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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现在的人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种小册子会经常出现在你家的信箱里,大多数人会随手扔掉,但也有人像我一样保存了起来,我那本就叫做《小康之家》。封面上还画着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女人,脸上挂着神秘兮兮的微笑。我也是花了好多年才弄明白那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是在搬家之后,我想去苏宁买台电饭锅,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决定了要买的型号--售货员看着我,然后露出了那种名叫"快掏钱"的笑容。
还是再从《小康之家》说起吧。那一年我七岁,父亲尚未结束他在乡下的任期,我们一家三口就急匆匆地搬回城里。众所周知,乡下人进城必然是一件痛苦折磨的事情。我到了新的学校备受凌辱,班主任也极为坦诚地告诉我,她不知为何一见我就来气。但我猜是因为口音,直到现在我还是有M城乡下的那种奇怪口音,在我约会、面试或者其他很容易忘乎所以的时候,偶尔提醒我自己是谁。
当然我写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婆婆妈妈地抱怨,接下来的事情会让你觉得我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在那些岁月里我似乎顺过无数的东西:同学铅笔盒里的橡皮、小摊上的小玩具和汽水、我妈口袋里的一元纸钞,其他的我不记得了,但一定不止这些。而且我开始变得擅长撒谎,当然这也可以看成作为一个小说家应有的天赋。也许你很难想象,一个七岁的男孩编起瞎话脸不红心不跳,自以为可以愚弄全世界。
我父亲是一名乡村警察,那时候他从警校毕业还没几年,身材也还没走样。他的工作就是修理我这种小偷外加骗子。在他眼里儿童自行车和毒品、土制手枪一样,是会夺去人生命的东西。我还记得他那副又大又沉的皮带总是放在洗衣机上面。他礼拜一早晨出门,礼拜五晚上回来,双休日一天用来打麻将,还有一天在家看拳击直播。我妈是一名性情急躁的打字员,打字机的噪音让她患上了轻微的耳聋。我在家练琴的时候,她总会侧着脑袋听我拉琴,如果我哪里拉错了她就会当机立断地教训我一顿。由于父亲不在家,我和我妈平时在姥姥家吃饭,姥姥家的人都不喜欢我,放学以后我就坐在姥姥家那块翘起来的地板革上看电视,直到我妈叫我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总会因为挑食或者插嘴受到训斥,吃完饭后再坐着我妈的自行车回家。
这就是我们一家当时的生活,父亲和我妈的收入都很微薄,只能在房贷之下勉强维持家庭。有一次家里煮了一锅肉,我和我妈两个人就站在锅边等肉煮熟,我们俩都有些等不及了,于是在锅里的气还没跑完的时候就打开了锅盖,结果肉汤漫了一地。即便是这样,我妈还是掏钱让我去学小提琴,她老是教训我要好好练琴,至少要对得起花在拉琴上的那些钱,但事实证明我是个很糟糕的演奏者,最后不得不中断了这份事业。
由于我是独生子,虽然现在大家也都是独生子,父亲对我非常宠爱,小时候他从不骂我。我母亲却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会让她老在抱怨自己生了个孽子。我记得她总是拿一些当时我都不怎么明白的话对我冷嘲热讽,有时在单位受了委屈就回来打我一顿,然后再自顾自地大哭一场。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只好在平静中默默忍受这一切。
至于我的校园生活,那更是在悲愤交加中度过的。同学们都不喜欢我,教语文的班主任是个极端虚伪的人,有时我们在她的课上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站起来相互揭发,起初揭发的内容还有些根据,因为在班上小偷小摸这样的事的确是普遍存在的,后来大家也都编起瞎话,总之就是那几个倒霉蛋会受到围攻,我就是其中之一。传言同学中还成立了一个"骂老师协会",那几个人被检举出之后的确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而数学老师则是个暴力狂,整日以殴打学生为乐。有一天下午,数学老师出门抽烟,让我们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感到无聊得要死,就在纸上乱涂乱画。当时也不知道如何灵光一现,在草稿纸上写下如下字样:
"魏叉叉+李叉叉=什么东西?"
