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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李唐 于 2013-4-2 18:59 编辑
2012.12
雨还在下。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介乎于梦幻与现实之间的区域。这样的感觉是奇妙的,也是难受的,就像是一只夹在玻璃缝隙中的苍蝇。一只濒死的苍蝇。我挣扎着,从中汲取一切痛苦与兴奋的感觉。这本身就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慢慢上升,无限地接近着天花板。为什么要说“无限”?因为天花板似乎也在不断升高。总之,我很快就远离床铺。但我仍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除了雨水的“哗哗”声外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音。我放任自己的身体,仿佛它已经不再属于我。腾空的感觉是奇妙的,我从未变得如此轻盈,仿佛有一只大手掏空了我所有的重量。我不知道我还要上升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高了,但天花板永远比我高那么一点。我感到头痛,剧烈的头痛,但我不愿意停止。我希望我升得再高一点。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我在天花板上开一道门,我将会看到一些神奇的东西。就是这样。我像一缕烟一样,升高着。
可是我听到了该死的电话铃的声音。那声音一响起来,上升立刻就停止了。立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外推。可是我不愿意停止我的上升,于是我与那股力量对抗着。我们对抗着。我开始旋转起来。我的脑袋一会对着窗户,一会对着门,一会对着一侧墙壁上新买的油画。旋转越来越快,我头晕目眩。我感觉马上就要吐了。电话铃仍然响着,声音凄厉。
停下吧,停下吧。我心里默念着。我认输还不行吗。旋转的幅度果真越来越小了,到最后,我终于停了下来。我在空中又悬浮了一会,然后重量突然回来了,我迅速下落,直到“砰”地一声重新落回坚硬的床板上。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挣扎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它没有任何异常。回到现实,我才意识过来,如果我真的在天花板上开一道门,那么除了被楼上误认作小偷抓起来外,我什么也看不到。此时我的心中充满绝望,刚才那种上升的梦幻感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久久不肯离去。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一边响一边愤怒地颤抖着。我拿起电话,里面传来巨大的雨声,还有一个男人急促的叫喊。可是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我不断地对着话筒“喂喂喂”,里面的嘈杂声实在太大了,我一个字也听不到。最后,我只好挂断了电话。我知道我的举动一定会使电话那头的人很难堪,可是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头还是很痛。我还在思念着刚才那种上升的感觉。我悲哀地发现,那种感觉在流失,就像是一颗融化在口腔中的糖果,除非你再往嘴里放进去一颗,否则你的嘴巴早晚都会变得苍白无味。于是我闭上眼睛,企图重新进入感觉。你知道的,那种介于现实与梦境中的状态是很难得的。有时你会沦陷在梦境中,疲惫不堪,而更多的时候,你像是一条小船浅浅地游过梦境,甚至连一点涟漪也没有。只有中间的部分是最好的。
可是一声响雷吓了我一跳。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入睡了。响雷过后紧接着是一道闪电,尽管我拉着窗帘,尖锐的白色光芒仍照亮了我的整个房间。我的房间很小,并且很混乱。就像你想的那样,衣物随便扔在地板上或覆盖在我的身上。我从床上坐起来,使劲揉了揉脸。我觉得最近我脸上的皮肤似乎越来越松弛了。
我找出床底下的拖鞋,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我吓了一跳。尽管从声音上可以判断出外面的雨势,但我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层低矮的黑幕之下。天气阴沉得厉害,建筑的轮廓在雨水中已经模糊、扭曲,似乎在雨幕中不停跳动着。我居住的地方位于一栋公寓楼的二十四层,从窗户望去,城市的建筑此时变成了一根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黑色柱子,浸泡在雨水中。一切声音都被雨水覆盖了。现在只能听见雨水击打物体的声音,声音连成一片,咚咚如同敲鼓。只有在闪电降临的片刻,才能短暂地看到纵横的街道和缓慢移动的车辆。我站在窗前。雨水倾泻而下,猛烈地敲击着窗玻璃。玻璃在窗框中不停地颤抖着。雨水在窗户上聚集成无数股细小的水柱,像是一条条粗壮的并还在不断膨胀的动脉。
这样的天气,根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我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电子钟的屏幕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芒,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半。我想时间差不多了,如果再不出去就赶不上了。我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匆匆穿好衣服。甚至早饭也顾不上吃了。我刚套上雨衣,电话铃就又响了起来。
