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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开朗又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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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4 23:04: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冰凉芦苇 于 2013-4-15 00:51 编辑

开朗又爱笑




出门之前,潘薇试过让自己精神一点。周五下午的办公室里充满食物的气味。隔壁座位的榴莲糖散发出腥气的甜腻,又隐约夹杂着鱼片的咸味。办公室里闷热,不透风,人的味道在头顶上空盘旋融合,像发酵过的某种物质——可又没有哪种食物的气味像人体的那样带着臭烘烘的温度。百叶窗合着,缝隙里透入灰蒙蒙的光,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道横纹。

潘薇关了电脑,从工位上站起来,把钱包手机塞进小皮包,脚尖在地上探着找来找去,高跟鞋在桌子下面躺着,像两只翻倒在水面上的鱼,用脚趾把鞋立起来,脚探进去。小皮包是黑色的,有细黑线压出的斜菱纹。检查了一下停车证,又把耳机长长的线在手上绕了几圈,塞到小包边角。哄笑声一阵阵从隔着一道玻璃墙的另一侧传来。有人拿着一盒麻糬给大家分。北海道带来的!那声音重复了几次。

潘薇心里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是从前一天下午突然明白这一点的。并没有新的事情发生,可是她把之前的一些细微之处以符合逻辑的方式串联起来了。想明白这点,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样糟糕,就像原先上学时每次熬夜复习之后,考完试,走出考场,头脑晕晕乎乎,像在真空里什么也听不见,虽然考得很乱,但是终于可以不用再想了。

微信忽然响了。她手微微一抖,点进去,却不是他。是本科的一个女生同学。同学催她发照片。下午她和朋友通了电话,准备联合当一次红娘,撮合她一个男同事和朋友的一个女同事。两个孩子都比她还小两三岁,就已经开始着急了。她只好又把电脑打开,等系统启动。

电脑的进度条悠悠地变着颜色。她忽然注意到,屏幕旁买来防辐射的小盆仙人掌已经有几分枯死了,叶片比花盆的颜色还淡。她吃了一惊,想不起自己上次浇水是什么时候了。她想把它挪一下,伸出右手拽住花盆,却碰到了钉在泡沫塑料板上的工作计划,钉小而纸厚,手一碰就掉了,扑簌簌跌落到桌面上,盖住了右手。A4纸一张压一张,角度不同却刚好将桌子盖得密实,黑色框边的表格上用红色笔写着小字标注。她看着表格旁那些陌生的注释,好一会儿,慢慢将手抽出来。工作计划随着手的抽离,顺着写字台边缘滑落到地上,散开,摊在地上,只有边角微微翘起,醒目一片。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捡。

潘薇从电脑中找出男同事的帅气照片,连上手机,发过去,又发了一条“小帅哥吧”,打上吐着舌头的三个小笑脸。朋友打出OK和两个心,潘薇回了一个小太阳。

“美女,明儿培训还是九点吗?”隔壁工位上的赵西从隔板上探出头问。

“啊,”她用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

“烦死人了。”赵西说,“培训凭什么放周末搞啊?咱这相当于一个礼拜上六天啊,连着一个月没歇了。”

“就快完了吧。”

“你明天去吗?”小赵问。见潘薇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他皱皱眉叽咕着说,“你说咱跟着培什么训啊,没有的事,不说说是新员工培训吗,人家新员工又没活儿,专门培训,咱这礼拜一到礼拜五累得跟孙子似的,晚上陪客户逛街都不给倒休,周末还不歇。倒霉催的,又不给加班费。”

如果在平时,潘薇会和他一起议论几句,但此时她只站起来。“明天见啊。”她说。

她用手拽了拽裙子下沿,将裙边向膝盖拉了一寸。穿大衣之前,又把毛衣外面土黄色的宽边腰带正了正。她最近小肚子略微发胖,如果不穿这样的长毛衣和宽腰带,会突显得有点扎眼。早上她提前四十五分钟起床,头发用发胶抓了,又用热夹板卷着烫了发卷。可是她的状态不好:额头上新起的几颗痘痘,不成功的染发,腰上凸起的小肉。她需要一直拉拽衣服的边角,每隔几分钟就拨一下额头前的刘海。移动的时候提着气,像穿着纸糊的衣服。