魏叉叉和李叉叉都是班上的两个同学,一男一女就坐在我前面,写完这个东西后我觉得很满足,字迹工整且创意新颖。我忙不迭地将这个东西给魏叉叉看,魏叉叉看了后觉得这很无聊,他大概是觉得我整个人都很无聊,于是面无表情地将草稿纸还给了我,李叉叉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就在我要将草稿纸摆端,继续寻找新的创意的时候,我看见数学老师冲了过来。
如今看来,这个简短的涂鸦实际上蕴含了方程的思想,这对于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如同发现美洲一样的壮举,但我的数学老师却只在其中读出了性意味。他看了以后,狂暴地将我的草稿纸和作业本撕成了渣,虽然我每天都要看他发作但还是被吓得哭了起来。这时他反手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收拾书包,走人。"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磨蹭着将桌子上的书收进书包里,全班同学鸦雀无声地看着我,其实他们也经常受到这位愤怒王子的虐待,只是一旦成为旁观者就会忘记之前的伤痛。在我磨磨蹭蹭地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的时候,数学老师便一把拽住我的肩膀往外走去,最后我被他拽到门外,他抱着膀子站在门口:
"快滚。"
我哭泣着央求他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这套台词几乎是全校通用的,也几乎从未受到允许。他听完我的哭诉后,愤怒地说道:"你年纪不大,鬼还很大。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这本来就是抽象语言嘛!
"滚吧。"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没救"了,其实我一直很不明白的一点是,我几乎每个礼拜都要被宣布一次抢救无效,但我还是顺利地从那所小学毕业,而且每一次我都相信自己会被开除。我想是因为在那种情景下人会丧失逻辑。
我一个人走在黄昏的大街上,平时放学的时候我妈也不来接我,我和其他住在附近的同学们一起排成队列乖乖回家,但此刻我却只能一个人心神不宁地在街上晃悠。
本来我却应该回我姥姥那去,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一个人晃悠到了家里。小孩们都没放学,大人们也都还没下班,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就一个坐在空空的楼道里。我感到口渴,想去小卖部顺一袋汽水,但偷小店这种事情必须两个人合作完成,一个人假情假意地买东西,另一个人在一旁见机行事。于是我孤零零地坐在一级夕阳照不到的台阶上,什么也干不了。
坐了一会我开始感到无聊,我先研究了一会那些高中生在墙壁上留下的涂鸦,无非是"叉叉叉我恨你"、"忍字心头一把刀"之类无聊的话,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于是我站起身来,开始翻挂在墙壁上的信箱。订报纸的住户信箱上都有锁,我家没订报纸,我爸我妈的信也从不会寄到家里,所以我家的信箱一直落满了灰尘。
但我家的信箱半掩着,里面好像有本书。
我将那本书拿了出来,标题为:《小康之家》,封面上还画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外国女人,我不知道小康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人在那个时候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晚上我和我妈睡可有时早上醒来她却在我爸那间房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整本书都是彩图,而非只是穷酸地夹着几页插画,后来这种整本都用铜版纸的画报倒很常见,但我已经懒得再去看它们了。
我翻了翻书里的内容,都是一些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日用品,比如自动拧干的拖把、圆珠笔一样的读书灯,图片旁边附着文字介绍和价格,里面的人也像封面上一样都是外国人。但有样东西我看了就再也忘不掉了,那是一把通体红色,有着很多柄刀刃的折叠刀,商品名一栏里写着:瑞士军刀。
"小瑜啊,你妈妈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抬起头,是邻居家的阿姨,她有全城最短的裙子和一个会打老婆的丈夫。
"我放学早,我姥姥家没人,就先回来了。"
"那你先来我家玩吧,我先去给你妈打个电话。"
"不用了,我就在这等。"
过了一会,邻居家的阿姨又出来了:"小瑜啊,我给你妈妈打了电话,来我家玩吧"
我最终还是没去短裙阿姨家,她见叫不动我便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我妈骑车回来,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怪我没有去姥姥家,我是后来才知道她也不喜欢姥姥家的烧香味。两个人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饭后,我妈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我还在抱着那本《小康之家》心驰神往。那些年我和我妈的关系一直绷得很紧,但她今天心情不错,我看得出她只是没事想找话说。
"你在看什么?"
