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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舅舅的红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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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6 16:50: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舅舅的红衣衫是件官袍,远远的看,官袍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我透过窗户,看见这团火从马车里轻盈地飘下来,飘了过来,似乎直扑穿越窗户要把我点燃的火焰,便条件反射地松开手,摔倒在地上,但我总觉得,这团火焰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让我感觉身体里确切说是脑子里有一个东西正在膨胀。我开始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见它,看见了舅舅的红衣衫,莫名其妙的惶恐转瞬间过后所带来的窒息错觉,不仅仅是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很不安,惊恐万分地看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舅舅,他步子稳健却轻巧,一阵风地来到了大厅。舅舅显然看见了我正躲缩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唤了一声我的乳名,舅舅见我躲闪,迅速伸手过来,稳稳当当抱起了我。舅舅用他那张散发出难闻气味的嘴巴,亲了一口我的脸蛋,根本不理睬我的哭哭啼啼。舅舅离开我家后母亲指责说,你真不知道什么是好歹,舅舅疼你才亲,你这样大哭小叫,败坏了大家的好心情。母亲哪里晓得我只是非常讨厌舅舅嘴巴里呼出的恶臭气体,只是对舅舅身上红衣衫的畏惧,和向往得到它的矛盾心理。我想得到这件红衣衫的理由之一也是为什么我们只能穿灰色衣服或色泽暗淡没有一点儿生机勃勃的旧衣衫。我曾经好奇,舅舅身上的红衣衫为什么总亮泽如新,它到底是用什么布料染织的?它的红颜色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摸它便会灼伤人。没过多长时间,舅舅又会来到我家,他是母亲的弟弟。由于舅舅不让他的红衣衫脱下来,我感觉在屋子里的气氛并不温馨,大家明显客道地交谈着,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打量过母亲的眼睛,它每每落到或者说不经意把目光瞥了瞥那件红衣衫,便触电般弹开,害怕丧失了亵渎它的尊严。平心而论,舅舅穿着这件红衣衫,他整个人变得高大威猛,一副令人怯步的高贵,相比之下,母亲身子突然间缩短了似地,而我用唯唯诺诺的表情,躲在母亲后面,也显得更渺小。舅舅每次来,会带些礼品,有母亲喜爱的首饰和布匹,也有母亲嘴里说不要却把手伸得有点儿急不可耐的钱币。但是舅舅不会给我奢侈的玩具,他常常用玩物丧志的戒条在母亲面前矫正或教导我的未来。偶尔玩会儿玩具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说的这句轻松话立即招来了舅舅的愤怒,他声音无比洪亮地说,难道咱们家的献可,将来就得像蓬头垢面把腰弯得像一张弓那样的下贱人,当一个在主子面前察言观色大气不敢出的仆人?
  舅舅给我的一些书,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们存在的蛛丝马迹了,它们从来提不起我的精神,总让我犯困,我没把它们躲迷藏或呆在哪个旮旯当做一回事,不见了就不见了,看见了反而烦心,上面的字传递我的只有一个信息,就是嗡嗡嗡地使我脑子胀痛得难受,不搭理不去翻阅它,嗡嗡嗡的烦人声音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不得不面对它,即我无法像舅舅那样从浩瀚的书册中走出一条让家族荣耀辉煌的路径,她不得不让舅舅也面对这种现实。舅舅依然身着那件红衣衫,现在我已经知道它是件官袍了,我仍然愿意把它当做件红衣衫看,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梦寐以求地幻想着自己也会有这么一件红衣衫,但它的确是件官袍,我不可能穿得上,官袍对我来说只能是遥遥不及的幻想。
  我是二十岁的年青人时,畏惧那件官袍没比年少无知时来得少,我远远地端坐在舅舅面前,眼神战战兢兢,与母亲的一样,害怕直视那件官袍。
  在舅舅的奔走下,我谋到了一件差事,这件差事却是舅舅和母亲不敢提及的,仿佛一说起它就掉到了一件丑事当中,使他们颜面顿时无光。
  “这是没办法中的路子,总不能让献可一事无成地在家呆到死,再怎么说出门去做事对献可也是个锻炼的好事情,积累些生活阅历对献可的将来或许很重要。”
  母亲知道舅舅的这番话,里里外外透露出对我霍献可烂泥糊不上墙的无奈,和对无药可救之徒暂留仅有的一点点颜面。
  我不想在这儿过多描述当仆人的艰辛,谁都知道看人脸色讨生活的日子很难熬,不过我当仆人的这段境况还不至于太糟糕,无论如何,我的主人在对待我时也得思量一番我舅舅的存在,因此我仍然被舅舅的那身红衣衫的威慑包围着。从主人的嘴里,也从他那身半绿半红的官袍换成了与我舅舅一模一样的大红袍的变化下,我逐渐了解到官袍里的颜色,其实象征官级品级的不同。
  “你仔细看一看,献可,你难道没看出我这身红官袍与你舅舅的比起来,是有不同的吗?”
