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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短篇小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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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9 23:03: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侯珏 于 2013-5-29 23:05 编辑


清 明




     侯 珏








天还黑乎乎的,我已经被村里传来的一阵猪的尖叫声惊醒了。每次逢年过节,村里早早就会响起猪的尖叫声,那声音比火车鸣汽笛还要响亮,但汽笛声会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而猪的尖叫声就像窜到天上的烟花,最大声的时候也是它消失的时候。我被猪可恨又可怜的声音吵醒了。那是绝望的最后的哀鸣。
起初我想哭出一点动静来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好让他们帮我解决早晨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很快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爸爸妈妈不知道去哪了。昨晚还好好的,他们一左一右睡在我身边,现在怎么都不见人影了呢?
“妈——”我下意识叫了一声。没人应答。我本来想继续叫的,可是我发现屁股下面好像出了问题。我伸手进裤子摸了一下,感觉湿湿的,糟了,又尿床了。这真不应该啊,什么时候不尿床,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事,我懊悔不已。记得上次尿床是在春节,我把爸爸妈妈从柳州买回来的新裤子和床单都弄湿了。但那一次情有可原,我在年三十晚上贪心喝了好多鲜橙多,肚子涨涨的就睡着了,不尿床才怪。好在那时妈妈没怪我,她大半年都不回来看我,没什么理由骂我。不仅如此,她似乎还很享受帮我洗裤子洗被单的乐趣呢。那时我曾在心里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控制住自己,在梦中准备撒尿的时候一定要头脑清醒,尽量不要使劲撒出来。后来跟爷爷在家的几个月里,我果真没有尿过床。
这次又在妈妈回来的时候尿床真不应该。我翻身跪起来,把棉被扯开盖住被我尿湿的那一片地方,然后爬下高高的木床,伸脚勾住放在床下的鞋子,穿好鞋子走到堆满衣物的椅子前开始自己穿衣服。半年前我学会了自己穿衣服,现在穿衣服简直没有什么困难。
天已经微亮。墙上巨大的玻璃窗户泛着白,借着投射进来的光线,我可以看清楚整个房间的样子。爸爸说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出生的。妈妈也说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把我生下来的。这是一间专门生小孩的房间吗?我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记得很久以前妈妈还骗过我,说我是从我们这栋老屋的屋檐下捡来的。去年她又自己说我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那么既然这样,她当初又何必骗我呢?
我换了一条干裙子,学着妈妈的样子走到梳妆台前照镜子。镜子小小的,灰蒙蒙的,镶在梳妆台的木框里面,它的四周边缘已经泛黄,沾满灰尘和污垢,只有镜子的中心地带干净透亮。爷爷曾跟我说过,这是奶奶当年的嫁妆。
我在镜片的下方隐约看见自己的头顶。我至今还不会自己梳头发,所以头发乱糟糟的。梳妆台前是一张古老的圆形凳子,妈妈就是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的,但是我不必坐上去,站着稍微踮起脚尖就可以看见镜子里的脸蛋了。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反正我从来也没见过奶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他们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个勤俭持家的好人,后来因为担心我爸爸娶不到老婆,病死了。我觉得她太傻了。我可不会操心爸爸娶不到妈妈。我的两个伯母都夸我是乖孩子,村里的大人们都夸奖我聪明,他们经常捏着我的嘴巴和脸蛋让我喘不过气来,说我太可爱了。我到底可爱在哪里呢?圆圆的脸蛋,扁扁的鼻子,嘴唇有些厚,额头中间还有一颗黑痣。难道一个人额头上长颗痣就算可爱吗?就连幼儿园的韦老师夸也我这颗东西是美人痣,前几天放假前我因为在班上的唱歌比赛得第一名,老师奖给我一朵小红花,还拿她的唇膏在我的黑痣上涂上了红色的圆点。这颗红点是老师对我的奖励,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洗掉,爷爷说它都长出花来了,你是不是要等到蜜蜂来采蜜。我说我要等妈妈回来看到它。可惜昨天晚上妈妈帮我洗澡的时候,把红点擦掉了。
“阿静——你自己起床啦!”正当我对着镜子摸额头上的黑痣时,爸爸走进房间来了。他微笑地对我说话,嘴里还含着半根烟。
“你们都去哪了?”我问他。他却不看我,两边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一条绳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好用那根绳子绑住。
“你的头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他一边弯下腰在墙角找东西,一边反问我,好像我刚才的问题他没听见。
“爸爸,妈妈咧?”我问他。
“要是不舒服就去叫爷爷起床给你做药吃。爸爸正在干活呢。”我压根没有哪里不舒服。说真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活。
“我不吃药。妈妈咧?”我再问他一次。但是他已经从一堆旅行袋里翻出一塑料袋东西,走出房间去了,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我火冒三丈,对着天花板叫道:
“妈妈!”