“薇姐,周日还组织爬山吗?”李茜过来靠着潘薇的桌子问。

潘薇快速想了一下周日的安排。“哦,看情况吧。我也说不好。还不知道天气……明天培训时商量吧。”

“我查了一下,好像天气还不坏。”李茜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碰碰仙人掌的刺,右手拿着一个棕褐色印着粉色蝴蝶结的塑料袋子,“薇姐吃巧克力吗?”潘薇没有动,李茜就自己又拿了一颗,扔进嘴里,又快速舔了舔捏巧克力的两根手指,“组织一下吧薇姐,好久没去了。也带姐夫一起去吧,说了好几次了。”

“看情况吧。”潘薇尽量用工作式的语调说,“我得看明天工作赶不赶得完。你昨天不是看见了吗,陈总又给我派活儿了,礼拜二得给人家那边发过去,不知道能不能弄完呢。一到年底就这样,活儿要么不来,要么就全都赶一块儿来。”她笑着拍拍李茜的肩膀,“乖,没事,我要是去不了你就找华姐组织呗,她也没问题。”

“不爱跟华姐出去,”李茜嘟囔道,说完意识到声音有点大,向小办公室方向瞥了瞥,“你不去就没意思了。”

潘薇下楼的时候,体会到一种奇怪的、人与身体分离的感觉,像是指挥着另一个人走。停车场灯似乎坏了,黑暗,空旷寂静。灰色水泥墙壁与地面连成一体,在暗中看不出细节。她的高跟鞋在地上敲出嗒嗒的声音,又经过空间反射,形成嗡鸣的回音。墙上有安全出口的小灯,成为地下空间唯一的光源。四方形的水泥柱子,沿一条笔直的线延伸,从绿色幽光处延伸至不可见的远端。尽头另一侧出口隐隐有光,光从出口斜向下打在地面上,又很快消失在暗处。

她打着了火,却突然停了下来,没有挂档,手放在手刹上,过了一会儿,干脆把车熄了,钥匙还插在方向盘上。车窗前挂着一个带佛像的小金铃,她伸出手摸了摸它垂下来的丝穗。那是他们一起去潭柘寺的时候请下来的平安铃,她给他系到车子的后视镜上。车是他的,她仍然在开。他五天没有给她电话了,她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这车。她用手擦了擦方向盘背后的仪表盘,隐约有一层薄灰。

她转开CD机。拐角处不时转出一辆车,明亮的夜灯沿着水泥墙面一点点照亮,转到她的方向时有片刻刺眼的光晕,将房顶上黑色铁皮管道的盘根错节照亮,然后亮光又一点点消失。有一个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进车库,脚步由远及近,经过她车前无意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低下头走过去了。

她把手机掏出来,屏幕滑亮。背景是一张两人合影。她找到他的号码,手指放在绿色的画着电话听筒的小方格上,指尖轻触,几乎要按下去。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她一抖,手机掉到地上。费了很大力气弯下腰,从方向盘正下方把手机捡起来,滑开屏幕,没有看清楚就接起来。“喂——”声音哑哑的从喉咙里发出来,细弱的尾音飘入暗中。几秒钟之后,她才听清了电话里的声音。

“啊,王总啊,您放心,”她的声音恢复到正常,“我已经跟我们储总说了。他说挺好的,想法挺有意思的,回头可以见面好好聊聊。行啊,没问题啊。那您看您哪天有时间,我问问储总行不行。是啊,我明白,刚开始嘛,好多家都想进来吃。……嗯,变化是挺快的,但也没有那么快。上个礼拜我们刚和运营商吃饭,他们说云计算这事吧,基本上还都是起步。……储总是挺想分一个团队专门搞这件事的。……对的,我们份额已经超过他们了,19%吧,对,就是这半年的事。……没问题,瞧您说的,这不是份内的事吗。”

