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一) 站在楼顶,地上的人很小,眼前的视野很开,离太阳依旧很远。于杰喜欢背对着太阳站,这样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投影。他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影子越淡的人,活得越轻盈。于杰站得越高,他的影子就越黑,等他站到楼顶的时候,整个人像刷了黑漆似的,完全被影子罩住了。 对面的楼顶同样站着一个人,于杰认定了那就是一个人,虽然他从来看不清那个人的性别、五官和躯体,但他十分确定,那就有这么一个人,也站在楼顶,呼吸,移动,停留。 于杰每天都来这里,他有时看楼顶上的人,有时看楼中央的擦窗工,有时看楼低处的攀爬者,有时看楼底层吐纳的人群。楼里的方格都堆着胳膊和腿,像卷心菜一样一层层被剖开,被旋转,于杰可以看到他们漠不关心的傲然,但他们又在认真无比地运作,精确无比地逝去。傍晚,他们被大楼完整地呼出,粘得像渣粒一样,慢慢散去。 地下室(一) 一觉醒来,四万字。 于杰每天睡得很少,不到6小时,他白天要去最高的楼顶,晚上要码文累字。四万字,就是他的夜晚。而“楼顶”“四万字”几乎可以概括他的生命。 他在这间地下室里是分不清方向的,他享受着它的黑暗,就像一切地下的微生物和丰富的元素所演化的沉淀一样,他也在轻轻舔舐着这里的昏黄与残湮,他觉得这里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今天,于杰登不上小说网站,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反复刷新反复重启反复登录反复发消息,而后一仰躺,明白了一件事。两年前,他第一天写四万字,两年后,四万字第一天不见了。他的生命突然白了一章,他一向不喜欢白色,谁都可以涂改白色,他将页面改成黑色,再打满空格键。 楼顶(二) 于杰最喜欢日出的时候来楼顶。日出的楼顶像迷雾中没有血肉的骷髅,清透。坚毅的钢骨是半透明的,脆生的表层亮得反光,像鲜嫩欲滴的原液,光子一点一点染过去的时候,会撩起一层纤维,敏感,微弱,像触角似的。太阳慢慢出来,就在对面那个人的跟前,他的投影很淡,还会被光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快要淹没于杰头顶。于杰学着别人深呼吸了一下,突然感到不那么绝望了。 地下室(二) 一觉醒来,又是四万字。 于杰戴上眼镜,屁股从床上立起来,启动电脑。每天他都盘坐着,挤压着腹部,他想把胃里的东西全挤出去。他的内循环习惯了快餐盒饭,进食、排泄,有条不紊。但快餐总会把一部分滞留在他体内,慢慢囤积、渐渐发酵。于杰吃得越来越少,但身体却膨胀得越来越快,从胃到心脏。于杰想看全部的自己,就必须离镜子越来越远。 于杰弓着腰、压着胃,又是四万字的开始。 今天,他还是登不上网站,却发现小说的点击榜首变成了“城市森林”,但是“城市森林”这个名字却被划上了一个红色的方框。 于杰快速浏览着网页,到处都是缅怀、祭奠,无数的感叹号和引号,十几万的回复。 于杰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城市森林”死了,但他就是“城市森林”,他还活着。他看着那个红框框发呆,他们把“城市森林”装进了一个棺材里。 于杰不停地给编辑打字:怎么回事? 他差不多打了四万字的问号,编辑一个字都没回,又是一夜空白。 地下室(三) 很奇怪的是,于杰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愤怒。也许他以前的个性太冲动,把该怒的都怒完了。他不能愤怒自己的网站把自己给弄死了,也不能愤怒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发现,自己长着长着居然长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杰此时就拿着自己八年前的身份证,在做这样的凝视。他很想把自己送到实验室里去观察解剖,看看他是否还保留着原本的血型和DNA。他身份证的有效期是十年,他只花了八年就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再过八年他会变成什么样呢?只有拿着这张身份证他还能记得以前的样子,但他离这个期限也已经不远了。 一个月过去了,于杰的账户里突然多了一笔钱,编辑那边还是一片空白,于杰忍不住笑了。 楼顶(三) 等于杰再次上来的时候,他觉得羞愧,像背弃了自己的信仰。对面那个人影依旧在那里,有时停留,有时移动,他被光拉长又缩短,很朴素,也很孤立。 于杰曾经无数次站在他的投影里,幻想着城市变成森林的样子。他曾把这些楼房看成树林,他想象着,在天空下,一切都是平等的,简单的。只有一天,一地,树林就是丈量天地的长度。他一直在寻找着这样一条路,弯曲的,狭隘的,可以一直伸到尽头,若隐若现,看起来像是把天空缝在一起的拉链。但没有谁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景致,除了对面那个人,他无法像幻想城市变成森林一样去幻想对面那个人。 