“你妈妈在楼下淘米!”这时爸爸已经噔噔噔走下木楼梯,他的声音穿透客厅和厨房的木板墙壁,飘进房间,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没有应答他,自己往房门外走去。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房间和客厅之间隔着一间厨房,厨房一角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往三楼。平时我就跟爷爷睡在三楼的一间阁楼里。那间阁楼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村子旁边的田野和远处的青山。当然也可以看见河边的竹丛、大树,河对面的公路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爷爷哄我吃完饭,就带我上到阁楼,坐在窗下的书桌前讲故事。爷爷会讲很多故事,七天七夜都讲不完,当然有许多时候,他经常重复那几个故事。也许他真的老了,脑子不太好使。爷爷的书架上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书,那些书都沾满了灰尘。除了一些小人书,我最喜欢的还是爷爷的录音机。爷爷的录音机是他花了一个月的老兵生活补助金钱从街上买来的,有闪闪发光的红灯和绿灯,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录音,可以播放各种各样的声音,包括爷爷的自言自语,他自己唱的歌曲,以及村里面那些老婆婆们唱的歌。从去年开始,不知道爷爷从哪里弄来一尊小菩萨和一张念佛经、唱佛歌的磁带。每天早上我们起床的时候,他就先点燃一枝香,对着菩萨念叨几句“南无阿弥陀佛”,然后按下录音机的开关播放那些有气无力的歌曲,然后才下楼去煮面条给我吃。我赖在床上等他热好水洗脸,有时候觉得听那些歌曲都快要睡着了,就伸手去关掉录音机。爷爷虽然不喜欢我的做法,但他也不会骂我,而是走上阁楼来笑嘻嘻地说:
“小丫头,你做什么呢?小小年纪真不乖,你这是搞破坏,万一菩萨生气了就不保佑你了,不保佑你了就长不大了,以后读书成绩不好,你就要去放牛了。来来来,水热好了,你自己下楼来洗脸。阿公老了背不动你,样样都要自己来啊。”
我跨过阁楼的门槛准备摸楼梯下二楼,爷爷在后面又打开录音机,声音明显比前面更大。妈妈曾经说过,老小老小,是指人越老越像三岁小孩子。我实在管不住爷爷的孩子气,就由着他了。至少,我还有一个爷爷,村里许多别家的小孩想要爷爷都没有呢。
跟我和爷爷一起住在三楼的还有数目不清的老鼠,那些老鼠每天晚上围在我们的谷仓周围赛跑,好像天天都举行奥运会似的。它们有时叽叽喳喳尖叫,有时乒乒乓乓打架摔跤翻滚,显得十分得意。爷爷上床睡觉前装下的老鼠夹对它们根本没有什么威胁。有一次爷爷一气之下去街上买来老鼠药摆在楼上,毒死过几只小老鼠。可是春节爸爸妈妈回家过年,在房间床底下扫出一只已经生蛆的老鼠尸体后,狠狠骂了爷爷一顿。他倒不是说死老鼠有多恶心,而是怪爷爷没有心眼,万一老鼠药被我捡来吃了怎么办?我恨死老鼠了,才不会去捡老鼠药吃呢。可惜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要说上这一句话。爷爷被骂以后觉得很无辜,就上楼去打开录音机播放他的“南无阿弥陀佛”。爸爸听了觉得很烦人,冲上楼去摔烂录音机。
“整天放这不三不四的东西,能当饭吃嘛!孩子留在家里给你照看,整天听你放这个东西没什么好处!”
