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黑蓝发小说 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 谢谢
茶垢
她还是来早了,后面的马尾束得太紧,让她感觉前额的那块皮肤绷着,似乎连皮肤也跟着严阵以待。她想松一松马尾,可是又怕那样一来就跟居家时扎的马尾一样随意,她也不想借用姐姐家的梳子,说到底,她还是需要这种仪式感。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她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电视柜音箱旁一盆不知名的花上,那盆花炽红得像是上了一层蜡。
“你的头发扎得太紧了,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姐姐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洗好的莲雾,从她进门后这是她第三次提起她的头发了。
“我还是觉得,正式点好。”她发现姐姐又在从头到脚地打量她,那目光简直像是来自于一个陌生人。
“没说让你不正式啊,”姐姐抄起围裙抹拭了一下手,“只是现在不兴把头发扎这么紧了,不好看。”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走廊一侧响起“趿拉趿拉”的拖鞋声,她的外甥端着一个水杯出现了。从沙发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就像一个登台的戏子,一边拿着道具水杯,一边对台下唯一的观众她行注目礼。“姨妈。”他像抛掷什么东西一样短促地招呼了她,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感到他的眼神里还戏谑地写着一些其它的潜台词。
“欸。”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过头盯着外甥倒水。听姐姐说他每天都要喝七八杯这样的水,看起来估计也有800ml吧。简直像牛一样,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把视线转移到电视上。
“还有你这件毛衣也不对劲。”姐姐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瓶花,定睛细看会发现那是绢制的百合花,上面留着几颗水珠乔装作致,“黑色的,还是高领的,难道穿黑色就正式了吗?外套也太大了,”她目送姐姐转回里间,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了一件玫红色的毛呢外套:“你试看看这件,这件颜色正,看能不能压一压你那身黑色,太显老了。我就搞不懂了,你的眼光到底像谁!”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压低了下颔,用一个至下而上的角度瞟了她姐姐和那件外套一眼:“我觉得我这身挺好的。”
姐姐入定似的注视了她几秒,然后随手把毛呢外套摊在沙发上:“……随便你。”
电控门的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在一旁看好戏的外甥一溜烟跑回了房间里,姐姐转身踏着小碎步走去提起了听筒:“喂——,欸,是是是,你好,门开了吗?”她有些感激这个铃声替她解了围。起身的一瞬间她的腿磕到了茶几,姐姐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过来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她的衣领,并拈走了毛衣上一个小毛球:“别太僵硬,放轻松,大方一点。”
她点点头,咬着唇,紧盯着门,她有些疑心自己听到了脚步声一级一级地踏上来。早前姐姐已经介绍过这个相亲对象,是在南泽市附近一个开发区机关单位工作的公务员,比她大两岁,和父母住在一起,至今未婚。“对方条件挺好的,就是性子静,不爱说话,喜欢看书,我估计吧,是腼腆过头了,所以啊,你到时候也主动一点,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事,我也只能在旁边帮衬一下。”那时她随口应着,心底却对姐姐的断章取义充满抵触。眼下,她突然觉得面部肌肉似乎要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七楼的声控灯光染亮门口的楼道时,姐姐已经将一切收拾停当,她巡视了一圈后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她拨了拨头发,她点点头示意姐姐“没问题”,随后看到最外面的那扇防盗门被轻轻推开。跟在姐姐的背后迎上去的同时,她下意识地把右手握成拳,左手包覆上去,并拱起胸腔,尽可能地让站姿显得端丽。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要小,他穿着一件翻领的皮夹克,内里是条纹衬衫,下半身则是普通的西裤,裤线笔直,裤脚松松地盖住皮鞋鞋面。他迟疑着,似乎拿不准要把目光放在谁身上,最终还是决定先对满脸笑意的姐姐做出回应:“你好。”