  我已经习惯了仆人该有的卑躬屈膝,我保持着身体前倾直不起腰的姿态,脸上堆起老练的微笑,怯声怯气地说:“可能是我眼拙,它们其实一模一样。”
  主人顿时大笑起来,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对我缺乏细微观察的轻视,我猜想,对方假如不是念有我舅舅的情面,立即会把傲慢和轻蔑,不遗余力地喷笑到我的脸上。
  “从颜色浓淡上看,我的这件略浅,你舅舅那件红得深,你可能还没发现,上面的纹理也是不一样,实话告诉你,每一品级的官袍上都有纹理,它表示着官品大小,不过颜色也考究,也显示官品和级别。”我在对方的示意下,凑近了目光,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清楚,况且我一直没认认真真看过舅舅那件红衣衫上的纹理是怎样,但是我“哦”的恍然大悟表情,让主人觉得我对刚刚的粗心大意很愧疚而感到欣慰,他亲切地叫我坐下,在执拗不过我忐忑地坐下时,他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你舅舅的官级大我半品,而我先前的那件半绿半红的官袍级别比此刻的这件低一级。”我感到如坠雾中,对他所描述的时大时小弄得晕头转向。他见我一副茫然不知所措样子,就高兴起来,并夸耀我说,“从你当第一天仆人起,我便看清楚了你是个做事稳重持有好态度的人,这是一句中肯的评价,我挺喜欢你这种矜持,你应当读过书吧?”
  “识得几个字,但没读好。”
  “仆人大都粗俗愚蠢,像你这种读过书的,干这种差事,只能算件挺委屈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的同情心是油然而生由衷而发还是不过场面上的客道假话。
  主人渐渐地喜欢上我谨慎小心而做事非常勤恳的稳重态度,出门办事时偶尔会叫上我当做他的跟班。从此之后,跟着主人,我大开眼界,我进过王侯贵胄的府宅,被它们的气派震慑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我向往,我更自卑,我被迷住了双眼,也彻底屈服。虽然没去过皇宫,但是从那些王侯贵胄的奢华中,我想象皇宫的每一寸土地上应当铺设了黄金,映入眼帘的除了真金白银,便是珠宝玛瑙和钻石。皇宫在我想象当中就是一个无比奢华,奢华处处的宝库。
  我很知趣,也很自觉,远远地站在皇宫外面,等待主人去上朝。在皇宫外面宽敞的平地上,停满了马车,我猜不出一排排装饰豪华的马车当中哪一辆是舅舅的,我对马车车夫说,上一回在这儿时,远远看见我舅舅的马车停在前面,没有过去看一看或问候一下,以示外甥对舅舅的敬重,请那个仆人传递我问候过的敬语。马车车夫嫌我说话啰里啰嗦,他样子不耐烦地说,这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你大可走过去和他们攀谈,散朝了,我会对主人说明白,若是你舅舅邀你去,就别惦记这儿,主人原本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马车很多,样子都差不多,没大的区别,我认识舅舅马车的跟班和马车夫,只有瞧见他们,便能找到舅舅的马车。我找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舅舅的马车,心里很泄气。我慢慢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唤了我一声:“那个人、那个眼睛小的!”
