裤,洗漱用品,你的一个影集,和你妈妈塞进去的煮鸡蛋、苹果、桔子,以及十几个盛在塑料饭盒里的芹菜馅水饺,这些东西鼓鼓囊囊塞满在你那个桔色旅行包里,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令你惶恐不安;值钱的东西,那个装着五张粉红色百元大钞的小钱夹一直随身携带,就象你肢体的延伸,或者是顷刻不离身的一部分。寻到座位,你坐下的同时,抬头扫了眼头上的金属行李架。但你看不出什么人动过手脚,那上面的金属门依旧静默地扣着,纹丝不动,这更让你警觉起来。
几分钟后,乘客三三两两地从屋子里涌了出来,纷纷上车,司机坐到驾驶位上,他的同僚,那个背着蒙上层灰尘的黑色大皮兜子的绿豆眼儿走上车,关上门,从车头开始,拿着个小本子,一排排地查点起人数。不过,他从车头走过车门口附近,就不再向前走,只是用那只拿着圆珠笔的手向后排座仔细数着数,然后踅回身,向司机说了两句话,这辆车便重新缓慢启动。你的一条胳膊支撑在敞开的车窗上,向外张望,又开始绵绵地期待,似乎看到林立的楼厦和前程远大的未来。
一切都是个假象。那片平房不过是个开始;你瞥见它的同时就注意到车的右前方有一片人耸立在山间的城市。白的墙体,红的屋顶,参差不齐地映入你的眼际。你欠下身子,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梦幻般的城区:闪烁着粼粼波光的铁轨,一列满载木材的火车,震动耳膜疾驰而错的大卡车,几位穿着黄马甲的道班工人,种植一圈不同颜色花草的转盘,几块标志不同内容与符号的蓝色交通警示牌,一眼望不到头整齐划一的街灯。平房倏忽近在咫尺,不过已经被几个巨大的建筑工地遮住,你只能观察到一个局部。你的心情重新跌宕进兴奋的峰谷。水泥马路更宽了,被中间绿化带分为相向而行的单行道;你感觉到这辆依维柯也欢快起来,耳边满是行驶时所造成的风声。哦,往前,再往前,楼厦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你扭头瞧了眼孙嘉欣,她却对此毫无兴致,耳朵眼里塞着小巧的麦,垂头玩着手机。你探下头,她在玩微信;她冲你笑了笑,继续喃喃地通过耳麦说冷漠地向什么人报告她的行踪。
豁然,楼房向后缩去,一片空旷土地上爬伏着个巨大乌龟,龟头抻向西侧,似乎在向你缓慢爬过来。你听到孙嘉欣嘀咕句‘到体育馆了,一会儿你请我们吃好吃的呀……吃好吃的’,她说着,又冲你微微一笑。你转过头,道路的另一侧蜿蜒着条近乎于干涸的河,隔岸是一簇簇堆放着木材的场地;再向坡上瞧去,更远处一片蓝色铁盖平房。你抽动下鼻子,嗅到一汩汩渗透进空气木材的香味儿。
“有人要请我们吃饭……”孙嘉欣迅速抬头,平静地对你说了句,又盯向手机屏幕。
“哦……”你应了声,立刻联想到她姐。
那是她堂姐,一个身高一米六的时髦女郎,尤其喜欢摆弄自己的头发,长发飘逸,或者盘头,或者梳个小门帘儿,有一次甚至脱离地球引力四处膨胀颇夸张的爆炸式,她的头发似乎总是跟住最新时尚;打小儿你就认识她,只是那时她还是个普通女孩子,比你大几岁,你上小学,她刚进入初中;你进入初中,她早已经脱掉校服,进入社会;每次回去,她都会送给孙嘉欣礼物,包装上印着洋葱顶建筑的俄罗斯巧克力,飞翔着头老鹰的咖啡,扁扁的鱼罐头,或者一些熠熠生辉的时尚首饰。春节时,孙嘉欣的堂姐,孙敏回来时,还请过她吃过过桥米线。那天,天空飘着清雪,你隔窗向外张望,地上满是鞭炮的碎屑,红的,土黄的,一条黑毛小狗耷着尾巴在地上嗅来嗅去。
“姐,等我毕业了,找你去!”孙嘉欣信心满满道。
“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孙敏摩挲下眼皮,喝口茶,甩出句。
她浑身渗透出令你崇敬的气质;她两只胳膊肘儿支在桌面上,手捧着茶杯,抿了口茶;一缕热气氲氤升腾,朦胧在她面前,更使你心醉。你曾和孙嘉欣来过几次这家店,但店老板从没上过茶;孙敏刚坐下,就吩咐上茶,店老板怪异地瞟了她眼,嘟嘟囔囔,居然端上壶沏好的茶。不过,那天孙敏吃的很少;从落座在那家米线,她的电话就应接不暇;其中一个电话似乎令她很恼火,她没当着你的面接电话,而是走出这家店,站在街上;隔着玻璃窗,你看到她使劲儿挥了下手,怒气冲冲说了句什么,按断电话,踅回店里。
你胆怯而好奇地望向她,惴测着。她叹息声,看了你和孙嘉欣眼,勉强笑了笑:
“还是你们好……”
“我们好什么呀,我们都可羡慕你了;姐,等我毕业了,你一定要带我去!”孙嘉欣歪着头,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
“你赶紧好好读书吧!”孙敏皱下眉头,又捧起那个温婉而温暖的陶瓷茶杯。
“我就不爱读书;”孙嘉欣瞥了你眼,辩解道:“读书有什么用;多少人不读书,不也挣到钱了吗……”
“唉,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孙敏目光迷离,叹息了声。
孙嘉欣的话更令你浮想翩翩。你无限憧憬起那个满是异域味道的城市;对于你来说,那无异是个色彩斑斓的梦境,一个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奇迹之地,一个能够碰到奇遇与奇迹的神奇之地。回想着那次吃饭的情形,你的一双眼睛向车窗两侧好奇地张望;依维柯在城市丛林里欢快地穿行,拐弯,坡路,似乎在为着能迅速挤进绿灯时间而欢呼;街两侧是缀满商业气息的招牌,大小颜色不一,蚬子王,川粤美食,串烧王,镜泊人家,双龙新派,骨头便宜坊,璐璐串烧,亚美尼亚美食,新概念营养粗粮;车速太快,你来不及看那许许多多招牌上的字,它们一闪而错只能匆匆留在你视网膜里,使你更加憧憬。几分钟后,依维柯行驶上坡顶,拐个弯;同样宽阔的马路,只是两侧没有墙一般干净整洁的楼,只有不远处一幢高耸入云的尚未完工的巨大建筑;其中一段路将一座山分为两截;刹那,将脑袋探出车窗外几厘米的你新奇而震惊地注意到前面一道气势恢弘的斜拦大桥,以及桥另一头隐没在浓浓绿萌里形态雅致的城市。你的兴奋跌宕至一个峰顶,一颗心几乎窜出嗓子眼儿。
立交桥绵延横亘过无数道波光粼粼的铁轨,一列火车满载着木材缓缓地从桥底穿过,令你呼吸急促;哦,立交桥的另一桥,铁轨的尽头还存在另一片城市;那些楼厦同样建筑在缭绕着青杠杠烟雾的山峦之间,蓬莱仙岛般新鲜着你的眼球。近了,更近了。你无限艳羡地望着匆匆一掠而错的那个巨大的斜拉桥桥塔;那簇蓬莱仙岛般地建筑群也很快被一幢大楼遮挡;依维柯驶下立交桥,在十字路口处的红绿灯稍作逗留。黄白两色墙体红色铁盖平房,一溜小车急匆匆地横向穿行而过,你对面同样停着一排车。你从这交通拥护的刹那,一下子就嗅到了城市的繁华气息。也就在这时,你看到几位同车乘客抻出手,掀开头顶行李架小铁门,拿出随身包裹;甚至还有个乘客站到过道上,跺了跺脚,似乎要驱散浑身的疲惫。
“到了……”孙嘉欣轻轻说了句,扶着前面的椅背,摇摇晃晃站起身,打个哈欠,努力瞧向车前方。
你‘嗯’了声,也站起身,掀开那个行李架上的铁门,掏出桔色旅行包。忽然,依维柯晃动下,继续行驶。拐弯,缓慢前行,汇入滚滚车流当中;一串红色出租苍蝇般急躁地跟随在后,其中几辆的司机还探出头,不知吆喝着什么。前面不远处,糜集了更多的红色出租,拥挤地钻进一条斜下坡小街里,虫一般向前蠕动;零零散散的,街边绿化带附近还站着许多人,他们看到这辆依维柯也苍蝇般地扑上前。另一侧,一栋七层高的建筑涂着蓝色墙体,巨大招牌似乎从半空中压迫而至:禧龙宾馆;你这一侧同样是个坡路,上端隐约可见一个金碧辉煌的洋葱顶;你不禁一阵欣喜,似乎窥视到充满新奇与美妙的新生活。车体震动,猛地停下。
“到了……”孙嘉欣站起身,向车窗外张了眼,说道。
你抿嘴笑了笑,站起身,和其他乘客形成类似的动作,掀开行李架的铁盖,拿出旅行包;有些乘客却继续淡定地坐着,等待着,似乎并没到达终点一样。孙嘉欣却已经站到过道上,拽了下你的胳膊。于是,你跟在她身后,挟在其他人之间,向车外缓慢而有序地走去。直到这时,你才发现右侧车窗外不远处,隔着人行道、几株低矮的松树与一道漆着天蓝色油漆铁栅栏,就是个偌大的停车场,许多长途客车都停靠在里面,整齐划一的,之间夹杂着许多男男女女。眼尖的你,从这些车,这些人之间瞥到一座灰蒙蒙的矮得可怜纪念碑,碑尖上顶着同样灰蒙蒙的红色五角星,就象一个孩子努力在人丛中翘脚张望,却只勉强露出个头顶尖;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个灰色短袖的男人站在纪念碑下,背对着你,做出解裤带的姿势;你在这炎炎夏日里,似乎听到水流的哗哗声。你定下神,脸微红着,明白那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姐!”还没下车,孙嘉欣站在车门口,阳光般漾着笑靥向下面一个红裙女人招手,嚷道。
站在绿化带另一侧的孙敏抬手向孙嘉欣打个招呼,偏下头,和身旁站着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说了句话;那个女孩穿件白色碎花T恤,乍看起来甭提多别扭。因为戴着眼镜,使她的眼镜更加小了,眯成一条缝;她听到孙嘉欣的喊叫,下意识地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嗨,美女!”眼镜率先问候了句;他的一只手举过肩头,示意。
你惊讶地望向他;原来,你辨认错了他的性别。孙敏的视线飞快掠过你,向他介绍道:
“我堂妹嘉欣,嘉欣同学;这是我同事,大彬。”
“姐,我的箱子还没拿呢!”孙嘉欣却打断大彬,嚷了句。
你背着圆鼓鼓的桔色旅行包,和孙敏一同面对向那栋漆成天蓝色墙体的禧龙宾馆,看着那些乘客一个接一个下了车,又汛期的鱼儿一般涌到依维柯旁边,取寄存在车里的行李;那个司机站在一边,叼着烟,一手握着上面插着钥匙的灰色三环牌铁锁,淡定而习惯地瞧向乘客们;而乘客们都自觉地避开他,就象避开急流中的一块石头。
“虻姐,我拿去;”大彬向孙敏说了句,热情地挤进正在取自己行李的乘客当中,回下头问道:“哪个是你俩的?”