“你好,小杨是吧?哎呀真不好意思让你爬这么高的楼层,我们这栋楼啊有些年头了,没办法建电梯,很不方便,”姐姐的脸变成了容器稳妥地盛满笑意,在小杨礼节性地回以“没事”后,她的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这是我妹妹韵美。”
“你好。”
“你好。”面对小杨的注视,她蜷紧的手指暗暗加重了力气,——每次相亲的开场都是如出一辙的乏善可陈,这么想着,她才感觉自己稍稍放松了些。
“坐坐坐——”,姐姐一连迭声地招呼着,一边在她背上推了一把。于是,他们依次落座,她慎重地把两条腿并拢,好像要让它们像齿轮那样严丝合缝。抬起眼,视线从小杨的裤腿上扫过时她发现它们似乎偏短了,坐下时缩起一点,露出黑色的袜颈。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小杨双手撑在膝盖上,坐姿僵直,像是为了防止自己陷进沙发里。她悄悄地把目光移向姐姐,同时察觉到小杨的目光也尾随而来。
“小杨,听说你在XX开发区工作是吧?那里挺远的啊,上班是不是很不方便?”姐姐终于开了腔,但她此时的注意力正放在用茶匙从茶罐里舀出茶叶来。
“还好,我家门口的公交站有直通那里的线路,就是在公交上花费的时间多一点,其它倒没什么。”小杨淡淡地笑着,说话间眼神游移,末了才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她:“韵美小姐是做什么工作?”
“我在XX银行做出纳工作。”
“哦,很不错啊,出纳这样的工作就需要细心的女生来做。”
那一刻,她有种因为他使用“女生”这个含混的指称而萌发出的感动,但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他有一把温润的嗓子,含着水一般,可以淬沥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柔情,她突然想起来那很像一个午夜电台的DJ的声音。日后别人如果问她最先相中他的地方,她一定会说是他的声音。
她察觉到自己的姿势有些松懈,重新绷直脊背,并迅速扫了小杨一眼,就像他能从她的坐姿中读懂她此刻的想法似的。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毛衣裹得太紧了,星星点点的燥热从她身上跳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在姐姐沏完茶轻轻推向小杨时,她决定开口:“你喜欢喝茶吗?”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么快就用“你”称呼对方显得太随意。
小杨倚向沙发靠近她的那边:“还不错,但是我晚上不怎么敢喝,会睡不着。”
“哎哟,”姐姐如同被咬了一口般乍然出声,直直地看向小杨,“不好意思啊小杨,我不知道你喝茶会睡不着,你看,也没准备别的饮料……”
“没事没事,”小杨摆了摆手,随后快速地捧起那一小瓷杯茶啜了一口,脸上支起笑意:“谭姐误会了,我说会睡不着啊,是喝有滤网的保温杯那样鲸吞牛饮的一杯,这种小杯的量没影响的,”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又抿着嘴深深地嗍了一下:“……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句话说,喝茶嘛,同一种茶叶,同一杯茶,同一式泡法,不同的人喝了,冷暖浓淡,完全是心证功夫。说得真好啊。”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她说的。
“心证……”她其实并不太理解他说的那段话,但有些高兴自己开的话头能引出他的一番话,而且这让她得以再一次好好地打量他,他的脸颊外侧有一些浅浅的瘢痕,显然是以前的痘痘遗留下的。眼下她悄悄地把疑问的语气置换成沉吟,假装她在细品刚刚那段话,三秒后,她的脸上挂上空泛的笑意:“听说你平时喜欢看书?”
“对!”像被按下了开关,他突然身体前倾,双手交叠在两腿间,眼神热切地看着她:“书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现在有人认为看电视可以学习,简直难以想象。要说起来,看书才是学习最纯粹的途径,”见她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他意识到了什么,让自己被瞬间点燃的热情退居一旁,带着点讨好的神情问她:“韵美小姐呢?”
“我吗?我……平常看杂志和报纸比较多。”她没有说,其实她最喜欢的是看电视。
“报纸和杂志也挺好的,就是上面的信息太碎片化了,还是书比较系统一些,”他仍然注视着她,“一般是看什么杂志呢?”