听见爸爸在吼叫,爷爷却一声不吭,我心里很不舒服。所以整个春节我都不愿意跟爸爸讲话。春节过后爸爸妈妈终于去柳州了。家里一下子变得清静,爷爷花几天时间研究被摔坏的录音机,自己始终弄不好,最后不得不拿去街上给人家修理,“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在某天黄昏又忽然响了起来。
我穿过厨房走到客厅,还没听见阁楼上有什么动静。爷爷几个星期前曾对我说他腿脚不舒服,起床越来越困难。但是为了让我按时去幼儿园,他还是勉强起床给我烧水煮面条。现在清明节爸爸妈妈回来,他可以放心睡个懒觉了,我心想。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看见钉在客厅正中墙壁上的香台已经插上两根红蜡烛和三炷香。蜡烛噼里啪啦燃烧着,跳动的火苗流着眼泪。那三炷香像三根瘦小的手指,被三只红色的虫子从上往下啃噬,一节一节掉落白色的灰烬。我从客厅的大窗口往外望了望,房子外面一片雾气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听见爸爸妈妈在楼下的门口讲话,还有“踢踏踢踏”的抽水声。我家门口有一口“洋井”,是爷爷年青的时候挖的,那台活塞抽水机的出水口已经起青苔了。我猜妈妈这时肯定在井边淘米,便走近楼梯口蹲下来,把头伸出狗洞外面张望。妈妈果真在井边忙碌,但是她好像掏完米,正在拍打一个黑乎乎的木家伙,准备去做其他事情了。
“妈——”
“阿静!你怎么咧?妹啊,快回去多穿一件衣服,外面好冷的哦!”妈妈抬头见我从房子墙壁里伸出一个头出来,感到很惊讶。
“你在做什么?”我问她。
“阿妈在洗糯米,井水太小了,现在要去河边洗木甑。你快听话回去加一件衣服,等下妈妈回来黑色糯米饭给你吃啊。”原来那黑乎乎的木桶叫木甑。
“我要跟你去。”我请求妈妈。
“去什么去,外面冷冷的,你在家等我就得了。”妈妈显然不喜欢我跟她去。爸爸这时已经抽满一桶水,他拎小鸡一样一手抓起水桶就往家里走,同时抬头对我吼了一声:
“静——快把头收回去,不听话我上来打你屁股了啵!”
我乖乖把头从狗洞外面收回来。爸爸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威胁我了,他真的说得到做得到。这个狗洞很光滑,听爷爷讲以前家里曾经养过几只看家狗,那些狗夜里为我们家赶走过不少恶贼。后来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给狗吃,我爸爸就叫来一伙狗肉朋友把看家狗杀了炖火锅吃。
这两年爸爸妈妈不在家,狗洞成了我的专利。我每每把头伸出狗洞看外面的世界,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从前的那一只看家狗。“汪——汪——汪——汪——”不记得多少次了,我在梦中变成那只母狗,用巨大的叫声,对着试图入侵我们家的坏人狂吼。
妈妈提着木甑往河边走了。我才不听她的呢,也不怕爸爸打。只要爸爸提水进入厨房,我就趁机跑下楼去追妈妈。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屁股后面去干活了。我村里的几个伙伴经常得跟她们的妈妈去河边洗菜,而我平时想跟爷爷去河边,老是扫兴而归。因为他走得实在太慢了!去的时候像只乌龟,回来的时候像只蜗牛,好像是我带他去河边干活似的。此外,我还有一个小目的,就是想去看看木甑是什么样子。
很快,我尾随妈妈走出了村口。通往河边的小路上,是一块接一块的方形石板。石板已经被露水打湿,有点滑。我小心翼翼走在石板上,尽量不让自己摔倒。
“妈妈,等等我——”准备走到河边石阶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故意做出一副调皮的笑容,冲着妈妈喊道。我想,这个时候出现,妈妈一定不会骂我,也不会无情地叫我回去。
“阿静!你怎么跟来了?快点回去!等下下雨来了淋湿你咯!”妈妈真的好无情。
但是,不管妈妈怎么说,我最后还是跟她下了石阶,来到了河边的水埠头。妈妈让我站在岸边等她,自己小心翼翼走上伸出河面的摇摇晃晃的长石板。她面向河的上游把木甑丢下水里,然后俯下身子的开始拿刷子洗刷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木甑。木甑在水里打滚,吸水,很快地,一群肥大的深棕色的偷油婆呼啦啦从木甑的肚子里逃窜出来。
“咦——阿妹你看看,你跟你阿公在家,那么多偷油婆都不知道,叫我怎么说呢!”