我拿起话筒,里面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同的是,这次背景的噪音减少了一些,我可以依稀听到他说的话。他似乎说到“莉莉”“大雨”“婚礼”之类的词。但是他的话总是被雨声阻碍,断断续续的,我很难听到一个完整的句子。倒是“你在听吗”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每次我都礼貌地回答“我在听”,可是他明显越来越焦急,语速也越来越快,这样一来我就真的什么也听不懂了。
我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看着电子钟,已经过去十分钟,如果再不结束的话,恐怕就真的赶不上了。但我已经挂断一次电话了,再次挂断实在不礼貌。于是我又耐心地等了几分钟,那边还是在大喊大叫,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从语调可以判断出,他已经完全绝望了,最后我终于听懂了一句话,他说的是“哦,这真是一场灾难”。
不行了,已经没有解释的时间。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一阵又一阵的雷声传来,比刚才还要猛烈。似乎连屋子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我看到窗外同时出现的三条闪电,一下子把天空和我的屋子照的透亮。
来到楼门口,雨水就显得比之前更加真实。成批成批的雨水从天空倾倒下来,确实有些让人望而却步。我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中。雨水如无数只小拳头般噼里啪啦砸到我身上,我可以感受到它们的重量。四周的景物昏暗不明,我几乎是凭着直觉在辨别方向。在这样的天气里,雨水简直像是沉重的墨汁。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这些街道原本在平日里就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就更难以分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迷了路。总之,我一直往前走着,就像有什么力量在推着我。四周的灯光被洗刷得朦朦胧胧,散发出的光晕模糊不清,几乎已经缩小到了光斑的程度。由于地面全是积水,所以在水中产生了一个倒映的城市。因此,地上的灯光在水中又被原原本本地复制了一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在我的眼前,全是模糊的光斑,这些光斑没有丝毫照明的作用,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扰乱人们的视线。更严重的是,我的睫毛上已经挂满了水珠,在水珠的扭曲和变形下,整个城市都被光斑填充了。
我费力地穿过那些光斑。虽然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的双脚可以感觉到,面对如此磅礴的雨势,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已经宣布罢工了。地面上全是深深的积水,有的时候甚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鞋子里全是水,袜子湿漉漉地包裹在我的脚上,十分别扭。于是我找到一处屋檐下,稍作休息,把鞋脱下,将里面的水倒干净,然后脱掉了袜子。我把袜子投入水中。我看到那两只袜子浮了起来,像是两只小船,顺着水流的方向愉快地漂向远处。紧接其后的还有几个塑料瓶和一只好像是死老鼠的黑乎乎的东西。
我的脚舒坦了不少。在雨中,城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我觉得我似乎经过了好几次同样的路口。路上偶尔可以遇到几个行人,他们显得狼狈而瘦长,迅速地移动着。我分不清他们是男是女。他们的动作也让我想笑。他们大跨步地前进,就像是一群在水中跳踢踏舞的傻瓜,把水踢得老高。这时水平面似乎升高了不少,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脖子。我则慢慢地在水中滑行。水流不停地冲刷着我的脚脖子,使我感到一阵阵愉悦。
我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雨水的击打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的腰越来越低,马上就要伸到水面里了。水平面还在不断增长。我绝望地想,我可能真的赶不上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橙黄色的光斑在朝我而来。我抹了一把脸,看清那是TAXI的标志。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上天派来的救星。在出租车就要驶过我的时候,我急忙大声呼喊着,并且同时配合着大幅度摇晃手臂的动作。好心的司机看到了我,踩下了急刹车。车子“吱”地一声在我面前停下。巨大的浪花拍打到我身上,将我冲得一个趔趄。我什么也顾不上,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司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粗壮的中年男人,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帽子,几乎遮住了一只眼睛。裸露的胳膊上满是浓密的绒毛。他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我。我不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全身湿淋淋的,水不断从我身上流下。我坐的座位上和脚下已经湿了一大片。我感到十分愧疚。
