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个下午的黄昏

寇洵

                                        一个下午的黄昏

　　一个下午，我在屋里待久了，头昏脑涨，想出去走走。去哪里呢，我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在想。我又拿起电话给于小鱼拨了个电话。我想听听于小鱼是怎么看的。于小鱼说，公园吧，你去公园吧。我想想离我家最近的公园也要好几站路。我不喜欢挤公交车。现在的公交车，人多死了。我总不能走着去吧。那样，我还不如不去呢。我这么想着，终于被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对，去东风渠。东风渠离我家近。可当我跟于小鱼说了。于小鱼竟然不知道东风渠。她还问我东风渠在哪里。我就跟她说了在哪里哪里。她也不知道听懂没。我不想跟她说了。我现在就想去东风渠。可于小鱼忽然说，我也要去。我能说什么呢。我想她一定也在家憋坏了，像我一样。

　　我就走到了街上，我一边走还一边打着电话。忽然有一女的过来，拿一管鞋油挤在我皮鞋上。我的皮鞋是有点脏，可我也没有说要她擦呀，她也太自作主张了。她做这件事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吧。她怎么能这样呢。她已经挤完了，才说，先生擦一下皮鞋吧。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擦皮鞋。可是她已经把鞋油擦在我皮鞋上了。我就看着那一块像鸟屎一样的东西，它赫然躺在我的皮鞋上。我能怎么着，我总不能带着这块像鸟屎一样的东西走吧。我就停下了。那女的刚才已经站起来了，见我停下，很快拿一块黑不黑白不白的抹布又重新蹲下来，在我的皮鞋上抹蹭着。我顾不上去打电话了。我就去看这个女的。她个头小小的，头发乱蓬蓬的，像草，脸好像也没有洗净一样，说句过分的话，简直就不像个女人吗。旁边的地上摊着一张旧报纸，报纸上堆着一堆鞋油，有一个女的正看着我。看来，她们是一伙的了。不过，这个女的看上去好多了，个头也小小的，头发在脑后束着，一张很清秀的脸，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我这才注意到街中间还站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比先前的两个女的都要高。手里也拿着一管鞋油。她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给我擦皮鞋的女的，一边擦，一边趁机推销她们的鞋油。她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她说我们的鞋油不沾手。为了证明她说的真的，她擦完后还用手摸了一下。她站起来的时候，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我忽然也想试一下，我就用手也摸了一下。你别说，还真不沾手。看来，她说的是真的。我又想走。那个女孩说另一只鞋不擦了。我一想可不是吗，她刚才给我擦的是左脚的鞋，我右脚的鞋还晾在那儿呢。因为我的一只鞋上擦了鞋油，我一比较，另一只鞋灰头土脸，看上去一肚子怨气。为了让它心里平衡，我决定把右脚的鞋也擦一下。那个女孩又重新蹲下来给我擦右脚。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跟那个挺清秀的女孩说，卖鞋油的吧。我这么一说，她立即拿了一管鞋油给我看，一边趁机向我推销。我接过来，也没有看出那管鞋油跟别的鞋油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没必要要。但我得说个理由呀。理由我早想好了。我跟她说，我一般不自己擦鞋，都在鞋店里办了卡。为了让她相信，我又说，你没有见满大街都是擦鞋店吗。你那个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帮我擦鞋那个女孩已经站起来了。她一站起来就说，你可以买一管让嫂子用呀，嫂子的包。嫂子？我笑笑。我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我说，我还没结婚呢。那个很清秀的女孩这时候接过话，那就给女朋友。我马上说，我没有女朋友。她很不相信地看着我，谁信呢。替我擦鞋那个女孩也说，谁信呢？我哭笑不得。想给她们解释，又觉得多余。我最后还是悻悻地走了。走着，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就不能没有女朋友。我真想回去找她们问个清楚。

　　从一条小街过的时候，街两边有不少小吃摊，卖凉菜和各种面食，我注意到掌勺的都是男的。左边，一个男的正把炒锅里的拉条翻了又翻，右边，一个男的又把炒锅里的拉条翻了又翻。双方好像对着干一样，都有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有一个掌勺的男的，胖子，平头，肚子上围着一条蓝色的护裙，油腻腻的。他一边很卖力地翻炒着锅里的东西，一边扭头朝街上看。我看了他一眼，他奇怪地追着我看，我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前面有一个穿深蓝色牛仔裤的女子，两条细长的腿，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东张西望，也不知道看啥。走到前面十字街口，我看见她向东边走了。

　　路过一家幼儿园门口，看见院子南边靠墙的地方有一大排杨树，都很高，也大。有两棵树上还顶着两个鸟窝，黑的。院子里静悄悄地。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像幼儿园。