妈妈一边对我发牢骚,一边用刷子把偷油婆身下的河水往外荡去。那些偷油婆惊慌失措在水面拍打着翅膀作生死挣扎,它们本来不熟悉水性,再使劲挣扎几下,翅膀断裂,很快就动弹不得了。这时,成群的鱼儿聚集过来,用它们的小嘴巴触碰水面,抢食着偷油婆的美味尸体。
早晨的河水清幽幽的,绿色的水藻从鹅卵石的身边长出来,顺着流水翩翩起舞。银白色、青灰色的鱼儿在水藻上方欢快地游玩嬉戏,看起来近在眼前,我只要伸个手就可以捉到它们。很快地,偷油婆的尸体飘到了妈妈的身后,鱼儿们争先恐后追逐着这早晨恩赐给他们的美味,慢慢靠近岸边的缓流地带。我已经忘记了正在清洗木甑的妈妈,情不自禁地卷起裙子跳下水里捉鱼。早晨的河水暖暖的,冒着一丝丝水汽,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阿静——你要做什么!快回到岸上!”突然,我耳边响起了爸爸严厉的声音。我被他的叫声怔住了,但是我的鞋子已经湿了。“兰花,你怎么带孩子来河边啊?多么危险你看见没有?”爸爸转而责怪妈妈。
我连忙转身,看见爸爸正往河边气势汹汹走来,他身后是大伯,他和大伯一前一后挑着一根大木棍的两端,大木棍中间绑着一头已经被刮了毛的白花花的死猪。爸爸一只手抓住肩膀上的大木棍,一只手狠狠指着我。他那只指向我的手的手腕上面,缠绕着一根猪大肠。
我已经退回到岸边,紧紧抓住一块石板,不敢吱声。
我感觉到耳边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地叫,还感到太阳穴有一点点辣。对,是妈妈给了我一巴掌。很快,爸爸又从河边草丛扯出一根长长的树枝狠狠抽了一下我的屁股。
“哇——”我哭出了声音。我的眼泪早已经流得一塌糊涂。我听见妈妈在使劲地骂我,但我显然没有听清楚她说点什么。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也是在这个河边的水埠头,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因为要下河捉鱼,最后被河水带走,永远也回不来了。
“阿静,别哭了宝贝妹妹,赶紧回家,帮我叫你大伯爷再送一把刀来。”最后,还是大伯疼我,虽然他去年刚刚坐牢回来,但是他一点也没有坏人的样子,对我说话都很和气。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抱上更安全的地方,让我自己走回家去。
我悻悻然走回家,路上遇见不少走向河边洗衣洗菜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向我打招呼,问我怎么大清早一个人走在路上,爸爸妈妈呢。我一句话都懒得搭理他们。正当我走进村口的时候,远远看见黑虎兴奋地冲我跑来。
它跑到了我跟前,喘着气,伸着舌头,在我身边转圈圈想讨好我,那样子真可爱。我蹲下来摸黑虎的头和脊背,它的毛黑亮黑亮的,暖暖的,它的身子软软的。它的眼珠子有点湿润,好像在为我难过,又好像在向我微笑。
我把黑虎抱起来继续往家里走。它是一个星期前二堂哥从堂嫂家里带回来的土狼狗崽子,才三个月大。说是养大了给二伯母看家。二伯在外地打工,二堂哥在南宁读大学还没有毕业,所以二伯母需要一条好狗帮忙看家。
我走到家门口,把黑虎放到地上。我问它,小虎,你吃东西了没有?它就跳了起来,朝我叫了两声,似乎在说它饿了。我也没吃,我们要等大人们叫吃饭了才能吃,我对它说。
这时不知道它从哪里变魔术一样叼出一块小骨头来。它咬住小骨头兴奋地在地上打滚,滚了几下,四脚朝天一动不动,眼睛直溜溜看着我。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于是蹲下来,伸手在它的小肚皮上给它挠痒痒。也许它觉得很舒服,干脆把骨头吐到一边,把四只脚摊开到地上任由我捉弄它。
“阿静——妹啊,赶紧站起来!”是爷爷的声音。他站在二楼的大窗口前朝叫道,“狗身上有跳蚤,别去碰它!快点回家洗脸洗手,等下去你大伯爷家吃饭。”
“我等下再洗。”我回答说。
“你不乖了吗?快点听话,我求你回来得了吧,等下洗脸水都冷了。”爷爷手拿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在窗口摇晃,求我回家。
我告别黑虎,快速跑上楼去站到爷爷面前,让他巨大的手掌盖住我的脸。爷爷拿着毛巾在我脸上擦了一阵,终于松开手让我透了一口气。
我问他:“得了吗?”
“还有一颗眼屎。”他说着,又拿毛巾在我眼皮上擦了几下,“女孩子不要跟狗玩,不小心他会咬你的。被狗咬就会中狗疯。中了狗疯就会死人的啊。”爷爷趁机给我讲大道理。
“爷爷,我可以走了吗?”我问他。
“乖孩子,”爷爷艰难地蹲下身子对我说,“今天是清明节,清明节是纪念祖宗的日子,祖宗都住在山上,我们要去山上给他们扫墓。以前因为你太小,大人都不带你去山上。现在你力气大了,可以自己跟着走去了。等下吃完早饭,你就跟你爸爸妈妈和大伯他们上山,去看你奶奶。知道不,以后不要跟小狗玩耍了啊。记得了,去山上不能乱坐地上,坐在地上蚯蚓会钻进你屁股的,得坐在石头上。”他顿了一下,又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说,“对了,到这边来,我给你擦一擦雄黄酒。把鞋子脱了。”
我把湿吧嗒的鞋子脱了,挪过一边不给他看见,然后迅速换过一双干鞋子,跟他来到厨房坐下。
“爷爷,什么是雄黄酒?”