“请把你的双手平放在前面。”司机大叔突然说道。
“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请你把手放到我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司机大叔转过头来对我解释说,“你知道,在这个鬼天气里,如果死个人恐怕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我不愿意被人杀掉然后扔到下水道里。”
这下我明白了,他是害怕遇到抢劫的。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连忙把双臂举起,然后微笑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冲我点了点头,开动了汽车。
“您去哪儿?”他问。
“海边。”我回答说。
是的,我要去海边迎接我的鲸鱼。
你知道的,这是一座沿海的城市。但从来没有鲸鱼经过这里,我也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活着的鲸鱼。我曾有两次机会,但都错过了。就在几天前,广播里说,有一条迷失了方向的鲸鱼将会经过这里,市民可以去海边一睹鲸鱼的风采。我不知道鲸鱼为什么会迷失方向,可能是因为辐射或是污染什么的吧,总之,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我从小就喜欢鲸鱼。你知道的,它很大,而且线条很流畅,也很可爱。从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它不紧不慢地露出半个头在海洋中优哉游哉地游动,我就喜欢上这家伙了。听说有时鲨鱼会趁它不注意咬下它一片肉,而它也根本不在意。真是酷毙了,是不是?它是我所认为的真正的大海里的王者。
“快点,再快点。”我不停地催促道。实际上,司机比我还要急躁,因为不论他怎么踩油门,出租车总是保持很慢的节奏。轮胎在积水中发出暴躁的声音。我们向前行驶,激起一路浪花。在我们眼前,像是有人一盆接一盆地往挡风玻璃上倒水,雨刷几乎不起作用。可以看出,我身边的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司机,他完全是在凭直觉驾驶。
终于,我们穿过市区,来到了海边。这个时候,雨也比之前小了一些。我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湿漉漉的钱交到司机手里。我看到他接过钱,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吹风机,看样子他准备把钱吹干。我说了一声“谢谢”就急忙下车了。
刚下车,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大海的腥味。雨还在下,但丝毫没有冲淡这种味道。海洋的味道使我稍微安下心来。我朝前走去,来到海边。海面的颜色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昏暗不明。有些发蓝,也有些发绿,还微微有些发红。这么多色彩汇聚在一起,使得海面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我看着这幅油画,看着它不停地拍打着我脚下的礁石。礁石现在完全变成了黑色,像是被烧焦了一样。从远处看,大海在暴雨中也是波澜不惊的,但如果你站在礁石上,你就会觉得脚下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停击打着,似乎你脚下的地面会随时粉身碎骨。
海面上方的天空相比之下要显得明亮一些。你可以看到群峦叠嶂的积云,闪电像是一条条巨大的全身发光的电鳗在云层中穿梭,使得天空这里亮一下,那里亮一下。如果你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你会发现海洋与天空似乎在慢慢聚合,颜色也愈发相近,到最后,只有一条细细的线可以区分海洋与天空。如果抹去这条细线,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登上礁石,注视着辽阔的海面。海面上很干净,只有闪电不时斜刺进海中。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我已经错过了鲸鱼?这个念头使我焦虑起来。由于暴雨的原因,岸边并没有人,如果是平常,总是会来几个游客的吧。我走下礁石,绕着海岸走了一段路。风大了起来,雨水由于风的缘故增加了几倍的力量,斜刮到我身上。我尽量离海面远一点,因为我随时都有被风推进大海里的危险。
我走了很长时间——或许并没有多长时间,只是我的心中充满绝望,所以才觉得时间显得漫长。总之,到最后,我几乎快要放弃了。海面上一直都没有出现鲸鱼的影子。
就在我不知道该是走是留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块礁石上站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她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突兀地站在礁石上。我的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我想,他/她应该也是来看鲸鱼的。否则谁会在这样的鬼天气里站在那里呢?想到这儿,我就朝那个人走去。