她一边说,一边将小手包抓过来。用左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用三根手指在小包中翻找出了小记事本和笔。“您说——”她快速写下一个地址,几个数字。又写了几个字,用圆圈勾了其中的三个字。然后手在空白处下意识画着弹簧状的曲线。

挂了电话,脑袋边上有嗡嗡的声音。车库似乎更加寂静了。黑暗中的视野逐渐适应了,车和立柱的轮廓在眼中清晰起来。蓝色白色,表面光滑,匍匐在位置上,车灯像眯着的眼睛。影影绰绰的素描感。CD机里发出刻意制造的唱针与唱片之间带杂音的摩擦。

她把双手直直地撑在方向盘上,撑了一会儿胳膊肘软下来,搭在方向盘上,头枕在手上。几十秒之后,她抬起身子,没有拨他的号码,拨了母亲的。母亲的飞机原定下周三到北京,如果早点说,还来得及退票。她想从母亲的坚决态度中获取一些力量。在和他第二次分手的时候,母亲曾经爆发过一次,以财政局领导的气势和他母亲狠狠吵了一架。这次她也希望母亲骂她一顿。拨号的时候,她下意识用手拨弄仪表盘上方贴着的一只半球形指南针。指南针神经似的抽搐着。

母亲嘴里像是有食物,吞咽了一下才将“喂”说出来。但声音里充满喜气洋洋。背后是麻将相互碰撞的哗啦声和麻将桌汩汩搅动的嗡鸣声。黑暗中,她细听那清脆的撞击声,可以透过一千公里的空气看到房间里几个穿着亮色羊绒衫、盘着头发、腰腹突出的女人坐在桌边嗑着瓜子伸手摸牌的样子。房间里有烟雾,是男人吃饭时抽的烟尚未散去。黑胡桃木窗台上排列着一整排酒盒与酒瓶,打开的酒瓶中,液体平面在阳光里有一丝发亮的边沿。窗台底下摆着用保鲜膜包裹的致密的果篮。

“没事,有时间,你说吧。”母亲说。声音仍然是欣欣然的,似乎不在意牌友的等待。潘薇却语塞了,她几乎能看到牌友等待母亲时聊天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她不知从何说起。“怎么了?你在哪儿呢?”母亲掌握了话语的主动,“上哪儿去?聚会?什么聚会?”

“妈,你要不然下礼拜别来了。”潘薇终于说,“买房子的事再等等吧。”

“啊?为什么?”

“我是觉着,这新政可能也赶不上了。还有一个礼拜了,也来不及了。别赶了。”

“来得及!我前儿刚给你舅打了电话,他们这几天也看房呢,说来得及。”

“主要是我这几天特别忙,恐怕也没空看。我们组长刚才又给我派了个公司——”

“所以我才得帮你看啊。你忙你的,我白天出去看,看好了再叫你们。”

“这几天房管局办手续的都挤疯了,咱还是别挤了,还不如等等——”

“可你这早晚也得买,买完不是还得装修吗。你们要是夏天结婚,总还得——”

“妈,结婚这事也不急了,回头再说吧。”她能听得出电话里突然出现的警觉,“真的,妈,回头我有空跟你细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真的,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你就别来了,我下礼拜可能特别忙,之后还要出差——”

母亲的牌友聊天的音量像涨潮的水在听筒里蔓延开。她们在身后的笑语像是某种召唤,母亲在仔细过问潘薇的感情与回去加入牌局之间艰难权衡了一下,对二者的费力程度做出了正确估量。也许也是不想让人听到她们的对话。母亲将时间还给潘薇。电话挂了,发出短促的咔哒一声。潘薇握着手机,又静坐了好一会儿。车库里仍然空无一人。