  我眼睛的确小,我听见了有人唤那个眼睛小的,才知道是唤我,可我不认识离我不远的马车窗户探出脑袋的人,他见我伫立,把手伸出窗户,挥着,说,你快过来。
  我瞥见他一脸好意,或许他也似我这样的某个官员的仆人,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慢步走到马车车窗下,问他,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主人。”
  我觉得挺无趣,我压根儿不想和陌生人攀谈。
  “你能上我的马车里来吗?”
  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义和他的用意,变得拘谨起来,大概是我已经养成了这个职业病吧。“您没上朝?我刚刚把您当做您的仆人了。”我说完并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但我仍然没打算登上他的马车。
  “没什么事情,你不要拘谨,我只是觉得咱们投缘,便邀你上来,说上一两句话。”
  既然对方如此热情,态度这般诚恳,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马车比我主人的要宽敞些,里面的装饰可以透露他的富有。在马车的壁上,我看见一件红衣衫挂在那儿。他说那是他的官袍,它其实就是件大红袍。所以我顿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起来。
  “我说了你别拘谨,你不要被我的官袍震慑住,我只喜欢随意,和心无芥蒂。”
  “您怎么不上朝?”我找了个话题,使自己摆脱掉内心里的惶恐,以免让对方心生厌恶。
  “我在需要的时候上朝,平常可以不去。”
  “我不明白。”
  “你以后慢慢就明白了。”
  “我明白了对我来说没多大作用,是这样说吧?大人您该如何称呼呢?”
  “来俊臣,你直呼我的名字也行,你刚刚说没多大作用这句话我倒不赞同,俗语说得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哪个人不会有突然发达发迹的时候啊?”
  来俊臣看见我一脸惊恐,便笑了笑,说:“你莫要慌,你无官无职,我才不会把你作为告密的对象,况且世人对告密者的行为大都产生偏颇看法,并非如是,并非如是。”来俊臣又笑了笑,“你对告密这一行当根本不清楚,如果圣上不对被告密者有隙,你再精雕细刻,浓墨重彩地诽谤,都无济于事。”来俊臣见我恍然大悟,又说,“我只是替圣上排忧解难,办一些棘手事情罢了。”
  来俊臣见我瞥向壁上挂着的红衣衫就说:“你喜欢它?”他看我摇摇头,果断说,“看得出来,你羡慕穿大红袍官服职务的,你眼光中散发出的神采,已经不遗余力把这些都告诉了我。”
  “我这辈子恐怕无缘与此。”我边说边用手指红衣衫,我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就突然没了胆怯,渐渐地我觉得,来俊臣不是人们所描绘的那样,一个凶神恶煞之徒。
  “霍献可,你说错了,你缺少的是机会,谁能真正理解机会这个概念的真谛呢?”
  我没有对来俊臣能念出我名字,感到意外,仿佛我已与他相交了很长一段时间,属于志趣相投的挚友。来俊臣所说的机会,其实我挺容易理解它的含义,就好比我做了主人的仆人,随他出入了多个高档场所,才有机会见识什么是权贵和富豪,也才有机会能这么近的距离与人人闻之莫不惊恐万分的来俊臣呆在一个马车车厢内。
  “我能有这样的机会吗?”我边说边用手指向他的红衣衫。
  来俊臣看见我这个动作是出自内心,不含做作,会心一笑,他说:“有!肯定有,因为我能帮助你,这就是机会,可是,你不稀罕不认为这是机会的话,那霍献可你,将真正穿不上大红袍官服了。”
  平心而论,他的表情再加上语气,说上这句话后,立刻拨动了我的心弦,是我浮想翩翩萌发了能穿上它的欲望,是我重新正视在小时候便有了的熊熊火一样的欲望。
  紧接着来俊臣转换了一个话题,只有挚友间才会无所不谈地把如何认识并与圣上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经历。他侃侃而谈时见我瞪大了眼珠子,便笑着说:“霍献可你可要打消这个念头,实不相瞒,你这副小眼睛像老鼠一样的长相永远激活不起圣上体内的欲火,这是你必须明白的现实,偶尔独自在屋子里幻想那也是你自个儿的事情。”然后他又说,“当时我很害怕,担心那娘们,哦不,是圣上,我担心圣上完事后会叫来刽子手说,把他剁了,喂狗。所以怎么形容呢?这或许也是我至今为止,或将来永远的决定,我当时手脚被绑住,光身子躺在那儿,我当时,哦不,应当是完事后被松了绑,穿上衣服时我暗自决定,来俊臣这一辈子,就替圣上活,就替圣上办事,她想除掉哪个,我来俊臣,一定把这个事情办好,我心甘情愿当一辈子这样的告密者!”