“雄黄酒是辟邪的。把它擦在脚板下,你走在山上就不怕牛鬼蛇神和有毒的害虫了。”
哦,原来如此。
我还问爷爷等下跟不跟我们上山扫墓,他说腿脚不便今年就不去了,一切都由你们年轻人打理。我说我算年轻人吗。他说当然。他还说过了清明天气就会变暖变热,他最近头发长了,要留在家里想办法理发,趁二堂哥返回学校之前,拍几张照片留念,他好些年没有拍照片了。
二堂哥家并排在我们家后面,中间只隔着一条臭水沟。我下楼走出房子大门,去给二堂哥捎个话。爷爷叫我对二堂哥说,记得留几张胶片,中午天气好给他拍个照。
“哈哈!他想拍多少就拍多少,我这是香港买来的台湾生产的日本佳能牌数码单反相机。现在什么年代,还胶片机!胶片机早就被送进博物馆了。”
二堂哥听完我转达给他的爷爷的话,觉得非常可笑,并及时给我普及科学知识,一点也不考虑考虑我是否听得懂那深奥的道理。只见他双手托住那一团黑布隆冬的相机,在我眼前一下俯视以下仰视,一下猫步,以下猴步,变换各种姿势,咔嚓咔嚓摁个不停。末了,站在一边的堂嫂一把抢过相机,“哎”地叹气一声,说二堂哥拍得真垃圾,让给她来。她拿起相机调试了一番,然后叫我站在墙壁前面摆个“剖死”,叫我笑一下,开心一下,头歪一下,再歪一下,脚开一点,再挪一点。
二堂嫂没完没了,根本没意识到我的脚都快抽筋了。
我说:“阿嫂,我站不住了。”
她才哦了一声,微笑着向我道歉说,让你这个小美女模特辛苦了。她叫二堂哥去洗一个大苹果给我,并请我走进她们的房间看电脑。她把刚才拍的照片输入放在床上充电的手提电脑,一张张打开给我看。我看见照片里的自己确实好漂亮。
堂嫂也好漂亮。看完我的照片,她接着打开她的照片给我看。一张又一张,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她跟我二堂哥在一起的合影。她不厌其烦地给我展示照片,不厌其烦地解说照片内容,从她怎么认识我二堂哥到最近去了哪里旅游,还说到等今年七月他们毕业后想去哪个城市工作,因为那座城市的风景美好,说到国庆节要去海边拍婚纱照,等春节他们办完喜酒后想去哪里旅行。后面不知道她说到了哪里,反正我趴在床上睡着了。
要不是肚子饿了,我根本不知道全家人正在收拾供品准备出门上山扫墓。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我家客厅的木沙发里。妈妈拿一碗肉粥泡糯米饭递到我眼前,碗里面还有一只大大的鸡腿。
“阿静,你快点吃。吃完这碗粥我们就上山。”妈妈催促我说。“这孩子昨晚睡不好,今早又起得早,刚才在二哥家打瞌睡了。”她又对上门来帮忙装东西的二伯母说。
“想睡就给她多睡一会儿呗,孩子嘛,正在长肉肯定要多睡。等下你们挑东西,我负责背阿静得了。”二伯母说。
“哦,她那么大个妹不会自己走路啊,你怎么背得了?你是不是想背孙子想得头发白啦。到明年她二哥工作稳定了就给你生一个胖孙子。我看她二嫂身体好好的,应该是很容易那种。”妈妈说。
“要像你说那样就好咯。”二伯母的话里含有几分欣慰的口气,但是多年来的操劳辛苦使她的脸硬邦邦的挤不出什么笑容。“她二哥一个月要花销一千块,过完清明去说准备毕业跑工作又要三千块做准备。我和你二哥累到死啊都填不完这个窟窿。你看现在猪价下降了,今早上卖给你大哥家的那头,才值一千一百块钱。我光买饲料就去了三百块钱,春节买的猪仔,五百块!你说亏不亏?可是不养猪,我一个女人家又能做什么呢?”二伯母跟我妈妈诉苦道。
“那二哥在外面打工不挣得好多嘛!”妈妈说。
“他啊,春节出去到现在,就寄回来两千块钱!谁知道他在外面搞点什么鬼!”二伯母越说越气,“他那个烟酒毛病再不戒掉,我看儿子年底就不要结婚了。”
“两千算两千,总好过别人什么都没有呢。我们也一样,阿静大了下半年准备读学前班,我们现在一分钱都存不了,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妈妈跟着二伯母一起叹气。叹气归叹气,她们还是认认真真把供品陆续装进竹篮子。什么熟猪头、土鸭子、大公鸡、五花肉、五色糯米饭、艾糍粑、三花酒、水果糖品、香火蜡烛、冥币纸品、红鞭炮等应有尽有。