“《读者》、《意林》之类的。”
他来不及掩饰就从鼻腔里“呵”出了一个促狭的笑。她吃惊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兴趣寥寥,下班回家后,她的晚饭时间通常是伴着电视度过的,没什么节目的时候,她很早就入睡了。刚上班那会,她有时还会去借几本武侠小说,或者下班后和同事打打乒乓球,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她的极限。可是刚才那一声嗤笑算什么?
“小杨,”姐姐再次插进话来,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宛如诱导孩子猜测礼物是什么那样说道,“你闻闻茶杯底……”,小杨依言握着小瓷杯深嗅,脸上逐渐被熏染上一副陶陶然的表情:“好香!”
“是吧?”姐姐拊掌而笑,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水给小杨,“你再喝喝白开水,看看是不是甜的?”
小杨配合地喝了一口,随即瞪大眼睛:“……好甜!”
“没错吧?这个茶叶我之前都没开封,可贵了!”
“好的茶才会回甘,余韵悠长。”他像在朗诵散文诗一样附和着姐姐,举起茶杯端详了一阵后,又说:“谭姐泡茶的手艺也很好啊,娴熟流畅,我看茶艺表演也就这水平了。”
“这话说的,那茶艺表演还有助泡什么的,敬茶、奉茶、器物摆放都有规矩的,我啊,是去店里买茶时经常看茶艺师泡,学个样子罢了。”她解释着,却压不住像是从胸口那里迸出来的“吃吃”的笑。
她默默地喝光了杯中的茶,并借着举杯的空当冷眼觑着她姐姐和那个与姐姐相向而坐的男人,戏台又一次在她心中悄然升起,姐姐是逗哏,小杨是捧哏,一唱一和,有板有眼。如果此时小杨的目光稍稍一转,就会发现她的笑容像被粗暴地吞走了一般无影无踪。
小杨跷起二郎腿,重新换了一个他觉得舒服的姿势,手指在沙发边沿的木质材料上轻轻叩着,他又和姐姐继续聊了一会儿与茶有关的话题,她看着他的膝盖微微抖动着,当他不痛不痒地把话题的线头递给她时,脸上的意犹未尽就像海绵揾过后残留的湿渍:“对了,我想起来问一句,韵美小姐对旅游感兴趣吗?”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对这个男人的好感正在加速消失,并且,她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如果可以,她甚至想直接在开场几分钟内就触及最核心的话题,然后问他“怎么样还算喜欢我吗?”,不喜欢的话就甩手离去。她的耐心就是这么一点点。因此,她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声:“不。”那一声“不”就像一块硌人的小石子一样被丢了出去。
姐姐在扭过头的一瞬间沉下脸来,这让她感到有一丝快意像舔着柴爿的火舌从两肋间蹿上来,狠狠地灼痛了她的胸口。她顿了顿,下颔的线条仍然是紧紧的:“不,不是很感兴趣。”
起初小杨似乎为她突如其来的冷淡震惊了一下,不过他也许在脑中很快地将那理解为是她发呆后的失态,总之,他毫无感情地评价了一句“啊,那可真遗憾”后,就开始孜孜不倦地谈起他一个月前随单位领导去台湾考察交流的经历。
“……其实吧,就是以考察为名的出游,台湾那边街道什么的都特别干净,空气也好,除了台北,其它一些城市的规模也就跟南泽市差不多,我认为,还是挺值得去走一走的,而且我有一些同行的女同事一去到那就开始抢购面膜什么的,说是比大陆便宜很多,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感兴趣。”
“是啊,我一直挺想去台湾的,电视上不是经常有介绍一些台湾小吃吗?哎哟,看着那叫一个馋人。”姐姐笑着耸起肩膀。
他越发兴致勃勃地倾吐着,甚至有一两滴口水飞溅出来,姐姐频频点头,新烫的鬈发随之摇动着。她渐渐不再留意听他们说话了。没人在意今晚是为了什么。夜风挟着凉意透进窗来,她感官的触角慢慢地朝其它地方延伸过去,她好像听到了她外甥在房间里翻书的声音,谁知道他是不是正趁机翻着藏在抽屉里的一本小说。隐约还听见了一个小孩的哭声从远处传来,闷闷的,时断时续,却不知疲倦。她又收回注意力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眼前的男人,这次她看到了他鼻子上的黑头和鼻翼两侧因为过分干燥而粗大的毛孔,他的脸随着翕动的嘴唇看上去比刚见面那会多了一层陌生感。她抿着嘴,作势抚了一下大腿,站起身打断了他的叙述。
“怎么了韵美?”姐姐马上跟着她起身,盯着她的脸。
“没事,我感觉身上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休息。”她垂着眼,没有迎向姐姐的视线。
“再坐一会儿吧?待会叫小杨送你回去。”
“不了,”她转过身,看到小杨呆站在原地,嘴微张着,双手垂在身侧,“抱歉杨先生,我身体不太舒服,得先走一步,今天……认识你很高兴,我们改天再约个时间?”