  我不得不补充一句,来俊臣真如他的名字那样,面目俊朗,高鼻梁,大眼睛,饱满的额头,假如没有胡须,倒可以挺容易扮成女相。
  “我不知道能否当上告密者?”我说完,面红耳赤,手心里直冒汗。
  “能,你能,你肯定能,其实这事办起来挺简单,但是有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那就是要狠下心,当初我纠结过,可是转过一个角度,你想啊,我是替圣上办事,再怎么狠心,也属于合情合理,若是狠不下心来,辜负了圣上的一片热忱,这才是最失败的人生!”
  “您说得极是,心都属于圣上,这颗狠心就是对圣上最大的良心。”
  我把狠心等同于良心的说法立即博得来俊臣一番赞赏,他说谁能否定霍献可的前途,霍献可就是当今世界上的明白人。
  出于时间上的原因,我们不可能再尽情地热聊,他认认真真问过我是否愿意把握这个机会,看见我非常严肃地点头应允,才把他招我过来的真正原因说了出来。来俊臣见我并没有深感震惊,反而冷静地看着他。来俊臣一会儿摇了摇头一会儿看了看我,他用笑腔说,你可知道我多担心,担心你会立刻拒绝,今天真是个顺心的日子,遇上了一见如故的霍献可,又把终日压在心头上的石头搬掉了,圣上当初没有采纳我的告密,并用教训的口吻数落了我的肤浅,圣上说得很对,我的告密缺乏可信性,或者说它不痛不痒,而作为他的仆人,把告密信呈上了,我们就能慎重其事,使它顺利进入到审讯程序中,并且办起来,轻轻松松,完全可以堵住那些说是非,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冠冕堂皇的大臣的嘴巴。
  如果我把主人告密了,被周边的人说成个龌龊者,我心里没有一点儿愧疚,那是假话,为了这件事,我当即与舅舅闹翻了,他不但朝我吐唾沫,也翻白眼。我没敢驳斥,也没吱声,默默地远离了疏远了他。我也知道母亲听到我做了件无情无义的事情,从此之后深居简出,她尽量少出门,是受不了有人会在她身后说一些戳脊梁骨的恶毒话,说她生了个鬼,这一辈子唯一生下的却是个鬼!
  我几乎成了过街老鼠,所以在看见来俊臣又一次向我招手时,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由于我和他是世人所说的属于同类,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立即涌了上来。
  “霍献可,我该怎么说你啊!连圣上也觉得你霍献可不是当初告密时那个勇气百倍的霍献可了,你就情愿穿上这身淡绿色的官袍?你的大红袍你怎么就没去动下心思来得到它啊!”
  “怎么说呢?”我思量片刻,说,“对朝中大臣,我大都不了解,我乱点鸳鸯谱,惹火了圣上,我霍献可算什么东西,我霍献可的脑袋,也保不住了啊!”
  “明哲保身,你明哲保身了,你知道这样多么危险可怕,它只会害了你,你难道不清楚你应该去做些什么?”
  “我也很急啊,找哪个人开刀?我总不能把舅舅告密了!”
  “霍献可!”来俊臣脸上堆起了笑,说,“不能让圣上觉得你是个三分热的人,你得趁热打铁,现在我把手头上的一件案子交给你,让你历练历练,我呢,就在暗中指画指画。”
  来俊臣又给了我一次难得的机会,这一回,使我逐渐明白告密者不单单只是个告密者,该学会一套审查官员的技能。当时我,真恨不得喊来俊臣一声爹,但是我爹去世早,来俊臣肯定会对我这种热脸贴他冷屁股的好意误会,我仍然欣喜若狂,冲着他,行了个大礼,才跟随他来到一间密室。
  来俊臣在路上把该学会的细节完完全全告诉了我,并嘱咐了一些应该注意的细稍末节,总之他,滔滔不绝,似乎也把所有技能都交给了我,在我准备走进密室时,来俊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你的了,记住,千万别滋生慈念,把他看做一个真正的囚犯,犯下逆天大罪的囚犯,准没错!”