潘薇把手机扔在CD下面的格子里,启动了车子。车里有些凌乱,手刹下面放着纸巾,副驾驶的毛绒坐垫上散着CD碟片和围巾,地上购物纸袋包着的是她前天打球时穿过球鞋,车门上的卡槽里插着这些天积攒的房产广告和户型图,积得太满,已经有一两页掉了出来。如果过几天把车子还给他,所有这些需要好好清理一次。

开出车库的时候,后视镜中,潘薇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在她意识里,自己的眼睛从未如此黯淡。额头上的痘痘在侧光的的照射下投下阴影,像有抬头纹似的,有眼袋,也许是前一天晚上临睡时醒酒的茶喝得太多了。她不由自主踩了刹车,想用纸巾擦一擦额头。踩得过急了,人向前冲了一下。身后一辆车就发出连绵的鸣笛。她的脸一下子发烧了,摇下车窗,向身后车子摇摇手,然后以最快速度重新启动。

迎着路灯和饭馆的招牌进入公路。这是繁华的街区,写字楼和住宅相互紧挨着成一排,一层多是底商,楼上是办公室连绵的蓝色玻璃。下班高峰期,车流粘滞密集,走一点停一点,行车不超过五十米。但也并不堵死,只徒增焦躁。

她不希望这一切结束得太不体面。她还记得第二次分手的狼藉。他坐在床上,低着头,语气软弱地说,那个女孩一个人孤独在外太可怜,他不能离开她。潘薇觉得滑稽,难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外吗,为什么可以离开。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追究言语中的细节就没意思了。然后更可笑,她父母和他吵,她和他母亲吵。他母亲回护他说,既然他就是这样的人,那你不如放弃。潘薇忽然明白了他自我为中心的性格来源。她母亲当时说:就当你是上辈子欠他的吧。这句话现在听起来如此清醒。

只有第一次分手显得有几分体面。当然也只是相对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他也没打算分。两个人以一种我们虽有感觉却无缘的情绪,制造了些姿态,平平静静散了,也没太大波澜。只是她那时就应该明白他受不住冷落。他回来找她的那天在上海虹桥机场,飞机配合似的不走,她一直等到半夜。他当时在苏州实习,下午从苏州赶到上海。他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机场的天顶高得令人晕眩,露出一道夜空,但几乎没什么星星,大厅里的棕榈树垂着叶子。她在机场的厕所里洗手的时候心发慌,知道自己在做可怕的决定,可还是跟着他去了旅店。那天晚上一切都没有准备。

她在黑暗中悠悠地想象那个孩子的脸,像一个面团一样只有几道褶皱还没有成型的脸。她没有敢看它,只在医生将它包裹处理掉的瞬间瞥见一道粉红色的皮肤。她没有见过它,可她不可避免地想象到它。手术前一天她去给最好的朋友主持婚礼,在台上开新郎官的玩笑,没有接到最后的抛花。它在她肚子里偶尔骚动,像是在喜庆的酒杯间对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事后她经常在梦里梦到它在婚礼上跳出来,和其他人打招呼。那样的梦总让她半夜睡不着。这是全世界她最不愿提起的事,可是他却会提起,还会故意选择某些时刻提起戳到她心里。吵架之后他会在短信里说“想想我们在天上的孩子”,她看着会觉得异常恐怖。

她觉得这一切荒唐。在那样的狼藉之后,竟然与他第三次复合。她每次想彻底忘了他,他又疯了似的回来找她。她想办法避着他,他在她楼下等一夜。可是当她又一次对他好了,他身边又一次出现了其他女孩。除了荒唐她没办法形容这个过程,连一点凄楚也是荒唐的。她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何苦呢,她想,非要把日子像甘蔗一样嚼烂了,甜水都流尽了,还一遍遍嚼,最后嚼成苦的才吐出来。