石头上都是水,很湿滑也很高。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登上那块礁石。我离近了,才看清这是一个穿着深色衬衣(我实在分辨不出衬衣的颜色)的男子。他身材瘦高,戴着一顶圆帽,面对着大海,站在原地如礁石般一动不动。最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他举着一把伞,但伞面已经残破不堪,或许是被猛烈的暴雨冲刷的,几乎只剩下伞骨了。他就这样举着一把伞骨。大雨在他头顶倾泻而下。
我走到他身边。他的目光还是凝固在海面上,并没有看我一眼。我俩沉默了一会。一时间,我们周围只有大雨如注和海浪的声音。
“先生,请问你是不是也来看鲸鱼?”我按捺不住,问道。
“是的。”他回答道,可他并没有转过脸来看我一眼,“但我并不是来看的。”
他的回答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我注意到他已经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并且浑身哆哆嗦嗦的,看上去很冷的样子。他的嘴唇也或许由于寒冷而不住地颤抖着。他很年轻,甚至比我还年轻。我有点可怜他了。
“你知道吗,我非常喜欢鲸鱼。”我说。他对我的话没有任何表示。我继续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能亲眼见一见真正的鲸鱼。我曾有过两次见到鲸鱼的机会。第一次是我小时候,我的父母领我到这座城市的水族馆,他们告诉我那里有鲸鱼。结果,我发现这只是他们给我设的众多骗局中的一个。他们对鲸鱼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去水族馆仅仅是因为该死的什么快到期的兑换券。第二次,是我和一个同事坐轮船去另一个城市出差。那时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后,他告诉我刚才他们看见鲸鱼了。鲸鱼就出现在离轮船不远的地方。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我却睡着了。因为他没有叫醒我,所以我们争吵了起来。后来我丢了那份工作。就是这么回事。”
我以为我和他都属于鲸鱼爱好者,我的话应该会引起他的兴趣。可是令人失望的是,他依旧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甚至连一句礼节性的回应都没有。我感到沮丧。你知道的,在我周围没有人能理解我对鲸鱼的喜爱。实事求是地说,我对他是抱有一点期待的。可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对我的态度完全是无礼的,高高在上的,而我在他面前像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下等人。他究竟骄傲什么?事实是,我穿着雨衣,就算是雨下得再大也不怕。而他呢,拿着无用的伞骨,衣着单薄,海风使他瑟瑟发抖。难道真正可怜的人不应该是他吗?
我气恼不已。不用说,他装腔作势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他对鲸鱼的喜爱远远超过了我,或者说,他自认为在这方面他比我更像个专家。我用愤怒地目光盯着他看。他面无表情,对我的愤怒视而不见——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愤怒。不得不承认,他占了上风。我只得收回目光。但我不甘心让一个比我还要年轻的人击败我,这会让我颜面大失。
“你知道吗,鲸游泳速度较慢,一般为每小时10公里,最快时为25公里。所以它现在还没来,不要着急……对了,鲸潜水的时间和深度也很惊人。这你应该知道吧?它可潜入200到300米的深海,历时2小时之久……鲸的肺活量也很大,它的肺可容纳15000升气体,下潜时贮存大量氧气,上浮时呼出大量二氧化碳,这是它能长潜的奥秘之一……这些其实我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吧?”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对他说道。我不相信他能比我掌握更多的数据。我觉得背下这些数据无论如何也应该得到他的一些尊敬。
可是他依旧没有理我。我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鲸鱼还是没有来。海面此时不能说波涛汹涌,但也不能说波澜不惊。风把雨水刮到我们身上。闪电灵活地穿梭在云层之间。雨似乎比刚才又大了一点。我看到水珠不住地从他的帽檐滴落。在闪电的映照下,他的脸苍白而年轻。他的手里依旧可笑地举着那把只剩伞骨的破伞。
我没想到我冒雨前来,竟会受到这么一个和我同龄、甚至比我还要年轻的人的侮辱。这使我怒不可遏。我一把夺下了他的破伞。
“你干吗?!”这下他终于注意到我了。他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我冷笑一声,把他的破伞使劲扔了下去。破伞碰撞到礁石,立刻就散架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显得很震惊。
“这把破伞对你有什么用?”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推搡了我一下。
我刚想还击,这时我看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暗色的影子。像是一艘轮船,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轮船。是鲸鱼。鲸鱼终于出现了。