  我用了很大力气,推动着眼前这扇门,门在推动过程中,磨蹭出来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很难受,它不是锅与铲碰时的难听声音,也不是将手在地上磨,擦出的细微却恨不得立即捂住耳朵去遮开的难听声音,它似乎介于那两者之间,是会搅乱一个人心情的魔音。我没有把门完全推开,刚刚发出的磨蹭声音就像个吸盘,把我的力气吸没了。我闪进了门,回头看了看,没打算把门关住,我不想让我的心又一次受到魔音的刺激。
  我在原地伫立,看了看不远处身着囚衣的男人,他看上去像个疯子或精神病人,散乱的头发很脏,我猜想它肯定臭了。屋子里有一股难以形容准确的味道,怪怪的,似臭非臭,也像馊了的饭菜,难闻的酸。我本想捏住鼻子,但不想门外的来俊臣看见一个捻着鼻子的人去审问犯人。一会儿后,我觉得有点儿适应屋子里的味道了,朝那个已经转过脸用惊诧表情看着我的犯人走过去。
  我对犯人如何来了这儿,来这儿之前中丞的官职不感兴趣,但我在进到这间屋子之前对中丞这个高级官职,无比敬畏,我算什么呢?我只不过一个大气不敢出的普通百姓,我骨子里仍然留有清晰的普通百姓的印记,我只能远远看见一个中丞官职的人走过来,没等对方靠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了。而此刻,我能看得见的一个中丞官职的人,模样和街头上的乞丐无异,他惊诧,惶惶的目光,看着我,脸上尽是饥饿及惶恐的写照。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和咬文嚼字时的字正腔圆,像一盆泼向一个头脑发热的凉水,刹那间,我的手,便微微地哆嗦抖动得厉害了。
  门外对方咳嗽声,立即壮大了我的胆量,我气势汹汹走到囚犯面前,我们如马上开斗的公鸡那样,互相打量对方。
  “你老老实实服罪吧,不要惹恼了我,相不相信,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厉害!”
  “你算什么东西。”他说完,干脆闭上了傲慢的眼睛。
  我生气了,我很生气,我必须把他看成一个乞丐,乞丐是没有资格傲慢的!我快速绕到他背后,从背后把他拖倒了。
  囚犯慢慢地爬了起来。他显然没有力气,肯定打不过我,他只是个书生,耍耍嘴皮子还行。囚犯慢慢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到他坐的椅子前,瞥了瞥我,他坐好后把身子挺直,又瞥了瞥我,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命不好,就像骑着恶驴被掉下来,脚又被挂在脚蹬上,于是被它倒拖着。”
  他把我比作恶驴,好啊,我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绕到他背后,我再一次把他拖倒在地。这一回我没有立即松手,牢牢地拽着他,在屋子里拖着,一圈又一圈地拖着,直到我拖不动了,才松开手。我对他把我比作恶驴的事情耿耿于怀,我打算歇一口气再拖,他沉重的脚镣在拖动时,已经嵌入了他的肉里,我恨不得在拖动当中,脚镣把他的烂脚骨头拖裂了才好。我气喘吁吁告诉他,我的身份是皇帝的使者,圣上还没打算杀你,不过我会禀告圣上,就说你这个囚犯,大逆不道,竟敢侮辱圣上是头恶驴。
  “卑鄙。”囚犯说完,脸上又布满了惶恐。
  “我就是个卑鄙无耻!”我不依不饶地看着他说。
  或许是他真把我当作了卑鄙无耻之人,会在圣上面前诽谤他,最终使他身名俱败地死去。
  我猜对了,他语气平和了许多,他说做人要讲良心,“我落成了阶下囚不能不说是我应得的全部罪过,我唯一罪过就是心里仍然贪婪,得了些不义之财,实不相瞒,我除了受贿,没别的罪过,想必你在官场混迹过,难道不知道官员们是如何敛财的!难道不清楚他们在敛财上都具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本领?难道你不否认官场中真正清白的人几乎是没有?”
