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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们全家住在一所将要被拆掉的房子里。房子坐落于通往城里的公路旁,沿着公路往南走不出两百米就会看见一条河,原本那条河的名字就是这镇子的名字,可现在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那房子只是常见于城乡交汇处的两层小楼房,几年前重新翻盖过,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屋檐处铺着古代式的琉璃瓦,正门下方砌着高高的门槛,一不留神就能把人绊个跟头。这是我那一天到晚即使不出门也要穿戴整齐的祖父的主意,或许这样的设计能让他回想起某个他更为熟悉的年代,据说以前那条河也曾汹涌澎湃,每年雨季洪水都会泛滥成灾,高高的门槛是为了防止洪水漫进屋子。可如今河里已经没多少水了,只剩下浅浅的一滩,看上去也不流动,即便在那房子里也能闻见淤泥的味道。那房子不仅供人居住,一楼的一部分还改装成了杂货商店,主要卖些汽车零件给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当然也有烟酒零食以及通常杂货店里那些对生活不会有多大帮助的东西。我们都住在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姑姑姑父,表姐还有我。房子周围原本还有其他房子,如今大部分都已成了废墟。改变发生在一夜之间,公路尽头的城市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决定在这里建一座占地五十万平方米的游乐园。几个月来,轰轰作响的拆迁机器几乎铲平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零星几座房子还坚持着矗立于瓦砾丛中,看上去不合时宜,遭人唾弃。
我的祖父找来了一大桶汽油,他决心用此来保卫我们的房子。祖父从后院堆积如山的空酒瓶里挑了几个干净的,又找了个漏洞准备往瓶子里灌汽油。那时表姐还不理我,我闲得难受就去帮了祖父一把。祖父眼神不好,要不是我帮忙他得把所有汽油都倒地上。祖母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看着我们,她既不帮忙也不反对,她们那一代的女人懂得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后来我也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我问祖母祖父年轻时是否参加过战争,祖母说没有,祖父年轻时只是个农民。这话让祖父听见了,他有些不服气,说战争时他当过民兵,扔手榴弹特别准。说着,他将手里的汽油瓶举起来对我做了个像是要扔过来的动作,随即裂开嘴笑了起来。我觉得祖父准是疯了,可也没人太当回事儿,他们说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反倒像小孩。在这所房子里,只有祖父看上去像个准备保卫领土的战士,其他人该怎么样的还怎么样。事实上,除了祖父之外,没人真的喜欢那房子。
我们原本不住在这儿。我们是指我和我的父母。我们原本住在城里。我们和那座城市在同一时间想起了这个地方。在得知这里将要被拆掉后,我们就搬了进来。我的父母都只是平庸之辈,但平庸之辈往往能想出一些惊人的想法。据说这房子拆掉后会得到不少钱,我的父母不想姑姑一家独得那笔钱,因为房子是祖父的,我的母亲觉得我父亲有权利来分一半钱。经过好几个晚上苦苦思索、反复讨论,为了稳妥起见,免得被姑姑一家耍了,最终我们决定搬过来住。以前我们只是过节时才来这里待上一两天,我从没想过我们会住在这里,现在可倒好了。有很多我父母不感到脸红的事儿我总是替他们感到脸红,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虽然这不大可能是我的错。
我十五岁,秋天就要上高中了。我不想搬进祖父家里和姑姑一家挤在一起,这有点像趁火打劫。我的父亲告诉我说我们搬过来是为了帮忙守护这房子,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给拆了。或许父亲也有点内疚,在我面前他不愿承认真正的计划。我们搬来的第一个星期拆迁队的人就来过两次,我原本以前会爆发一场战争,可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干,每次都是祖父一个人冲出去将它们赶出门外。有时我觉得祖父也挺可怜的,根本没人在乎他的房子,可他去愚蠢到看不出来。反正我是想第一个离开,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开学了,我可不想往后的日子里每天上学都比其他同学早起两个小时。这还只是个理所当然的借口,至于其他的不说也罢。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这所房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和我年龄最接近的表姐在想什么我都搞不清楚。表姐比我大两岁,她既不上学,也没工作。白天很少能见到她,晚上她回来时我多半已经睡了。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去了哪,偶尔见面我们也无话可说。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上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一直以来我都挺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的。对于我们这孤独的一代来说,没有什么比有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更美好的了。兄弟姐妹当中我最希望的就是有个姐姐,不会像兄弟那样动不动就打一架,也无需像妹妹一样需要照顾。有个姐姐既可以弥补母亲那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的气息,又可以完美的代替学校里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孩们;她们那么蠢,男孩们却那么在乎她们,很多时候可不是因为喜欢她们,只是出于好奇想了解一下她们有什么不一样。然而当我终于和表姐住进同一所房子里时,我却发现她比学校里最傲慢的女孩还难以接近。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我们当然也见过对方,小时候我们一起玩得也挺开心的,虽然近几年来见面的机会很少,可我们也没什么恩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坐在一起吃饭时我们都不朝对方看一眼,仿佛是故意让对方明白你在我眼里可什么都不是。我承认我有那么点自闭,所以最开始她不理我也就自然不想理她,可表姐可不自闭,她纯粹是对我不感兴趣。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家是不可能诞生那种美妙的乱伦之恋的,若是我们的血液里能有一丁点不安分的基因,也不至于一大家子人挤在一所等待拆除的房子里了。我们家的人能干出的最勇敢的事通常也就是一口气干掉一瓶二锅头之类的,至于蹲在墙角呕吐或者站在马路中央撒尿什么的自然也是常有的。