我的鸡腿也快吃完了。我心想,大人们都希望我们小孩子快快长大,又说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呢?也许,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我把鸡骨头扔到地上,左手把碗底翻过来,右手举着筷子叫道:
“妈妈,我吃完了。”
“吃完就自己拿碗进厨房放。把手洗干净穿好鞋子,等下我们就上山了。”
我只好照办。等我从厨房走出来时,黑虎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已经在沙发下面啪啦啪啦啃我扔下的骨头了。“小虎!”我惊喜地叫它。黑虎立刻吐出骨头朝我奔来。
“阿静——”妈妈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碰黑虎。
“小黑!快回去!”二伯母则用同样严厉的口气对黑虎说话,黑虎很听话,衔着鸡骨头灰溜溜跑下楼去了。“这狗刚来我们家不久,还没认得完生人,怕它乱咬人。”二伯母对我妈妈说。
“这么小的狗哪里会咬人?我是怕阿静拿老鼠药去喂它。我看她二嫂很爱这只小狗崽,整天拿相机给它拍照。”
“小狗崽确实可爱,但是那么小就断奶离开母狗,那么大老远来我们家,她二嫂估计是可怜它吧。我们家那大学生也真是的,不知道节约钱,整天抱个相机能当饭吃似的。”
“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这样咯。对了,我在外面打工,家里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你看她二哥大学还没毕业就带女朋友回来了,不知道大哥怎么样,有合适的没有?”妈妈所说的大哥,是指我的大堂哥,大伯的儿子。
“有个屁!”二伯母说,“跟他爸年轻时简直一摸一样。爱喝那两杯马尿,爱赌,什么活都不干,白天无论刮风下雨雷公劈下来都不能请他起床,没有钱就去偷,偷家里的,又去偷别人的,前不久还被抓取派出所蹲了几个晚上,她大伯娘都快被他气死了。”
“这么恶劣啊,真看不出来。他长得还挺干净利索的,怎么尽搞些龌蹉名堂。”妈妈惋惜地说。
“就是就是。连阿静她小哥都比不了。”
“小哥今年有十八了没?”
“都二十了。”
“哦——也不小了。真可惜啊,那么标致一个后生,可怜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要是他什么都正常,现在去大城市都可以进酒店做服务员了。”
“她三伯娘也送他去县里学过一阵子盲人按摩,不知怎地,没多久就接回来了。听从县里面回来的人说,他得罪老板娘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罪老板娘呢?我真想不通,这辈子难不成要他爸妈养到死。家里哪辈子造的孽啊。”二伯母说着,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她继续说,“她三伯娘年前跟我借一头母猪崽拿去养,想养来做种明年生出一窝再还钱,可是一直养不大,到现在还跟一只瘦母狗那样小。真是人穷偏逢连夜雨,日子难熬啊。”
“哎,都怪三伯去得早。要是他不出那趟车祸,也不至于现在三伯娘这么辛苦。我和阿静他爸在外面也是艰难,做得一分吃两分,帮不上家里什么忙。要不是阿静她公每个月领得那两三百块补助金,我留她在家都不忍心了。”妈妈跟着诉苦。
“谁也帮不了谁,现在村里哪家没有木头卖?就数我们家没有了。老头子年轻时和她奶拼命生那么多孩子,四兄弟三姐妹,养七个小孩,累得裤子掉都没空提起来,根本没有时间去开荒种杉木。落到现在好了,我们四家连老人家一分钱的财产都得不到。”二伯母说。
“老人家就那样了,埋怨再多也没什么用。你看阿静她公,不知这两年突发什么神经,有吃斋又念佛,根本不管事了。她奶去世得早啊,一辈子心都操碎了。还没等到子孙长大享福,早早就去了。她去世那年我回来办丧事,还想去野猪岭清理那几亩荒茶林种上一点杉树苗,一说就几年过去了,现在都还没有落实。二嫂,今年我想多在家呆几天,去理一下地,你有什么建议?”