你诧异地瞥了眼穿着红裙的孙敏,不知道大彬为什么会称呼她为‘虻姐’;她却只是眨了下眼睛,心安理得地说了声‘去吧’。那些乘客生怕别人有意无意取错行李,都尽力簇拥向前,紧紧盯向自己的东西,同时还要环视着四周,生怕会有小偷趁机夹在其间。司机早已经将锁打开;小小的嘈杂与混乱当中,不时有箱子从一条铁链中解放出来,回到主人手里;拿到行李的急忙忙挤出人丛,四溅的水滴般离开这汩汇聚在一起的人们;没拿到的又迅速填补上去,继续拿取行李。红色裙摆不及膝盖,粉红色的坤包,鞋面嵌钻的红色瓢鞋,孙敏的衣着令你困惑;这可是新娘子的装束呀。她抿嘴,微笑,又轻松地和孙嘉欣说了句话。
KFC。走进这家红色门面的肯德基,你就注意到那个标志性的老头的形象,木刻般形象的他居高临下笑呵呵瞧向满心欣喜并存的你;你感觉自己身不由已地走进这座城市。肯德基紧邻着青云超市,门前那条东高西低的街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行人,停满了小车;有些车停靠在那儿,有些则虫子般缓缓蠕动。肯德基里面的座位全都是塑料桌椅,统一桔色,固定在水泥地面上,宽敞明亮。你小心地跟在孙敏后面,被动着从那个甬道间直奔那个悬挂着巨大招贴画的吧台;大彬拎着藕荷色拉杆箱笑呵呵地跟在你后面,孙嘉欣则在你和孙敏之间。你好奇地观望着那些坐着就餐的男男女女,她们似乎个个都很时髦、高傲,就象电影里的人物。其中一张桌前还坐着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她的金发随便扎了个马尾辫,甩在后面,正用一种你听不懂的语言和位邦德般英俊的男人聊天。一个光头格子衬衫的光头男人腻笑着,瞧向你;你脸微微一红,觉得整个肯德基的食客们都在瞧向你,瞧向你们四个,就象观赏动物园铁栅栏里的猴子;这种感觉令你很不爽。
“四份奥尔良鸡腿汉堡……”
“虻姐,我要咖喱猪扒;”大彬赶紧说道:“我不喜欢吃鸡腿!”
“我请我妹妹,又不是请你,你还挑三拣四的!”孙敏嗔怪道;不过她最终还是妥协了,向那位红帽子服务员说道:“好吧;三份奥尔良,一份咖喱猪扒;哦,你要什么?”孙敏似乎才注意到你的存在,顺嘴问了句。
“给她要份鳕鱼汉堡吧,别都要一样的……”大彬又插嘴道。
“行吗?”孙敏瞧向你,征询着你的意见;她的眼白泛起红血丝。
“行,我吃什么都行。”你惶然无措地垂下眼睑,想到高热量高碳与垃圾食品,想到妈妈做的早餐:粥,小咸菜和茶蛋。
你搞不懂为什么大彬会称呼孙敏为虻姐;也许,这仅仅是一个特定的称呼,一个绰号而已。你思索着,微笑的面靥却竭力表现出某种淡定与波澜不惊。也许这种称呼后面同样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新奇,蠕动着那一闪一闪的梦。
“那好吧,两份奥尔良,一份鳕鱼,一份咖喱猪扒……”
“八十。”红帽子服务员一边面无表情说道,一边在台收银机上熟练地敲打,同时向身后重复着孙敏点的食品名称。
咔嗒咔嗒。一张大约四厘米宽的纸条从机器里吐出来,上面印着一串数字;孙敏从她粉红色坤包里掏出暗红色钱夹,抽出一张粉红色钞票递给红帽子服务员;红帽子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找零,啪地一声迅速关上收银匣。一个黄色塑料托盘,盛放着黑木耳四角翘起的小碟,倒扣着碗状的米饭和金黄色圆饼,比茶盅大不了多少的汤碗;三个绿色塑料托盘,装在印着肯德基老人红色包装纸袋的署条,汉堡,可乐。对这顿餐饮的价格深感意外的你看到孙敏同样熟练地按了下吧台上一个器物上的东西,拿出几枚一次性塑料吸管;孙敏和孙嘉欣分别端起两个托盘,你赶忙端起其中一个托盘;接着,你瞧了眼一手拎着拉杆箱的大彬,马上又说了句:
“这个我来端!”
“那多不好意思……”大彬笑了笑;他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是拎着东西了吗!”
他并没感谢,只尴尬而无奈地笑了笑,这你看得出来。终于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座位,四个人坐下,那个藕荷色拉杆箱被放置在固定塑料桌子底侧。孙敏和孙嘉欣姐俩儿坐在一侧,你和大彬坐在另一侧;桔色桌面上铺垫着肯德基广告,巨大而诱人的汉堡映入你的眼际,试图激发起你的食欲;你惴惴不安地抬头望了眼孙嘉欣,似乎在寻求一份支撑。
“给你块……”大彬的右手抬起,横过来,将一块金黄色的猪扒夹到你这边。
“谢谢!”你脸一红,迅速瞥了他眼,不知不觉视线落到孙敏穿着红色瓢鞋的脚上,一边揣测它的价格,一边赶忙客气道。
“还有我呢!”孙嘉欣马上要求道。
“也给你块……”大彬依旧保持着笑容,飞快扶了下架在鼻梁的眼镜,也给她夹了块:“虻姐,还有你的,一人一块,咱们有福同享!”
“不错,”孙敏捏起汉堡,轻轻咬了口,含糊不清道:“以后姐还领你出来,挺有眼力见的;以后,姐帮你物色个女朋友!”
“虻姐,你说的,我可信了;”停了停,大彬瞟了你眼,继续道:“虻姐,其实不用以后,你现在给我介绍个就行!”
“那不行,我妹不适合你!”孙敏立刻回绝道。
“不是还有一个吗……”大彬的嗓音低了低,又向你瞟了眼。
你脸腾地红了,发烧了。你明白他的意思,可奇怪的是,你丝毫没责怪他,反倒更加惴惴不安,似乎是你说错了话,而不是他有多唐突。你眼睑垂下去,盯向盘中的汉堡。一切都是金黄色的,就象你憧憬与幻想中的未来,署条,汉堡,和他夹给你的那块猪扒;只有插着塑料吸管的可乐呈现酱红色,一层气泡清晰可见地附在纸杯杯壁上,湖水般地平静,使你不忍前去端起它。
“她也不适合你;你看人家这么老实,你成天油嘴滑舌的,不得欺负人家呀!”说着孙敏注意到你的尴尬,呵呵笑起来:“你别介意,大彬就这样,想女朋友想疯了,看见谁都想让人家当他女朋友……哎,你要想找女朋友,就得先挣钱;等你什么时候能拿出二十万,姐就给你介绍个好的女孩儿……”
“怎么不适合,她要是我女朋友,我护着她还来不及呢,是吧!”大彬脖子一梗,说到最后一句,胆大妄为地瞧向你,似乎你已经被强制为他的女朋友。
“你别欺负我朋友!”孙嘉欣插嘴道。
“那你当我女朋友?”他瞧向她,话锋一转,语调升起,降下,形成一个疑问式。
“谁当你女朋友呀!”孙嘉欣噘嘴道。
“你呗,媳妇儿……”说着,他唐突地叫了声;只是这声音很低,坐在对面的孙嘉欣似乎没听到。你却听得清清楚楚,胸膛里一颗心突突加速地乱跳起来,虽然你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并非针对你的玩笑话儿。
你嗅到了自己的呼吸,还有肯德基特有的香气,奶油与奶混合的柔软气息。孙敏毫无忌讳地咀嚼着,孙嘉欣则在努力夹起那块猪扒,大彬用那个白色塑料羹匙舀起勺米饭,同样也在咀嚼。你轻轻咬了口汉堡,似乎不舍得将这虚幻的香甜美味一口吞下,似乎在为即将流逝的现在留恋。你暗自回味起孙敏的话:二十万,那会是什么样的概念;你想了想,不禁对大彬产生浓厚兴趣。
依奴伽,一个疑似被冠以洋名字的国产品牌。整个门市里充斥着一汩汩不可遏制你所讨厌的毛皮的味道;在你出生的那座城市,你曾经到过远在乡下的奶奶家,那群羊身上散发的就是这种类似的味道,奶奶为你做了一床新被褥,用的是自家晒晾好的没经过任何现代工艺揉制的羊皮,但回到家后你一次也没用,你惧怕那种味道,膻味儿,闻着就恶心,所以你的妈妈拿去,自己用了。你联想到奶奶家的羊,就会联想到那片坟茔地,联想到坟茔地上面那层绿油油的小根蒜;你感觉簇簇绿油油爬伏在地面上的小根蒜就象躲在坟茔里那些幽灵的头发,疯长,盘虬,白色鳞茎是他们的头皮,渗着红紫色的枝干是他们的血管,一丛丛盛开的粉色花儿是他们努力展示的存在。爷爷常常把羊群驱赶到坟茔地附近,因为那里的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吃过那里的草,每头羊都肥硕壮实,羊毛摸起来光滑柔顺,还有‘咩咩’的叫声,它们侧脸看着你,流露出某种不可诉说也无法诉说的渴望;但你却有种莫名的反感,觉得变相地和那些亡灵被迫呆在一起。你的瞳孔闪过一丝光芒,不自然地避开店长的视线;店长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询问着你;在她询问面前,你感觉自己就是个无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你木然而混乱地回答着,一边偷偷观察着这里,一排排皮毛服装,裘皮,貉子,狐狸,兔皮,羊皮,滩羊皮,獭皮,长款短款,各种颜色,精致洁净的地砖,明亮的灯光效果,一张三人暗绿色沙发,一面茶几,放在白色陶瓷碟上的铁制羹匙,几个努力摆放整齐的玻璃杯,放在类似笔筒里的几袋红色包装的东西;在一个不明显的角落,还有着款式不一的手套和鞋子。眼尖的你注意到上面没有一个中国字。你看到茶几上一盏玻璃杯里喝剩下的液体,同样的酱色,只是颜色更深。另外两位导购安静地站在一旁,盯向你,就象你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应该让她俩欣赏。而门旁那位男士向外张了眼,踅回吧台里,和一直埋头于电脑屏幕的收银员低声说了句什么,就折个弯,推开一道黑颜色的门,走进去,消逝不见了。
“你要是觉得可以,那就在这儿实习吧;你是大彬地朋友,我相信你能干好。”身材略微臃肿的店长偏下头,瞥了眼大彬,抚了下鬓角那几根胡乱窜起的头发,说。
你悄悄瞥了眼大彬;他扶了下架在鼻梁的眼镜,含笑盯向你,令你惶恐不安。孙嘉欣留在虻的那个店里;但你没能留下,据说那里只招收一名店员,所以大彬自告奋勇把你领到另一家店。你并不想这样;离开孙嘉欣,你陡然觉得失去了依靠与支撑。迅即,你脑际里浮现出那群羊常常栖息的地方,浮现出那片坟茔地,似乎嗅到那汩汩的松香味儿、蒿草味和土腥味儿;你怯于从那里经过,似乎荒草萋萋的坟头随时会裂开,一具具白骨带着阴森森的寒气出现在你面前,就象你看到的那个片子生化危机里步履蹒跚的僵尸们,他们会扼住你的喉咙,吸吮你的血液,直到你也蜕化成一具没有情感的僵尸;你远远跟在那群羊后面,和奶奶并排向前走去;一位肤色黝黑的男人突然出现于你的视线,他哼着歌,踢了脚;一只麻雀斜刺里没入树林。那方坟茔阻隔着你的视线,使你看不清他到底踢了什么;接着,他弯下腰再直起身,手里多了个苹果;于是,你诧异起来。将要走近时,他冲你笑了笑,再次弯下腰,从坟前那堆祭品拾起另一枚苹果,向前走了几步,要递给你;那是个沾染上死人气息的苹果,通体透出微黄,就象烧给死人用的纸钱儿,大概就连虫子都不会去啃噬;你本能地退后一步,一汩厌烦涌出胸膛;你的奶奶却向前一步,接过苹果,塞到你手里;直到这时,你才明白,刚才他做出踢的动作,实际上是将另一枚已经烂掉半边的苹果和已经挥发一空的白酒瓶子踢到一边。你被迫接过来,走了很远,悄悄扔到一片小树林的深处;那片小树林里隐藏着个鸡窝大小的建筑物,前面摆放着令你疑惑的香炉与祭品,据说是个土地庙。你打个寒噤,视线不自觉地瞟向店长的淡黄色胸牌,0026,林冰。那串字体同样是漆黑的,就象坟茔地里那些墓碑上的字体;唯一不同的是,木板制作的墓碑已经陈旧不堪,裂开了道道宽窄不一的缝隙,黑漆已经脱落,有些字迹分辨不清;而黄色胸牌却是崭新。
“实习期一个月,”店长瞟了眼大彬,继续向你说道:“实习期间没提成,只有一千两百块钱的工资;等实习期结束,给你发工牌,你才能有自己的档,才能挣提成。”
“行,那就这么定了。”大彬忙替你答道。
你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你惶惶的,继续构想着自己的未来,构想着挣到厚厚一撂工资的情形;你走进一间间满是漂亮服装的店里,试穿着那些衣服;售货员对你笑脸相迎;那时的你会毫不吝啬钱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象一个高傲的公主。你抬头扫了眼站在店门口的那俩导购员,她俩不约而同瞥了你眼,相视而笑;你似乎从她俩的笑容中嗅到什么敌意与鄙夷,不禁微皱下眉头,向大彬求助般望去;他却和店长谈笑风声,说说笑笑。他和她在谈论一次聚餐的情形,谈论一个似乎曾经和他特熟识的女孩子;说着说着,店长嗔怪地瞥了眼大彬,清晰地说了句‘讨厌’;这个时候,从门外走进一群俄罗斯女人,她忙撇下大彬,迎上前去,吐出一串饶舌的俄语;那些俄罗斯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令你皱眉的膻味儿与香水味儿混合起来的怪味道。走出这间门市,你回下头,瞥了眼它上面的招牌,黑底银字的依奴伽,ENAGA,茶色玻璃门里幽深的布局,以及门市两侧其他招牌,两个女孩子手挽手走过去,其中一个穿件牛仔裙,细弱的腿笔直的。你脑子里砉然闪现出林冰投向大彬的眼神,不明白什么是档;不过,你明白,你总算找到工作,不仅有工资,还会有提成,这可是迈向你那美好憧憬的第一步。
你的奶奶七十六了,可腿脚照样利索,照样跟着七十三岁的爷爷到山上去。七十三和八十四都是个坎儿。据说,孔夫子到这个寿命就戛然而止。爷爷那根油腻肮脏的鞭子是条牛皮鞭,一次你用火机燎烤,它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那种味道类似于你头发被烧化的味道,或者相当于一股燎猪皮的味道。你很少碰触那根鞭子;你的堂弟,十一岁的柏枫却异常喜欢它;他拿着它站在院子里,冲着懒懒地扒在院门口的那只大黄狗‘啪’地甩个响;大黄狗早已司空见惯,动都没动,只是眨巴下眼睛;甚至连逡巡在院落里抓虫吃的鸡们也对此无动于衷。
“姐,姐!”柏枫兴奋地向你大嚷:“看我甩的响吧!”