我想表姐可能以为我参与了我父母的计划,所以才怨恨我。这让我挺难过的,我觉得我们不该这样。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主动去找她说话。我想让她明白我不是她的敌人,也不是一个蠢货,我说其实我不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我恨透了我的父母,等我能赚钱了我就远走高飞。表姐对我的表白有些惊讶,好像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我还会说话。尽管就如我想象的一样,她知道并且毫不留情的指出我们一家这个时候搬进来就是想趁着动迁捞上一笔。
“这和我可没关系。”我对表姐说,“我又分不到一分钱。”
“既然和你没关系,你说这些干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这种话题,我们的父母就从来不说这些,虽然心里都清楚,但说出来只会让人尴尬,甚至聊聊天气都比用这来做开场白要好。
好在表姐也没太在意,她故意打趣地说:“你倒是提醒我了,好像我也分不到钱。”
“这房子赶紧拆了得了,那对谁都好。”我愤愤地说。
“估计还得等些时候,他们觉得多坚持一天就能多得到点钱。”
“这有用吗?没准哪天我们还做着梦呢就被推土机推平了。”
“不知道。”表姐满不在乎地说,“没准他们觉得有用。”
清晨,和阳光一同醒来的是各种噪音,想睡个懒觉简直是痴心妄想。电线杆上临时安装的高音喇叭天一亮就开始播放拆迁造福人类的广播,挖掘机和推土机持续的怒吼着,倒塌的墙壁重重地砸向地面,一声声巨响即使再深沉的梦也会被惊醒。一天早上我听见有人在弹着吉他唱歌,那声音来自屋顶,我知道已经不可能再睡着了,就迷迷糊糊地跑出去看了一眼,是表姐。我不知道她是被那些声音吵醒的,还是习惯了早起。也可能天早就亮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蒙着脑袋以一种注定失败的姿势和那些声音对抗着。其他人早就已经放弃了抵抗,尽管生活没什么诗意,却不得不早早地开始平庸的一天。
我攀着墙壁爬上屋顶,这才发现屋顶上还有个人,是个头发挺长的家伙,和表姐年龄差不多,一副和谁都有仇的屌样。那家伙用不怎么友好的眼神上下地打量着我,他问表姐我说谁,表姐放下吉他,淡淡地说我是她弟弟。那家伙对我点了下头,我也就那么对他点了下头。
屋顶的正中央有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看上去那伞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伞下是一张木质的圆桌,以及两把椅子,和我们平时吃饭用的差不多,只是明显经过风吹雨淋显得更旧一些。表姐坐在一把椅子上,怀里抱着把吉他。那个家伙什么也没拿,也没坐另外那把椅子,而是直接盘腿坐在屋顶上。我一上来他们就停了下来,两个人也不说话,时而看我一眼,时而看着别处。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上来。我不知道该坐到表姐身旁那张空椅子上,还是转身下去,似乎这两样都挺别扭的。我只能站在屋檐处,眺望着远方。虽然只是两层楼房,可放眼望去四周没有比我们更高的建筑了,晨雾中的大地空旷得让人望而生畏。
镇子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剩下的人已经没地方可去了,这房子一度成了附近最热闹的场所。杂货店很早之前就不营业了,如今更像个酒馆,和我们一样打算与拆迁队纠缠到底的最后几个邻居整天聚集在这里,一边讨论对策分享经验,一边喝酒吹牛。倒闭的杂货店里还剩下好几箱白酒,如今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他们说不喝光那些酒肯定不会搬走。我的父亲看上去无比开心,这样的场面让他如鱼得水。只要喝上点酒他就能变得口若悬河,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经历过,虽然他说的那些在我听来都挺傻的。好在没人仔细听他说了些什么,姑父同样是个酒鬼。他们那一代人除了抽烟喝酒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爱好,这仅有的爱好让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若不是酒精麻醉了对现状的判断,很难想象他们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我的母亲和姑姑很少喝酒,所以她们看上去就没那么友好,斗过几次嘴后便不再说话。时间一天天过去,邻居们越来越少,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搬走,坚持到这个时候搬走似乎有点丢人,所以按照惯例不会有人来说一声再见。
这个暑假我无所事事,身处一座沦为孤岛的房子,和这么一大家子人困在一起,我觉得生活彻底没指望了。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表姐身上,至少她年龄和我差不多,应该还不至于太世故。表姐告诉我他们成立了一个乐队,每天下午在一幢还没拆掉的空房子里排练歌曲。我当即就告诉她我也会弹吉他,以前参加学校的唱歌比赛还得过奖。只要逮着机会人人都喜欢吹牛。虽然那是真的,可那已经是小学时的事了。我最早的梦想是当科学家,五岁时我在仓库里发现了一台坏掉的显微镜就拿出来整天摆弄。后来我又想当画家,我在书本的空白处反反复复地画着同一张脸。再后来我就去学了弹吉他。当然,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我已经说不清楚我的梦想是什么了。
一天上午我又看见表姐在屋顶上弹吉他,这次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我借了她的吉他弹了一段,弹的是小学时参加少年唱歌比赛得过三等奖的一首校园民谣。弹得挺糟糕的,歌词也记不清了。好在表姐没嘲笑我,她说实在看不出来我还会弹吉他。
我翘着腿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虽然这椅子并不怎么舒适,可我能坐在这里简直比她发现我会弹吉他还要感到惊奇。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甚至觉得这是方圆十公里内最惬意的所在。小时候来这里时我就想爬上屋顶,可那时祖父不让任何人上屋顶,他担心我们弄坏他那精心挑选的琉璃瓦,现在他倒是也不在乎了。坐在这里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远处蜿蜒而过的河流,以及尘土漫天的拆迁工地。一部挖掘机轻轻地落下抓手,一幢房子就轰然倒塌。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表姐也不如她表现出的那么难以接近,她性格中有一点和我挺像的地方,就是需要别人首先向你表现出友好。表姐说起了他们的乐队,说他们打算去参加电视上那种选秀比赛。那听上去挺傻的,但我没那么说,我说那挺酷,要是弄好了的话你们就出名了。表姐似乎挺想出名的,我看见她的眼里有光闪了一下。随后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毫不犹豫地就告诉她我想离家出走。
