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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荒谬 于 2013-4-15 15:45 编辑
在人类的黄金时代,通往神秘的道路是丰富多样的。风、梦、破碎的瓦墙,甚至音乐停顿的间隙都可能不经意间打通一条去往奥兹国桃花源或是中土的道路。然而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一直在陨落,它们从来都是寻而不得的,只会在不经意间向芸芸众生间的某个路人敞开,我要讲的是一件发生在黄铜时代的小事。
那时还是有伊甸园的,然而它的四面环河,河水每70年漫上人类所能见到的土地一次。此时平日所能见之景便被白雾遮蔽,雾中景色则渐渐清晰明朗,隐约可见对岸的各种奇花异草(红色的大喇叭树、松鼠尾巴花、两米多高的蒲公英等),然而这只会持续几分钟,河与对岸便隐退了,只留下眼前平凡的草木。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一位传教士来到了这片蛮荒之地,建起了一座小教堂。过了大约两百年,教堂周围聚集了一些住户,后来渐渐形成了村庄。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侣那年19岁,偶尔在外玩闹,糊里糊涂穿过一座林子便遇上了这70年一泛滥的河流,河流中间坐着一个戴帽的船夫,看不到表情,在雾中低低地问他们:“要渡河吗。”看他们错愕,接着说:“这船一次只能渡一人,河对岸就是永生,你看那葱绿的一切,永远都维持着它们最健康年轻的模样。”待问清楚了状况,这对情侣纠结了半天,直到船夫催促,男的才推了一把女的让她过去,并约定好七十年后再过来,若是姑娘没有变心,就站在河对岸迎接他。
这小伙儿后来回到村里,被村里人怀疑谋害了姑娘。他百口难辨,怕姑娘家里人报仇就躲到教堂里避难,被一名好心的神父收留,从此成了一名修士,不问世事度过了漫漫岁月。
70年过去了,同龄人基本都已逝世,89岁的男人拄着拐杖走出教堂,划着十字来到曾经的河边。河里的船夫低低地问他:“要渡河吗。”他却没有看他,错愕地愣在那里,看着白雾消散未见对岸的来人,他好像崩溃了,眼前耳边只有一片白,拐杖也颤颤巍巍起来,可他老了,哭也哭不出来,于是只得转过身又回到了教堂,村里的后辈们再也没有见他出现过。
若是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位姑娘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而男人则会得到最大的同情。然而让我们再倒退回70年前。姑娘上了船,回头与小伙子对视,直到对方的身影都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姑娘默默无语地坐在船上,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她对船夫说:“你上岸去吧,这70年我来代替你,70年后你再回来。”船夫一愣,闷声不响地答应了,留下姑娘一个人坐在船上漂荡。
那时的姑娘自然不知道那船夫是另一位被惩罚的西西弗斯,被囚禁在尘世与仙界的缝隙,只能助人渡河,自己却不得上岸。这里没有星星,没有白昼与黑夜的交替,只有大雾和永恒的孤独。她也不知道那位船夫是不会回来了,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替了他,等了70年,等到的却是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白雾渐浓,她呆呆地扔掉了桨,不料这桨认得这船又飘了回来。她仰面躺倒在船上哭不出一滴眼泪,也许她也老了,尽管还有着19岁的容颜。
有一种鸟名为红河翁,可以往返于两界,前几百年常常停在她的船头,毛茸茸地缩在她怀里撒娇,那是她相对幸福的时光,但红河翁这种鸟喜欢白天赖在云朵上睡觉,蜷成一团发着红光。这世上本有9只红河翁,掌管九个地界。但后来出现了一个名叫后羿的人,把所有的红河翁都射死了。姑娘与世隔绝不知此事,还傻傻地等着红河翁回来,就像一开始等待那个男人,等了几百年才明白它们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这姑娘就孤身一人荡在永生与朝生暮死间不得上岸,每70年得以瞥见两岸光怪陆离的容颜。有时她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却还怀着一丝渺小的希冀,她不知道那希冀是什么,也许是另一个渡船的人,或是那位船夫悔了心意。你愿意救她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如何找到永生之河。毕竟,通往奇迹的道路数万年来一直在陨落,若是这个姑娘投了河,人类与神秘世界的最后一条通道也将被隔离。
最后一个时代是黑色的,黑铁时代的人类生活在沉睡中。他们在沉睡中谈话、作战、饮宴与交欢。除了做梦,他们在沉睡中做所有事情。曾经有天地之间有一万扇彩虹的大门通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随着人类的堕落,它们也陆续遭到玷污并陨落了。远古诸神生而行走于云上,黄金时代的人们攀登天梯以期与诸神比肩。而黑铁时代的天空与大地是同样的黑色,人类生活在无休止的沉睡中。我的朋友伊索曾讲述过一件发生在黄铜时代的小事,在黑色的时代里,我要讲述故事的另一个侧面。