“嗯……”你应付性地答应了声。
每次到奶奶家,叔叔一家四口都会过来,一起吃顿饭;你父亲那辈兄弟两个,姊妹三个;你父亲进了城,娶了城里女人做老婆,顺便也带走了你的小姑,使她嫁给一位曾在镇食品公司上班的男人,不过后来食品公司解体,你的小姑离了婚,丢下儿子,不顾你父亲的反对改嫁到一位在早市摆摊买日用百货的老男人;那位老男人比你小姑大十七岁,女儿都已经嫁出去了,而且还和许多女人有绯闻。你大姑和三姑则嫁到距离三四个小时车程的另一座小乡村,成了传统式的嫁夫随夫的乡下女人,一年到头,除了初三那天回娘家,其余的日子鲜与你们这些娘家人往来。
柏枫不仅会甩出声音很响亮鞭子,还敢将他的小手塞进狗嘴里;那条大黄狗无奈地避开你或者柏枫的视线,连呜咽声都鸣叫不出来。你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他,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开心。一群麻雀窜离院门口那棵大杨树,盘旋着,纷纷钻进另外一株大杨树树冠里;更远处,一排并不高大的落叶松阻挡住你的视线。年头久远的大杨树树干不再是那种泛着青的白,而成为黑褐色,上面不时流淌出黏糊糊糊的液体。叔叔柏吉祥站在窗台外,叮叮铛铛箍打着黄澄澄的猎枪弹壳。那是把双筒猎枪,虎头牌,在你还没上学时,就看到过那把猎枪,为此你叔叔柏吉祥和你爷爷大吵了架;不过,你只见过他们争吵了那一次,就再没见过他们争吵。去年冬天,柏吉祥偷猎过一头狍子,卸下一条大腿,藏在条布袋子里,乘坐两小时的客车,走出山沟 ,送到你家里。你的妈妈用它做了顿饺子,一般的味道,甚至还没有猪肉馅的好吃,可下次柏吉祥到家里来,妈妈还是说狍子肉味道的饺子好吃。
“爸,爸,”看到你并没注意他,柏枫将手从狗嘴里拿出,跑到窗前竭力翘起脚向那堆修理弹壳的工具望去,嚷道:“我想吃野鸡……”
“别瞎说,哪儿来的野鸡!”柏吉祥警觉地回下头,向院落外扫了眼,严肃道。
“有野鸡,上次爸爸就打到了!”柏枫继续嚷道。
“儿子,可不准瞎说!”你的小婶,柳小管趿拉双人字拖,双手湿湿淋淋的,小声而严厉地警告柏枫:“再瞎说,警察就来抓你爸了!”
“让警察抓他,”柏枫手里握着牛皮鞭,嘟起小嘴,怏怏而委屈道:“谁让他骗人的!”
“他妈的,白养你了,你个小白眼狼!”柏吉祥满脸愠色,抬腿轻轻踢了柏枫一脚。
“这孩子,警察把你爸抓走了,谁挣钱给你花?!”柳小管被气笑了。
柏枫‘哼’地一声,扭过头,生气地走了。柏吉祥继续叮叮铛铛箍打着黄澄澄的猎枪弹壳。他拆卸下弹头,倒出灰色蜷曲的枪药,黄澄澄的子弹堆在一边,就象一颗颗浓缩的苞谷;一截燃烧过的蜡烛摆放在一边,还有同样灰色的铅饼。曾经有一次,你拿起过一发空子弹壳,底座上印着6.5mm的字样,它上面的弹头早被拨除,丢在一边。在你十四岁那年暑假到爷爷家时,叔叔柏吉祥上山采蘑菇,不期挖到一个锈渍斑斑的涂着绿漆的铁匣,40cm长,20cm宽,20cm高,打开之后就是崭新的子弹,每十发串在一个铁制弹夹上,一共大约有千数发,这让柏吉祥欣喜若狂,乐颠颠地捧回家,藏在房梁顶上,令柳小管每天都提心吊胆。
“这是三八大盖的子弹。”
你还记得,你的爷爷打开那个锈渍斑斑的铁匣子;铁匣上斑驳陈旧的绿漆似乎在无声述说着战火纷飞的岁月;虽然年代久远,绿漆还依稀而倔强地存在着;红褐色铁锈执著地侵蚀着绿漆,在静静流动的时光中持续地蔓延,就象海面三千米以下的海洋生物。他将浸满黄油的牛皮纸掀开,拿出一串嵌在铁夹里的子弹,使劲儿退出,就象秋天收获苞谷时将两棒苞谷相互揉搓,使之纷纷脱落;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掉落到低矮的炕桌上,你的爷爷忙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捂住,等它们安静,才捏起其中一枚,凑在窗前眯缝着眼仔细看了看,下过断言;其实个弹夹上不过挤出五颗子弹,但感觉却很多。很早以前,那时你还没出生,你的爷爷就常常玩枪;那是个全民皆兵的时代,你的爷爷就是个民兵,家里曾有枝五四制式步枪,木制枪身,黄绿色帆布挎带,他每天都背着它到村里,和其他民兵集中在一起,爬伏在地上,做射击训练;而且,大概男人对枪都有一种天生的喜好,你的爷爷一旦谈论起步枪,就如数家珍般说出那些步枪的名字与性能:M1,汤姆森,莫辛-甘纳,汉阳造,当然还有大盖上刻制上菊花标志只有五个零部件的有坂三八式。
据说,你爷爷家附近曾经有座日本人留下的弹药库;后来这座弹药库被解放军继续使用,继续成为军事禁区,里面满是各式各样的炮弹,引信全都拆卸掉以防止意外的发生;一旦哪里需要,那群工蚁般的军人们就会把引信安装上,把一发发炮弹装到军绿色木箱里,再把这些木箱码到军绿色汽车上,分送至不同的战场上。你没经历过战争,也讨厌那些战争影视剧;但每次,你爷爷讲起战争都津津有味,似乎他就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只是你清楚地知道,出生于1941年的他虽然经历过战争,可那时,他尚处于童年,即便经历过战争,也是模糊不清的;充其量,少年时期的他从山东跋涉到这片黑土地区,在那座弹药库附近做过一年多的林业工人,当时日本人留下的弹药库被人民占领,拥有,成为解放军的一个秘密军事库房,他有机会目睹过那些炮弹,从而对枪械弹药有了浓厚兴趣。于是,你暗自怀疑他到底对战争,真实的、满是硝烟的战争有没有印象,抑或种种印象仅仅是他在影视剧和一些书上重新得到的。
不过,偶尔从你的奶奶片言支语中,你明白她见识过战争;1939年出生于山东的她甚至见过日本兵;在她的记忆里,那次日本兵闯进村子,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纷纷逃避;逃避不开的,就在脸上涂抹上锅底灰。对于国共那场战争,她的印象则是一架飞机呼啸掠过,一排排机关枪子弹扫射下来,使得躲在村后那片坟茔地里的解放军伤亡惨重;12.7mm 白朗宁同步机枪子弹从半空倾泄而至,打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掀起一阵阵的灰尘;打在青石板墓碑上发出金属质清脆的断裂声,一团团惨号从四面八方扑进你的奶奶的耳际里,此起彼伏,半空中飞溅起残肢断臂。就在后面不远处,村子场院里,一排排尸体蔚为壮观,令不足十岁的你的奶奶无限恐惧,以至于至今仍心有余悸。
因为这片土地曾经被日本人占领,所以耕种土地的农民每年都会在土地里翻耕出陈旧的日式武器,你的爷爷挖菜窖时还意外挖出一扇同样锈渍斑斑的汽车车门,上面的把手还灵活可用。当然,其他人家还挖掘出过炮弹、钢盔和破烂的皮靴。
在此之前,柏吉祥曾经用土法自制过火药,他不知从哪儿抄来的方子,上面用蓝颜色油笔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硫黄一斤四两
焰硝二斤半
炭末五两
沥青二两半
干漆二两半
蜡二两半
黄丹一两一分
铅粒若干
你见过那张纸,一张A4大小的纸,学生用的大算术本上撕下的,上端参差不齐,折了两折,因为时日太久,折叠处已经破损,所以才会用透明胶带粘贴上。当初,柏吉祥把它宝贝般放在口袋里,但没过多久,折痕出现了,他就把它收起来,夹在个不用的笔记本里;一次,柳小管收拾屋子,险些把笔记本丢掉,于是柏吉祥又将笔记本锁进抽屉。
柏吉祥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个耳锅,小心翼翼制作着土法火药,然后将它们和拆卸下来的枪药以及融化后的铅粒混在一起,制作起猎枪子弹;羼杂进小一些铅粒的用来打野鸡、沙半斤,羼杂进大一些铅粒的用来打野猪、狍子。柏吉祥堪称为神枪手,每次从山里回来,都收获不菲;甚至有一次还带回来一头熊瞎子,他将一对笨拙的熊掌卖了两千块钱,绿莹莹的熊胆则留下泡了酒;而那头大黄狗就是他的帮手,闲暇时他常常向远处丢一根树枝,或者一块干裂泛白的猪骨头,让它叼回来。
“成天价鼓捣这些!”对于小儿子的执著,你的奶奶也很无奈。说着这话儿,你奶奶戴上草帽,扛把镢头,走出院落。