“我就是想离开这。不是说这个房子,而是这个地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你究竟要去哪呢?”表姐问我。
“去哪无所谓,反正不能留在家里。”
“那就走吧,你还等什么呢?”表姐不怀好意地说。
“我又不傻,我得等我能赚钱了的,我可不想流落街头。我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家伙,一冲动就跑出去了。那太幼稚了。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
表姐冷笑了一声。我最后那句话其实就是想逗她笑一下。
隔三差五我的母亲和姑姑就会吵起来,有时我还没睡醒就能听见她们相互咒骂,骂声比外面拆房子的声音还要响亮。争吵的原因多种多样,反正她们总能找到。每天吵醒我的声音都不相同,我想没准这是一件好事,仿佛这样一来生活就不单调了。
一天吃过早饭我来到院子里,看见祖父脸色铁青坐在一旁,手里摆弄着一个黄铜做的打火机,一句话也不说。我实在无聊,就拿起堆在墙角的空酒瓶往邻居家的院子里扔。他们早就搬走了,我想他们不会介意。表姐走了出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扔手榴弹。我们比了三次谁扔得远,三次都是我赢了。我还想再比下去,但表姐不玩了,她觉得那很无聊。我又扔了几个,看见姑父朝我们走来才停了下来。姑父问我们在玩什么,我说就是比谁扔得远。姑父和我玩了两次,结果我都输了。那的确挺无聊的。
姑父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了他。这不是他第一次问我的年龄,反正长辈们没话找话时都爱这么问。他说我也不小了,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很讨厌和长辈聊天,因为没法说真话,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想离家出走,虽然他们很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却一逮到机会就想教导别人该干什么。这样的时刻我只能用那些谁都会说的套话来搪塞了事,反正姑父也不会真的在意我想干什么。他让表姐带我去哪玩玩,他看得出我很无聊。表姐说这附近已经没有能玩的地方了,早就给拆了。姑父说他前两天看见有个滑旱冰的地方还没拆,表姐问我想不想去,我不会滑旱冰,就说天太热了,算了吧。其实我挺想去的,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估计滑旱冰应该不难学,可表姐没有强求,她看上去并不想去。
正在这时,拆迁队的那伙人又来了,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聚集在门口。我的祖父一只手拎着汽油瓶,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堵着门口像个门神。这画面吓了我一跳,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好玩。我的父亲走上前去,和拆迁队的那些人说了些什么,我离得挺远没听清楚。危机很快就化解了,我承认有那么点失望。我挺想看祖父点燃汽油瓶像手榴弹一样投掷出去,脑海里响起一句台词:让火焰净化一切!可惜,这样的场面没有发生。
拆迁队的人走的时候说最后给我们三天时间,否则就要推平我们。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就说过好多次了,有祖父的汽油瓶在他们不敢乱来。相反的是,我的父亲又一次让我觉得十分丢脸。他对拆迁队那帮家伙点头哈腰,回过头来却对祖父却很生气,他担心祖父真把汽油给点着了。
“你想把我们都烧死吗?”我的父亲大声地说着,从祖父手里抢过了打火机。就是祖父早上摆弄的那个黄铜打火机,黑乎乎的估计有些年头了。父亲想用那打火机给自己点一根烟,可打了好几下都没打着。他哼了一声,把打火机丢在了窗台上,看上去是放心了。
“你也就敢拿个没油的打火机出来吓唬人。”父亲说着,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上了烟。
“我昨天晚上刚灌的油。”祖父说。他试着打了两下,也没打着。
“你灌那是汽油。”父亲说,“那玩意蒸发太快了。得用煤油。”
姑父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说什么。自从我们搬进来,我的父亲就接管了这所房子。我忽然觉得姑父是个挺不错的人,至少不像我父亲那样疯疯癫癫。
下午我坐在屋顶上看一本书,看了半个小时,也没翻过第一页。电线杆上的喇叭依然在播放拆迁宣传,一个女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着毫无感情的话。那声音令我头疼,我有点为她老公感到难过,怎么会有男人受得了这么一个女人,喜欢她还不如喜欢一块木头。我总是会陷入无端的幻想之中,以至于我都没听见表姐在下面喊我,直到她扔了一个瓶子上来我才反应过来。我趴在屋檐上往下看,表姐看上去是要出门,背后背着吉他。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去,我激动得差点直接从屋顶上跳下来。
我们沿着公路往南走了一段,接着拐上了东边的一条小路。表姐向我介绍起了他们的乐队,她说他们写了一首歌,打算去参加即将开始的选秀比赛。乐队原本有五个人,可如今只剩下三个了,有两个家伙搬走后就失去了联系,所以现在他们打算邀请我加入。我心里感到一阵窃喜,之前我在她面前吹牛说唱歌得过奖之类的其实就是想加入他们,但我脸上没表现出来,我说我得考虑考虑。
道路两旁尽是被拆毁的房子,不知谁家的一只狼狗正徘徊在瓦砾丛中,估计是被遗弃了,失去了主人后它也不再冲着过往的路人吠叫,耷拉着尾巴一份可怜巴巴的模样。它先是对着表姐摇了一阵尾巴,表姐没搭理它,随后它又不依不饶地对着我摇起了尾巴,我只是对它吹了个口哨,它便跟了上来。
我们在废墟中间拐来拐去,最后来到河边的一个高坡,坡上还有几间没来得及拆掉房子。我们走进了其中一间,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没人要的家具被胡乱地堆放在角落,地上到处都是烟头以及捏扁的啤酒罐,有一个柜子被推倒了,看样子他们用它当椅子用。屋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之前在屋顶见过的那个和谁都有仇的家伙,如今他坐在一副架子鼓前摆弄着,他好像知道我要来,我们一进来他就冲我打了个招呼。另外一个男孩和我年纪差不多,瘦得像个猴子,他看上去挺友好的,但给人的感觉有点白痴。那只狗也跟着我们进来了,这使得他们没太在意我,而是逗起了那只狗。
