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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精神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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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4 22:00: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喂，是我……我的电脑出现了一点儿问题，并非我有意打扰你，你已经是我找的第五个人了。我知道你对电脑的了解要远远比我多，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的耳朵贴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焦虑不安地说。“什么问题，你说。”电话那头传来了简短的六个音节。她紧张地喘着气，目光在窗户边那层翘起的暗黄色墙皮上移来移去。“当我发现电脑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并没有立马想到找你，我先是自己努力尝试解决……”她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着，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都听不见了。
　　“我没用过你那种系统。”清晰有力的回答粗鲁地打断了她，她总觉得背上有根小针在轻轻扎她。电流在电线之中滋滋穿越，她简直看到了他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向饮水机，曾经用来替她提重物的温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水杯放到了出水口处。透明的开水正冒着热气汩汩淌进他朴素简洁的水杯。她莫名羞愧得难以自持，恨不得立马终结这段必要性不大的谈话；可另一方面，越是这样莫名羞愧，他的影子就越显得暗而深。“不，你先听我说。当发现问题的时候，我并没有立马想到要找你。我的的确确上网找了很多办法，因为我想借此机会也能多学一点技能……可是忙活了一下午我的电脑并没有起色。我又找了很多其他的朋友，可是他们表示束手无策。我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给你，你是我认识的对电脑最在行的人之一，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她极力要表达得谨慎而谦虚。
　　“你当然知道。”他只是信口调侃的语气，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一下子哽住了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轻蔑。“不，不是你想得那样的。”她急急忙忙地辩解，一只眼睛滴溜溜地注意着脚下的兔子“啪嗒啪嗒”甩着后腿，一只长耳朵垂下来恰好遮住了朝她一侧的眼睛，让人看不太清楚它的表情。“……电脑里有一份很珍贵的资料——对我个人来说十分珍贵，我需要你指点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兔子已经跳到了她的脚下，饶有兴致地啃她的皮鞋。
　　“抱歉，别人的电脑我不太了解，我只对自己的电脑熟悉。”“哈！是啊，对，我真是太不善解人意了。一个人不能强求另一个非维修人员对自己的电脑负责，因为电脑这东西，就是太复杂，什么时候闹脾气谁都不知道呢！而且它闹脾气一般事出有因，必然是我个人的过错，我马上重新去查找信息。有强大的搜索引擎，再加上我的决心，这个问题一定能够妥善解决。”一口气说完后她心满意足地轻轻笑起来，好像就在此刻一切困难都被消除了，而且她觉得通过这一番话他一定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冷淡是不礼貌而伤人的，是不合情理的，因此他一定会改变对她的态度。没想到，好像电话也会延迟似的，他沉默了三秒钟，说：“哦。”
　　她被丢在阒无一人的黑色大街上，极力想要迅速终止的企图现在开始南辕北辙，她听到自己小丑似的继续发表着演讲：“……哈哈，一台电脑就简直就是生活的象征，个人一定要学会自负盈亏，并且锲而不舍地学习创新，要有一门心思钻研的精神。过去我就是太依赖别人，而且对待所有事都蜻蜓点水，只凭三分钟热度……”虽然她觉得与他的谈话最好以简洁有力的方式结束，以维持自己的形象与尊严，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并不能停下来。她甚至为夺取到一个表达的良机而暗自兴奋，这是一种负罪的兴奋。她觉得话匣子已经打开，正待滔滔不绝，谁知他却突然强硬阻断她情深意长的自白：“对不起，请问你在说什么？”她刚刚才取得了一点点微末的信心，仿佛刚才那段废话正是一场拉锯战胜利的前兆，而在他的话就像一个适可而止的手势，她的信心不堪一击地崩溃了。
　　“你明白我的。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人生的方向，自从几年前你对我振聋发聩地一问。你对我来说就是精神的导师。我们之间虽曾有一些不愉快，但是我认为这一切都是一个误会。我并未强求你什么呀。我从内心里是多么感激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相信，只要你不再对我那么抱有偏见，我们的确是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我们之间，有共通之处。哈，忘了告诉你，最近我养了一只小白兔，它正啃我的小皮鞋呢！看那两条垂下来的乖顺的长耳朵！我总是那么努力地在改善……”“哦，我挂了。”“嘟”的一声，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她，右手抓着的电话依旧贴着耳朵，左手虚虚地放在腰间，像一尊被雪压塌了的自由女神像，就这样神情呆滞地站立了良久良久。