每逢夏季,你的奶奶都不会闲着,在自家承包的土地上种植苞谷、土豆和麦子,到山上挖野菜、蘑菇。你的奶奶身上散发着一汩汩山野的气息,蒿草味、松香味,以及泥土的腥味儿,和汗腥味儿。她背着那个柳条编织的背篓,身子左右摇摆着,臀部后翘,努力向坡上爬去;看到她那样辛苦你不自觉地上前搀扶她;但一个踉跄,你险些滑倒,反倒是你的奶奶一把薅住你,这让你尴尬不已。
“小心点儿……”她爱怜地瞥了你眼。
你脸色微红着,气喘嘘嘘地跟在她后面,一半因为炎炎的天气,一半因为愧疚。虽然你比你的奶奶年轻几十岁,她不过是个老朽的老人,你却远远没有她那样充沛的体力,一路上大都是她照顾着你,拽着你的手,帮你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山坡。
“歇会儿。”到达一处山坡上,你奶奶摘下草帽,扇忽两下,轻轻说了句。
一阵微风悄然拂过,却没带来意想到的凉爽。炎热铺天盖地地漫过来,钻进衣服领子里,窜到袖口中,粘住额角的鬓发,微烫着你已经绯红的面颊,甚至连你急促的呼吸喷出的都是难以忍受的热气;这炎热,即便站在树荫下也逃不掉,尤其走在林子里,不仅热,还闷,难以言诉地闷,几乎使你透不过气来,肌肤也被这炎热烙得难受,火烧火燎,双腿沉沉的,就跟灌了铅。你抬手,用手背擦试下额头上的汗,飞快瞥了眼你的奶奶;她胸脯起伏,大口喘息着,一手扶着身旁那株核桃树树干,另一只手扇忽着草帽,以期带来期待中的凉爽。这处干燥地坡上陡然出现一个不大的凹陷下去的坑,一层尖细的草丛生在里面,新生的还嫩绿的,夹杂着已经枯黄的;你的奶奶朝里面吐口痰,那团原本黏稠液体转瞬间就被尘土包裹,吞噬;你七岁那年,同样是你的奶奶带你走过这里,她指着那个凹陷下去的坑告诉你,那里曾经埋藏着一个日本兵的尸骸;那年,人们将他挖掘出来时,他还保持一个站姿,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三八大盖,已经腐烂的衣兜里揣着几枚眧和十四年大日本国一钱硬币;那枚大日本硬币成为柏吉祥的收藏,和一堆刻印着其他年份大小不一的硬币混在一起,满洲帝国康德十年,嘉庆通宝,康熙通宝,乾隆通宝,湖北造的光绪龙币,以及一堆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分币。
从中心广场到北海公园,你、孙嘉欣、于小婷和大彬几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徒步走来。一排漆成天蓝色的铁栅栏形成三个入口,能向步行街。其实,在此之前,你还经过远在广场南侧红白相间的俄式建筑人头楼;紧邻人头楼的,还有建筑了一个世纪之久的灰白墙体古色古香的俄国侨民学校,以及你曾看到过的散发着金灿灿光泽的洋葱顶东正教小教堂。同样黄白相间的墙体,朱红色大门;推开那扇沉重的朱红色木门,幽深神圣而又肃穆沉静的教堂内部展现在你面前,阿拉伯几何式图案窄窄的彩色玻璃窗,一排排椅子,昏暗的光线,鲜红巨大的十字,还有面对椅子的小讲台,这一切令你不禁肃然起敬;只是起敬的同时,你联想到红十字协会,血淋淋的腹腔手术,以及更遥远时期借助基督之名的十字军东征。
你站在小讲台上,嘻笑着,体验起信仰基督的布道者们的自豪;小讲台另一侧摆放着部蒙着大红绒布的钢琴,你和大彬走进去时空无一人,于是你大着胆子,坐到钢琴前摆个pose,就象在你的指间静悄悄地弹奏出肖邦般优美的音乐。大彬端起手机,在那喀嚓的闪光中将你瞬间的形象,包括你站在教堂大门口的刹那悄然储存起来。你弄不懂,这个时候,上午十点钟,为什么教堂会空荡荡的,就象这里从不曾有基督教徒存在一样。你和大彬一前一后,蹑手蹑脚走出教堂,不禁觉得自己刚才是在亵渎背负着十字架的耶稣。室外晴空万里,一片云朵儿梦般轻絮地飘浮,空气中渗透着淡蓝色的恬静与橙色的炎热;你感觉吸咐着炎热的干燥的灰尘颗粒以纳米形式钻进肌肤里,令你不自在。
这是座崭新的城,街道宽敞而阔气,楼厦又高又新,即便偶尔出现几幢平房,也是粉刷一新的文物古迹,喜庆的红铁皮房盖,黄白相间的墙体,显得精致而得体,和你居住的那座小镇大相径庭;你居住的小镇最繁华那条街的柏油马路都已经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街两侧除了金城商场就几乎全是爬伏着的平房,而且大都是几十年前盖的,中间夹杂着依傍那些古旧平房延伸出去的附属建筑,那都是些迫不得及的违章建筑,使得整座小镇土里土气;绥芬河市不一样,不是臭哄哄的柏油路面,而是奢侈的水泥路面,街灯又高又漂亮,每条街的街灯都不一样,就连马路牙子也是十足大气的花岗岩;同时这也是座很小的城,小的一时之间你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只好跟着大彬漫无目的地乱逛,从人头楼到小教堂,再到站前那个顶着红色五角星的苏联红军纪念碑。细心的你经过铁路火车站前,发现滴水檐下那个雪花铁制作的水溜儿上端也嵌着枚红色五角星。
“我们坐海盗船去吧!”大彬笑着建议道。
“好呀……”你没有拒绝。你的脑子里浮现出林冰胸前那个淡黄色胸牌,0026。将来,你会被排列成什么样的数字?你瞥了眼大彬,有些茫然。阳光泼辣地洒下,他的头部向后扭动向小教堂瞧了眼;有那么瞬间,他的镜片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但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他转过头,微笑着瞅向你。
走下台阶,忽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你的眼际。孙嘉欣和她同事于小婷挽着手,正眉飞色舞谈论着什么;孙嘉欣看到你的刹那,怔下神,表情夸张,吃了一惊:
“咦,你俩怎么在一起?!”
“我俩怎么不能在一起?!”大彬反问道。
“没说你俩不能在一起,只是我们感觉有点儿奇怪!”孙嘉欣瞟了你眼,目光又盯向大彬:“你不会对我们有意思吧,嗯?”
面对孙嘉欣的质疑你颇不自在;前些日子,你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平生头一次感觉被她出卖了,或者说是被她堂姐出卖;当时你看着孙嘉欣喜气洋洋站在欧柏莱(AUPRES)专柜后面,你胸膛里一阵阵的隐痛,那种无助的感觉一阵阵袭来,令你窒息;原本充满阳光的憧憬陡然消失,你坠入失落之中。你眼巴巴地瞧向孙嘉欣,希望她能为你说句好话,也使你留下;在这座城市,大概你也认识她和她堂姐,你不求助于她,还能求助于谁?魏虻,也就是孙嘉欣的表姐孙敏却霜着脸,一言不发;于是,你只好忍着扑天盖地漫过来的无奈以及悔意与孤单,想到要屈辱地回去,回到家里,躲到无人的角落,自怨自艾。
大彬飞快瞥了你眼,却只是一笑,说了句:“你们这是上哪儿?”
“我们又没人陪,只能逛街呗!”孙嘉欣乜斜眼大彬道;她的眼白泛起血红丝。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们要到北海公园坐海盗船去……”大彬小心翼翼瞟了你眼,说。
在他身后,是那堵据说已经堆砌了百年以上的石头墙;原生态的石头稍作整理,简单地用水泥勾了勾缝隙;石头墙前的人行道上,则种植着还不及你手腕粗细的小杨树。你隐约记起,在小教堂周围,还有几株树皮俨然发黑的老杨树;你揣测,那些杨树大概是在小教堂耸立起来时就栽植的,现在也已经快到百年了。
“好呀,我喜欢!”于小婷立刻接口道;说过这话,她歪头瞧了眼孙嘉欣。
“不去,我怕当电灯泡!”孙嘉欣扭下头,说。
“说什么……”
“说什么呀……”
你和大彬异口同声道;你诧异地瞥了眼他,脸微微一红,就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抓个现形;你瞥了眼一位匆匆而过的路人,更加不自在了。孙嘉欣的脸色变了变;但那难看的颜色只停留瞬间就被重新绽开的笑靥取代,她‘哎呀妈呀’一声,撇下嘴,讥讽道:
“这可真是的,连说话都一样了,真让人受不了!”
“哎呀,有什么受不了,你还不准人家处大象了!”于小婷呵呵笑着,翻下眼白:“哎,大彬,你请我们坐海盗船?”