表姐给我找来把吉他,让我先弹一段给他们看看。当着陌生人的面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该弹什么好。表姐让我弹上次在屋顶弹的那个,我弹了,但发挥得比上次还烂一百倍,手指不听使唤,很多音都弹坏了。弹完后屋子里一阵沉默,没有人说一句话,我感觉脸上发热,恨不得赶快溜走。
那个像猴子的男孩打破了沉默,他笑了起来,说我弹得还不错,和他差不多的好。可从他那副蠢样来看,和他一样应该不算是赞扬。
表姐说我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孩子,正常的时候不这样。我想反驳说我不是孩子了,可我没说出口,她的话让我更害羞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加入了他们。我们的乐队缺兵少将,假如那只狗能开口说话,他们也会允许它加入的。
我们在那房子里练了一个下午,确切地说是玩了一个下午,因为我还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表姐吉他弹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而且歌唱起来也真像那么回事。那个和谁都有仇的家伙是鼓手,他看上去的确像个玩音乐的,很多像他这样玩音乐的人一眼就能被认出来,如果在街上看见一个双手插兜神情恍惚低着头走路让人担心下一秒可能会撞上路灯的家伙,他多半就是玩音乐的了。至于那个像猴子的男孩就不能指望了,表姐说他们从来就没打算带上他去参加那个什么选秀比赛,能带他去的地方只可能是马戏团。不过对我来说幸好有他在,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最差劲的。他们那么损他,他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傻笑。那只狗很快就和他混熟了,他说他晚上会带它回家。
晚上我们坐上一辆车去了挺远的一个地方吃烧烤,我们都喝了点酒,气氛活跃了起来。鼓手给了我一支烟,我抽了,现在我已经不觉得他和谁都有仇了。他和表姐坐在一边,他们看上去挺亲热的,我猜他们可能是情侣。猴子和我坐在一边,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对我说加入他们就对了,又说起选秀比赛的事,他说迟早我们会出名的。
我说就算出名也和你没关系啊,他们又没打算带你。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有多重要的。”猴子说。
“歌词都是他写的。”表姐说。
“厉害啊。”我开始对猴子刮目相看了。
“当然了。”猴子一点也不谦虚。
“那曲子是谁写的?”我问。
“你觉得呢?”表姐说。
我猜可能是鼓手写的,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谁啊?”我说。
“是我。”表姐说。
“真的?”我说。
“当然。”表姐指了一下鼓手,“难道你觉得是他吗?”
我又看了一眼鼓手,我原本真以为是他写的,他那副屌样最开始还真唬住了我。
“真是你姐写的。”鼓手说。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表姐说。
“牛逼。”我说。
猴子建议我们干一杯,为了我们未来将要取得的成就。虽然我平时很少喝酒,但我天生就从我父亲那里继承了不错的酒量。我们一连干了好几杯,直到最后我才稍稍感到有点头晕,我不得不承认那晕乎乎的感觉很美好。我甚至开始想我们真的能成功,虽然几个小时之前我还不认识他们,可现在我却想到了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真的成了明星,打开车门闪光灯对着我们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一大群女孩堵住门口冲我尖叫,她们都喜欢我,都渴望做我的女朋友。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我们都去那所空房子里排练歌曲。表姐是我们乐队的灵魂人物,不但是主唱还写了很多首歌,在她的指导下我渐渐的也知道了自己该干什么了。闲了这么多天难得找到点事情做,我开心极了,投入了全部的热情。我真希望一直这样下去,每天来这里弹弹吉他唱唱歌,或者只是开一些白痴的的玩笑,反正我对生活的要求也并不高。
天天混在一起,我和表姐的关系也终于友好了起来。有点得意忘形之后我就开始奚落她,我说你们怎么想到要去参加选秀比赛呢,那可太傻了,只有白痴才爱看那种节目。
“你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那里大模大样地说这个傻、那个傻,你就没想过自己可能更傻吗?”表姐说。
“可这是两回事啊。”我说,“就算我可能更傻,也不能改变他们都是傻逼的事实啊。”
“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表姐说。
“没啊,只要你们去我就去。”我说。
有时表姐和鼓手会丢下我们,我们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虽然她我是姐姐,可想到她和别人亲热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嫉妒。那样的时候我就会和猴子坐在一起聊上一阵,他和我同龄,秋天也要上高中了,但他告诉我他不打算去了。他说他在写一部科幻小说,没准会比我们先出名。我突然间也不想去上学了,我很奇怪之前我为什么没想到呢,上学无疑是最没用的人才会选择的道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肯定不愿意把大好青春浪费在学校里。
距离选秀比赛还有一个星期,经过几天持续的排练,我们所要表演的歌曲已经有点效果了。然而一天下午我们正练着呢,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命令我们停下来,怒气冲冲地问是谁让我们在这里的。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住原地看着他。那家伙脖子上戴着条金链子,胳膊下夹着个包,头发中间剃得很短,露出一层白色的头皮,一看就是个傻逼。
我正好在门附近,他用一双圆眼睛瞪着我,又问了我一遍谁让我们在这的。听他那口气好像我一出生就得先打听清楚是谁让我生在这的。我心里想说关你屁事啊,但嘴上没说出来。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了眼表姐,又转而看着鼓手。鼓手年龄最大,我想该由他出头,然而他一直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胖子让我们收拾东西赶快走人,说这马上就要拆了,再不走推土机就要来了。我们垂头丧气地收拾起东西,吉他背上就行了,架子鼓分开后由我们四个人抬着。一来到外面,就看见几台推土机正在不远处拆着一所房子,尘土扬得到处都是。
“人生就像玩DOTA,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一个傻逼。”猴子小声地说,我们都笑了起来。
正笑着呢,忽然猴子大喊一声:“我操,他们正拆我家的房子呢。”