　　
　　随即她从睡梦中醒来了。傍晚的斜阳透过才擦过的锃亮的窗玻璃一片片倾泻在书桌边缘，色调昏黄让她觉得睡梦久驱不散。书桌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非常严肃的书籍，此时此刻非常突兀地闯进她的视线。这套书是该学术界一位名家的著作，据说艰深无比，她开始读它们已经几个月，并打算从中获取灵感写她的毕业论文。她深信这篇论文将为她赢得喝彩的声音，因为这篇论文在选题上创新动人，并且成文后即将呈现出来的实际内容将不仅在理论上对学术界意义重大，实践上也必然对社会造成影响。这些年她对自己的学科的专注代替了曾经她那漫无边际播撒的广泛兴趣，日久天长的积累为她树立了学业上的信心。她觉得，自己必然能成为这片专业领域中的新秀。这套严整而巨大的套书边只放了两支笔：一支削得长长的铅笔和一支精致的小自动笔。另外还有一盏朴素的纤尘不染的台灯，除了这些桌上再没有其他了。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仅仅有条，和刚才的梦境好像全不相干似的。是的，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即使只是做梦，她都觉得太荒谬——她怎么可能再打电话给他呢，他们之间的纠葛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前几天她去一家有名的书店闲逛，想要搜罗几本感兴趣的书籍，却碰到了他以前的好友。那是一个胖乎乎但还算可爱的男孩，他一看见她双眼顿时闪烁着兴奋不能自制的光芒，似乎急于告诉她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他的开口问候让她心中非常不愉快：“嗨，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会是在这儿等‘他’吧？”他夸张地强调了这个“他”字，狡猾的眼睛眨了眨，“上午他也来了这里找书——我喜欢一整天泡书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你搞错了，我并不知道他来。”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可爱的朋友的言谈举止这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猥琐、令人憎恨，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打人整日喜欢看别人的笑话。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佯作轻松地与面前的人攀谈起来，对话中有意无意地谈及自己的学业以及她金色的理想，唯独没有问起他来。
　　半小时的午睡却带来了这样的梦境，自然是与前几天的事有关了。再没有主动来造访过她的他，多年后依然像座遥不可及的雪山一样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慢慢地在桌前坐下来，极为崇敬而认真地轻轻沿着书页中早上夹的书签打开了一本书，想要细细地读下去。可是往日她怀着铁棒磨针一样的决心苦苦钻研的奥妙，现在却显得那么生涩和可笑，好像一切的思想都只是文字与文字的刻意组合造成的高深莫测的假象——都只是文字游戏而已，多么空洞。她很想要站起来，踌躇不安地朝四周摆动着脑袋，他好像又在她耳边含嘲带讽地对她说“你当然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喃喃自问，好像真有其事一般。那篇她写了一半、引以为傲的论文，现在在她的观念的角落里哀鸣，软弱无力根本不足以抵御他的话语。她慢吞吞地走到阳台上，好像为了确证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小兔子“啪嗒啪嗒”跟在她的脚后，一如既往地耷拉着两条长耳朵，轻轻甩着脚后跟。她曾拿它的可爱向朋友炫耀，也在梦里面对他说起她那生机勃勃的小兔子，可是现在她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机械地转动着的脑袋，空空如也的目光，此时此刻她想象着纵身一跃轻巧地飞过了阳台的栏杆，向远处渐次黯淡的高楼顶上飞去。轻松与自由那么遥不可及，就在那片高楼的远端，始终在远端。
　　
站在阳台上，梦中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层层叠叠越来越密集，简直像是某种宗教仪式前令人血脉贲张的鼓点。梦中的情景也许真实地在现实中发生过，在另一时空她向他可怜兮兮地求救，被他无情丢弃。她仅仅只是站着，却好像被一张大网吊在大树上，全身都被勒得发疼。她对他那么熟悉，他的神情动作简直活灵活现地就在她眼前，这些年他就这样一直生长在她的身边，他们相熟时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此后的岁月里，渐渐长成了一组又一组的画面。这时候她简直可以看到他冷冷地挂掉电话，双眼斜斜地往下看，脸上无声地一笑，端起水杯呷了一口水。接着他随手把手机设置为静音，揣进了裤袋里——这就纯粹是她情感的延伸了。她甚至看到了他坐在自习室里，抬头望了望窗外逐渐丰盛起来的阳光，又继续低头计算，把她远远抛在了一边。
上午，她的电脑出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问题，但偏偏是这点问题却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系统的运行。她非常想向他求助，告诉他她需要他的帮助，可是却始终不敢真的开口。她看到他的头像在好友列表里亮起，又一直迟迟不灭，好像在向她招手。她极力克制自己的那小小的意愿，决定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决不肯向他示弱。现在，她只好烦闷而极度忧郁地回到桌前查阅了一条条有关她的电脑故障的信息，然后筛选出有用的逐条记录，按照教程所指点的那样操作。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她越来越急躁，也越来越无力，好像他就站在一边注视着她的徒劳，面上又带着一种无情的旁观者常有的戏谑的笑容。