她的右脚不断在刹车和油门间切换,二环桥上的环岛看上去近在眼前,却很久都没到。目力所及尽是灭掉片刻又亮起的车尾红灯,明明灭灭,像不能实现的希望,却又给人一点点挑逗。马路两旁有一串中西餐厅,宏阔的招牌绘着云纹和莲花,走在底下人显得非常渺小。这片区域潘薇很熟,下班之后她常在这边请客户吃饭。和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回。

车停在餐厅地下。这里她来过一次。一个专门办公司年会的、以不实惠和浮夸装修闻名的餐厅。进大厅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有不少人,衣着整齐。男生多半穿着衬衫或休闲西装,女生保守一点的穿连衣裙,开放一点的穿露背小礼服。回型吧台在大厅中央,天花板上垂下银色金属板,台面上排列着整齐码放的酒杯,斟了香槟或者红酒。长桌沿大厅西侧,东侧是一个一个高脚小圆桌和吧台椅,北面靠墙两排是自由取餐区。乐队在大厅东南角的小演出池,架子鼓、两柄吉他和一柄贝司,乐手正低着头玩手机,等待演出开始。

这是潘薇在学校参加的一个社团的聚会。因为当初加入不容易,因而有极强的身份认同,仿佛有某种特权似的,毕业之后仍年年聚会。也是相互结交的机会,心照不宣假想这个圈子或许有哪天有哪人兴旺发达。每年都越发隆重,定在圣诞节前后,海外也有人回来。

潘薇沿着长桌寻找熟人,桌子两旁已几乎座无虚席。空位上也都有衣服和包,表明座位的主人只是又去捡拾下一轮食物。她和两个学长笑着打了招呼,却没坐下。

她看到了金玲玲,假装没看到,转头向另外一桌走。但金玲玲一眼就看到了她,从座上站起来,笑着招呼她。“潘薇,这边有座!胡峰,你把你外套拿过来,放我这边就行。来,坐这儿。”金玲玲端起自己的盘子,跨过身边许林走到外面,另一只手按住胸前的长项链,以免俯身的时候项链蹭到食物,“正好我还要再拿点东西。”

潘薇坐下。“哎呀,好久不见了。”潘薇向隔壁胡峰招呼道,“你怎么样啊最近?”寒暄之后问江畔:“怎么没带你老婆来?”众人笑问潘薇为什么来晚了。潘薇说堵车,没办法。大家怪她出门太晚,不够用心,要罚酒。潘薇说好好,待会儿一定自罚三杯。

拿了食物来。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话说。艾美穿了一件露背小礼服,正在逗许林的小女儿。许林的啤酒肚裹在深蓝色毛背心里,正在讲自己新换的公司。许林的太太与邻座张济宣寒暄,她在家专心带孩子,最近正为幼儿园的事操心。江畔和胡峰在聊胡峰工作的基金最近投资的一个保障房项目。潘薇问江畔是不是国庆的时候结婚了,江畔称是,潘薇举杯连说恭喜恭喜。胡峰说这桌上不止江畔一人喜事,坐在对面的金玲玲也结婚了,就在上周。

“哦!”潘薇停了几秒,微笑说,“好事,这是大好事啊。”

“金玲玲!”胡峰招呼桌对面的金玲玲说,“潘薇还不知道你结婚的事呢。”

“啊?啊。”金玲玲转头,找了几秒才找到声音来源,矜持地笑起来,“哦,是啊,我还没大规模通知呢。本来想请大家吃顿饭的,可是陈达去欧洲出差了,之后我们还订了蜜月,来不及请了。等我们回来吧,回来以后再请。给你们带点土特产。”

“蜜月去哪儿?马尔代夫?”胡蜂问。

金玲玲说了些什么,好像说是,又好像说不是。哄笑声在四周环绕,潘薇耳朵里有一种类似耳鸣般的滋滋声,恼人,但又并不强烈,只是注意力全被这单调声音占据了,其余什么也听不到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有人用胳膊肘捅捅她,她抬眼看,发现是金玲玲在对面叫她。金玲玲说:“听说你也快结婚了?”