我们笑得更厉害了,我差点把肠子都笑断了,可他不笑了,扔下鼓朝那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跑了过去。我们本想跟着去看看,但拆迁队那帮人不许我们靠近,把我们轰到了路上。
我们可怜的乐队组得突然,散得同样也很突然。那天傍晚猴子跑到我们家来,说他是来告别的,他们全家马上要搬走了。我本来想问问他挨揍没,不过看样子也没什么事,就没问。我告诉他他是第一个来告别的。他问了句什么,我说没事。他说我弹把把吉他是他的,但他决定送给我了,反正他留在也没什么用。等你们成名后可别忘了我。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问他那狗呢。
“什么狗啊?”他说。
“那只狼狗啊。你不是带回家了吗?”我说。
“我哪知道啊。”他说。
表姐和鼓手出去了,很晚才回来。我忍着没睡,等她回来立即就告诉她猴子走了。表姐面无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只是说了声知道了,就去洗澡了。等她洗完澡出来,她问我怎么还不去睡。我说猴子走了我很难过,虽然他帮不上什么忙,可我们的乐队也少不了他。
“忘了乐队吧。”表姐说。
随后她告诉我,鼓手也走了。
“好好的,他走什么啊?”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状况挺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真觉得挺好。
“那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是啊。”表姐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
忙碌了一阵子后,我再次陷入到了无所事事当中。镇子上就剩下我们家这一小片还没拆掉,其他地方都已经被铲平了。我们彻底没地方可去了,表姐也不再出门,我们偶尔会爬上屋子弹弹吉他,或者仅仅坐在遮阳伞下无精打采地各自发呆。表姐看上去很不开心,我想乐队解散她肯定比我更难过。
那几天拆迁队的人天天来我们家,气势汹汹的样子,每次都是十来个人。他们想让我们在一份合同上签上名字,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否则推土机就要来了。我有点担心了,或者说是受够了,就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搬走。父亲说用不了几天了,等他们再多给一些钱时我们就搬走。他告诉我不用害怕他们,他们没一句真话,就像他们当初宣称在一个月内签合同的可以得到额外的奖励,事实上一个月后额外的奖励就多了一倍。
祖父俨然成了这所房子的守护神,只要感觉到风吹草动他就会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手拎着汽油瓶,一手拿着打火机,威严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我当时就应该想到祖父就要疯了,有时只是外面公路上有辆车子经过他也会冲出来,好几次差点绊倒在当年自己砌起点门槛上。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问表姐。
“混日子呗。”表姐头也不抬地说。
我们两个都在屋顶上,表姐坐在遮阳伞下涂着指甲油,我蹲在一旁揭着屋檐上的琉璃瓦。我已经揭下来好几块了,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鼓手还回来吗?”我问表姐。
“别提他了。”
“少了他们我们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吗?”
“你想干嘛呢?”表姐终于抬起了头。
“不是说去参加比赛吗?我们两个去得了。”
“你真想去?”表姐说。
“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半途而废。”
我和表姐决定去参加选秀,虽然我觉得那挺丢人的,可我们也实在没什么事可干了。我想这或许是个获得表姐信任的好办法,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挺希望有个姐姐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相处,相互帮助。表姐重新编排了一下曲子,由原本偏向摇滚的风格转变得稍微温和了一些,现在只需要两把吉他就行了。
我想给我们的组合起个酷一点的名字,最好和屋顶以及这一片废墟有关,以纪念我们没出名时在屋顶上唱歌的艰苦岁月。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字。这挺打击人的,表姐能写出一首歌,我却被起个名字这种小事给难住了。后来我干脆放弃了,好在表姐说无所谓,这只是一个预选赛,等我们选上了在考虑名字也不迟。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在屋顶上从天亮练到天黑,任何事情的都不再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无论是拆迁队的到访,还是我们母亲时不时的争吵。
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在屋顶上歇着。我问表姐,鼓手是她的男朋友吗。表姐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有么有女朋友。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表姐笑了起来,我开心极了。我觉得我们离相亲相爱不远了。
去参加选秀的前一天我们才告诉家里人,让我意外的是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们说我太腼腆了,需要锻炼锻炼。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和姑姑联手为我们准备了一桌子菜来为我们壮行,我的父亲和姑父喝掉了最后一瓶白酒,祖父也喝了一点,我和表姐以及母亲、姑姑还有祖母只喝汽水。汽水还剩下一些,一想到未来我的父亲和姑父只能喝汽水了,我想我们是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了。
“一转眼我们都老了。”我的父亲没头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但没人接茬。
姑父不怎么说话,我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母亲总是偷偷给我夹菜,这让我挺不好意思的,表姐从来不用姑姑给她夹菜。我忽然觉得有点伤感,我为我的母亲感到难过,现如今她除了能给我提供食物之外什么也给不了我了,甚至她都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她。我看了眼表姐,她正盯着自己的指甲愣愣地出神。祖母总是第一个吃完,不声不响地走进里屋。祖父用想用他那黄铜打火机给自己点一支烟,可那玩意还是打不着。我觉得祖父就像个撞上冰山的轮船的船长,他的船员们都已经准备好弃船了,只有他还固执地坚信自己的船永远不会沉没。
我和表姐吃饱了就离开了屋子,我们想出来抽根烟透透气。虽然我们的父亲都是烟鬼以及酒鬼,可他们却天真地希望我们能不抽烟不喝酒。