是的,那确实是鲸鱼。我听到了一阵汽笛般的声音,然后看到从那个暗色的影子上喷出的喷泉式的水柱。那个影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它的形状与模样,或许是离得太远了,或许是天空太暗了,总之,它在我的眼里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鲸鱼。我内心激动不已。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已经分辨不出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我的身体由于兴奋而微微战栗着。我用手掌作帽檐状遮挡雨水,想要努力看清鲸鱼的模样。可是我依然看不清楚。它依然如此模糊,像是一大块移动着的黑色的礁石。这使我心焦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那个青年竟然从我身边一跃而下!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抓他,但是没有抓到。我看到他矫健地跃入海中。我瞪大了眼睛。他在海水中冒出了头,然后朝鲸鱼的方向游去。
一道响雷在我脑后突然炸响。震得我头皮发麻。我发现,海平面原来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上升。海浪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吞噬着海岸。海水不知在何时已经朝最近的海边房屋涌去。我看向鲸鱼。它离我越来越近。它竟然是朝着海岸的方向游来的。而那个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海水已经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他……
我最后看了一眼鲸鱼,然后转身走下礁石。
当我最终离开礁石,重返迷宫般的城市的时候,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一直缠绕在我内心。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刚才发生的事就如同梦幻一般。我知道我是跌跌撞撞离开岸边的。暴雨并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我重新走入城市星罗密布的街道中,蹚着水,但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个青年的脸。他的脸在雷电的映照下是如此苍白。一定有什么事情出了错。
我就这样心乱如麻地走着。好几次我差点滑倒,幸亏我及时扶住了周围强有力的东西,才勉强稳住身形。我似乎成了一个逃难的人。我只想早点回家。
我发现有一个影子总是在跟着我。本来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无意中回头时能够看到那个影子。那影子穿着发黄雨衣,身材高大,雨衣的帽子遮住了那个人的脸。他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灯光使他的雨衣在雨中闪闪发光。慢慢地,我可以确定他确实是在跟踪我。为了甩掉他,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可是他总是像是幽灵般跟在我的身后。我加快了脚步,于是他也同样加快了脚步。我不禁想起了那个谨慎的司机。是的,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想到这儿,我真的害怕了。我跑了起来,扒开一个又一个挡在我前面的行人。他们咒骂着我,雨水也毫不留情地拍打在我脸上。我一边跑一边委屈地快要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份田地。
跑步本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我已经使出了所有力气,但始终甩不掉他。最后,我干脆站住了。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躲不掉了。我看着他渐渐朝我逼近。如果这时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枪的话,我也毫不会惊讶的,我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当然,我的心中还存留着一丝侥幸,因为能够预想到的事往往都不会真实发生。
那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由于我是特意在一个灯光明亮的路口停住脚步的,所以我毫不费力的就看清了他的面孔。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个老头子。他留着浓密的八字胡(嘴唇都被遮挡了),两腮深深地瘪了下去,因此显得颧骨很凸出。几乎是在我看清他的相貌的同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臂,并且很用力,好像是怕我再次跑了。
他皱着眉头,喘息着,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一副金丝框的圆形镜片的眼镜,戴在眼睛上。他的眼睛小而聚光。他审视着我,直到雨点弄花了他的镜片,他才不情愿地把眼镜重新放回怀里。但是他抓住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真的是你?我以为我认错了人……你为什么现在还四处乱跑?嗯?”他显得很生气,胡子都颤动起来了,“你难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今天是你和莉莉举办婚礼的日子啊!可是你还四处乱跑,我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唉,不过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他说着借势挽住了我的手臂,“好了,快点跟我走吧!”