“看看你们俩吃得苦就做呗。你细皮嫩肉的,能做多少?他三叔长那一身力气,老家里的活又不想干,跟你整天跑外面打工,我看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想要牢靠,还是回来种地好。现在一蔸杉树苗三毛钱,种下去施点肥,每年回来护理一下,三四年就可以放手不管了,二十年后杉木成材,一棵可以卖一两百块钱。你家野猪岭那几亩地,我估算一下可以种一千多蔸,等阿静以后大学毕业了,可以卖20万块钱呢。”
“二十年?!黄花菜都凉了,老鼠都可以养成大象了。”这时,爸爸从大伯家喝酒回来了,他说,“等家里的几块地长出金子,除非我们都去喝西北风,否则早就饿死了。”
这世间还有人会饿死?我才不相信。但是不管大人们怎么样说,反正我吃饱了。
这时大伯、三伯、大伯爷都到齐了,他们和爸爸分别挑上装满供品的担子以及锄头、镰刀之类扫墓的工具,陆续走出家门。妈妈让我跟二伯母屁股后面去她家找二堂哥和嫂子一路上山。
奶奶的坟地在野猪岭,太公太婆的坟地在卖柴谷。卖柴谷在村子后面那座大山的半山腰,野猪岭在一片连着的山脉的山顶。我们一家人浩浩汤汤穿过村子,走过村尾潮湿的田间小路,爬上一座小山坡,进入一片茂密的山茶林地,从一片果园走出来,到山脚一块鱼塘边,通过一根架在水渠上的独木桥,涉过一条小溪,再爬上一座种满木薯的山坡,进入一块长满竹子和野草的荒地。竹子和野草比人还高出许多,前面走得快的人,回头已经看不见后面的人了。
嫂子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护住她胸前的相机。我们亦步亦趋跟上前面的队伍。我气喘吁吁,问她能不能停下来歇息一下。她说不能歇息,路边有蛇会追上来的。我说我的脚板底下已经擦了雄黄酒,不怕。她说你不怕但是我怕啊,被蛇咬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我只好求助哥哥了。
我说:“二哥,你别走那么快,来背背我吧,走不动了。”
二堂哥拿一把镰刀走在我们前面东砍一下,西砍一下,好像有花不完的力气。但是他却说:
“阿静妹妹,人要坚强一点,腿长在自己身上,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你要多锻炼锻炼,学会自己生存。以后长大了你就知道什么叫自力更生。万一哥哥也走不动呢,你怎么办?快点,加油!等下走到前面那片茶叶地,我们一起去捡蕨菜,拔竹笋,好不好?”
“蕨菜!竹笋!好喂——阿静,加油,加油,我们去捡蕨菜!”嫂子突然兴奋起来。然而我却兴奋不起来。我想不通祖宗们为啥要住在那么远的山上。
走到茶叶地,我实在走不动了。大人们还继续往前走,妈妈在前面大声交代要我紧紧跟住二堂哥,他们先去上太公太婆的坟地清理杂草等我们。我根本没有力气应答她。嫂子在我身边咔嚓咔嚓拍照个不停。二堂哥在一棵茶树下发现一朵大蘑菇,像发现黄金一样大喊大叫。我从草丛中找到一块小石头,拿它垫着屁股坐了下来。我看见自己的鞋子上长满了青草,看见跟夜晚的星星一样多的小野花朝我微笑,红的、白的、金黄色的小野花在风中微微颤动。我睁大眼睛顺着花朵的指引四处寻觅竹笋的影子,终于,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块不起眼的土疙瘩上冒出一棵尖尖的,跟爷爷写对联的毛笔一样大小的竹笋。
“哈!是我的!”嫂子的大手突然从天而降,把那颗竹笋拔掉了。
“是我先发现的,是我的!还给我——”我叫嚷着,飞起来去抢我的竹笋。但是嫂子比我高,她把竹笋高高举起,任由我在她的腋下活蹦乱跳。她剥开竹笋棕色的外皮和米黄色的内膜,把鲜白的笋芯放进她的嘴巴里面去。
“哇——哇——”我绝望地哭起来。我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欺负人。我的哭声在卖柴谷的山梁回响,跟布谷鸟,山鸡,麻雀,画眉,斑鸠的叫声汇聚到了一起,变成了供大人们拿来取笑的歌声。在太公太婆的坟地边,我坐在一棵松树下哭个不停。大人们说我的声音真甜美,以后长大了肯定可以做个著名歌星。他们在祖宗的墓碑前忙着摆放供品,没人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后来,漫山遍野的鞭炮声盖住了我的哭声。我看见每一座山都有人影在晃动,人影中间冒着鞭炮炸开后产生的浓浓白烟,那些白烟被风吹散,飘上山岗,飘过树林,飘到我的鼻子里,变成刺鼻的火药味。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当我在野猪岭上奶奶的坟地边放声大哭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狂欢。他们打开酒瓶,切开猪头,撕下鸡肉和鸭肉,用矿泉水洗苹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捡来一捆竹笋塞到我怀里,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我还在使劲地哭。妈妈帮我擦眼泪,但我的眼泪就像泉水,擦也擦不干。爸爸找来树枝抽我的屁股,我哭得更加厉害。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记得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人在哭。
首先是从小就瞎了眼睛的三堂哥,他原本好端端呆在家里,不知道他为什么硬要走出家门尾随大家来山上扫墓,在半路不小心摔下独木桥爬不起来,断了骨头,痛得哭爹喊娘。
其次是大伯,他在奶奶的坟地喝酒喝多了,回家路上被风一吹,被太阳一晒,酒力发作,突发酒疯,莫名其妙就在一棵开满了雪白花朵的梨花树下哭泣起来。