　　再往前走，穿过马路，就到了东风渠畔。渠边的土坡上有一树黄花，我一眼就认出是连翘花。细碎的小黄花，开得密匝匝的。我过去看了，才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两手抱着膝盖，很茫然地呆坐着。看到他的脸，我马上有一种感觉。这是一个被生活折磨的人。他看上去那么疲惫。现在，暖暖的太阳照着他。他看上去有点恍惚。

　　今天天气好，人都出来了。东风渠畔到处都是人。紧临渠边的护栏边，每隔不远就有几个人在说话。护栏后边是一道斜坡，斜坡上是绿草，有不少人就坐在草地上。有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那里，很专注地玩着手机。河里有人在划船，三个人坐在船舱里，蹬着船往西边去了。有几对情侣在路沿上坐着，很亲昵地坐着。我往前走的时候，有一个本来坐着的女的转身躺在了男友的怀里，两条腿曲起来搁在路沿上。那个男的就把身子侧过来，很小心地护着女友。

　　河上有一座桥，不断有人从桥上过去，也有人从桥那边过来。桥头是一个小广场，有几个小摊贩，卖一些小孩的玩具和各种小吃食。有一群小孩子在广场中间跑着玩。从我身后过来两男两女，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女的，烫发，鞋底很高，差不多有几米厘米的样子，走路的时候屁股一吊一吊，身子往前栽。我看着她那样别扭的走着，我总觉得，她如果不穿高跟鞋，或者高跟鞋的跟没有那么高，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她男朋友怎么受得了。过了一会，我在前面又见到他们，他们正围在草地上打牌。

　　有一个老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抽烟，听收音机。他差不多要有七十岁的样子，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一件深蓝色的大袄，脚上是一双运动鞋，鞋面上裂开了很多缝，也脏。他左手拿着烟，右手放在胸前，握着手音机，手音机拉着天线，很长。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收音机里正在唱戏，好像老年人都喜欢听戏。他听着戏，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烟。他是安静的。这是他当时给我的感觉。也许，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很安静地坐着。

　　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一个中年男人斜坐着，胳膊肘支在椅子上，一条腿蜷曲起来放在椅子上，很懒散地坐着。他给我的感觉是，他曾经走了很多的路，他特别累，特别想坐下来休息一会。离这个中年男人不远的另一个椅子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坐在左边的穿着西装，由于瘦，西装在他身上，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右边的那个男人年长些，歇顶，脑门光光的，他也把胳膊肘支在椅子上，一条腿蜷曲起来放在椅子上。我注意到，他的门牙缺了一颗，其它的焦黄。一看，他就是烟抽多了。他正在和身边的男人谈话，一边说，还一边不停地比划着，我感觉他们好像正在谈生意上的事。

　　河对面，有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在打太极，似乎不是很熟练，他反复比划着同一个姿势。他把同一个姿势反复比划着，似乎在慢慢地找感觉。有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抱着她的狗玩。那是一条半大的狗，一身的白毛。小女孩抱着狗，把它的头按在地上，狗又跳开。在她面前活蹦乱跳，一会儿又去咬她的裤腿，一会儿又去咬她的鞋。小女孩在地上滚着，狗追着她疯，小女孩用脚去蹬狗，却不想把鞋子蹬了下来。狗这次去咬她的鞋，似乎想把它叼走，但又没有叼。一会儿，它跑到不远处，撅起屁股拉了一泡，回来后接着和小女孩疯。小女孩咯咯笑着逗她。无论怎么逗，它也不敢咬小女孩，引得旁边的人都扭过头来看。

　　有一个穿棕色长大衣的中年女人坐在一条长椅上，高挽着发髻，跷着腿，面无表情地望着河对面。她在那里坐的时间最长。在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她几乎一动不动。但我能感觉到，她心事重重。

　　前边还有一个广场。广场中间有一座雕塑，不时地有人走过去拍照。有一个女孩甚至爬到了雕塑身上，等她想下来的时候，却害怕了。她开始喊妈妈，妈妈。雕塑旁边，紧邻河沿的地方，一个穿高跟鞋的女的，在那里踱来踱去，一脸焦虑的样子。有一男一女穿过广场往河边走。男的个头很高，但却很瘦，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女的穿一套黑色的工装，白色的翻领衬衣，一张很清秀的脸，留着马尾辫，高跟鞋的跟很细。她也瘦，工装套在她身上稀松。他们从我面前过去，我听见那个男的说，都面试些啥呀。也不知道是她面试别人，还是别人面试她。她们过去坐在了草地上。过了一会，我看见男的把手搭在了女的肩上。女的好像还不适应，躲着，躲了一下。又有一男一女过来。男的拿着风筝，女的在后面扯着线轴。两个人到河沿上去放风筝。风筝很快就被他们放了起来。风筝飞上去的时候，我看见两个人都把头抬得高高的。两个人烟着河沿跑着，那样子让人很羡慕。但转眼之间，他们的风筝就落了下来，卡在了路边的树上。我看见她们跑到草地中间，两个人在那里捣鼓了半天，终于把树杈间的风筝弄起来了。可没过一会，风筝再次掉到了树杈间。