“行呀,一起去吧……”大彬晃下头,笑道。
刹那,你觉得他的目光也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暧昧,这令你砰然心动。几天前,你被抛到大彬那里,就已经心乱如麻了。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孙嘉欣就搬到欧柏莱(AUPRES)女寝;你跟着住了两宿,但迅即明白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那里压根儿没你的床位,你只能和孙嘉欣挤在一张床上。于是,你只好自己一个人出去找房子兼带找工作;可你浏览过街头小广告,压根儿就找不到一件适合的工作,而且通过那些小广告,你也知道口袋里的钱远远不够租房子的,哪怕是一个房间;不过还好,第三天,就在你垂头丧气地踱回欧柏莱(AUPRES)女寝楼下时,大彬意外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且肯把他那间屋子让了出来,让你暂时住进去;那是间狭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间,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刮胡刀,梳子,几张名片,暗红色眼镜盒,脏兮兮的淡黄色眼镜布,印着条红色小鱼的磨砂玻璃杯(大彬顺手把它倒扣过来,一只造型可爱的猫咪脑袋展现在你面前),红色杯盖,一枝廉价的圆珠笔,黑色手机充电器,一册封皮撕了一角的日记本,封皮上飘絮着飞舞的蒲公英,一个抽象线条勾勒出的女孩子向斜上方张开双臂试图拥抱着什么,还有一张他站在看似浩瀚水边的相片,更远处是青山,蓝天和白云;至于床上,则是堆成一团的被褥,几件散发着异味的脏衣服,其中一件是你到这座城市头一次见到他时穿的白色碎花T恤;你留意到他悄悄将堆脏袜子脏内裤什么的撇到床底下。起初,你还惧怕,怕他趁机占你便宜,虽然他笑着对你说,他出去找地方睡,但你还是害怕他会偷偷跑回来,对你动手动脚;在孙敏的嘴里,大彬就是个登徒子,一个好色之徒;但那时你已经想好了,睡觉绝对不会脱衣服;的确,你一宿没脱衣服,一宿没怎么睡着,只是断断续续打着盹,这令你次日头痛不已。
你们并排向市中心广场走去;这时的孙嘉欣忽然话多了起来,讲起对这座城市的印象;言谈间,她似乎很鄙夷它——绥芬河,不过是个建设在山沟子里的小城市,到处都是山,街道不是上坡就是下坎,自来水有股烂草根子味儿,听着象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可并没有真正的河,更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甚至连个特产都没有。说着说着,她向大彬靠近,将夹在中间的你挤出她和他维持的平行线,就象你是可有可无的空气儿;你偶尔插上一两句,也很快被孙嘉欣的喋喋不休湮没,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这使你恼怒起来,更联想到来到这座城市,你所面对的冷漠;她和她堂姐无意帮你什么忙,只把你当作一个陌生人,不闻不问,似乎并不是她鼓动你到这座城市来的;虽然你这样恼火,却竭力将一丝微笑平衡在面靥上。
大彬回头瞟了你眼,继续和孙嘉欣有说有笑,谈论着对你来说相对陌生的事情,欧柏莱(AUPRES),魏虻,丽苑酒家,和前几天的那次世贸之旅;你没去过世贸,虽然它就在这座城市,就在距离几公里外的中俄边境线上;当时你正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四处寻找工作;那天,你有种被天下人抛弃的感觉,胸膛里思乡的情绪一汩汩的,奔涌而至;甚至你想立刻就回到家,躲在父母的翅膀底下,躲进自己那间小屋子里,痛哭一场。不过还好,次日大彬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邀请你出去;当你黯然说出自己的烦恼,他笑了笑就领着你来到依奴伽,使你有了些许的安慰,也令你感激起他;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你毕竟有了份工作,毕竟可以不必回去,尴尬地面对自己的父母亲人。
烤肠,炸臭豆腐,羊肉串;在中心广场那个狭窄的小店你们四个饕餮大吃,末了孙嘉欣还要了瓶康师傅红茶。看着大彬从裤兜口袋里掏出钞票的刹那,你胸膛里又是一酸,脑子里浮出自己的憧憬。一张粉红色钞票里杂乱地裹着一叠面值不等的小钞票,青灰色的,草绿色的,还有淡紫色的。他接过找回的零头,又胡乱地将这卷钞票塞回裤兜里。
北海公园东侧小广场上满是游玩的市民,蹦蹦床、碰碰车、双人与多人自行车,还有套圈有奖游戏;不远处的水面却一片静谧,被蛋白蓝铁栅栏和排成一趟古色古香的黑色路灯护卫着,空气中飘散着汩汩的烧烤气味儿和灼热的气息;那趟黑色路灯令你回忆起某部影片,哦,也许是福尔摩斯里伦敦的街景,只是这里阳光高照,影片里却而雾气腾腾,透着使你窒息的阴森。坐上海盗船,你心理还极度地不平衡;孙嘉欣执意要和大彬坐在同一排,你和于小婷坐在后面另一排,看着对面一颗颗的脑袋,思绪随着船体的晃动而起伏跌宕。你们四个,大概只有你还算淡定,孙嘉欣兴奋地尖号着,头偏向大彬,手也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于小婷同样紧紧抓住前面座位椅背,随着众人一起惊叫着;你和于小婷一样的姿势,一颗心几乎窜出嗓子眼儿,却又竭力忍住。你头一次坐海盗船,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不了什么,只能随着船体的晃动而晃动,觉得自己象是坐在两棵树之间的秋千上;在你遥远的童年,到你的爷爷家,他在院落里为你,或者是为柏枫制作了一个大秋千,在两棵树上悬挂两根绳子,下方系上块木板,你和柏枫坐在上面,你的爷爷或者你的奶奶站在下面,重复着一推一放的动作,让你们在以绳索为半径在半空中飞翔,体验着鸟儿俯瞰大地的感觉。而这艘永远不能停泊在水面上的海盗船却在半空中摇摆起来,使你童年时坐在秋千上的感受陡然扩大,蔓延,并和整整一船人分享着;你的一颗心忽尔划上一个波浪的顶峰,忽尔又陡然降下,落到谷底,对面那座蝴蝶翅膀般的立交桥随之相对地波动,上下起伏,摇摆不定,刺激着你的肾上腺不间歇地分泌出源源不断的腺液,促使你心跳加速。忽然,对面那个穿着粉色卫衣的女人在喧嚣的惊号声中张大嘴巴,眼圈红红,头向一边歪了歪,身子略微欠起,双手扶住海盗船船帮,腹部不断抽搐,喷出一汩汩白白黄黄的呕吐物;海盗船底下的人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身,纷纷指责起来;她泪眼汪汪地瞥了你眼,又忍不住地呕吐。因为周围噪音太大,你分辨不清她的那位秃头同伴是怒骂还是在道歉;他一手抚摸着她的背部,一面怒斥向那几位被喷溅一身污秽物的男女;一条偌大的金链子在他脖颈间悠来荡去。下面那个铅灰色T恤男人挥挥胳膊,高声嚷了句,但他的声音湮没在巨大的噪音里,没人听得清。秃头男的苏格兰格子衬衫上也被溅上她的呕吐物;他关切而不自然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一边不知搁哪儿掏出张湿巾,飞快擦掉身上的污秽,借着海盗船工悠到最南端的刹那,飞快将脏湿巾抛掷进海盗船附近那个铁制蘑菇形垃圾筒里。
即便海盗船停下,你还心有余悸。秃头男后脑勺那条狭长的疤痕令你触目惊心,还有他黑紫色的面靥,以及他回过头瞥过来的藏在笑容里的眼神;这眼神,你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来了。你不知道他脸部颜色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被太阳曝晒的,抑或是生气的缘故。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苏格兰格子衬衫被吹拂一角,裸露出分明和脸部不一样的颜色,裸露出那个半月形状塌陷下去的肚脐眼儿;苏格兰格子衬衫上面的两粒蓝纽扣裂开着,那条粗大的金链子醒目地出现于你的眼前,并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微微摇摆。粉色卫衣的女人蹲在地上,一手抓着她的LV包包,继续呕吐;她的低腰牛仔裤由于半蹲的缘故而紧绷绷地向臀部下方滑落,臀部上半端,以及一截腚沟和黑色蕾丝内裤上端的松紧部分绽露出来;大概她也意识到走光了,所以才会不时地用另一只手将粉色卫衣的后面向下拽了拽;经过她身旁,你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食物经过胃液腐蚀的味道,酒的味道,这味道令你恶心,使你回忆起许久前在家乡早市和孙嘉欣一起吃刀削面的情形,你似乎看到一条条蛆虫钻进孙嘉欣的口腔,又从粉色卫衣的女人口腔里纷涌而出;你干呕了下,强忍着才没吐出来。半天,她才泪眼汪汪地在他的搀扶下离去。你们一行四人也离开了海盗船,向公园北侧那道水泥桥走去。大彬要领你到北山纪念碑去,他说那儿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大半个绥芬河。走出去大约十几米,你回下头,遥遥望见秃头男和粉色卫衣女人钻进一辆黑色科帕奇里;那辆车悄无声息地启动,被块刻着‘北海公园’四个红色大字的嶙峋巨石阻挡片刻,折个弯,驶进嘎丽娅路,消逝于你的视线末端。
“这是乌苏里大街。”拐到水泥马路上,大彬不自觉地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向你介绍道。
“我知道;前几天,我和我姐到过这边;”孙嘉欣矜持地抬起下颔,向北侧山顶处扫了眼:“我们一起到大光明寺里呢……山上那是大光明寺……”说着,她瞥了你眼。
你不自然地笑了笑,向山顶扫了眼,纳闷这座城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街名,恍若置身于异国他乡。一道八字形的山墙,琉璃瓦,蓝色墙体上几条黄色的龙、青色的龙、白色的龙、粉色的龙和红色的龙相互盘虬着,宫殿模样富丽堂皇的山门洞开着,向山坡上引领着你的视线,一阶阶水泥台阶延伸向山顶,就象神话世界的天梯,一个起着缓冲作用的宽台阶,一座古典建筑横在当中,阻碍住你的视线;再往上,绵亘台阶的末端是一簇古典建筑群。你们一行人行走在夹在山水间的乌苏里大街上;有那么刹那,你感觉自己就象一条游在浩瀚大江里的小鱼儿,孑孓孤单,宽阔的乌苏里大街似乎没有起点与终点,横亘在宇宙腹地。你慢下脚步,看了眼前面有说有笑的仨人,那种孤单感更加浓重了;他们已落下你十几米的距离,却丝毫没发现你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这更让你心酸。你抽搐下鼻孔,感觉到泪水就要流下来了。你想到要这样静悄悄地离开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踅回去。回过头,刚才坐海盗船的那个广场已经渺渺远离,尽管你的左手边依然是北海公园的范围,被一座水坝隔开的另一片水域,远处几个穿着橙色救生衣的男女划着小艇,在水面上围绕着一朵巨大铁制荷花兴奋地大呼小叫;那朵荷花不合时宜地迎向北方怒绽,完全忽视生物规律。你的左前方则是一座底下哗哗流淌着河水的水泥桥;水泥桥的下面还耸立着另一座古色古香的木桥,去掉树皮与纵横枝叶的原木简单而精致地被锲铆成一个漂亮的拱桥,就连桥栏杆也是整根原木通过锲柳组合起来的,木质原生态的颜色使你似乎嗅到了森林的气息,一位穿白色婚纱的女孩子倚着木栏杆,听从女造型师的吩咐摆个pose,暂时凝固几秒钟,奈心等待摄像师按动快门。赤裸的脖颈,胳膊,鲜红的玫瑰,白色婚纱的裙角拖曳过半个桥面。恍惚间停下脚步,俯瞰着下面的木桥,俯瞰着那群欢乐的人们,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位满脸流溢着幸福的新娘,捧着束热烈的红玫瑰赤脚站在原生态的木桥上迎接灿烂的阳光;不远处,那位新郎微笑着站在一边;几个偶尔路过的游人停下脚步,避开镜头的同时,也在欣赏着新娘。
“怎么,你也想穿了?”
忽然,大彬打断你的沉思。转过头,他就站在你身边,循着你的视线向那位新娘张了眼;不远处,于小婷和孙嘉欣站在三岔路口,手牵着手向你瞧来;岔路的正前方是位巍峨高大的灰色的仿欧式建筑,楼顶是个碧绿色圆顶,右侧则是栋通体湖蓝色占地庞大的四层建筑。原来,不知不觉你被他们落下十几米。
“当然想……”你抿嘴笑了笑。
“你肯定有机会穿的,”他也笑了,凑向前,几乎贴着你的耳朵低声说道:“等我给你机会,让你也来这儿穿婚纱!”