潘薇想了一下,决定笑着说:“你听谁瞎说的?早着呢。”

“那你也快点啊,咱们几个就差你了吧?”金玲玲说。

潘薇用叉子一根一根挑着意面,一些味道奇怪的海鲜看上去红彤彤又油腻,趴在盘子里萎靡而冰冷。停下刀叉,直起后背坐着。远处有人站在吧台边举着酒杯,有人围着角落里的圆桌聚成一群,有人沿每一桌来回走动交换名片。三四个小孩子不知疲倦地在大厅里绕着圈跑,逆时针、顺时针,跑进更衣室,又趴在地上钻过放着花瓶摆设的黑色大理石桌子。每个角落都有人低头玩手机,专心致志,与周围隔绝。

演出池里响起《加州旅馆》。潘薇定住了。旋律有一种唤起的功能,漫长的前奏似乎是画面展开。上一年的年会在餐厅角落里,更早些年某一次在成都的一间小酒吧,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在黑暗中一座孤岛般的舞台。吉他的线条在空气里延伸,不断行进着趋向于某种压抑却蕴涵深广的回忆画面。

潘薇忽然站起身,拿手机来到前厅。

玻璃门透入丝丝冷风。左侧的换衣间门上,粉色的小人像一闪一闪亮着荧光。潘薇没穿外套,被风穿透,哆嗦了一下。她没时间感觉寒冷,找到他的号码,不让自己有机会犹豫。他的声音听起来倦怠、慵懒,又很平静。一声“喂”和一声“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什么时候走?”潘薇问,“机票买了吗?”

“还没呢。”他慢悠悠的声音有一丝困倦的无力,“签证还没拿到呢。上一次可郁闷了,去交表的时候他们说我还缺财产证明,回来补办,补办之后又正好赶上他们休圣诞节假期。然后再去交的时候,我又把时间记错了,其实也不是记错了,我以为他们下午也开门呢……转天我又得出差。上礼拜二才交了材料,郁闷死了……”

一时间安静了。潘薇没说话,她想试试他有没有话和她说。

“你干吗呢?”他问。

“参加年会。协会的。上礼拜跟你说过。”

“哦。”

“……你干吗呢?”

“没干嘛啊。”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就上网看看。”

又静下来。隐约能听到键盘的声音,轻微而脆。他的呼吸也能听到,很慢。

“那个……”她最后还是说,“……户口本你还去拿吗?”

他“嗯”了一下,又停了几秒,似乎是想把手底下没有打完字的句子打完,然后才说:“哦,我怕是没时间回老家了。我妈跟我爸最近去新马泰旅游了。我老板还让我赶工把手头项目弄完再出国。估计是没国了。等我回国再看吧。”

他说得异常小心,客观得就好像是一件公务上的事,不愿引起争执。可她铁了心想试试,于是说:“那你走之前咱不去领证了吗?”

她说完就开始数秒。1秒。2秒。3秒。4秒。

他说:“……时间有点太紧了。等我下次回国吧。”

“要领就这几天领了吧。再拖很多事都麻烦。”

“……可是时间真的有点太紧了。我这几天赶一个报告,国外那边申请课题费用的。”

“那我辞职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我反正不想干了。”

他这次犹豫了几秒,似乎是在考虑这种可能性,又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你还是先再想想吧。辞职是大事,你还是别轻易冲动。国企的工作不好找,我不想让你为我做太大牺牲。”

好吧,好。心落进了深井,咕咚一声破开水面,忽悠下沉,再无声撞到水底的淤泥。她想说她已经知道了他与另一个人的联系,可她没有说。她觉得那样没意思,两个人都难堪。到最后一刻还让人这么难堪就什么都不剩了。她把电话挂了,没说再见。四周空洞得难忍。她想抽根烟,可是包放在餐厅的座位上,身上一点钱都没带,而她又不想回去拿。

