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3-8-21
- 在线时间
- 94 小时
- 威望
- 658 点
- 金钱
- 0 点
- 注册时间
- 2012-9-18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45
- 精华
- 0
- 积分
- 0
- UID
- 57143

|
我的旅馆上个月死了一个人。尸体是早上发现的。服务员看到门没有关,里面静悄悄的,便推门进去准备打扫卫生。那个男人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表情安详。服务员瞧见有人就准备离开,可就在那时,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后来证实是街对面的澡堂子锅炉发生了爆炸,烧锅炉的李老头直接被炸死了,引起的大火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熄灭。桌上的台灯都被震倒,可男人依然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动静。服务员吓完后,意识到发生了不幸,跑上前去摇了摇男人,然后把手指放到男人的鼻孔前停留了片刻,他已经死了。
关于死亡者的资料和死因我不了解,他只是个普通的旅客。这件事的后果在于旅馆的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一个谣言开始在不大的镇子里流传,旅馆里面有阴魂怨气,害的住宿的人莫名地死去,甚至有人翻出了陈年老账,说十年前同一个房间也发生过客人无缘无故死亡的事件。
我想应该是街头另一个旅馆的老板故意造的谣,旅馆生意好的时候,那个人就喜欢站在自己店门口,朝我这边恶狠狠地看。这下他该满意了,因为这半个月几乎没有人再愿意来旅馆里住宿。我每天趴在柜台里扭着头往对面的浴室大门看,那边正在停业重新装修,夏天的午后总是那么让人昏昏欲睡。
昨天旅馆里唯一的服务员帮我出了个点子。他是个十九岁的男孩,染了黄发,戴着耳钉,但做起事来很勤快。“不是说我们旅馆里有谜团吗,我们就要利用这个来招客人。”他一脸得意地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想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试试,于是便让他放手去办。男孩跑到了另一条街上文印店做了一块广告牌,然后放在店门口。他拉着我去观摩。
只见一张大大的硬纸板上只有一行黑字:“欢迎来当侦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回到了柜台里继续趴着。男孩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玩着手机。又是一个无聊的下午。我渐渐有了困意,闭上了眼睛,整个旅馆里有种持续不断的响声,像微风吊扇的转动,又像是电脑机箱的噪音。某种不安感伴随着声音时而出现,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砸下来,我甚至还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流着口水的狗。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一种不同的声音,带着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给我沉重的脑袋吹进了新鲜的风。我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女孩,之所以说女孩是因为她很年轻,完全没有成熟女人的味道,眼睛很大,五官端正,没有化妆,扎着辫子,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初看起来这个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走在路上能遇到一堆,但我却感觉她长的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只是面容像,我的那位朋友比眼前的女孩要高要时髦,而且化淡妆。于是我对她有种亲切感。女孩推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正看着我。
“要住宿吗?”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就一晚,明天就走。我要去越南探亲。”
“哦,八十块,把身份证给我登记下。”我说。
女孩从行李箱里翻出了身份证和零钱,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低头看着上面的头像:和眼前的女孩并不怎么像,身份证上的她有些胖,剪着短发,有种农村姑娘特有的淳朴。头像旁边是她的名字:橙花。我把钱塞进抽屉,把门牌和钥匙递给了她,喊服务员送她上楼。但橙花接了钥匙站在那里并没有想走的意思。我问她还有什么事。
橙花指了指门口那块广告牌:“那个是怎么回事。”
我决定如实说:“大概一个月前,二楼204房间有个房客死掉了,我想大概是心脏病之类的。不过那之后便没人愿意住那个房间了。这招是用来招揽客人的。不过我还没想会有谁特地为此过来。”
