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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迟到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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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7 16:26: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曾用一把铁皮卷尺拉过花园到门廊的距离，因为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听着，从那边一排月桂开始，我在地上挖了洞，把尺的前端埋进土里，又在上面加垒了几块碎砖，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活儿。小生比我自由得多，有时候我觉得他在花园里呆得太久了。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多数带点沮丧的意味，那尺就会在我后退的时候从土里蹦出来，它收缩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条闪电样的蛇，恶狠狠地朝我急扑过来。这时候，在转瞬即逝的非逃不可的幻觉里，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台轮椅上，是我自己弄错了危险对象。自那以后，每每尝试不得成功，小生和左邻右舍投来的异样眼光，让我觉得测量花园仿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花园无时无刻不在变大，在万物寂静的夜晚，它膨胀着，独自膨胀着，我能听见它移动的声音，那是一种偷偷压抑着的喘息，像是提着硕大的裙襬摸黑私奔的女主妇。你看见我们的厨房了吗，她连食物都帮我们偷走了。这就是我们的花园。它变大了，同时也在逃离我。它看起来似乎和从前一样，可我知道那其实不一样，你懂吗？我现在是弄明白了，即使我一个月不走出房子，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善。那花园表面上看起来一派温良，可它逃跑的速度却丝毫不容怠慢。我分明是喜欢它的，真叫人难以相信，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热爱面前，它却后退了，好像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到了这个份上，我们才算真正闹起了别扭，与一座花园建立敌对关系随之变成它的敌人，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你知道吗？我听说江淮一带的古城扬州，堞垛之内藏匿着不少私家花园，流连于幽深绵延的坊间，得知此处的花园被禁闭在院落中，不露半点风光，只有在主人出门之际，从稍许门开的夹缝里借着湓溢天光惊鸿一瞥。唉，如此得见的机会也是少之甚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光是想象园中翻腾的曼妙身姿，便会为主人的私心而感到心动不已。你猜对了，小生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园中长大。可是，多么的不寻常啊，我们共度了十年时光，我却一次也没能走进过她的花园。没人知道它的模样，她把它锁在江南薄雾蒙蒙的运河旁，那是连隋炀帝都魂牵梦萦的地方。我甚至觉得，那里的暮霭成年累月地积聚，都是为了成为它的温房，成为它拒绝窥伺的外衣，可雾霭不是它的锁，恰恰相反，我认为是她的花园把一切雾霭锁在了大地上。你相信吗？我梦见过它，它是她的心房，坐落在河畔上月光能照亮的地方。乳白的月光轻纱一样笼罩在它的上方，河水像她的肌肤一样冰凉。我沉迷于她线条优雅的脖颈，手指轻轻解开她后背上的白色纽扣，是的，我知道自己打开了那扇门，晚风拂面而来，湿润的泥土为了捕捉花的芬芳而疯长。我正是用这样的状态热爱着她，用一种纯粹的要淹没她的方式，你相信吗？别担心，她不会因此被毁灭，她像她的花园那样安全。我说的是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她还闭着眼睛躺在我的身边。她睡着了，以那种我鲜少看见的模样。我想要叫醒她，告诉她，我梦见了她的花园，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它本来的样子。我真希望她能给我讲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可这番妄想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在乎。她是主人，那是她的私家花园，她对它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她甚至可以将它连根拔起，再付之一炬，只要她愿意。是的，现在你明白了，我阻止不了她。她在那座花园里发生的一切都引得我去猜疑和妒忌。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时刻愤懑不安，故意让很多来访的客人难堪，我擅自破坏我们的交际，并且乐此不疲，我的那些纵横汹涌的情绪让我担心整栋房子都会被它冲垮。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将我撵出房子，我站在门廊上点燃一支烟，这时花园外面有人经过，大声唱着一首我年轻时候听过的歌曲，我忽然没来由地倍受感动，可是我无法想起那首歌的名字。我掐灭了手里的烟，追着那声音跑了出去。但是天太黑了，你明白吗——在那以后，我不得不将它们束之高阁，放在我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它们实在太轻了，以至于她在房子里来回走动都感觉不到它们。有时候我会找来一架梯子，掀开头顶的天花板，爬上去确认它们是不是已经溜走了。你又笑了，真高兴你还能继续听我说下去，谢谢你能来，老实说我没想过会这么快。你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吗？让我想想，大概是三年前吧，具体哪一天我忘记了……小生在哪儿？噢，他在那儿。你帮我看着点他，我这个位置想看见他可不容易。他其实跑得不快，故意放慢速度等我追上他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走得慢一点儿，就可以在我的视线里多停留一会儿，你看他走路的样子，我想他心里也是明白的。我们先别说小生，这时候别提他，好吗？你也喜欢他，很多人都喜欢他。他们找他说话，可他不太能听懂别人告诉他的那些事情。这大概是我的过错，我能教他的东西实在太少了。自从我坐上轮椅开始，我就让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玩到天黑，那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不要这样，不用为此伤感，你能来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我的腿坏了，这是谁也不愿发生的事实。