她在门厅站着,望着门外偶尔驶过的轿车,街面清寂,面对一片黑漆漆的青草地,酒店的灯洒下凄冷的晕。身后两个迎宾的姑娘相互倚着坐着,小声说话,谁都没有看她。她于是向外走了两小步,走到远离他们的一侧,对着玻璃,用双手捂着鼻子和嘴,干咳了几声。她很想让自己哭出来。她鼻子酸几次,但眼泪就是姗姗不来。

“潘薇!”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来。

潘薇愣了一下。是周媛媛。不用回头也知道。

她迅速眨了眨眼睛,用手掌揉了揉整个脸,在眼窝和鼻子周围摩挲,然后转过身。

“我有点担心你,出来看看。”周媛媛解释说。

“哦,我没事,”潘薇笑笑,“就出来打个电话。”

她指了指手机,晃了晃。小风从门缝钻进来,身子触电般哆嗦了一下。

“没事就好。”周媛媛说,“你最近怎么样啊?你和董阳什么情况?不结婚了吗?”

潘薇摇摇头:“他过两天就出国了。我们没关系了。”

“哦。还是决定要那个offer啦?”周媛媛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臂,摩挲着,“他也真是,想不开,这个年纪了,出去还有什么意思,早点结婚安家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小碎步跺着穿靴子的脚,说,“我就是刚才听金玲玲那么说话,担心你不好受。”

“嗨,我早习惯了。”潘薇特意笑得放开了点,“去年这聚会时候,金玲玲也说了一样的话,什么落下你一个之类的。我当时还挺别扭的。但这回早就没事了。”

周媛媛有点语塞,过了片刻才说:“没事,回头给你介绍更好的。”

周媛媛给她介绍过不止一次。有一次在火锅店,对方是一个寡言的男生,不是那种冷峻的寡言,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又想说、每次说出口因为绵软又迅速收回的寡言。他软绵绵地问出一个问题,她回答了一长串之后,他眨眨眼,看看空气,又问另一个问题,她看出他并不是很在意她回答了什么,而是想尽办法能够再问下去,让话题总在相关的范围滚动。也许他并没有听。他问的都是市场的事,关于她工作的事,没有问过她个人的事。那个晚上之后他们如释重负般相互都没有联系。

“嗨,一直让你费心了。”潘薇说,“不过我现在可是不好找。”

她轻轻眯着眼睛看周媛媛,周媛媛的脸上有一点尴尬。潘薇笑起来:“上个月我不是和李大威一块儿去了趟上海吗,他骂了我一路,说谁会找你这样的啊,你看看你每天的工作,干那么多事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我老婆为我牺牲多少,你能吗,我老婆什么家务都做,什么都听我的,不上班都没关系,你说谁找你累不累啊,在外面风光有什么用?你是不知道,他这把我骂的哦。我这一路就心想,我招你惹你了,跑出来散散心还要受这闲气。”

周媛媛却没有笑:“李大威也是跟你太熟了,不是哥们儿不会这么说的。”

潘薇说:“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就没什么同龄单身了。我也没什么让人喜欢的地方。”

“你快别这么说,”周媛媛显得很认真,握住她的手腕:“你性格挺好的,开朗又爱笑,好多人都很喜欢你的。”

潘薇顺势牵着她的手说:“这儿怪冷的,咱回去吧。”

回到大厅里,众人已经从桌边站了起来,凑成一堆,等着做游戏和抽奖。潘薇回到熟人中间,粲然一笑。他们聊起最近的综艺节目和一个刚刚爆出的电视明星丑闻。赵靖喝得有些high,大声地说这个酒吧酒不好,没度数,鸡尾酒都是用糖水勾兑的,因此还要多喝几杯。徐林搂着他的肩膀,拍他的胸脯让他冷静。金玲玲和江晓琦议论着今年的奖品,ipad-mini是不是鸡肋产品。见到潘薇她俩,金玲玲笑吟吟地迎上去。

“哎,潘薇啊,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啊?”金玲玲说,“刚才我们正聊这个呢。回头我帮你介绍一个。”