仲夏的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候,我们沿着公路走着。即将落下的太阳在这一刻褪去了热度,一些女人在瓦砾丛中挑选着完整的红砖,用锤子敲掉上面的水泥,再由身旁的男人搬到路边整齐地码在手推车上。看到他们我就觉得生活的确挺不容易的,你可以没有梦想,但是你得活着,虽然我不知道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们走到河边,那条河几乎全干了,龟裂的泥土上长满了野草,只有最里面有一条小溪一样弯弯曲曲的水痕。我猜里面一定有很多青蛙。小时候一来这里我就跑去河边逮青蛙,通常是我父亲带我去,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挺好,经常合伙捉弄母亲开心,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无话可说了,事实上他也没怎么揍过我,也从来不逼着我非得好好学习不可。
“得等五年。”表姐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什么得等五年。”
“游乐园。”
“五年之后我也就过了去游乐园的年龄了。”
“蠢货。”表姐说,“不是那种专门给小孩玩的,大人也可以去玩。”
我们来到大桥前,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了一面巨大的招牌,招牌上画着游乐园的简介,有城堡、剧院、身著盛装的卡通人物,以及高耸如云的过山车,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从中流过,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我问表姐那是这条河吗,从哪去弄这么多水呢?表姐没有回答我,她很认真地看着游乐园的介绍,两眼放光,似乎是被迷住了。我倒不是很想去玩,因为我觉得五年之后我要么已经远走高飞了,要么就是死了。
宣传卡片上写着比赛地点位于城里商业街上的一家商场,时间是下午一点,卡片上还有一行五彩缤纷的大字:成就你的梦想。我们担心迟到,早上八点就背着吉他离开了家。从我们居住的地方到汽车站有两公里远,沿着公路要走上半个小时。我和表姐都换上了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衣裳,表姐穿了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还戴了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我穿了件胸前有只大象图案的T恤,牛仔裤的颜色比表姐的稍微浅一点。我们心情不错,刚一上路就开起了玩笑。表姐说我的T恤是女孩穿的,我说她那一身都是男孩穿的,还嘲笑她那没有镜片的眼镜。表姐说我什么都不懂,我趁她没留神一把抢过了她的眼镜,戴在脸上迅速跑掉。表姐跑不过我,追了我一会儿就慢了下来,任凭我怎么挑逗都不再追我。就这么打打闹闹地走了大约一半路程,一辆推土机和一辆挖掘机迎面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我有点担心它们是去拆我们的房子的,就对表姐说了我的想法。表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去他妈的!她趁机抢过了她的眼镜,还打了我一下,这下又换成了我追她。
不到十一点我们到达了现场,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可我们不是最早到的,有不少比我们更心急的选手已经在四处闲逛了。表姐去报名出填了张表,我靠在一根立柱旁等着。我看到不少打扮得美艳动人的女孩,这让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希望了,我自己都觉得我们看上去太随意了。有几个女孩可真漂亮,我真希望她们能成功。如果失败了她们肯定会忍不住当场哭出来,我不想看那么漂亮的女孩哭,只是想想她恸哭的样子都能在我心里激起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毁灭感,仿佛她一哭一切就都完了,除非她能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还有时间,我们决定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商场一楼的几家餐厅都被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家伙们占满了,有些是来参加比赛的选手,还有一些是选手们带来助威的朋友。我们去了顶楼,这一层都是吃饭的地方。表姐问我想吃什么,她请客。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我们决定去吃自助火锅,毕竟很少有人会讨厌吃火锅。
“待会儿别紧张,没事儿,我们就当是来玩的。”表姐说。
“我知道。”我们边吃边聊着,“我会尽力的。”
事实证明吃火锅不是个好主意,那很费时间,等我们回去时大厅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来参加选秀的家伙们排起了长队,由于人数众多,队伍排成了蜿蜒的蛇形。临时搭起的舞台下里外站了好几层闲得没事干的观众,吵吵闹闹的在那里起哄。看到这么多人,我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我看了表姐一眼,她也显得有点发懵。我们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待着比赛开始。
等了好半天,比赛终于开始了。最先登台的是一个头发挺长的女孩,长得也还可以,我觉得唱得还不错,可下面那几个评委说她唱得没感情,她被淘汰了。随后登台的是一个胖子,他唱得倒是极具感情,可估计他的感情有点用过头了,或者要怪就只能怪他是一个该死的胖子,他也被淘汰了。第三个上场的是个年纪不小了的女人,她是故意来搞笑的,没一句能唱到调子上,只唱了一半就被轰下去了,台下的观众倒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一阵满足。接下来上台的几位都通过了,其中一个女孩是我上午就注意到了的,她可真美,只需一眼就能让我牢牢地记住她的模样,没准哪天晚上我还会梦见她。就在那女孩笑着准备下台时,我听见离我不远处的几个穿西装的男人说她可真骚,其中一个说和他多年以前睡过的一个女孩很像。我愤怒极了,觉得他们玷污了我的女孩。后来上台的我就懒得关注了,一心只想着那个女孩。一个小时过去了,长长的队伍只前进了十几米。之前火锅吃得有点撑,背着吉他站一个小时可真够人受得了。我感觉很疲惫,精神也在逐渐萎靡。