  “我知道,我当然什么都知道,我们今天不扯这些,你老老实实把谋反的事情认了!”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做事应当晓得轻重,如果一定要我的头,何不立即把它锯掉砍掉,不要逼我承认谋反。”
  “这可是圣上的意思,你糊涂了吗?圣上所想要的就是你谋反的罪证!”
  “我比你更清楚圣上的为人,我是在朝堂上唱了反调,让圣上颜面尽失,才落了个这下场,一个连忠言也听不进去的人,只能听得进去那些阿谀奉承的假话,我糊涂?我糊涂了才好啊!”
  “你失职渎职,是肯定的!”
  “好吧,我知道再耗下去,没完没了,失职渎职的罪过,十官九犯,定这个罪,我无话可说。”
  审讯进展得令我感到有点儿不适应,根本没有来俊臣当初所说,这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我霍献可真是运气好,居然稀里糊涂就把这块硬骨头咬碎了。
  圣上很满意我审讯这件案子的结果,我得到的奖赏除了有一套淡蓝色的官袍,就是能上朝的资格。在朝堂上,我站在来俊臣身后,有时来俊臣不上朝,我便鹤立鸡群地站在官员们的对面,不知道是我长相丑陋,还是这身淡蓝色官袍在他们眼里很微不足道,自然而然的隔了一段距离,这也倒好,我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心里仰慕已久圣上的容颜,不必受到窃窃私语嘈杂声的干扰。
  渐渐地,我察觉,朝堂上剧烈的争吵,有时候胜过街头妇人们的泼辣,争执由头可以是任何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但争执转变成叫骂时,热闹场面上的人已经不把争吵的缘于放在心头上,仿佛情节进展得像奔腾的河水,不在意事端,尽情于把对手逼到无法反击的地步。
  我曾经观察圣上的表情,她似乎已经麻木,高高的坐在皇座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有时也会从皇座上起身,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仔细聆听争吵的观点,假如圣上不耐烦了,就会支使一个宦官,让他大喝一声,教训大臣们,成何体统,撕破了官袍是要杀头的!
  有一次,来俊臣在暗中收罗了一个叫樊甚官员不胜枚举的罪证,只等待他在朝堂上发怒,作为检举他的借口,而来俊臣要樊甚发怒的理由很容易办得到。那天来俊臣向我招了招手,把嘴巴凑近我耳朵说,你让那个叫樊甚的发发怒,我知道你轻易做得到。我顺着来俊臣手指方向望去,他所说的樊甚是个站在我舅舅左边的胖子,他也穿了件与我相似的淡蓝色官袍,不过我还不认识我舅舅右边站着的那老头。
  我冲着脸色非常难看的舅舅行了个礼,他想躲躲闪闪,可朝堂上没有能迅速离开的方便之门,舅舅把目光转向别处,他听见我轻声叫了舅舅,样子尴尬极了,忽青忽红的脸色让我想到了还没有全熟难看的果子,他左边的樊甚和右边的老头却惊诧地看着舅舅,老头脸上的惊诧表情转瞬间消失了,他似笑非笑,心静如水地站在原地。樊甚把目光直直的看着我,他这副样子真是难看极了,仿佛一不小心,有只苍蝇飞进了他的嘴里,他的脸抽搐着,打量一只怪物那样目光奇异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把我看得极不舒服。
  “我的眼睛是小,你却长得像头蠢猪。”我不假思索说,我只想让樊甚把这副可恶的表情和轻蔑的念头,迅速收敛住。
  “你是裴行本大人的亲外甥?”胖子没有计较我骂他蠢猪,但是他这句询问的语气简直就是否定了我是裴行本大人的外甥,或者说我根本配不上去当裴行本的亲外甥。
  我把这种观点说出,樊甚立刻大笑不止,紧接着他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居然是裴行本大人的外甥,你居然称呼裴行本大人为舅舅,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天大的讽刺!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其意。
  “裴行本大人是国之栋梁,而他的外甥却是个廉不知耻,以诬告将他人的生命当做升官发财筹码的畜生。”
  “你再骂我一句畜生,相不相信我在大庭广众扇你耳光!”