“什么呀,我才不呢!”你绯红着脸,瞟了眼孙嘉欣和于小婷,感觉到那种暧昧陡然扩散。
“走吧,她俩等着呢。”他轻轻拍了下你的背,说。
“哦……”你顺从地跟随着他,就象个唯唯喏喏的小女人。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你胸膛里涌出一汩汩难以诉说的异样。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略显出兴奋。你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瞧了眼;水泥桥桥墩阻挡住你的视线,再也看不到那位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只有这点令你稍感遗憾。接着,你回味起刚才他在你背部拍打那下,胸口暖暖的……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孙嘉欣注意以你的神情,警觉地瞟了眼大彬,怏怏不乐道。
“没什么……”
你微笑着,扭头瞧了眼那栋通体湖蓝色占地庞大的四层建筑,它就象个爬伏在地的怪兽,竭力伸展梦幻的四肢,楼顶部的墙体上嵌镶着一串耀眼的银色英文字母:
                                     SUIFENHE
DIGITAL OITY EXHIBTION
就连它的院落也那样大,似乎土地本来就是奢侈的,或者只是廉价攫取的;和它对应的那栋楼则高耸在街的另一边,碧绿色圆顶上还竖立着小巧的金色塔尖似的东西。你瞟了眼湖蓝色建筑,云朵倒映在玻璃上,就象那里也有一片蔚蓝的天空。和这座湖蓝色建筑隔河而立的,是家饭店,金海湾海鲜巨无霸;再往西,则是一座墙体绽出蜿蜒裂痕的大楼;道道裂痕皱纹般遍布着大楼楼体,体现着它年迈与废弃的凄凉;这座大楼就象个旗杆,吝惜地占据着立锥之地,以一种落魄无奈的姿态雄视着周围的建筑群。
“没什么?”孙嘉欣狐疑地重复着你的话,上下打量你眼,闷闷不乐起来。
“那能有什么!”于小婷调皮一笑,插了句。
虽然你依旧跟在他们仨身后,依旧插不上话,但此刻你的心情已大不一样,不再和刚才一样郁积与恼火;大彬不时回头瞟你眼,他带着笑容的面靥令你宽慰。聊着聊着,你们不知不觉开始走上一个慢坡儿;慢坡的尽头是十字路口,四组红绿灯相互搭成一个并不连接成框的四边形,地上的斑马线也悄然组合成一个四方形,急急行驶的车辆按照红绿灯的分配戛然停下,等待,或者匆匆而过;一辆警车停在十字路口另一端,那位白腰带的警察站在车边,隔着摇开的车窗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你们折向东,继续向另一个坡顶走去。这座城市整个儿建设在山谷间,几乎每个街道都是个巨大的坡路,就连那个中心广场也是个斜坡式的广场,南高北低。现在,你走的这条路,长江路绵延通向一个无尽。
“我们上哪儿?”你疑问道。
“到纪念碑去;”大彬回答:“在那儿,能看到绥芬河的全景。”
你‘哦’了声,继续小女人般跟在他后面;不知为什么,你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位穿婚纱的女孩子,唇角边绽开了丝不易察觉的笑。你似乎听到哗哗的水流,感触到凉爽的木质踩在赤裸脚底下,迎向围观者羡慕的目光,任由那一道道闪光刺入眼际。若干年后,你翻看着流年逝水般的相册,也会陷入绵绵记忆之中。接着,你又想到几个小时前在小教堂里拍下的记忆,下意识地瞥向大彬。恰巧他回过头,向你一笑;你不禁砰然心动,莫名其妙脸红了,莫名其妙回忆起大彬租住的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间;就在这时,你忽然发现孙嘉欣唇角绽开些许得意的微笑,挽起大彬的胳膊,并且特意回头瞟了你眼;你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一汩咄咄逼人的挑战气息。大彬一个激灵,脸腾地红了,试图挣脱出来,但他很快放弃这一徒劳的动作,赶紧回头扫了眼你,流露出丝缕的不安与紧张。
大彬租住的是一室,小旅店式的蜗居格局,也可以说是没经过工商注册登记的黑旅店,原本两套两室一厅一厨悉数改造成N个串在一起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呈U型排列,U型两端分别有个彻夜不关的通往楼道的防盗门,只有两个卫生间还保留着,靠近大彬这边房间的因为比较宽敞,被改造成陶瓷贴面的狭长的公用洗漱间,水泥砌成的水池并排着三个水龙头,每两个水龙头相隔半米左右,水龙头上方的墙上贴着张A4纸,上面一行仿宋体打印的字迹:‘请注意节约用水’;另一个还是卫生间,一个仅仅能容下一个蹲位的卫生间;隔壁,原本是间面积狭窄的厨房,比大彬租住的这边还要狭窄,如今被一对小情侣租住;至少,大彬这间房子还能摆下一张双人床。因为间隔了太多的小房间,所以每个房间都显得昏暗潮湿,每个房间都寄居着蚊虫小咬,一到夜间它们就不知从哪里令人讨厌地钻出来,嗡嗡嗡,盘旋,骚扰,不时叮咬着你。大彬住的那间屋,原本白的墙壁上到处都是被拍死的蚊虫尸体,形成毫无规则的小点儿,其中许多小点儿上还粘着蚊虫已经干硬风化的薄薄的翅膀。半夜,躺在床上的你虽然闭着眼睛,却辗转难眠,不知道他究竟能到什么地方渡过这一夜,并且为此感到歉意;只是歉意的同时,你又焦虑不安,生怕他会破门而入,对你非礼。隔壁房间大概是一对小情侣,不知为什么他们吵了半宿,那个女孩子断断续续地在哭泣;一个女人因此生气地踱在走廊,大声敲着那对小情侣的房门,大声斥责;等到争吵平息,又陆续有人回来,开门关门声,以及打开水龙头洗漱声,还有偶尔通电话的声音,一辆车戛然停息,又猛地发动起来。虽然是大夏天,这家小旅店却处处透着阴冷,空气浑浊,散发着难闻的脏袜子气味儿,捂巴味儿,不知哪里来的搜巴味儿;一只蚊子嗡嗡地不住盘旋,时不时地骚扰着;你衣服都不曾脱掉,缩成一团,裹着大彬那床薄被,依旧感到一股股阴凉寒气灌过来。一宿昏沉沉的,你压根儿就没睡踏实,直到窗外天色泛白,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可仅仅过了片刻,你就在一阵阵喘息声中惊醒过来;隔壁那对小情侣在肆无忌惮地做爱,吭吭唧唧,令你烦躁不安,心慌意乱,更加害怕地盯向房门,期盼着大彬能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你面前;可这一想法刚刚浮现,你又害怕他真的会出现。你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抚摸向柔软的腹部,它竭力保持一个平缓状态。肚脐眼儿,以及更往下生长一丝黑色毛发的三角地带,裤带舒服地勒着你的手腕,你想象着隔壁那对小情侣相拥而眠的情形,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起来。有那么短暂的时间,你突然欠下身,敞开灯,呆呆地盯向那扇漆成乳黄色木门;一块蓝白条纹大浴巾遮挡住上面的玻璃,墙上不知什么缘故嵌了枚铁钉。你轻轻叹息声,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那封皮撕了一角的日记本,胡乱翻了翻。里面什么都没写,这还是册新日记本,只是放的时间久了,封皮已经狼藉不堪,封底还斑斑点点的,沾上蚊虫的尸体。放下日记本,你又顺手拿起那个暗红色眼镜盒,想要轻轻打开它;可它偏偏执拗地挣脱你手指的掌控,咔嗒一声弹开,你吓了一跳,也稍稍清醒了些。那里只有一条脏兮兮淡黄色眼镜布。你又咔嗒一声合上,这声音在半夜里显得那样清晰,促使你心跳加速。你重新把它放回去,闭灯,躺下,睁大眼睛盯向黑咚咚的房门,陡然发现自己对大彬屋子里的东西产生不可抑制的兴趣,总想从中窥视他的生活,这让你陷入莫名的烦恼之中……
唉,那可是糟糕透顶的一夜,你困倦地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瞧了瞧放在脚下的桔色旅行包,头痛不已,身子也软绵绵的,一点儿也没力气;薄薄的一扇木门不仅阻挡不了阵阵凉风的袭来,同时丝毫也不隔音,而且也使你认识到这绝对是家混乱的小旅店,纷乱嘈杂的噪音彻夜不息,哗哗的水流声,开门声,脚步声,咳嗽声,以及隔壁和走廊的片言支语纷曳而来,吵得你睡不着,偶尔将木门震动,发出轻微的呼声;你甚至以为自己听到大彬就在隔壁说着话儿,但凝神倾听,却又不是;于是,你暗自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大彬怎么会到隔壁呢,那对小情侣怎会容许一个第三者出现的;接着,你又想到孙敏的话,幻想起大彬利用他的言谈来勾引那个女孩子,和她亲吻,做爱;嗯,嗯,没准昨晚儿那对小情侣争吵后,男的一气之下就再没回来,大彬则趁虚而入,去占那女孩的便宜;想到这里,你脑子里一片空白,更加不安了。你抓起手机,翻看了眼,几条短信不知什么时间传了进来,青云超市的广告,移动公司的欠费通知,和大彬那条询问你醒没醒的信息;你打个哈欠,擦下因眼睛酸痛淌下的眼泪,拇指按动,回复过去。
砰砰,有人轻轻敲门。你嘟囔了句‘谁呀’,慵懒地揉搓下眼睛,感觉到眵目糊掉落下去。趿拉着那双比你脚大五码的男式拖鞋,披散着头发拉开插销(发出嗒的一声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敞开门,大彬笑呵呵地出现在你面前。
“也不问是谁就开门,不怕我是坏人呀……”
“你就是坏人,我怕什么……”你笑着,乜斜他眼,打个哈欠,又踅回到床上,将那床薄被盖在身上。
“小懒虫儿,起来吃早餐去!”
他并没进来,站在门口,嚷了句;一腔尖细的女声传来,他一手把着门,向隔壁偏下头,应了声;你立刻瞪大眼睛,好奇起来。
“赶紧的呀!”他催促你道。
你扫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七点四十;你忙爬起身,拽过桔色旅行包,从里面寻出你的洗漱用具和一把粉色塑料梳子,趿拉着那双男式拖鞋径直向门外走去;他忙为你闪开条道。经过走廊,你装作不经意,瞟了眼隔壁;那扇门半掩着,一只小巧的橘色拖鞋绽露进你的视线。站在洗漱间敞开水龙头的刹那你的视线又落到墙上那张A4纸上,脑子里幽幽地想象着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又开始烦燥起来。猛地,你一个激灵,下意识回过头;空荡荡的,你身后一个人影没有。你松了口气,继续努力想象着。一只褐色的蟑螂在白色磁砖上稍作逗留,又匆匆爬去,钻进下水道口里,只是光线昏暗,再加上你走了神,并没注意到。
看到那个女孩子,你陡然轻松了许多。那是张怎么也睡不醒的扁平的面靥,眼睛眯缝成一道狭长的缝隙,虽然身材硕长(165CM左右),腰却很细,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捏过来,她穿双红白两色运动休闲鞋,一条浅色牛仔裤,领口带皱边的白色衬衫,一款明显假劣伪冒的背带脱了线的爱马仕坤包;她微笑着绽露出左脸颊的酒涡,向你礼貌地点下头。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已经脱离了女孩子的范畴,显得比你有社会经验;那个男孩子却稚气未脱,似乎很依赖她,面对她的不屑毕恭毕敬,一点儿也不敢反驳。看到她的刹那,你莫名回忆起昨晚做爱的声响,胸口里那颗心砰砰加速跳动起来,就象昨晚儿是你在肆无忌惮地做爱;迅即你又狐疑地再次瞟了她眼,不明白昨晚她和他争吵什么,更不知道大彬是怎样住在隔壁的。你跟在大彬后面,走出楼道,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小区内的室外环形长廊里。你俯身向下张了眼,底下还有四层楼,这让你不自觉地联想到在网页上浏览过的恒山悬壁寺。你隐约记得,夜里来的时候,貌似没上过这么多楼层,只是经过一个宽阔的台阶,拐了两个弯;拐弯之前,大彬指着不远处,告诉你,虻姐就住在前面,据说那套超过一百平方米的住宅是个老男人赠送给她的;而虻姐,一边和那个老男人热络着感情,一边还和另一个男人暗渡陈仓,甚至公然让另一个男人搬进她那套住宅里;当时听着这个故事,你不禁骇然,也恍然明白孙敏为什么又叫魏虻了。但今天却发现站在这么高的楼层上,你不禁迷惘起来,似乎置身于某种现代童话的情节里,迷迷糊糊就被挪了地方。
“上哪吃早餐?”她偏头问大彬。直到这一刻,你才意识到她说话发出重重的鼻音。
“沙县小吃,我喜欢吃那儿的花生酱……”那个男孩子插话道:“彬哥请客,对吧?”