我很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像个白痴一样等待接受检阅,四周尽是不怀好意的眼神,一想到一会儿我必须也得装出一脸虔诚,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了让台下那帮蠢货感到满意,我就感到浑身一激灵。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爆米花和薯片,就等着看我们出丑了。表姐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她脸上也出汗了,耳朵像我一样红。我们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但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她也有点紧张。
“估计要等到天黑了。”我打破了沉默。
“是啊。”表姐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些沙哑,随后她干咳了一声。
“如果都是那种只唱一句就被轰下来的就好了。”
我本想用调侃的口吻说,可说出来后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这是个笑话。这反倒提醒了我们,我们也有可能只唱一句就被赶下舞台。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排在我们前后的选手们都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小声地练习着接下来将要演唱的歌曲。我想我们最好也练一练,然而要命的是我突然记不起来我们要唱的那首歌的名字了,我感觉头昏脑胀,我估计我脑子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因为温度过高自动重启了,之前的记忆就像是没来得及保存的文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刻我真后悔了,我知道我根本没法上台,我宁愿每天窝在一个即将被摧毁的角落里什么也不干,也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唱歌,就算一唱完马上就会成名我也不愿意。
“你看那个戴眼镜的评委,”我说。那家伙刚刚建议一个选手上台表演前最好别吃饭,“怎么看怎么像傻逼。他凭什么认为以他那副蠢样儿值得我们为他少吃一顿饭。”
“没错,他就是个傻逼,可他说得有道理。”表姐说。
“这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吗?”
表姐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她可能有点明白我是想开溜了。
“我们干脆走吧。”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都等这么长时间了,”表姐眯着眼睛看着我,“再等等吧。既然来了,我不想试都不试一下就回去。”
从发现自己不可能上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抑制不住想要临阵脱逃的情绪了。我没法强迫自己,周围的一切使我头晕目眩。我开始期盼着队伍前进得慢一点,最好到商场关门也排不到我们,那样我们就不用上台了。然而越是这样想,反尔觉得队伍前进的速度变快了。之前前面还拍了几十个人,转眼间就只剩下十几个了。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幼儿园排队打预防针,越是快要排到自己了,就越是明显的感到压上心头的恐惧,真让人恨不得撒腿就跑。
难道就真没办法了吗?让我想想小时候打预防针时聪明的小孩是怎么干的。当时的情形和这也差不到哪去,一大帮小孩撸着胳膊排成一排,长长的队伍从教室一直排到走廊。走廊里的墙壁是蓝白相间的,和我最讨厌的那些地方(医院和学校)没什么差别。与哭声一片的教室相比,站在走廊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安全感,可早晚会轮到自己的。对,排在前面那帮废物就只会哭喊,没有一个敢掀翻桌子为后面的人做点贡献的。在那样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一个既古老又好用的办法,虽然那有点丢人。
“我要去厕所。”
“什么?”表姐瞪大眼睛看着我,“马上就轮到我们了,你就不能再憋会儿吗?”
“我要尿裤子了。”我说,“一分钟都等不了了。真的。”
“那你赶快去。”表姐不耐烦地说。
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瞬间感觉如释重负。呼吸顺畅了,通往厕所的道路是那么美好。我一路小跑,始终没敢回头,我猜表姐一定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我。事实上我真憋了一肚子尿,解开裤子对着小便池尿了长长的一泡,仿佛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尿完后我不紧不慢地提上裤子,去洗手台洗了洗手。随后我就玩起了感应水龙头来,我想找到能使它出水的临界点,这一过程足足消耗掉了三十分钟。回到大厅时,在台上表演的是之前排在我们身后大概四、五位的一对姐妹,她们的表演与我们原本的设计如出一辙,也是两个人两把吉他。显然,那个姐姐有个更靠谱的搭档。
我转了好大一圈,终于在一张椅子上找到了表姐。她早就看见了我在人群中焦急地东张西望,可她不喊我,而是坐在那里冷冷地等着我发现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只能更加彰显我的愚蠢。我在表姐身旁坐了下来,期待着她能开口说点什么。我发现她的吉他没有装进袋子里,这让我觉得她可能自己上台了。我感到一阵内疚,不敢面对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瞥她一下。
我们像两尊雕像一样坐在那里,挺长时间都没说话,也不动一下。过了很久表姐才活过来,她掏出十块钱递给我,让我去买两瓶水。她说她不想动弹。
我欣然接受了表姐的委派,仿佛这预示着她准备原谅我了。我给自己买了瓶可乐,给表姐买了瓶绿茶,我知道她不喜欢带气的饮料。回来时表姐已经装好了吉他,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想拧开瓶子再给她,可那该死的瓶子让我又出了一次丑,我拧了好几下都没拧开。
“蠢货。给我。”表姐夺过了瓶子,一下就拧开了。喝了一大口,她来了精神。
“也不能怪你。”她说,“你本来就是个废物。我真不该搭理你。我明知你是个废物还搭理你,所以也只能怪我自己。”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自己的鞋子。鞋子有点脏了,我记得早上明明擦过的。
“你这个废物。”表姐继续说,“你简直一无是处,还总是自鸣得意,好像自己挺了不起。别总说你要离家出走了,我都替你脸红,离家出走不是废物能干的,真敢离家出走的不会到处宣扬,早就走了。事实上你什么都干不了,你跟你妈你爸一样,你们全家都是废物。”
“你能小声点吗?”我感觉很没面子。
“本来就是。你们全家哪个不是废物?就只会趁火打劫,要不是你们要来分钱,我们早就搬走了。”
“我都说了这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扯到这上来了。
“那可是你妈你爸。”
“我妈我爸又不是我生的。”我有点恼羞成怒了。
“你妈你爸要钱还不是为了给你吗?”