于是我们母子二人第一次趴在一起看一本书,有些东西我和她都猜不出是到底用来干什么的,有些东西也让人很是费解,但其中印着一款男士手表的一页让她感到无比着迷。
我妈很爱我父亲,那是在我爸调回城里之前。有一次他们逮住了两个吸粉的家伙,还想顺藤摸瓜地找到上家,于是出动了那条养了三年多警犬。狗在前面嗅来嗅去,一伙警察虔诚地跟在后面,结果那条狗就真的像个公务员一样,径直跑进了一家羊肉馆子,那家店的老板是个回民,搞得他差点把佩刀拔出来。就是这些来自乡野的奇闻异事会逗得我妈趴在餐桌上笑好久,周末的时候他们经常成双成对地出入酒吧和舞厅,跳舞的时候母亲也从不接受其他年轻男人的邀请,还会躺在床上一起抽烟,只有我是这段完美爱情之间的唯一障碍,所以我妈恨我,但我不恨她。
我看得出我妈想给父亲买这块手表,我爸以前有块老上海但后来跑不准了,而书上印的那块则看起来精致得多,而且更富朝气,当然价格也很夸张。我妈将手表那页上印的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但她最终得接受价钱是她月工资的三倍这个事实。于是我们继续往下读,翻过一页页的精美物品和俊男靓女,我和我妈的心早已沉醉在了对于小康生活的美好愿景之中,就像经常听到的那样,我们最终会享受到先进科学和人性设计带给人们的幸福。直到我们翻到了有瑞士军刀的那一页。
我的呼吸停住了。照片里的军刀通体散发着血红色的柔和光芒,那把军刀有三把尺寸不同的刀片外加锉、镰刀和起子,最令人着迷的就是刀柄上的盾形十字图案,我兴奋地从我妈赞叹着这把刀子如何精美功能如何强大,我妈也颇为认同我的观点。于是我又直勾勾地盯着那一页看了好长时间,将那些文字也看了好多遍。至于后面的内容我已全无兴趣,我的心思还迷醉在瑞士军刀那华丽的光泽之中。我只记得最后我妈又翻回到手表的那一页,她看了几眼后说:"我看这都是骗人的。"便自己走进卧室去看电视了。
但我想有一把自己的瑞士军刀。
第二天我告诉了我妈这个想法,我妈先是问我那把刀子多少钱,我告诉她三百块,实际上是三百四十二块。起初我妈拒绝了我,它实在太贵了。但我告诉她有了那把刀子之后我们可以用它来削土豆、裁草稿纸、开啤酒瓶还有其他我暂时还想不到的用途,有了那把刀子之后我们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因为其他的工具我们都不需要了。
于是我妈在一边洗碗的同时一边告诉我:"这件事情要等你爸回来再说。"
我在这里想奉劝诸君,给别人以无从实现的希望其实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自从我妈说完那句话之后,我便信心百倍地开始有关瑞士军刀的蔷薇之梦,我知道父亲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索性我将那本小册子折到印有军刀的那一页,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我想象着将它握在手中的触感,以及将它挂在钥匙环上沉甸甸的感觉。但最后我想到的,就是数学老师下一次找我麻烦的时候我要将它掏出来,虽然我不能像穆斯林一样明晃晃地随身带刀,但我还是要让他知道我不会像城里的那些软蛋一样任人摆布。
于是我在放学后找到了传说中的"骂老师协会",那些人在被痛整一顿之后还是聚在一起,用市面上最新款的脏话招待那两位灵魂的工程师。我找到他们之后先是将他们的反抗壮举赞赏了一番,虽然这种反抗只是意淫式的,然后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那些人接过我手中的《小康之家》看了两眼,点了点头,然后跟我打赌:如果我将刀子戳进数学老师的肚皮,他们几个就去吃屎。
周五父亲回家了,当我再次问起军刀的事情,他们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我妈说她已经和我爸已经商量过,决定不买那把刀。这个消息如同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看着父亲的脸,没想到他会拒绝我的要求,同时我也陷入了如同泥沼一般的巨大悲伤之中。我感觉优雅从此无缘我们的生活,再过几年我们就会回到只有鸡蛋面条的日子中去。而且最为糟糕的是,我还要被那个变态殴打无数次但无力还击,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人生顿时失去了色泽。
父亲看到我有些失落,便语速很慢地对我解释道:其一我们要寄钱给那个公司,谁也无法保证我们不会上当受骗;其二那毕竟是一把刀,对我来说太过危险。但这些话就像别人对你讲出"我们不适合"之后会说的那些狗屁道理,毫无作用而且只会带来更多尴尬。这时父亲连忙说:
"干脆这样吧,下个礼拜我带你去打猎,好吗?"