“对,我请……”大彬回头瞥了你眼,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小声笑道:“他家的蒸包好吃,你肯定也喜欢。”未了,他又对你说了句。
蒸包……你似乎嗅到那股特有的肉香。其实,你不喜欢面食,虽然你的爷爷奶奶来自喜欢面食的山东。面条,面片,馄饨,水饺,大包子,杠头,套环,拧劲,油条,麻花,大煎饼,韭菜盒子,一连串的面食令你头晕目眩;你只喜欢吃米饭,就象媒体扑天盖地的宣传,稻谷热量低,可以减肥。现在的女孩儿都以瘦为美,除了太平洋岛国的汤加居民。
甬长的室外回廊;折了两个弯,你砉然来到一个宽敞的通往大街的楼梯处;蓝漆已经斑驳脱落的铁栅栏将宽敞的楼梯切割成两半。这个楼梯简直就是在楼体上蛮横而毫无道理地洞穿出来的,不象回廊另一侧的楼梯那样陡,那样窄。也就在这时,你模糊想起,晚上是从这侧走来的。走下楼梯,扑面而至的马路更加宽敞,仅仅人行道就可以并排停下两辆小车;被绿化带隔离开的缓行道同样宽敞,长长的铁制街灯柱儿举着蓝海豚模样的街灯整齐划一地排成一溜儿,一辆辆小车真的停在那儿,颇有些蔚为壮观。你跟随在他们仨后面,向北拐去。那儿,同样是个十字路口,斑马线框成个条纹状的四边形,只是缺少了红绿灯,不时有车从横向的马路驶过;这条横向的宽阔的马路大概属于绥芬河稀有的又平坦又宽阔的马路,虽然望过去,街灯并不是笔直的,波浪般地弯曲,起伏不定,但居然一眼望不到头,令你感到一汩大气逼压过来。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忽然挽起女孩子的胳膊,一齐穿过马路;他的个头并没她高,这让你感到一丝滑稽。被落在后面的大彬迟疑下,回头,瞟了你眼,等待你跟上来;你俩肩并肩地向前走去。走到十字路口正中央,你下意识地向一边瞟了眼,恰恰瞧见他也朝你这侧瞟过来,你俩不禁相视而笑。与此同时,你脸腾地红了,胸膛里涌出一汩说不上来的异样与慌张。而他一定也很慌张,否则不会再次抬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你不可能不明白大彬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一边和对面的那对小情侣说着屁嗑儿,一边不时悄悄瞟向你,眼神闪烁着一丝亮光;那碟花生酱就象一滩颜色发黑的血被聚拢在小碟里,令你的嗅觉里隐隐闻到一汩汩的血腥味儿,令你联想到经期脏兮兮的污秽物。你没蘸它就将蒸包咬下一小口,这倒不是因为你饿了,自打从那间欧柏莱(AUPRES)女寝室搬出来,你就没什么胃口。其实,你什么都吃不下去,哪怕面前摆着龙肉。你跟随着孙嘉欣到这座城市来做什么,不过是为了追寻一个梦而已,一个你自己也说不清的梦;可梦在哪里,梦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你就茫然了。看着孙敏,也就是现在被称为魏虻的女人一掷千金的模样,你不禁焦灼万分,迫切地想到自己的憧憬。姜薇和东子坐在一侧,你和大彬坐在另一侧,阳光透过铁筛网般的纱窗射进来,斜照在你不停移动的胳膊上,斜照在半边桌子上;桌上凌乱的物件:小碟,稍大一圈的碟子,一次性方便筷子薄薄的包装袋,装在塑料纸抽里的餐巾纸,盛放着小笼包的潮湿的蒸笼,另外四个盛放着绿颜色糯米饼的小碟,小巧的陶瓷酱油瓶和醋瓶。姜薇眯缝着永远都睁不开的眼睛,夹起蒸笼里的小笼包,手笨拙地翻了下,瘦骨嶙峋的手背朝向你,蘸下花生酱,放到嘴边咀嚼。你也在咀嚼,咬下月牙般的一小口;但面对那碟花生酱,你丧失了原本旺盛的食欲。隔着纱窗,传来楼下行人走动的轻微声音,以及偶尔的相互问候。
“彬哥,你今天不上班?”姜薇嘴巴鼓鼓的,小心翼翼瞟了你眼,话里有话地问了句;也只有在这一刻,她那特有的鼻音才消失不见。
“有这么一个美女陪着,让我也要请假呀!”东子稚气未脱的脸浮出叵测的笑;他夹起个小笼包,蘸下花生酱,递到嘴边。
“你怎么这样俗呀,”姜薇含糊不清地指责道:“人家不是刚到这儿吗,陪下,是正常的;你头一次来,我不也请假陪你了吗?!”
“这酱好咸……”大彬眨巴下眼睛,刻意避开你的目光,自言自语道。
忽然,靠近铺上红色地毯狭窄楼梯那侧的一扇低矮的玻璃拉门哗地拉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钻了出来,他一手提着浅蓝色书包,淡定地将它扔在旁边一张桌上,重新拉上那扇门,坐下,掏出课本,文具盒,与一册算术本,镇定自若地写起作业。楼梯下端,那个围着蓝白小格围裙素面朝天的女人闻声挪了步,向上瞟了眼,继续在铁皮面案上包起小笼包。
“找到工作了吗?”东子放下筷子,扒着蒜皮,说了句。
“没有……”说过这话,你静静地,陷入沉思。你知道东子和姜薇误会了;至于大彬则将错就错,并没想说清楚。你又注意到她瘦骨嶙峋的手背,不知为什么联想到蜘蛛多节的四肢和鸡爪子。它握着筷子,熟练地夹起小笼包,熟练地蘸花生酱,周而复始,就象一台固定程序的机械。东子习惯性地抽动下鼻孔,顺手从纸抽里抽出张餐巾纸,擤了擤鼻子,然后把脏纸攥在掌心里,继续咀嚼着小笼包。
“一会儿领你到冰姐那去……”半晌,大彬突然瞧你一眼,飞快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她那好象招人。”
“那我也去吧!”姜薇赶紧瞅向他。
“你去什么,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东子翻下眼白,责怪道。
“我怎么不能去!”她嘟囔道。
“去,去,那你现在去吧!”他身子向另一侧歪了歪,不情愿地小声说道:“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会看事呢,你工作挺好的,去什么呀……”
大彬饶有兴致地瞥了眼东子,笑了笑,然后专心地盯向小笼包,咀嚼,吞咽,似乎压根儿不在意他们的争吵,更没有任何劝解他们的意思。
“我不想换下环境吗……”说着,她抬头瞟了你眼,突然笑了笑:“其实,我就是说一说;我看你们都这么沉默,不是想活跃下气氛吗!”她拿筷子的那只手动了动,胳膊肘撞了下东子:“怎么,你还想跟昨晚儿一样,吵呗?!”
“懒得跟你吵!”他正过身子,也瞧了你一眼,又继续蘸花生酱,咀嚼小笼包:“这包子味道不错,就是酱有点儿咸……”
“嗯,是咸了点儿……”你眼神闪烁着,轻声说道,同时揣测起姜薇的工作。
那个孩子埋头做着作业,似乎二楼上压根儿就没有吃早餐的客人。他翻书,翻作业本,俯身写字;一瓶刚喝了几口的康师傅红茶不知什么时候摆在他旁边,就在右肘稍远一点儿的位置。你怔怔地瞧向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忽然之间,你又纠结起那个问题:你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跟着孙嘉欣跑到这座城市,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怎么了?”大彬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你打了个哈欠:“昨晚儿没睡好……”几乎刹那,你感觉到小腹酸胀的,难受。你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护住腹部,另一只手攥起空拳,揉了下眼睛。
东子噗哧笑出声;他注意到大彬的表情,垂头咬了口小笼包。猪肉馅的小笼包香喷喷的,咬下一口,里面就流出油来;而且重要的是,虽然是猪肉馅的,但不腻人。你扫了眼东子;他避开你的视线,笑着,瞧向姜薇;姜薇也在笑,阳光打在她一侧的脸上,毛茸茸的纤细的汗毛展现在你的视线中。
“你笑什么?”她一边咀嚼,一边娇嗔地望向他。
他一直在笑,笑得不得不放下筷子。
“你笑什么?”她一靠近窗口那侧的腮帮子鼓鼓着,重复道,同时侧过身子,捏着筷子的那条胳膊曲起,杵向他的身体。
“没笑什么……”
“他这是得了笑病了;”大彬一幅无奈却又装作洒脱的表情:“让他笑吧……”
“我笑你昨晚儿还跟我吵,今天又跟我好了……”东子正过身子,手握成空拳状,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下,说。
“谁跟你好了,德性吧!”立刻,姜薇挂不住脸,甩出句。
“得,是我跟你好,行了吧;真拿你没办法!”
“本来就是;追我的人有的是,你以为就你一个呀!”她不屑道。
“你俩别吵了,旁边还有孩子呢!”大彬偏头瞥了眼那个淡定写着作业的孩子,劝道:“都睡到一个被窝了,还天天吵个什么劲儿呀!”
“妈呀,你说话咋这么直接呢,谁跟他睡一个被窝了,是他自己癞乎乎的,往我被窝里钻;再说,谁愿意跟他吵呀,瞧他那样儿吧;跟他吵还怪累的,我还不如干点别的呢……”
“你能干什么,不是吃就是睡!”东子撇撇嘴。
面对他俩的拌嘴,你不知所措,于是索性不再瞧他俩,夹起个小笼包慢慢咀嚼。阳光透窗洒进来,暖暖地映在你的一侧脸上,映在你的一条胳膊上;一只大绿豆蝇嗡嗡地发出噪音,一连几次撞到纱窗上,可依旧在那儿固执地向纱窗撞去,试图闯进屋子里。你扭头向窗外望去;被一圈楼房圈起的小区,罩在马葫芦上的小房子,红色房盖,灰色墙体,还有楼下街坊们偶尔泛起的片言支语。
“彬哥实际挺好的……”忽然,姜薇瞧向你,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是呀,彬哥人挺好……”东子也鹦鹉学舌道。
你的脸腾地红了:“他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说着,你不知不觉扭头瞟了他眼,脑子里又琢磨起昨晚儿他在哪儿过的夜,难道真的是跑到隔壁了吗?这样想着,你下意思地瞧向姜薇;她眼皮向下耷着,咀嚼着小笼包;可她手里,已经没有小笼包了,但依旧张在那里,仿佛依旧有个包子托在手里。你不再瞧她,又注意到不停撞向纱窗的那只绿豆蝇,姜薇的黑眼圈却挥之不去地逗留在你的脑海里,令你浮想翩翩。
大彬却只是笑,垂下眼睑咬了口小笼包。
“嗯,现在可能……”东子臀部挪动下,夹起枚小笼包,飞快扫了眼姜薇,拉着长调,做出思忖的模样,笑着说:“……没关系,但谁能说清以后呢;是吧,老婆,我记得当初你也这样说的,可现在咱们的关系比谁都铁……”
“妈呀,谁和你铁,天天都跟我吵,有事儿也得找点事儿吵,这还叫铁呀!”姜薇放下筷子:“我吃饱了,你俩慢慢吃。”她抽出张餐巾纸,抹下嘴:“不过东子说的没错,你俩慢慢处;彬哥挺会照顾人的,”将那张脏餐巾纸扔到桌子上,使得桌子上更加狼藉:“是吧,彬哥?”