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人。 今天的以前,他是没办法出去的,他可以来楼顶,可以去地下室,但他没法走出那栋楼,他的血型、DNA以及四万字都控制了他。但今天四万字没了,他可以去找那个人。他也可以成为那栋楼任一方格里的胳膊和腿,但他不会变成渣粒被大楼呼出。傍晚,当所有的大楼都黯然失色后,他就可以和那个人成为兄弟、朋友、恋人或者影子。他想把自己所看到的、想到的都呈现给那个人看,他们可以走遍所有的楼顶。 地下室(四) 一个陌生人向他发消息,过来一趟吧。 于杰问什么事? 陌生人说,我们可以还你真相。 于杰愣了很久,说,那还是你们过来吧,我在…… 你就没想过去申诉吗?你就没想过用其他途径来保护自己吗?那个小说网站早就撑不下去了,他们想出这招太损了,良心被狗吃的人都不会用!以为隔着台电脑谁都不知道谁呢?你们当初可是签了合同的,你把合同一公开,看他们还怎么掰!你放心!我们杂志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望着那张张张合合的嘴,于杰一阵晕眩。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想告他们?我跟你说啊,你自己的命是你爸妈给的,凭什么让他们决定你的死活,你真死了都比现在强,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那能值回你这个人吗?你要想清楚…… …… 于杰回转身找出了那份网站合同和自己的身份证,一并摆在了记者面前, 那张滔滔话闸倏地关闭了,足足好几分钟。 我说……不是我说你啊……这是你吗?记者指着身份证和合同上的复印件机械地问,那“城市森林”究竟是你啊还是他啊?你不会才是那个造谣炒作的人吧……兄弟,不是我说你啊,这哪是发福啊,简直是发难,现在人要的是结果和可信度,你这样说出去别人还要怀疑是你自己伪造身份证乱编故事呢! 记者走的时候,拿走了那份合同。 楼顶(四) 四万字没了,于杰去了对面那栋楼,成为了方格里的胳膊和腿,他每时每刻都必须有条不紊地运作。他并没有完全想好,到楼顶真正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或许他什么都不需要说,他只要往那个人的投影里一站,让太阳把他们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就会变得很轻盈了。 于杰会变得很轻很轻,像要蒸发一样,他的身体甚至能排出快餐残留下的、已经碳化的浓烟。 但于杰到了楼顶,却没有看到那个人。 那天阳光顶头,于杰向四处茫然地张望,没有那个人的楼顶像失了焦的荒漠,到处都是浓云和迷雾。他看到了尽头,那里并不像天衣无缝的接口,而是像一道疤,像被人捅了一刀,花花流尽了污血之后结痂的疮疤。那道疤重新张开,吐出厚重的气压,从各个方位向于杰倾轧,他挪动着脚步转着圈,怎么都停不下来。他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房子居然都一模一样,他甚至找不到他以前的那栋楼。于杰喘息着,感到自己像名画《呐喊》里的那个人,他的视线如进了水的沙城,正在一点一点融化。那些弯弯曲曲的钢骨里伸出了无数的触角,它们将于杰捆住勒住,把冰凉的触角探到他的身体内部,缠住他的肋骨,握住他的心脏,冻住他的血管和神经中枢,于杰被驯服了,他虔诚地跪下了。 地下室(五) “城市森林”又复活了,众人哗然。 于杰还是住在地下室,他看着那本杂志出的采访,照片上的年轻人和那个时候的他很像。 小说网站道了歉,承认自己误导了读者,尔后又和那本杂志合作,共同推出了“城市森林”的新书《我的前世今生》 于杰买了那本书,认真地读了一遍,里面的经历和话语都是那么得真实,他不禁都要相信了,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曾经究竟是不是“城市森林“,还是说,“城市森林”本来就只是他一个人的虚拟。他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能证明他就是“城市森林”;他还在想,他到底能不能证明他就是他自己;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和将来,他都始终都不愿意去想,他为什么需要证明他就是他自己。 楼顶(五) 于杰认真地在这栋楼里运作着自己的胳膊和腿,漠然又精确。傍晚,他累得像盘渣粒。他认识了很多人,他们有时候会忘了他的名字,他不常和他们说话,他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看到他以前的照片,调侃了几句,但他们知道他就是他,他活着,他也在死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想回到过去,因为过去有无数的“如果……就会……”,但他明白了,他只能做他自己,他不能把自己在“现在”中给弄丢了,其实现在也有无数的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