这天下午她什么也没有做成，什么也不想做，她神思恍惚地挂在蜘蛛网上远望城市灰白的远景，身体就像青蛙的皮肤一样冰冰凉凉。傍晚时分，她骑着车在校园里一圈圈打转。她似乎又看到了他的一双眼睛沉浸在夜色之中，在远处夜灯的映照下流动着柠檬色的微光，简直像柜台里在黑丝绒背衬下的高贵钻石那么璀璨。比钻石还要遥远的他的眼睛，只注视远处高空染着玫瑰色的城市火光，那些火光一直在熊熊燃烧。她特别特别喜欢他，似乎有种盲目的崇拜。可他对她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冷淡，竟然用“糖衣炮弹”来形容她对他的好。还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问她喜欢做什么，她大为惊骇，可说完那句话的那张侧脸却若无其事。她觉得自己一整个被投进了黑色的大坑里，她就在这个大坑里四肢并用向上爬，可是刚刚爬了一小段，就重重落到了坑底。她坐在坑底无声地求救了很久很久，一直喃喃说着：“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事实上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知道。她想要简单的生活，可是又总是不满足；向往朴素，但朴素又成了她的时髦。那份很强烈的热情，随着步入大学的校门而渐渐被未来办公室生涯和结婚生子的远景消泯了。
那以后她好像着了魔一般不想看到镜子了。她总是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呆板与空洞，怀疑自己外表光鲜却无实际内在。她说她总是感到自己就是一尊无可救药的花瓶，没有思想，没有追逐梦想的执着。而他，却不知怎么的，通过一句话就整个地占据了她，高踞她之上。她看到自己既没有自己的目标，也没有自己的计划；她不断地发明出一些虚妄之物来聊以自慰，实际上却精神空虚而无所作为。她也看到自己总是在想象中观望他的生活，好像通过这种想象和一步进一步的诠释她就能对自己的空虚有所补偿。而他呢，在此之后他对她表现出来的无情看起来十分的自私，但这种自私却恰恰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的展示——他有所求，他有所为。

　　她就这样像陀螺一般不断地在坑底旋转，而他在她看来变成了一长列火车，擦身而过时尖锐的金属啸音迟迟不绝。她好像不得不长期坐在黑乎乎的坑底，捧着自己被搅得稀烂的思想日复一日地整理。她开始用许许多多的问题强行拷问自己，而且一到夜里整个世界都好像在拷问她而使她不能入眠。“你究竟喜欢什么？”她被这种纠问弄得心烦意乱，无法入眠。“他虽然对我残忍，但是这种痛苦却让我觉得像获得了新的生命。”她简直要陷入疯狂，可当她疲惫不堪地醒来的时候，却总是会这么想，“他是我的精神导师。要是没有他，我还以为自己只有一点小缺点呢。我一定要感谢他的出现。”于是，他就变成了天边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远远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生了。每次凑巧在路上遇见他，她都急急忙忙低下了头，好像他的光芒让她不忍直视似的。她无法和他说话，因为一和他靠近她就感到心脏好像被一块重重的石块压住了似的，简直不能呼吸了。她躺在床上经常暗自想：“没有他，我就不是我了。”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非常恼火。“梦里他都是那样！他一定会嫌我烦人，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她想，“尽管这些年我没有主动联系他，并且之间曾有过新的恋人，他似乎暗地里觉得这是我对他情感上的不忠并有所示意，他觉得我见异思迁，因此对我颇为不屑！另一方面，他又不肯对我有所垂怜——好像我会因此而变成黏人的口香糖似的！就连这点小忙他都不愿意为我劳神——虽然只是个梦，好像他时时刻刻都害怕被我打扰！”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生活总是这样。当你越想抓住的时候越是抓不住，这难道不是普遍的真理吗？也许退一步，放松几天，电脑它就不闹别扭了，就像找不到的东西经常在几天之后失而复得一样。”她想，“可是无论他怎么对我态度暧昧，又莫名其妙地冷淡，我都不曾责怪他。我以为有天他会认同我。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走进房间，决定不再想电脑的事。她向后仰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苍白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这时候她又觉得自己被挂在了一张大大的蜘蛛网上，在绿色茂盛的枝桠间接受不到阳光的照耀，阵阵发冷。
　　
　　这样想着，她开始觉得迷迷糊糊起来。正要进入睡眠，忽然一个拳头大的小人从被子上跳出来，在她鼻子面前窜来跳去，唱儿歌似的念着：“你什么都不喜欢！你什么都不喜欢！不要假装啦……”她有气无力地带着一点幽怨地轻轻说道，而这些话她已经念叨了不下一百遍：“不是这样的，如果他能够给我一次机会，事情就会决然不同。我会让他知道，我并非要占有他。他会明白我的。”她伸出手想要捉住这个小人，可是当她伸出手去够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
　　她叹了口气，极为模糊不清地想到当初热爱他的目光的时候心里的倾慕之情，回忆起思想上苦苦挣扎而生活的规则始终悬而未决的岁月。虽然她以惨败告终了，可毕竟有所超越，如果个体生命价值的考量在于不断思考的话。她想，最重要的是意愿的表达，失去这种意愿，她将一无所有。而现在，不正符合吗？接着，她便沉入了平静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