  “畜生!”
  “啪!”的一声,我的手扇在了胖子的肥脸上,很清脆,很响亮。
  朝堂上寂静无声,所有人,也包括圣上,把目光投向了我这儿,他们不知道樊甚怎么突然遭到了霍献可扇的耳光?
  我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樊甚,又看了看怒不可遏的舅舅,和他身旁的老头,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慌乱了,傻傻地伫立在众责的目光当中。
  来俊臣大声说了一句,他抑扬顿挫说,霍献可当众扇了樊甚一记漂亮的耳光,勇气可嘉,圣上应当褒奖霍献可。看见圣上一脸疑惑,来俊臣快步走到我身边,轻声对我说,赶紧把你所知道的一切,禀报圣上,揭露樊甚贪婪行径。
  我如梦初醒,走到阶梯前,冲着阶梯上皇座前站着的女皇,行了个跪礼。我语速极慢字正腔圆地禀报道:“小臣实在是看不惯一个大贪官厚颜无耻冠冕堂皇的嘴脸,愤怒之下,便扇了他一记耳光,小臣愿意为自己的义气和鲁莽承担过错,请求圣上免了小臣的官职。”
  “霍爱卿。”女皇没把平身这两个字说出来,她看了看朝堂上的人,“霍爱卿你可知道,诽谤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过错,没真凭实据,这说出来的话,就无法收回了。”
  “圣上。”来俊臣走到我身旁,跪下说,“霍献可今早把樊甚贪腐的证据交给小臣时,小臣除了震惊,便是愤怒。”来俊臣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一个前来收取的宦官,又说,“樊甚的罪证,详实记录在了小册子上,小臣仔仔细细看过后,心急如焚,不知道该不该呈上,现在看来,霍献可比小臣更心急如焚,所以小臣认为,正是霍献可脑子里他的心中都只想着国家和黎民百姓,才奋不顾身,奋勇向前,当众扇了樊甚大人一个耳光,小臣觉得,若是罪证确凿,不但不能责罚霍献可的鲁莽,应当褒奖忠臣啊!”
  第二天上朝时,樊甚的儿子到朝堂诉冤,由于他父亲的罪证已经落实,没有人敢搭理,于是他拿出刀,破腹自杀了。对这一幕,女皇冷眼旁观着,没干预,宫廷侍卫清理干净朝堂的地面后,站在我舅舅身旁的老头走了过来,用讽刺的口吻说,左司员外霍献可大人,身上的官袍很漂亮啊!
  我正想回敬一句刻薄的话给这个老头,抬眼看见来俊臣冲着我舅舅走过去,这时候,我舅舅正擦拭眼泪。
  来俊臣看着我舅舅并不依不饶地说,叹息流泪,对一个罪臣叹息流泪,心里面还有圣上吗?
  “我年纪老了,眼睛遇到风就会流泪。”舅舅的语气同样不依不饶。
  “眼睛流下涓涓细泪,既然是因为风引起的,那么口中的叹息声,你如何解释开脱!”
  老头撇开我,走到来俊臣身边,对着他吐了一口唾沫。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时,来俊臣大声笑了笑:“哈!哈!狄仁杰狄大人,您是圣上最器重的大臣,您不会犯糊涂,分不清是是非非,您吐我一口唾沫,我来俊臣不会生气,我生气的倒是鼎鼎大名的狄仁杰狄大人,居然与裴行本大人沆瀣一气,难道是年纪大了,脑子就变得迷糊,分不清好与坏了!”
  “狄某年纪是一大把,可头一回看见尔等这些人性泯灭,兽性大发的畜生!”