那时的人类依然有机会进入乐园,然而乐园的四面环绕着冥河。冥河水,寒且轻,即使是羽毛也会在冥河的水面上沉没。每70年——那是一代人的寿命——寒冷的河水便漫上人类的土地一次,一些人被无情的河水带走,另一些人则渡过冥河,进入乐园。河水漫上土地时,雾气遮天蔽日,阡陌山林无一不隐没在白雾之中,而雾中的景色则渐渐明晰,如同水晶一般折射出彩虹的光芒——那是如同水晶一般坚固纯粹的乐园。然而这只会持续几分钟,河水便裹挟着乐园里的种种奇观隐退了,只留下惊恐与欣羡的凡人。
在大地上有一对十九岁的小情侣,如同每一对十九岁的情侣那样独一无二。他们在林间小径追逐,在一次大胆而懵懂的嬉戏中,遇见了这七十年一遇的奇观——泛滥的、通往彼岸的河流。河水中央,孤舟蓑笠,一个看不到表情的船夫从雾中低低地问:“要渡过这条河吗。”看年轻的人儿错愕,他解释道:“船上一次只能渡一个人,河对岸,是永生。你看到吗。”年轻的人不懂得死,又怎么会知道永生的宝贵呢。最终,小伙子推了姑娘一把,两人约定好七十年后再会。若是两人情意不改,姑娘在就水一方等待自己的爱人。小伙子和爱人告别,转身,独自沿着林间小径回到他来的地方——这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小伙子回到了村庄,村里人怀疑他杀死了姑娘,姑娘的家人威胁要对他处以私刑。百口莫辩,他躲进了神庙里寻求修士的庇护。世事悠悠,时光一如流水。年轻的人啊,是不懂得流水的力量的。年轻的人猜到了故事的开头,猜到了故事的结尾,可他们不知道故事怎样发生,又怎样改变了人们的一生。风波早已平息,当年往事的涟漪成了村庄中老人提及往日时的絮语。青灯古卷里,年轻人,已经白发苍苍了。
一个夜晚,月亮如水,夜雾四起,曾经是年轻人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出神庙,再一次看到了他十九岁时看见过的那条冥河。河里,船夫低低地问,“要渡河吗。”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不清河的彼岸,但他知道那里没有人在等待。泪水使他的双眼愈发浑浊,他叹气,转身,独自沿着林间小径回到他来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若是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位姑娘会像每一个夏娃的女儿那样得到不公的待遇,而男人则会得到天外飞来的同情。我已经说过,年轻人不知道故事的力量,他们只在意开头和结尾。故事就像河水啊,我的朋友们,河水的生命是流淌,流淌的河水才有永远的生命。让我们回到那七十年里,看看一个小伙子是怎样变成老人的。
这七十年里,在他的修士师父的指引下,小伙子成为了一个修士。他每天独坐静室,捉龙虎、调铅汞、渡水火,学习修士的秘术。他的师父告诉他,通过修炼,他可以参破生死、望穿因果,进而勘破阴阳,达到永生极乐。在那个时代,世界上仍有不同的门扇通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为了早日在观想中看见自己身在乐园的爱人,小伙子勤修苦练,寻仙问道。他把他的奇遇告诉了师父,师父说,那是一条永生的河流。小伙子问:“那修士的秘术是什么?”师父叹了口气,回答他:“永生之井。”“那什么才是永生?”“活在此刻。”这个年轻人将用自己的一生来明白这个答案。
而此时,冥河畔的姑娘不知道带她前往永生的是一位被惩罚的西西弗斯,能帮助他人渡河,自己却只能徘徊在水面上,只有大雾和永恒的孤独。她问船夫,“不死是什么?”船夫叹了口气,回答她:“不要忘记。”姑娘不愿意一个人进入乐园,她宁愿在水边等待她的爱人。于是她对船夫说:“我来接替你吧,七十年后你再回来,我要在水边等待我的爱人。”船夫一愣,答应了,临走前他告诉姑娘,“你这就会看到不死是什么。”
在静默的打坐中,小伙子终于可以绕过那条河流,窥视到乐园中的景象了。乐园中有奇花异草,红色的大喇叭树、松鼠尾巴花、两米多高的蒲公英,唯独找不到她的爱人。小伙子不悲反喜,是啊,他猜想的爱人一定是在冥河的水边,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他要精进修行,不等七十年期满便于爱人团聚。他时常梦见那条白色的河流——清冷的星辉映在河上,他与他的爱人在长河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问他的师父,“师父,永生之后是什么,和爱人团聚了,那就是极乐是吗?”师父回答他,“不知道。”
“要知道永生之后是什么,你只有自己去看一看。”
船夫隐姓埋名地逃亡,终于还是被抓住。年轻人啊,世界上总是以一种苦役交换另一种苦役。船夫被判处在荒凉的月亮上,永远地砍伐一颗不会倒下的大树。姑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好意落了空,她只是在水边望眼欲穿地等待自己的爱人。日复一日地她飘荡在水面上,她还年轻,但也许她也老了,她没有忘记她的爱人。有一种鸟名为红河翁,可以往返于两界,总是停上她的船头。
世事悠悠,时光一如流水,十五年一晃而过。当年的风波早已风平浪静,姑娘的几位族兄,曾扬言要杀死小伙子的那几个,竟也前赴后继地去世了。小伙子已经成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问他的师父,“师父,仇人去世了,我还要呆在神庙里吗?为什么我反而感到伤感呢?”师父回答他,“伤感是因为你的修行还不到家。不在神庙里你也无处可去。”
“那师父你的修行到家了吗,为什么你还呆在庙里?”