我就这样被他拽着往一个方向走去。他那副家长特有的心急如焚的样子使我无法抗拒。我们急匆匆地穿过一条条街道。一路上,我的岳父大人不停地叨叨唠唠。路过一家快被水浸泡了的蛋糕店时,他突然转过头来,质问我:“你之前为什么两次都挂掉了我的电话?嗯?你知道我找了你多长时间?哦,这真是一场灾难……”
“我……”我刚要解释,他却又去嘟囔别的事去了。当然,那些事我并不想听或根本就听不懂。我就这样被他挟持着往前走,像是一个木偶。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跳海的青年,他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那张苍白的脸使我惧怕,我使劲地摇晃着头,想把他从脑子里晃出去。
“你有什么毛病?”岳父大人不满地说。
当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暂时从我眼前消失后,我终于松了口气。我抬起头,看到雨滴几乎是垂直地从天空坠落下来。如此密集,如此急促。它们就这样落进了我的眼里……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直到我们在一家写有“XXX酒店”的霓虹灯下停了下来。岳父大人使劲撞开了酒店的木质大门。一下子,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宽阔的酒店大厅。精致的水晶灯。十几张圆形大桌。几十双眼睛。众目睽睽。
两旁的侍者接过我俩的雨衣。岳父大人领着我穿过那些大桌,径直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年轻女人面前。她穿着白色婚纱,表情憔悴,眼圈微微发红,似乎刚刚哭过。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样子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美。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看着我,笑着,但眼圈又瞬间红了起来。
“怎么会呢,我这不是赶来了嘛。”我安慰道。坐在那些大桌子旁的人们此时鼓起了掌。灯光很明亮。人们的笑容也都很亲切。岳父大人一边笑一边摇着头说:“哦,这真是一场灾难……”但是很明显,他现在的心情变得很不错。
“你去哪里了?”莉莉问我。
“我……”我觉得,既然我要与眼前的这位女士结为夫妻,就要坦诚才行。可是如果我实情相告关于鲸鱼的种种事,或许并不会产生良好的效果,甚至会事与愿违。因为鲸鱼是无法解释的,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鲸鱼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费力地去解释,弄不好大家会认为我是一个满嘴谎言的家伙。于是我住了嘴,只是对着她笑着。尽量营造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事实证明,效果很好。莉莉并没有再追问,而且心情也恢复了过来。岳父大人连忙去招呼一旁的乐队。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乐队,有钢琴、萨克斯、竖笛什么的,乐手们因为我迟迟未到而变得懒洋洋的。那个胖胖的钢琴乐手正趴在钢琴上睡觉,而其他人也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的。岳父大人把他们一个个都叫了起来。他们强打精神,拿好乐器,歪歪斜斜地站在一起,奏起了一支婚礼的曲子。
可是外面的雨声似乎比之前更大了。奏乐的声音很快被雨声覆盖了。岳父大人气得暴跳如雷,他大声训斥着那些不负责任的乐手,要求他们使出劲头来。于是,他们加大了奏乐的力度,努力地与外面的雨声抗衡着。
一切事物都在朝着皆大欢喜的结局发展着。而我却再次想到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的面孔不自觉地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毅然投入海中的那一刻。而想到那一刻的时候,一种羞愧之情竟然在我心中弥漫开来,像是一种疾病那样弥漫着。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它使我无法融入眼前的欢乐场景中,甚至把我与眼前的一切都隔绝开。这使我很痛苦,我真想大吼一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事实上我是非常安静的。有些人与我交谈,有些人跟我开玩笑,有些人向我敬酒,我都微笑地回应着。我想,我应该给来宾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莉莉和岳父大人都显得很高兴。但那个青年的形象在我眼前一直挥之不去。我想,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这时,一个司仪模样的人走上台前,大声宣布,现在是新郎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了!
一个红色的小圆盒递到了我的手上,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在灯光的映照下,戒指显得无比璀璨。我从戒枕上取下戒指,看向莉莉。莉莉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朝她走过去,准备把这个小小的闪光的圆环套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雨还在下。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细小的声音。我不知道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我怎么会听到这种声音,因为相较下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确实真切地听到了,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呲呲”的声音。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位于我左上方的一扇推拉窗户,在两扇玻璃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小点。它左突右撞,想要突围出去,可是却一次次撞到玻璃上,然后滑落下来。它绝望地蠕动着。
这次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濒死的苍蝇。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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