“哦,好,好的。”
“是哪里不舒服了?”姐姐过来扶着她,一边用手使劲揉着她的眉心,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固执给揉掉。她感觉到姐姐扶在她肩上的手在把她往回扳,还能闻到一股指甲油刺鼻的气味,她厌烦地拂掉了姐姐的手,咕哝着“没事没事”闪身向门口走去。
门关上之前她似乎听到了外甥房间里一阵椅子挪动的声响,她有些后悔自己没带手提包过来,没有挎包让她的背影多少有一点单薄。她知道姐姐还站在那看着她,她快步走下几级台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平台上。推开底层的电控门时,一股夜晚植物特有的辛香扑面而来,她很重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她已经回到了家里,坐在卧室里慢慢褪下她的袜子,到冬天的时候她一般习惯穿这种白色的运动棉袜。换好衣服后,她呆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又觉得好像明明应该做些什么的。她走到客厅,循例打开电视,在安静的环境下她能听到电视启动时极轻微的“噗嗞”声,那声音总让她错觉电视机无形中往外扩散了什么。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室内沉沉的安静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打破。她趿着拖鞋慢慢踱到电话机前,接起了电话。
“听着,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但是今晚你让我非常没面子……”
“……”她交叉起双腿,一只脚虚支出去。
“……要是你认为我在害你的话,行啊,那以后你不要再跑来找我,反正我也不欠你什么……”
“……”她闭着眼睛,前后摇晃着。
“……你要打定主意一个人过,没问题,我也乐得清闲,不过你别指望以后我替你送终……”
她把听筒靠在耳朵上,微笑着,直到对方撂下了电话她才慢吞吞地把它放回去。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回卧室,关上灯,重重地躺到床上。她瞪视着眼前天花板黑暗中的轮廓,然后闭上眼睛,她的手穿过了内裤的松紧带,放在了双腿间,冰冷的手和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她本能地立刻想往回缩,但她还是慢慢地、循序渐进地摩挲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觉得头脑一片昏沉,也许她睡着了。她下床,打开灯,桌子上的钟显示是十一点二十分。她用指腹在眼周按压了几下,觉得喉咙发干。
她走进厨房,想倒一杯水,这会儿她想起来要做什么了,她看到她的白瓷杯静立在水槽里。傍晚的时候,她发现杯子内壁经年累月结成的一层褐色的茶垢已经影响到了她对水的颜色的判断。她皱了皱眉,倒了一点洗洁精在杯子里,又打开水龙头灌了一些水,然后拿起一旁的钢丝球细细搓洗起来。
厨房的窗外正对着开在一条巷子里的酒吧,时不时有扰攘声、吆喝声,还有汽车的鸣笛声随着风散淡地飘进来。她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搓洗着杯子的内壁,就着灯光细察是否有没被留意到的部分,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包围了她,一点一点地压过来,压过来,把她压得越来越小,直至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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