橙花听了,把门牌和钥匙都还给了我,说:“我就要住那一间。就住一晚。”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服务员的这个点子或许真的有用。我一声不吭地给她换了204的钥匙,服务员帮橙花提行李上了楼,他还得意地回头朝我吐了吐舌头。“还是个孩子。”我继续埋头打瞌睡,准备晚上看看电影碟子。那天晚上男孩九点多下班走了,我打开折叠床,半躺着开始看一部九二年的香港武打片,大部分的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旅馆里的客人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整个旅馆安静地有些过分,每次一想到后半生大概就会在这里沉闷地慢慢度过,我便止不住地产生抑郁。就在墙上的钟指向十点时,天花板上传来一阵“咚咚”声,过了一会儿换成某种翻东西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停止。我忽然想起头顶就是那间死人的房间。时针指在十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失去了耐心,站起来爬上楼梯,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204的门牌上有很多灰尘,我还看到了一点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斑。要多请个阿姨来做清洁了,我这样想着。事实上从发生了那间男人死亡事件后,就像染了霉气,唯一的打扫阿姨请假回了乡下,再也没回来。招了几个月也没再招到人,卫生问题都是我自己负责解决的。我敲了敲房门,里面的闹腾声戛然而止,门打开了,里面的橙花有些气喘,脸绯红。她靠在门上,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楼下就能听到乱翻东西的声音。”我问。
“你想知道吗?进来看看。”橙花邀请我进了屋子。
当我快要走到床边的时候,橙花忽然换了一副神秘的表情,她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悄悄对我说:“嘘,他正在床上躺着呢。”这句话让我听的汗毛竖起,我望了望床,上面什么也没有。“看他睡的多安静,呼吸很轻,而且有规律,身子微微蜷着,一只手贴着脸,另一只手藏在腿缝里,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早上忽然死了呢。”我看着她说的很陶醉的样子,忽然明白她是在吓唬我:“你骗谁呢,那人早就被人运走了。”橙花坐到了床上,笑了:“有点想象力吧,不然怎么做侦探。”
“那先说说你在翻什么东西吧。”我对她说。
橙花把我拉到了卫生间,指着垃圾桶说:“就是那里。”我看着那个垃圾桶,里面什么都有:用过的餐盒,擦屁股的纸,扔掉的食物,还有很多塑料袋和一次性牙刷。“你就翻这东西翻了半个多小时?”我略感恶心的同时表示不相信。橙花说:“做侦探就是要不放过每个角落,刚才我还爬到床下面看过,就算是一晚上的侦探。”“要有线索,警察早找到了,他是自己死的,不可能是他杀。”我觉得这样对一个女孩讲道理显得自己很傻。可橙花根本没理会我这句话,她继续说:“这个房间自从出事就再没有人住过吧,卫生都没打扫过,旅馆还真够懒的,难道不该在我入住前清理下吗?”我不住地点头,这点上是我没理。
“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才翻出了这个。”橙花的表情从刚才的愤慨忽然转变成得意。她从床下面拿起来一样东西,我仔细看了下才分辨出那是什么:一盏沾着灰尘的煤油灯。
我见过这种东西,却早就忘了什么时候见过,实在太久远了。“它就被扔在垃圾桶的最底下。”橙黄说。我承认自己被那盏灯吸引了,白色的玻璃灯罩里有一根直直的棉绳灯芯,铜制的灯头上拴着细铜丝做把手。灯头四周做了很多爪子,旁边有一个可控制棉绳上升或下降的小齿轮。下面的灯座内注满煤油,棉绳把煤油吸到绳头,就像刚吃完饭的孩子的油腻手指。
我努力在回忆里搜寻着在哪里见过它,为自己的健忘而懊恼,但就在某个时刻,仿佛一道灵光闪进脑子,一幅画面出现眼前:屋子外是农村黑漆漆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外婆那时还没有到风烛残年,她的身子依然健壮而柔美。外婆擦起一根火柴,然后凑到煤油灯上点燃了灯芯,忽明忽暗上下跳动的光便出现了。我望着它,觉得那白橙色的光就像是某种潜在的希望,或者说是神谕。我为找到了失去的记忆而满足。
橙花估计看到我在发呆,过了会儿才说:“一个中年男人旅行时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而且把它塞进了垃圾箱里。”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找不到一个理由。橙花继续说:“我倒是有一种解释,也许这是他的嗜好,走到哪里都会带上这东西。说实话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种灯。他知道自己会死在这个旅馆的这间屋子里,所以他把它扔了,然后很没牵挂地死掉。”
“这只是你的猜测。不过我也听说后来法医说那个男人死于突发心脏病。”我说。
橙花点了点头:“是的,可以预知的,睡眠中的心脏病。也许痛苦万分,或者什么也不知道,就那么死了。”