“是老头子喜欢那房子。他不想走。”
“他是想多要点钱好分给你们。”表姐说,“你以为一个八十多岁的人还会在乎一所房子吗?”
表姐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我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有我嘲笑以及我鄙视的。祖父用一桶汽油保卫一所房子是为了多要点钱分给我的父母,而我的父母想要钱可能是为了给我以后上那该死的大学。然而,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上大学了?我真就他妈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我自己连一丁点都感觉不到呢?
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穿过人群,径直走出了商场。已经是傍晚了,虽然天还没黑,可街上的霓虹灯早早的就亮了起来,我想今天可能是周末,一个逛街散步的好日子。我沿着灯火阑珊的商业街大步地走着,背后依然背着那把吉他,每走一步它都在我背上跳动一下,好像是有根鞭子一直在抽着我。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手里还攥着那瓶可乐,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还没喝一口。我有点像把它扔掉,因为这是用表姐的钱买的。我兜里也有一些零花钱,我鄙视自己为什么连想都不想就接过表姐的钱,如果是用自己的钱买的现在我就会拧开瓶子喝上一口。我已经整整一个下午没喝过水了,我不相信自己真的废到连个瓶子都拧不开。
就在我想着是拧开瓶子还是把它扔掉的时候,有人朝我屁股踹了一脚。是表姐,她追上了我。
“跑得还挺快。”表姐喘着气说,“你这是要去哪?远走高飞吗?你不是深谋远虑吗?”
我想对她说别来烦我,滚远点,结果我却哭了出来。虽然没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见。我的右手依旧攥着那瓶我永远也不想喝点可乐,左手迅速地擦干了泪水。街上人来人往,好在没人注意到我。
“你不会是想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让我向你道歉吧。”表姐在我身后说。
我们就像两只被雨淋湿的鸟一样垂直脑袋朝汽车站走去,谁也不看谁。在车上也一句话都没说,我坐在靠窗的座位,表姐坐在我身旁,一坐下她就闭上了眼睛,最初是在装睡,后来可能真睡着了。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回到了镇子。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只有西方的地平线处还有一层亮光。下车时我把还剩一半的可乐扔在了车上,在路上我没忍住喝了一点,我已经不怎么生气了。表姐没用我叫醒,车一停下她就自动睁开了眼睛。我们沿着公路走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虫在兴高采烈地发出阵阵欢叫。
夜晚让距离变得模糊,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们的房子被拆掉了,走了那么久都看不见它。可它还在那儿,孤零零的,亮着微弱的灯光,在夜色中逐渐浮现。我跟在表姐身后,如今她恨透了我,大步地走着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还跟着她。我之前也挺生气的,可现在我却更渴望她能原谅我。我期待着她能停住脚步等一等我,只要让我和她并肩而行就好,那样我就会向她道歉,承认是我的错。我真希望我们能和好,因为我真的很想有个姐姐。我想向她承诺明年我们一定能拿下那个选秀的冠军。今年太仓促了,到了明年一切就都不同了,经过一年的准备我们一定能所向披靡。可她没有停下来,我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对她说这些话,虽然要追上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我们走近那房子时,迎接我们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咒骂,以及噼噼啪啪的打斗声。我的第一反应是拆迁队的人来袭击我们了,但奇怪的是没有拆迁队的人,只有我们自己家的人。确切地说是我的父亲和姑父打起来了,在院子里翻滚着,而我的母亲和姑姑一边撕扯一边叫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姐同样也愣住了。现在我终于赶上了她,我们并肩站在房子前,一同面对着我们搞不懂却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那不是电影里两个勇士之间的决斗,而是两头野猪在地上打滚,嘴里还发出嗷嗷的叫声。我永远不知道这是这么回事,也从来就不想知道。没有人去拉架,这附近已经没有邻居了,我的母亲和姑姑只会在一边煽风点火,就连祖父祖母也不知道在哪里。
“还愣着干嘛,去帮你爸爸。”
这一声呼喊来得突然,以至于没法分辨是哪个女人发出来的,但这声音无疑将我和表姐同时惊醒。我看着表姐,她也看着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对她笑了笑,我想让她明白这一切可真可笑。可她没对我笑。表姐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真的会抄起吉他朝我砸来,这见鬼的一天让我明白发生什么都不意外。我倒是希望是我和表姐之间的战斗为这一天画上句号,我们挥舞着吉他,就像挥舞着战斧,最后我们同归于尽。是表姐先发现的,我看见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恐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祖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祖父衣服扣子没扣好,估计是刚才床上爬起来的,奇怪的是他的衣服湿嗒嗒的贴在了身上。最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汽油。祖父把汽油倒在了身上,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就像之前面对拆迁队的人那样发出阵阵的怒吼。我不知道他看没看清根本没有拆迁队的人。我们已经愚蠢到了根本不需要对手就能致自己于死地。在那一刻祖父已经气疯了。依旧是那只古旧的黄铜打火机,祖父抖了一下手腕弹开盖子,拇指落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出所料,那破玩意嘭的一声就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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