第三个人是大伯的儿子大堂哥,他想找点蜂蛹回家送酒吃,结果伸手去抓石缝里的马蜂窝的时候,被一群从外面飞回的马蜂包围狠狠嗤住他的手臂和脑袋,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变成了动画片里面的人猿泰山,连大伯娘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后来,是二伯娘把我背回家。我们不跟大队伍,两人沿着另外一条山间红泥小路回去,因为二伯娘要顺路去菜园摘一些菜花要我作伴。虽然路上积水,到处是被马蹄踩烂的泥泞,但是二伯娘穿有高高的塑胶水靴,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趴在她宽大的脊背上,伸手去摸路边的树叶。米粒一样的冬青花在小路两边密集地盛开,香气袭人,一团一簇,仿佛飘在仙女身边的云朵。二伯娘扯一大把云朵送给我。她说:
“阿静啊,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哭了,多难看!你看那些小鸭子整天嘎嘎叫,所以它们长得很丑。你要是爱哭,就不漂亮了,以后就会变成丑小鸭,怕不怕?”
我说怕。于是什么都不去想,心情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们在后山菜园摘完菜花后,慢慢走进了村子,不多久就回到家门口。二伯娘把我从她身上放下来,叫我自己回家,她得去河边洗菜。这时我看见了妈妈,她是从二伯娘家里出来的。二伯娘见我妈妈出现,就停下脚步。
“他们两个找见狗崽了吗?”二伯娘问我妈妈。
“见了。”妈妈回答说。她脸上笑容灿烂,好像遇见什么喜事似的。“阿静她二嫂正在打她二哥呢。”她说。
“什么意思?他们俩吵架了啊?”二伯娘对我妈妈的话感到很惊诧。
“你不要着急嘛!”妈妈脸上还是堆满笑容,她走近一步,低声对二伯娘说,“你准备养大猪吧。她二嫂有啦。刚才她在山上呕吐了,已经三个月不来了。这不,现在正在家里拿她二哥出气呢。”
二伯娘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后陷入一片又忧又喜的迷茫之中。她强挤出开心的笑容,往河边洗菜去了。
我对妈妈刚才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有啦,什么养大猪的,跟电视剧里面特务对暗号似的,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我举着冬青花在妈妈面前炫耀。她弯下腰来亲我一下,说花儿真香,我不哭的时候真漂亮。然后她站直身腰,命令我回家给爷爷帮忙擦汗,擦完汗就下楼来跟她一起去河边洗鞋子。
我立刻一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一边蹦蹦蹦往楼上跑,一边大声叫唤爷爷。爷爷根本没有回答我。楼上静静的,静得有些可怕。隐隐约约听见录音机喇叭传出的一丝丝“南无阿弥陀佛”的念经声,还有熟悉的木鱼声。还有最后一级台阶就到爷爷的小阁楼了,我突然放慢脚步,憋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阁楼的木门。我斜着身子把头慢慢伸进门框,只见爷爷低头斜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木椅上。椅子前后各竖摆着一面大镜子,中间地板上落满了银白色的发丝。
“哇妈妈……爷爷他……”我惊叫起来。当时,我差点被爷爷的样子吓得失魂落魄。幸亏我天生心细,尖叫一声以后,才发现爷爷那只映在镜子里的手仍在蠕动。爷爷剪完最后一茬头发,把双方手从后脑收回来,抬头朝我做了一个熟悉的鬼脸。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再次回到老家看望爷爷。当已年过八旬的爷爷再次拿出剃刀和镜子,摆开架势自己给自己理发时,我问他何必这样呢,随便找个人帮忙不就得了。但他反过来教育我说:“人生在世,若想清明,须靠自力。剪除烦恼,举手之劳,低额躬身,前后相鉴即可,何必劳人费神?”这句话我至今仍念念不忘。



(2013年 5月5日凌晨3:00完稿、5月7日修定于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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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千曲而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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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 20:38:40 |只看该作者
不错,这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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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 21:08:00 |只看该作者
拜读!挺好,学习。
我家有只小乌龟,我从来也不骑。每天给他一两肉,乐的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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