我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的橙花,忽然觉得她比外表的模样要老一些。我有些不喜欢这样,也不喜欢谈论死亡这个话题,虽然死亡是个很严肃的事情,有些人天生为思考它而活着。我只是很害怕它。我对她说:“别想这些了,你不是明天要坐飞机去越南探亲吗,早点睡。现在讨论这些没什么意义。”橙花再次点头,我跟她说了再见,便下楼了。
当我躺回店门旁的折叠椅,发现碟子还没放完,便继续看起来。那群古代猛汉们还在没完没了地互相厮打。看着看着忽然走神了,我有种幻觉,眼前出现了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身影,我只在尸体被人搬走时看过他的脸一眼:确实没有想象中死亡时的那种痛苦表情,僵硬而白色的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似乎临死前还在做美梦。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火柴,轻轻划了一根,把煤油灯点亮,然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带着死后的那种笑容。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吓的回过神来。橙花提着那盏煤油灯,站在我面前,正捂着嘴笑。
“这么晚不睡觉,提着这鬼东西下来干什么。”我说。
橙花说:“实在睡不着。”她指着手里的灯:”里面还有些煤油,你说能把它点亮吗。”
我从柜台抽屉里翻出来一个打火机,递给了橙花。她把煤油灯放在门口的地上,然后蹲下身子点燃了灯芯,它亮了:一种稳定而微弱的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包括门外的街道。但我却恍惚觉得那光亮离自己很远,遥远的就像在天际摇曳。橙花很满足地站起来,凝视了它很久,然后跑到门口,贴着玻璃往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阵,转身回到柜台边,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你在越南有亲戚?”我决定找个话题和她聊聊。
“恩,姑姑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去越南看她。”橙花一副渴望的表情。
“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家里怎么没有人陪着呢。”我说。
橙花说:”怕什么。我本来就准备独自去探亲。想想一路上能遇到很多以前没遇到过的事,就像今天这样。多好。而且据说越南很好玩的。”
“那回来时如果有机会你还可以住在这里的。”我的视线转移到那盏煤油灯上,我觉得煤油快要烧尽了,它发出的光亮越来越微弱。
“好。而且明天早上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真是期待。”橙花又兴奋了。
“坐飞机有什么好期待的,小心晕机,从上去一直吐到降落。”我说。
橙花憋着嘴说:”才不会呢。你想啊,地上街上多脏,全是灰尘,还有黑压压的人群,走在镇子里不知不觉就会被淹没了。坐上飞机,飞到云上面,地上的人,灯光,房子就成了小小的虫子。在天上多好,能能摸到的是云彩,能看到的是刚升起的太阳。”
我不想再打击橙花的这种美好想象,对她说:”你长的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橙花听了笑个不停:”这种搭讪方式太古老了。”
“真的。我和她就是在飞机上认识的。那是五年前了。”我说。
“继续说。”不管是不是杜撰,橙花有了兴趣。
“她坐在我旁边,虽然说长的和你有些像,但是打扮可时髦多了,戴着项链,烫了卷发,穿着不知什么牌子的披肩和毛衣,正盘弄着手里的一包女士烟。我就是被这样的她吸引了吧,主动和她打招呼,我俩聊得挺投机,后来互留了手机号码。她住在另一个镇子,说实话我和她只见过那一面。之后的日子,我俩开始通信,诉说生活里的烦恼与幻想。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信里都开始提到一个地方:日格瓦拉。我和她约着去玩。”我觉得自己说这么一长段话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自言自语。
“后来呢,你们去了吗。”橙花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在信里说下个月去,她便会说再等一个月。当她告诉我准备好时,我就会忽然有些急事。我觉得是我们都缺少某种行动力,事实上我是又渴望又害怕和她再次见到。就这样讨论了一年多,我和她还是没有去成。我的心里告诉自己,也许第二次见面就能发生些什么,或者能把我和她拉的更近。日格瓦拉不过是个地点而已。但事情总是往后拖,我始终没有完成这个心愿。结果可想而知,这样的通信大部分不可能维持一生。渐渐的,淡漠了,我和她的信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了联系。连手机号码都在某次换手机时弄丢了。我记得应该是她没有回我最后那封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感染力的信。那是我夜里花了一个小时伏在这个柜台上写出来的。”
橙花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她叫什么,难道也和我同名?”