“是什么是,别瞎说,我们也刚认识;你看,把人家说得都不好意思了!”大彬说道。
“哎呀,谁不是从刚认识开始的,你别解释了,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姜薇不由分说地说道;她两手放在腹前,就象个正在上课的学生,可说起话却老道而成熟。
你仰头向上望去;一团稀薄的云彩浮动在蓝天上,黑色大理石上一行金色大字:革命英雄纪念碑;下面基座上是三排较小的同样字体的金色仿宋体。其实,还差一组台阶,你大口喘息着,仰望向纪念碑,就已经暗自被折服了。在你居住的那座城市可没有这样需要仰视的建筑;哦,也许那个水塔和消防队的瞭望塔可以和它比试,但假如把它们挪到它面前,恐怕还是太渺小了。阳光晒在台阶上,暖暖的;你手扶着温热的石头栏杆,胸脯起伏着,停下脚步。
“快点……”大彬呵呵笑着,站在上面,瞧向你。
和你同样姿势的孙嘉欣应了声,平息下呼吸,继续向上爬去。你回下头,于小婷被你落下十几个台阶,她一手扶着石头栏杆,一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艰难走过来。你注意到已经爬到上面的孙嘉欣也弯下腰,一手杵在膝盖上,俯瞰向你,一边喘息着,一边挥起另一只手,兴奋地催促着你和于小婷。刹那间,你讨厌起孙嘉欣。不过,你通红的面靥上还是浮起一团笑容,拖着灌了铅般的两条腿,佯装快乐的样子,继续向上爬去。你不想将自己软弱的一面展现出来,尤其不想展现在孙嘉欣面前。
“哇,好高耶!”你张开双臂,惊呼地仰头望向纪念碑碑顶。太阳晒在身上,不是温暖,而是炎热。你浑身上下着了火一样,鬓角渗出了汗。
“有这么夸张吗!”孙嘉欣嘲弄地笑了笑。
其实,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她的面靥同样赤红着,胳膊上也汗津津的,汗毛随之成为淡黄闪亮的一簇鳞片。你抿嘴笑了笑,帮作轻松地转过身瞧向大彬;刚刚爬上来的于小婷不知所以然地跟着你一起笑了。
“妈呀,真累呀……”说着,于小婷一屁股坐到婴儿胳膊粗细的黑铁铁链上,迅即跳了起来,回头扫了眼已经锃亮的铁链:“怎么这么烫呀!”
“大太阳天的,能不烫吗……”大彬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你注意到他两颗门牙呈现一种轻微的黑黄色。
那条粗大的铁链轻微摇晃几下,一只苍蝇嗡嗡地盘旋,没入发蔫的草丛深处。你想不到,这里的地面会这样干净,干净的似乎一尘不染,虽然纪念碑碑体蒙上了层灰秃秃的尘埃。倏忽间你感觉到大彬的笑很灿烂,灿烂得让你的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只是孙嘉欣紧紧贴在他身边,令你感觉不舒服。
“真不敢想,我居然爬这么高!”你撩了下挡在额头前的那绺头发,向远处眺望。
太阳斜在对面天空上,天那样的蔚蓝,云那样的洁白;大半座城市落在你的视线内,这让你惊叹不已。你刻意瞧向刚才去过的北海公园;在这里望去,那不过是片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水泡子,一群看似比蚂蚁还要小的人簇集在那儿。你也曾经这样渺小,坐在前后摆动的秋千般的海盗船上,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上。
就在你欣赏城景的时候,无意瞥见孙嘉欣向于小婷撇了撇嘴,一幅很不屑的表情。大彬却一直站在你身旁,陪伴着你向山下瞭望。一列火车拖曳着长长的灰白与桔黄相间的客车车厢蜿蜒驶去,这令你联想到春季暖意刚刚萌发时的毛毛虫儿,它就是这样缓缓爬动,爬过躺着懒懒阳光的院落和小巷,爬到荫凉的树枝上。那列火车却没有追逐荫凉的癖好,只是沿着早已固定好的轨道行驶。
光滑的碎河卵石石子搅拌进水泥而铺就的路面,仿古小亭子,两侧的灌木丛:野蔷薇,毛榛,和偶尔间杂在其中的丁香儿。干燥的尘土透过层层灌木丛低矮的枝叶扑向你的鼻孔,因为刚才攀爬的动作而骤然积蓄起来的热量还未消散,你浑身燥热,面部发烫。忽然,走在前面的孙嘉欣回过头,眼神里递过一缕夹杂着些许怨恨的眼神,你胸口一凛,不禁慢下脚步。
“哎呀,啥时能混到虻姐那样就好了,有房有车,还有人疼……”于小婷感慨道。
“你们怎么都管我姐叫虻姐呀?”孙嘉欣疑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句俄语音译吧;虻姐是俄语高才生,连子衿都说她说的好……”
“嗯,我姐俄语学得是好……”
“虻应该是《诗经》里的一首吧,虻之蚩蚩,抱布贸丝……”大彬右手食指扶了下眼镜,说。
“我可不懂……”
“我也不懂。”于小婷乜斜眼大彬,笑道:“我就知道虻姐有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从来不怕花钱!”
本来,孙嘉欣、于小婷和大彬走在前面,有说有笑聊着孙敏更换名字的事情,聊着那个叫子衿的有钱男人,聊着那些奢侈品;那个男人开辆最新款式的奥迪,他老婆开辆大奔,他儿子开辆白色法拉利小跑,而且据说他答应给孙敏一辆价值二十几万的中档日系桥车;哦,甚至有种传说还言辞凿凿地确定子衿已经将一百万人民币存入孙敏的户头。当然,孙嘉欣能进入欧柏莱,也是那个有钱男人的一句话。你郁闷地跟在他们后面,压根儿就插不上话;直到大彬回下头,悄悄慢下脚步,向你笑了笑。最终,演变成你和大彬两个走在后面,这令你觉得尴尬。
“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说的,不就是一个老男人的小三儿吗!”大彬轻声嘀咕句,瞥了你眼。
你不知不觉想到大彬告诉你的关于孙敏和那个老男人的事情,不禁会意地笑了笑;恰恰是这一幕被回过头的孙嘉欣注意到,所以她才会投过来一缕夹杂着些许怨恨的眼神;那眼神里还羼杂着某种警惕。她拽了下于小婷的胳膊,两个人一前一后,紧紧贴在一起,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什么;其间,于小婷转过两次头,含着笑,瞟了你眼。
山上的小径穿叉在灌木丛间,那些纵横的枝叶四下里胡乱伸展着,试图重新覆盖住这条曲折蜿蜒的小径。这里,早就没有纪念碑周围人工的痕迹,完全是闲人们踩踏出来的。小径顺着山脊漫延,有些地方冒出绿油油的青草,偶尔有只蚂蚱蹦跳过去,还有一只灰翅膀的蝴蝶。不知不觉,你和大彬就被落下十几米的距离。
“慢点儿……”突然,大彬拽了下你的手,凑向你耳边,轻声说道。
你没吭声;但这样一个巧合使你脸部羞红。灌木丛间的小径曲折幽深,有些已经一人多高;孙嘉欣和于小婷走在前面,就象飘浮在它上面。忽然他拉过你的手,半蹲下身子;你怔下神,也随之半蹲下身子。
“干什么?”你笑道。
“我们到那边去!”大彬指了指北侧,轻声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依旧是漫漾在山脊上的灌木丛;只是灌木丛中偶尔窜出几株树身斑驳着一块块雪白树皮的桦树。你和他,两个同谋弓着腰,借助着灌木丛的掩护向山坡另一侧悄悄移动。正当你们快要接近那几株桦树时,听到孙嘉欣诧异的嚷声:
“他俩呢?”
你和他相视一笑,继续向山坡那侧悄悄移动。一只苍蝇不知从哪儿飞来,嗡嗡盘旋。能直起腰的时候,你已经站在一个陡峭的山坡前;你险些滑下去,幸亏他及时伸过手,拽住你。你的一只手抓住一株细小的桦木树身,另一只死死攥住他的手,‘妈呀’惊叫起来。
山坡下,是一片幽深的松树林;显然,这是片茂盛的人工林,树干笔直,全都胳膊粗细,耸立向上,足足有七八米高,斑驳的枝叶努力遮挡住天空,几缕阳光透过树叶形成倾泻直下的光柱儿;树林的空地间铺满了黄褐争针叶,偶尔还有什么人丢弃的饮料瓶和易拉罐,以及一些小食品袋子;你的视线所及,可以看到一条小径蜿蜒穿越其间,又在中途分叉;一块凹陷处生长着青苔的大石一半埋入地下,另一半裸露着,上面摆放着个蓝色商标的北大荒白酒杯子,撅断的半截方便筷子,甚至还有一个使用过的被风吹雨淋过的乳胶安全套。你扭下头,刚才那个高大的纪念碑隐约绽露出黝黑的顶部,只是那个蒙满灰尘的五角星看不到了。
“没事儿……”他从这个一人多高的陡坡上跳下去:“来,我接着你!”
“你可得接住我!”你胆怯道。刹那,你回想到你的奶奶;每年暑假你都会到那个空气里满是蒿草味道儿的村子里,偶尔也会跟你的奶奶一起到山里去,采撷蘑菇,以及一些山野菜,蕨菜、猫爪儿、薄荷等等;当然那时你也会遇到同样陡峭的山坡,但都是绕了过去。
“放心吧,没事儿!”
你半蹲下身子,眼睛盯着地面,感到一阵眩晕;你想,大概是因为刚才爬那漫长台阶的缘故吧。你定了定神,抻出手;你的左手四个手指被他抓住,你的拇指也因此自然搭在他的手上;犹豫片刻,你跳了下去;那一刻,你的一颗心几乎窜出嗓子眼儿。倏忽间,你感到整个身子在飘,但迅即被强大的地心引力牵引,坠落。
“哎唷!”
“别怕,别怕……”他小声说了句。他的右手依旧攥住你的左手,他的左手在你的后肩轻轻抚拍了下。
因为惯性,你的身体继续前倾,无限接近他:胸脯,面靥,眼睛。一汩炽热流转着,不知是从你的体内散发出去,还是来自他的身体。他向后踉跄了步,终于稳住,同时他的左手由轻轻抚拍陡然转化为有力的搂抱。他的唇贴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你吃了一惊,以至于无所反应。那只苍蝇嗡嗡地跟踪而至,在你头顶上空盘旋。你满脸通红地挣扎了下,居然莫名其妙地迎合向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任由他那条舌头野蛮地撬开你的唇齿,在你的口腔里不时搅动;你的小腹急促起伏,那颗心砰然加速跳动,他的右手脱离开你的手,蛇一样有力地游动,转眼儿就钻进你的领口,越过胸衣的羁绊触摸向你的胸脯,令你产生一种异样而新奇的酥痒与迷醉;汗酸味儿、干燥的尘土味儿、松树油子味儿、蒿草味儿、炸串味儿和炸臭豆腐味儿,甚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尿骚味儿,种种味道组合成一种令你困惑的陌生的味道,不期而纷乱地涌进你的嗅觉,你开始惴惴不安,感到有些透不过气;这时,你迷惘地想到,这是你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你有了一份看似不错的工作,成为依奴伽的一份子;想到这里,你微闭上眼睛,感觉到阳光从盘虬的枝叶间斑驳地洒下,暖暖地洒在你的背脊上,洒在你的头发上,也洒在他的镜片上;那个镜片生硬地硌在你和他之间,让你不舒服……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X

172

主题

56

好友

501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2#
发表于 2013-4-22 17:11:32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我至少点开了5次。。每次都想讲点什么,但每次都不知道怎么说。主要是,不仅这篇小说,而是爱在无言的好几个小说的共同特点,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不是一种“好为人师”的态度,而是作为交流的有效性是否存在。爱在无言的小说也是很稳定了,稳定到几乎是落笔就是一种写作的惯性驱驰着往下认认真真地写。这种认真难能可贵但是,里面包含着不少粗糙的成分,或者说因为太过稳定而僵化的成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黑蓝的一些小说可能对你有所影响并让你也写一些纯景物或者“无用”的闲笔以及非常镇定仔细地叙述某个场景等等。但这些我觉得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对写作、写作的形式等的尝试的同时,某种(很难讲清楚)艺术直觉并没有打开,以致出现太多“味道不对劲”的片段。之所以几次想说而说不出来,就是因为这种“味道不对劲”我不知道怎么表述,它属于写作非常珍贵的东西然而无法描述出来。所以我这样说,大概也没能起到交流的效果,因为我无法越过这个层面而去谈小说的内容和思想,我一直期待的是从语言中就感到一位作者的思想具有分量。
我想当谐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5-8-3 03:49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