我一点都不期待父亲所说的打猎行动,而我妈则盘着腿坐在沙发上,面带嘲讽地看着我走回自己的卧室。
周日我在练琴,沉重的D弦哭诉着杨白劳被金融机构逼死的故事。
周一我回到学校,没有人打我,也没有人要求我背书包走人,当时我还没读过可以描述此时心情的小说,后来我读过了,是陀氏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忘记具体是如何度过的,我就像失恋后的愈合期一样魂不守舍。周五父亲又一次回到家里,他破例将自己的警车开了回来,就停在我家楼下。那天晚上他先是带我在那辆车里坐了半个小时,我兴奋地握着那只很沉的方向盘扭来扭曲,他告诉我油门和刹车在哪里,档杆的作用是什么,离合器则明显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明天他将用这部车子载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他如何将子弹射进野兔、狐狸、或者石羊的肚子里。但我当时想的只有把子弹射进数学老师的脑子里,在我那些年幼的幻想里,我已经将他干掉了无数次。
如今我已经不记得那条河的名字,当时我坐在父亲的警车里,从修建在高崖上的公路俯瞰平坦的河水,就好像整条河流的腹部一样。水面反射起夏日夺目的阳光,透过车窗上的玻璃纸却变成了灰暗、棕黄一样的颜色。我已经忘记了军刀的事情,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我不清楚诸君的童年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中度过的,而我的童年,或者说直到现在,我似乎都被套在一支巨大的塑料袋中郁郁寡欢。汽车就这样一直往前开着,父亲和两个同去年轻警官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关于某省人民的笑话,似乎每个人都是在很真诚地开怀大笑。我讨厌警察,所有没有插他们的话,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河流已经在转瞬间不见了。
汽车开上一片开阔的农田,田里相间地种着玉米、小麦或者其他东西,汽车停住了,车上的所有人都走了下来。父亲和另外一个警察先冲着田里喊了几句,又四处看了看,确保这一片不会有其他人。
父亲朝我走过来,指着田里的某一处告诉我那有个什么东西,我瞪大眼睛却除了庄稼什么都看不到,父亲又给我指了一遍但我还是没能找到他所说的猎物。于是父亲就站在我旁边,从腋下掏出那把黑色手枪举枪瞄准,另外两个警察则在一旁看着,我没来得及蒙住耳朵就听到一声巨响。
"打中了吗?"那个看上去很年轻的警察问道。
"打中了。"父亲语气平淡地说道,然后走进田里,过了一会他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往回走。那是一只棕色的兔子,看上去很肥,被我父亲从耳朵上拎了起来,血从脖子上流了出来。父亲走了过来,将猎物放在我的面前,便和他的同事继续寻找猎物去了。于是我蹲在地上观察那只被子弹穿过脖子的动物。我既没感到害怕也没感到惋惜,或许生前它是一只可爱的兔子,可现在它只是一直血淋淋的死兔子。
我们又在附近晃了晃,但直到天快黑都没找到其他猎物,另外两个警察没能开枪,感觉多少都有些扫兴。最后我们回到了父亲任职的派出所,猎物被包在一只塑料袋里。我还见到了那只拴在院子里的警犬,那只狗个头看上去比我还大,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我蹲在墙边远远地看它,它也颇为无奈地看着我。
晚饭是在乡镇食堂吃的,主菜就是白天打来的野兔,厨子我虽然没见过,但已经听父亲描述过很多遍,是一个凶狠枯瘦的老头。大概是煮肉的方法有问题,肉又酸又硬,大家也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我父亲又去盛了半盆猪肉白菜回来,即便是三个男人加一个小孩,一盆黄焖野兔最后还是剩下了一大半。吃完饭后,我爸就和我乘镇政府的顺车一起回到了城里,一次颇为无聊的打猎就这样结束了。
就算当时的我再怎么幼稚,但也已经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跟那把瑞士军刀的确没什么缘分。自从方程事件之后,数学老师彻底盯上了我,只要我一出轨,比如上课发呆或者算错题目,我就绝对死定了。我知道我在被打的时候协会里的那几个人正在背后嘲笑我,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只是缺少一把趁手的刀子。我不敢在学校看《小康之家》,一方面怕同学嘲笑,一方面怕数学老师也把它给撕了,于是在放学之后,我就趴在家里一遍一遍地浏览那些东西,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我不再死死地盯着军刀的那一页,而是对那些折叠储物柜或者自动拖把之类的东西也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我开始发现生活在小康之家的人都很无聊,为什么晚上看书非要用读书灯而不能用台灯,拖把洗过后为什么不能让它自己晒干而要非拧干才行呢。而且我也第一次发现外国人的确要比中国人长得好看,年轻的时候父亲高大英俊,过了几年就因为常年执勤而被晒得满是色斑,但这种事情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那些俊男靓女身上。
但生活总会有些突如其来的转机。
大概又过了两三个礼拜,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妈像往常一样在我姥姥家吃过饭后回到了家里,一进门我妈就说她在下班路上碰到了我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将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她,我顿时被吓傻了,然后我妈阴沉着脸问我:
"他是怎么打你的?"