我因为这个问题再次陷入捕捉记忆的痛苦泥潭。我记得她给我手机号时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只是用一个奇怪的符号代替了。后来我曾经在信里问过她,她在下一封回信里告诉了我。我觉得自己记住了,可现在我却没法一下立刻想起,虽然我觉得自己总会想起。脑子就像塞满泥土,喊不出她的名字,我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健忘,于是说:”反正不叫橙花。”
“哦。”橙花对这个话题没有了兴趣。她扭头看了看门口的煤油灯。我也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发现它就在那一刻暗淡下去,最后完全熄灭。整个一楼除了远处电视的雪花屏幕闪个不停,再没有其他光亮,我俩没再说话。
橙花在昏暗的柜台坐了一会儿,起身对我说:”不早了,我上去继续睡觉。等从越南探亲回来,我给你讲讲越南的有趣事。”
我重新躺在折叠床上,看到橙花模糊的背影在黑暗里往上攀爬,最后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剩下的只是她很轻的脚步声,房间的关门响动,以及一些细微的分辨不出行为的琐碎幻音。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快中午。
确切地说那是比睡眠更深的昏迷,我是被店里的服务员男孩摇醒的。我睁开眼睛,迷糊中眼前晃动的是几个警察和一个中年妇女的脸,他们对我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几张嘴在不停张合。直到其中一个警察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我眼前时,我才彻底清醒,照片上的女孩是她,是橙花。我有些莫名的慌张,这个场景与男人死的那天很相似。中年女人用急切的语气问我:”老板,你见到过这个女孩吗,她失踪两天了。”
我冷静下来,说:”见过,她昨天来住了一晚,说是今天早上坐飞机去越南探亲。”
“去越南探亲?她从小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这个镇子啊,而且我们家在越南根本就没什么亲戚,所有的亲戚都在镇子里。”女人显然认为我在撒谎。
旁边的警察同样用怀疑眼光看着我,我摊了摊手:”带你们上楼,她或许还在房间里。”几个人走的很快,服务员敲了很久门都没有人搭理,便用钥匙开了门。开门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死去的橙花躺在床上的画面。
进了屋子,我们找遍所有角落都没有看到橙花。床上被子叠得很整齐,窗户打开着,微风吹了进来,房间里空气新鲜而凉爽,闻不到平日那种人刚睡醒时的薰臭味道。”她已经走了。”我对他们说。中年女人的表情既焦急又很不甘心,我想她一定是橙花的母亲。“什么时候走的。”警察问道。”不知道,在我醒来之前。”我回答后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橙花可能已经在一架飞机里了,又或许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女人已经哭的像个婴儿:“她一定是疯了。”我安慰她说:“再看到她,我会通知你的。”女人留下了她的地址与手机号。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也不知道橙花有没有被找到。
当我从公安局接受询问回来,发现放在门口的煤油灯不知道被谁踢到了墙角。我弯腰重新捡起它,放在了柜台上。第二天,我跑了很多地方,终于在一家五金店发现有煤油卖。老板问我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对他说用来点煤油灯,老板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从那天起,我一到晚上就把灯点亮,摆在店门口。黑夜那微微的光亮仿佛一直照到天上。我开始习惯盯着它,才能渐渐入睡。梦里橙花会不时出现,她从渐渐着陆的飞机里走出来,去探望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国度与亲人。
有一天,橙花从越南探亲回来,打开店门走进来,依然是那副打扮,扎着个辫子。她坐到我身边,跟我说说异国的风光。那应该是我这样一个沉浮在镇子里的男人为数不多的期望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