“我?”潘薇哈哈地笑起来,“我可难找。”

金玲玲晃着手里气泡清透的香槟,嘴角挑起来,说不上是微笑还是幸灾乐祸:“你就是太挑了。人不能太挑。当初追你那四大金刚,你随便选一个多好。”

“得了吧,”潘薇笑得眯了眼睛,“我是真不想结婚。人家给我算过命,结了婚也得离,还不如不结呢。”

“你真逗。”金玲玲说。

潘薇摇摇头,声音不自觉地变成了她每次在台上主持时的调子:“结婚有什么好的啊。我现在晚上一个人没事了,还能去趟老书虫,去看个话剧啥的,结了婚天天得回家伺候人,麻烦死了。”她把手顺势搭在身边的胡峰肩膀上,微微侧着脸,像要靠过去似的,但却只是仰头大笑了一下,又恢复到正经的神气,“我就算要找啊,得找一个理解我的。要是我天天晚上应酬到12点回来还喝了酒,他不能总耍脾气。我们做销售的,都是这样,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最近这些日子经常弄到半夜。要是我打点了客户老板,回家还得打点老公,那就太辛苦了。我宁愿自己一个人过,你别笑,我是说真的。”

她听到有谁接了句什么,但那句话没有进到她的脑子。周围的声音又成了连片的嗡鸣。众人开始议论,她跟着点头,他们笑,她也笑。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吧台后面酒保加冰块的动作,酒保动作熟练而机械,沿着成排的杯子不断重复。她心里有多么羡慕他。

主持人宣布游戏开始了,像把一切都拯救了似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潘薇和朋友围过去。游戏很简单,一组七个人,每个人蒙上眼睛,转两圈,然后摸索着找到前方的画板,在白纸上画出一张人脸,每人画一个器官,最后组成一张完整的脸,比试哪一组五官全都准确、时间最短。

潘薇和朋友加入第二组。第一组玩得笨拙,蒙着眼的人没有经验,一旁叫喊着指点方向的人也没有经验,场面混乱,有一个人一直走过了画板,跑到远处才被喊叫掉回了头,还有一个人把脸画得太大了,直画到纸面边缘,耳朵都没了地方。

商量的过程中,潘薇主动要求画嘴,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部位,也不容易出错。这个部位是最后画,她在队伍后面默默等待。

轮到她了。眼罩戴上,世界消失了。黑暗给了她归宿感。她想着自己要画的嘴,伸出手摸索着向前走。遥远的地方传来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的“左”“右”,遥远得像是在一公里以外。世界只剩下黑暗和寻找。她小步移动,用指尖在空气里触碰。她的嘴闭紧了,黑暗之中颧骨感觉到累了,不想再抬起来了。她的每一步都是寻找,每一步都可能踏错。四周指路人七嘴八舌,有人是对的,有人是错的。她能听到太多,可不知道谁说的是对的。她也没办法回头,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这是最要命的。

她想画一张大笑的嘴。她想起他说过她的优点就是爱笑,笑起来好看。在他称赞她时,他的眼睛也变得好看了。他照顾她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喜欢自嘲,逗她开心,然后说她笑起来好看。她要画一张笑着的嘴。

她摸到画板了,厚白纸的边缘沙沙地切割她的手指。她大致丈量了纸的尺寸,在差不多中央的位置上画上了一张大嘴,占据了半张脸,笑成躺着的弯月亮,嘴唇也画了,画得很薄,表示笑得太厉害,嘴唇被拉薄了。周围人哄闹着,听不清是赞扬还是嘲笑。潘薇不想回去,不想离开这安全而温暖的黑暗,她不想摘下眼罩。她还没画过瘾,还想再画一张大笑的嘴。她又画了一张。还不过瘾,又画了一张。然后又画了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躺着的笑嘴,嘴唇拉得薄薄的。又一张。又一张。大笑。大笑。大笑。

画得越来越多,世界仿佛充满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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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2 16:56:54 |只看该作者
写得太随意了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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