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讲出了愤怒王子的那些午间运动,毕竟被一个白痴打成那样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妈听完后就哭了,说要看他打过我的地方。我告诉我妈数学老师的最爱是人的腮帮子,就摆在你的面前你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我妈又说她明天要去找校长,我立刻告诉她要是去找校长那我这辈子就玩完了,就算转到别的班也一样,已经有过这样的人作为先例:那个小学生和老师作对,结果整个学区里都像个破抹布一样被扔来扔去,最后无奈去了乡下老家念书。于是我妈开始抱着我哭,一边埋怨我父亲连自己的儿子被虐待都不知道,而我被她的声泪俱下也弄得哭了起来,手里还握着那本《小康之家》。就这样两个人哭了半个小时。然后我去写作业,但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妈来学校门口接我,然后骑着自行车到了邮局门口。我当时还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带我去邮局,直到她掏出那本小康之家,我就在一旁看着她填好那张汇款单,我还以为她要买那块手表,我问她要买什么,她说要给我买那把刀子。
所谓幸福得开始眩晕就是指那种感觉。
就在将钱和汇款单递过去的时候,我妈转过头对我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你爸知道,听见了没?"
从邮局回家的路上,我妈推着自行车走,我跟在她后面。我故意解开外套上的扣子,我妈也不管我,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马路,看上去如同沉思一般,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受,但当时的我只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于是一路上念叨着他办公室的号码。从西伯利亚飘来的风吹得我大喊大叫,我和我妈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里。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向包括我爸在内的任何人提起过瑞士军刀的事。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快二十年,回想起世纪末的那几年时光,夜里无处不在的酒吧、舞厅,还有电影散场后拥挤而出的人群,这些东西离当时的我都很遥远,我还是记得很清楚。我总觉得那几年的天和这些年有些区别,但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不太了解。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小偷小摸,也不再随随便便地撒谎,同样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瑞士军刀:有的又大又沉,有的薄得就像卡片一样,它们都同扁平壶、Zippo打火机一起被锁在男士专区的橱柜里。我最近见到的一把是在我常去的那间酒馆,老板站在吧台后面,亲切地同客人们聊着天,突然他熟练地掏出了刀子,开始清理指甲,在场的所有人——我、几个刚刚下班的职员、还有一个附近的护士,大家都被惊呆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我愈发强烈地觉得,那种盾牌十字的图案仿佛具有一种魔力,提醒你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有呆滞的凝望和拥挤的地铁。
请诸位原谅我的不知所云,但还是让我为这个故事添上一个结尾。最后我和我妈都没见到那把军刀,有段时间们每天都要看三遍信箱,但我和她已经都明白:我们被骗了。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搬了一次家,那时候我还在担心那些人会不会良心发现但却再也找不到我们。后来我父亲调回到城里,并且升任指导员。从此他彻底变了,他迷上了喝酒,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愿意多看我和我妈一眼。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起过去的那些日子,说起他养过的那只狗,让他难以下咽的乡镇食堂,还有那些令他恼怒的犯罪,说完他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又过了几年,我也开始喝酒,白天穿上衣服工作,晚上流连于山西宾馆附近的那几个酒馆。有人会觉得那是醉生梦死,但我似乎还很清楚,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这样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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