　　广场边的马路边，靠桥的地方，停着两辆三轮车，一个车卖梨，一个车卖荸荠。卖荸荠的车主坐在车厢，他身后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越南紫薯。我这才看到，他脚下还有一堆红薯，紫的。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买荸荠，和车主讨价还价的。

　　我现在坐的位置，我跟于小鱼约好了在这里见。但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她还没有过来。我有时会朝马路上看看，但没有发现她的影子。太阳慢慢躲到了楼群后面。再过一会，又慢慢往西走。我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路对面，顺着渠畔一直往西走，就看到了卧在路中间的铁轨。明晃晃的铁轨。我猛一下还以为这里以前通火车，等我走到前面，看到铁轨边的站牌，那上面写着郑县站，我才醒悟过来，这是专门铺上去的。上面可能想把这里建成一个文化主题公园。

　　前面有一座桥，这是一路上过来我见到的第三座桥。这座桥上来往的人格外多。原因是桥对面那条路上有好几所大中专院校。过桥后，正对着，还有一个都市村庄，从那里进出的人也比较多。桥前依然是广场。有一个气枪摊，摊主是一对夫妻，女的守摊，男的颠着一个大肚子跑来跑去。有一个小朋友在大人的指导下在打气球，她连打了好多枪，挂在对面的气球都没有破。后来来了一个青年，穿着一身运动服，他端起枪，眯缝着眼，每一枪都打的一丝不苟。我看到他打破了很多气球。

　　于小鱼终于过来了。我看见她从河沿上跳着跑到我面前。我说了句什么，她推了我一把。她总是这样。

　　我们沿着铁轨往前走。前面有一个雕塑，一男一女拉着手，单脚站在铁轨上，两只脚朝外伸着，两个人的身子往一起靠，给人的感觉很亲密。有几个女孩在那里拍照。走到近处，我才发现，脚下的枕木中间赫然刻着有关爱情的诗词。我跳过那些诗词走到前面。我忽然觉得，我不应该跟于小鱼走到这里。

　　再往前就到了马路上。这是一条主干道，傍晚的时候，人多车多。我们过了桥，沿河对面往回走。这边河堤上有一排柳树，都不高，树干扭曲着，朝向河面。现在，它们的枝条还光秃秃的。我从那里过去，一直在想它们夏天的样子。于小鱼一直都在找话说。她回了一下头。然后又很快扭过来说，太阳落山了。我故意逗她，城市里哪有山呀，太阳明明是回家了好不好？我这么一说，于小鱼马上意识到什么。她把头往一边扭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很快，她又转过来说，还真是哦。

　　又走到我刚才看到的第三座桥头，不过，前面我们是在桥那边，现在我们站在了桥这边。这边跟那边基本差不多，也有一个广场。不同的是，这个广场上没有小摊，也没有小贩，倒是有一些转圈的木头椅子。广场下面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一个大专院校。站在广场上，可以看到大门一侧的校牌，也可以看到不少学生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我们刚来的时候，有一对情侣模样的人从我们身边下去，那女的穿一条短裙，黑色的丝袜，露着两条秀美的大腿。她们走到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好像无所事事，又上来到广场上，坐在了我们斜对面。就坐了一会，也不见说话。然后，那男的似乎是试着把手搭在了女的肩上。

　　在广场的椅子上，于小鱼坐下来以后，忽然从包里拿出来一个苹果。她用卫生纸擦了擦，要给我，我说我不吃。我忽然想起，每次我见她，她的袋里都装着苹果。我说你那么爱吃苹果呀，她就笑了，很不好意思的笑。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时地有人从我们面前过去。后来有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两张纸走过来，在我们面前站下。我原以为又是推销什么东西的。没有想到，他只是让我从那张写满学校名字的纸上，选一个名字给他。原来，这个男的想办一个外语学校，但是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所以，他到处找人征求校名。我在很多的校名里挑了一个“路易斯外国语学校”。他说，成人跟小孩就是不一样哦。我没有理他。他又把那张纸拿给于小鱼看，于小鱼最后也选了我选的那个名字。那个中年男人说，你肯定受了他的影响。于小鱼还想解释什么。我心想，有什么好解释的。那个中年男人就走了。于小鱼还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我又想。

　　天色慢慢暗下来。我站起来，于小鱼也跟着站起来。我们开始往回走。在路上我们又说了些什么。过马路的时候，于小鱼走到了我面前，我忽然发现她怎么那么瘦，简直有点像排骨。她还把头发染成黄的。我马上又想，她怎么跟我一起出来了呢。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与我们擦肩而过，像是要急着赶场，她们浑身的脂粉味，熏得我有点恶心。基本上，那个下午就这样，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Juneau

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跟花黄夏天香如的小说有点类似，我知道说某某像某某这是写作者的大忌，但这种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