一直都是老年人的修士师父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来教你一首修行人的歌谣。”
“今日重来沽美酒,故人多半丧荒丘。”师父沙哑的嗓子一响起,天地间仿佛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永生是酒,要知道是什么味道,你自己尝一尝去。”
“永生不是井吗?”
“修你的去!”
永生是什么?不死是什么?极乐又是什么?冥河上摇桨的姑娘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世界上的红河翁本有九只,这种鸟蜷缩在云朵上睡觉,发出红色的光。姑娘曾在口渴中喝下了冥河的水,冥河的水有剧毒——会让人忘记一切,所以冥河又叫忘川。如果不死意味着不要忘记,那令人忘记一切的水的确是有着剧毒的。姑娘忘记了她和小伙子的约定,忘记了她是谁。她以为她生来就是苍白的河流上一个摇桨的女孩。红河翁陆陆续续被一个叫羿的男人射死了,每落下一只红河翁,她就以为自己的爱人死去了,哭上一阵子,哭的渴了,喝了忘川的水,又只知道自己是要在河流上给人摆渡的一个女孩了。
小伙子——中年人——即将进入老年的那个人,便一直在静室打坐。他陷入极深的禅定之中,整个世界与他无关,整个世界在他四周化为高墙。渐渐地他不可自拔地跌进了一口深井,在这口井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人,世界上的一切都离他无比遥远。他无力从井中脱身,井的黑暗吞噬了他。他感到极深沉的恐惧,疯狂地思念起他的在水边等待的爱人。“我还能离开这座井吗?”,黑暗仿佛无穷无尽地从头顶与周身汹涌而来,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无比的孤独与痛苦。在这痛苦中,修行人经历了世界上的一切。他看到了曾经的时代——属于诸神的时代、属于先民的时代,也看到了以后的时代——黑铁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每个人都沉睡在无穷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光的洪流从井口倾泻而下,起初是涓涓细流,进而如山洪暴发,如同创世灭世的大洪水,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心智灵魂。他紧闭双眼,流下了热泪,不是因为刺眼,而是这光芒通过了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洞穿了他的心灵。在这道强烈的光芒中,他体会到智慧与慈悲,并且忘记时间,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经饮下了永生的酒——在这一刻他真正地活着,这一刻永不结束,他永远地活着。
当这道光芒散去,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七十年,或许是七百年、七千年。曾经的小伙子从打坐中起身,他已白发苍苍。他想起了自己要赴一个约定。于是他走出静室,月亮如水,夜雾四起,他再一次看到了十九岁时那个年轻人偶然看见的那条冥河。十九岁时,那条冥河的名字叫“性”,而这一次,那条河流的名字叫“死”。他可以去死了,因为他已经永远地活过。河里,船夫低低地问,“要渡河吗。”风烛残年的老人看不清河的彼岸,但他知道那里没有人在等待。泪水使他的双眼愈发浑浊。
然而他的爱人呢?他的爱人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不知去向。在他潜入世界深处的时候,他弄丢了他的爱人。不,即使找到了她的爱人,这段漫长到难以计数的时间又给他们的爱情带来了什么呢?我已经老了,可你仍是年轻女人,而在这世上,我们失散已久。
曾经的年轻人叹气,转身,独自沿着林间小径走向他来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的爱人仍在水边徘徊等待,在这世上他们已经再也无法认出彼此。
永生的河水沉静地流向每一个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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