我已经习惯了坐在轮椅上的生活，在她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什么难以示人样子了。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不如我们谈谈我这两条作废的腿吧。我已经忘记自己走路的样子，那种以固定的节奏走向目的地的方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真是幸福啊，当大家还拥有这种能力的时候，还能在太阳下面飞奔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珍惜呢。这种极其纯粹的、从心眼里冒出来的喜悦，因为太过频繁地使用，等失去的时候，人就会毫不留情地退化成两截残缺的生物，一截还能咬牙继续生存，而另一截是无穷的负的伤害，就算形体消失，也会作为一种看得见的附属品追随着前者吧。真是一段终生无法摆脱的耻辱，任何的感情作祟都不能掩盖住它。对我来说，它就是绝望。还有比这更加准确的定义吗？它是沉默而大的黑色感情。而我像一辆脱缰的黑色战车，空有破坏的欲望，却无法前行。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的花园是一座战场。人人得生活。人人怀揣着武器，过得胆战心惊。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花园的美只是生命临终的幻觉。一旦生命凋零，整个花园也会随之落幕。一场演出结束，面对无人谢幕的舞台而深深致哀，悲切得不能自抑，像你我这样的观众实在是大方过了头。你必须要打断我吗，在这个时候，好吧，也许你是听倦了吧，这种无休无止的比梦呓也好不了多少的告白。我们还会接着说下去的，对我你已经很有耐心了，原谅我，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谈了。需要我帮你倒杯水吗？放在桌上，你请便吧。现在我必须努力回忆了，是什么让我的这双腿落得如此田地，别以为我能给它们编出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这不可能，它不能是。我们的生活，的确是不幸的，沿着生活的河流一路往下，总会遇到这般或那般的阻碍。困难像水中冒出的石头，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但请不要把它同不幸混淆，我现在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情。你是不是理解我的意思了，不要听信别人的谎言，这是一条单向的河流，没有什么逆水行舟的时候，和时间一样，我们总是在一条在线朝着唯一的方向运动。谁也不能阻挡你到达终点，不是你走完了这条河流，而是这条河流经过了你，这才是最大的不幸。那是一条不属于任何人的河流，是我们无心制造的巨网俘获了我们每一个人。明白了这点之后，你还能说那些来得毫无缘由的困境是错误的吗？你看看两岸的风景，只有水中的暗礁才能帮助你多停留一会儿。我们好胜的天性想把任何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想做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可是终点在哪儿呢？它是一条永不停止的河流，只有我们自己才有停止的那一刻。如果那就是终点的话，请你用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我知道你太累了，我们都太累了。你看见了什么，看吧，破碎的阳光，绿色的植物，水面上波光粼粼，水底住着安静的鱼，而你的耳边吹起透明的风，你知道这太美了，是的，它太美了，让人想要落泪。可是，所有的这些，你为此惊叹莫名的风景，它们其实只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它是如此的普遍，而你的这一生都在这样的风景中行走。没有终点，哪儿都没有，终点只是我们致力于拯救自己生命而创造出来的幻觉，是我们自身的真实完结。你确实应该质疑，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我相信，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人能够明白这些道理，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吓唬你，如果它们让你感到不适的话，我郑重地向你道歉，任谁听见这样的话都会失望的。三年前，我对她说过同样话，当时，她就像你一样坐在那扇窗户旁边，背对着花园。从外面照进来的明亮的光线使她的头发变浅了。她用右手的无名指把散落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然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很得意，像失宠的夜莺重新寻回了动人的嗓音一般说个不停，她窝在椅子上，从头到尾一句反驳都没有。我以为她妥协了，她说，她赞同我的想法，可是这想法毫无意义。我们谁也不能克服这种对终点的幻觉，不是吗，那是生活的必需品。她为我专心撕破这种谎言的行为感到不解，好像我的生活除了这些已经没有别的了。我在她面前一无所有。她劝我应该做点别的，起码是值得的事。你觉得呢，我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事。我以为我想的便是值得的，她也是。除非我们的想法一致，否则我们在对方眼中都是不值得的。到了这里，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爬上梯子，打开天花板，它们已经不在了。我觉得自己丢了东西。我爬了进去，从那里找到一把铁锤，那是我们建造这栋房子的时候留下的。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时，我又想起她的那座花园。我知道我能毁掉她，可是我永远都找不到那座花园。她也许认为自己能够与她的花园一样安全，这是不可饶恕的，是我以为的禁忌。没有人是安全的。我们就是危险本身。我会让腥热的泥土从天而降，灼烧每一双探寻的眼睛。谁也看不见的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我站在她的上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黑色的打开的眼睛，那里没有花园，只有我的影子被她锁在了里面。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做梦了，你看那蓝色的月亮从山的后面升起，梦里我经过一片茂盛的树林，有一扇门停在小路的深处。我手里握着她的钥匙，后来我发现那其实是她的右手。借着月光，我打开了那扇门，那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残酷梦境，我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她的那座空无一物的花园。总有一天，我们和一切都毁灭了，然后，我们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