  “狄仁杰!”来俊臣咆哮后突然平息住愤怒,他看了看我,说霍献可,左司员外霍献可,你的职责是什么?对一些神志不清的官员,你必须泼些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
  是哦,我的职责就是当庭揭露,但是我该怎么揭露狄仁杰?他可是圣上已经定下来的忠臣调子,我如何能违背圣上定下来的调子呢?我舅舅,他可是我亲舅舅,他倒是称不上忠臣,不过,把我舅舅与狄仁杰一同参奏,圣上说不定会当个和事老,只数落他们几句,只责备他们几声而已。
  我自信地看了眼来俊臣,然后步子稳健,来到阶梯前,跪道:“狄仁杰、裴行本,不顾国体,同情罪臣,左司员外霍献可慎重请求圣上,杀掉狄仁杰、裴行本,杀一儆百,拨乱反正,重整朝纲!”为表示我这话出于真心,不让人怀疑太过矫情,我咚咚咚地把额头叩破了。
  “朕不准你所奏,朕更不会杀了狄仁杰,朕清楚不拘小节是狄仁杰的毛病。”
  我正要起身,我受了圣上的口头褒奖后,正要兴致勃勃回到来俊臣身边,却看见他向我迎面走来,他走到我身边时的严肃,令我很迷糊。来俊臣在阶梯前停下脚步,他从身上掏出一本册子,跪道:“左司员外霍献可刚刚请奏,杀狄仁杰、裴行本的缘由,是出于这本册子上记录下裴行本多年来贪腐的详实罪证,当然,狄仁杰的清廉有目共睹,但是蛀虫裴行本不可饶恕,来俊臣希望圣上阅完霍献可的这本小册子,能同意他刚刚的请奏,降罪裴行本,审理后按大周律法,严惩罪囚。”
  我被一阵袭上来的目眩弄得踉踉跄跄,我告诫自己,不能在朝堂上晕倒,但是我觉得,浑身没有了力气,我咚的一声跪在了来俊臣的身后,模样呆板地看着女皇。我想朝臣们都误会了我这个动作,他们嘘声一片,他们对我跪求圣上杀掉裴行本杀掉我亲舅舅的行为深感震惊,他们窃窃私语,嘈杂声转瞬间变成了许许多多嗡嗡嗡乱叫乱串的虫子时,我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我已经丧失掉了理智的思绪,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境之中,不过,我的头脑重新恢复清醒,看见一阵风吹向街道旁的柳树,才明白此刻离我奏请圣上处死我舅舅的那天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掠脱出的柳絮,无数毛茸茸的柳絮,纷纷扬扬,被风卷着,漫天飞舞,有的飘向我,粘在了红衣衫上,是的,有不少柳絮粘在了我身上的红衣衫呢,我喜欢,喜欢穿着圣上赏赐的大红袍官服置身于这副柳絮飞扬美景中的感觉。我彻底清醒后,叫停了在我前面走着的马车,我对马车夫说,我还是上马车吧,我没有了兴致去看满天飞雪花般的柳絮。在马车里,我把车窗的布帘拉下遮严实,在马车的颠簸中,我思量着,母亲的气是否全消了?她还会不会,哭哭啼啼,骂我责备我呢?我不知道。马车在霍府大门前停下,我下车,进门来到大厅,大厅里空荡荡,大厅的尽头,设了个灵堂,我被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摁在了原地,我努力思索,猜想眼前的灵堂会是谁的?渐渐地,我脑子里浮现一件事,我记得千真万确,我兴致勃勃穿着这身红衣衫,穿着大红袍官服回到这儿时,我母亲她当时正在整理一些什么物品,她听见声音看见了我,发疯地跑到我面前,她想撕扯我的红衣衫,我当然不会让她撕扯我的官服,我告诫她说,你扯破了它,朝廷降罪下来,降大罪下来,我们都活不了!
  母亲停止了撕扯,她歇斯底里喊道:“这衣服是你舅舅的血染成的啊!”
  我察觉母亲疯了时,就赶紧追过去,我跑过大厅,跑到天井的过道时,我的心差点儿从喉咙里蹦飞了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像一件宽大的衣衫,坠落了天井中心处的一口深井里。
  嗯,是的,我沮丧地抬眼望了望灵台,这是我母亲的灵台,她已经死了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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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14 10:24:25 |只看该作者
“敷演体”很难写好啊。我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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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0 16:43:58 |只看该作者
夏树森林 发表于 2013-5-14 10:24
“敷演体”很难写好啊。我这么觉得。

嗯,的确很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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