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你家楼下后才发现,自己早到了半个小时,再加上你又迟到了半小时,所以,我总共在你家楼下,站了一个小时。 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你家那小区的花园里,我望着你家阳台,葡萄藤绕着你家的防盗栏生长,绕来绕去,厚实地挡住了大半边的空间。我不信你一次都不到阳台上来站会儿,所以就一直盯着,我还听见身边有鸟儿在叫,清晨特有的那种清新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结果你就是没到阳台上来,你妈倒是来了,她来给你收衣服,好吧,内衣什么的我确实都看到了。 你拉着鼓鼓的大箱子从楼梯口下来,喊着我的名字,像个刚放学的小孩看见了来接她的家长。你脸上的浅笑隐藏不住你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可你见到我又突然笑得含蓄了些。今天太阳很晒,大早上的我就已经汗流浃背,汗水黏稠地吸附着我的白色寸衫,从背后看的话说不定会是个桃心。你摇摇摆摆地朝我走过来,嘴里骂道,“老婆,还愣在那干嘛啊,还不快过来帮帮忙。”周围几个在小区里练太极拳的大爷听你这么一喊,都朝我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小妞喊老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恬不知耻了啊。 你见我没动静,干脆地把箱子包包都扔了个满地,欢心地跑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说,“这几天怎么都不理我呢,手机也不接,短信也不回,要不是昨晚你打个电话过来说要送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 我勉强地笑笑,僵硬的肌肉已经太久没有做这个动作,所以看上去可能会有些不自然。我推开你的手走到楼梯口,捡起那堆被你扔下的箱子包包,说,“走咯,老公。” “走咯,老婆。”你嬉皮笑脸。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但我是。每到离别那会儿就忍不住回忆点什么。所以我一看到你朝小区外走去的背影,就想起咱们头一次见面,跟许多同龄人的青春爱情开头一样——那天你调座位调到我旁边。 其实这是老马的意思,他说你数学不好,我呢英语不行,两人在一起恰好互补一下。说实话,刚开始我挺失落的,因为你长得真的很一般,我心里还在盘算着要是班花来跟我同桌该怎么展开攻势呢。我没想过跟你多交流,都高三了,谈恋爱这种事情还是找那些对未来无所谓的人吧。 借橡皮这样的手段已经被人给用烂了,可为了打通第一道门,也就是迎面走来可以点个头微个笑的门,你还是慌张地在课桌抽屉里翻来翻去,然后又把文具袋掏了个精光,再把那句台词说了出来,“完了,我橡皮丢了。” 我坐你旁边,周围听见这句话的也好像就我一个人,我真不想理你,女生就这么麻烦么,需要这么绕么。我是亲眼看见你把那东西放悄悄地揣进上衣口袋里的。可我又不得不假惺惺地做点什么,不然以后两人都不好处,于是我就说,“不好意思,我橡皮从不外借,其余都可以。” 我也感觉自己有点冷血,从小到大我就这样,习惯了。 “都可以的话,那我用下这个。”你抓起我那盒牛奶,在我目瞪口呆中径直喝下,喝完后说,“明天还你。我早饭就两包子,没什么营养。” 我见过胆大的,没见过你这么丑,但依旧这么胆大的。 或许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你接连不断地给我买了一周的奶,还有那没营养的包子。又或许寂寞而又紧张的高三生活把我搞得失去了审美标准,连你这样的货色,我都开始稀罕起来了。总之,我开始对你有些好感了。 我还真没注意过你长什么模样,一般的情况是,我盯着黑板,手写笔记,然后耳边就是你叽里呱啦的八卦,哪个女明星又嫁给了富豪,班里的哪个女生又暗恋着哪个男生。烦倒是不烦,恰好给我无聊透顶的备考生活增添了一抹趣味,只是老马有时候会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叫我们两少扯淡,多看书。我奇怪他怎么不找你,老是找我。 他说男生是主动的那一方。 然后,我就无言以对了。 你有时候也会沉默,沉默的时候,我才会大方地看你一眼,心想今天这小狗怎么不叫了呢,然后我转过头,看见你也正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就剩下双眼睛在眨呀眨,怪可爱的。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整天没事干,就会盯着我看。虽然我一直不想承认,可客观上讲,我知道我也丑得不行,主要是太胖,胖是褒义词,相比之下我更怕另一字,肥?不,绝不是肥,是腻。这字只有你用过,你说我长得可真是腻啊,一边啧啧地摇头。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真恼火了,一天没吃饭。 也许你实在找不到调戏的对象,只得盯着我这个胖子看。我心理素质算不错的了,被你这么有事没事的一看,都已经搞得魂不守舍的。有时候如果我悄悄瞥你一眼,而你没看我的话,心里还是会有点失落——像是猜错了一个自以为能够答上的谜语。 “你是刚刚到我家楼下对不对,你老是迟到啊,每次喊你出来都这样,所以今天我刻意迟到了半个小时,估摸着你差不多到了才下来的。”你面朝我倒着走,这样可以一直看着我说话,也不管撞到路边的人,倒走是我的习惯,你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你接着说,“终于让你等我一回了,得意啊。” 我笑笑,但没说话,停下来抽出一只手擦汗水。今天太阳真的很晒,口干舌燥的,女孩子大多都打了伞,短裙,美腿,美不胜收,只是我都没“收”,我眼里就看见你了。我看哪个方向,你就会跳到那个方向,我索性看你算了。 我昨晚没睡,刚开始是打算早点睡早点起,这样好过来接你,后来实在是作息不对睡不着,就干脆不睡起来玩,上了会儿网已经凌晨,我又倒下睡了会儿,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床摇曳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硬是被我恶趣味地搞成了一段旋律。到后来我就不敢睡了,我怕真睡着了听不见铃声,错过了接你的时间。 折腾到现在,我两只眼睛都是黑眼圈,全身发软,胸闷心慌,我真感觉我快死了。在过一条马路时,你匆匆地丢下我跑到对面去了,我提着包,没赶上,只好等下一个绿灯了。你乖乖地在那头朝我笑,我盯着红灯,数字一点点变小。 我们总是被分开呢。 老马当机立断地把我们分开了,一个教室最远的距离就是对角线,你在第一排最左边,我呢,最后一排右边的垃圾桶旁。老马后来还跟我说,已经警告过了,不听只好这样。我也没管那么多,搬桌子的时候一点没觉得可惜,毕竟现在分开也挺好,高三了,想太多没用的到时候就真的会变成没用的人。 可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就好了,也就没那么多破事了。天知道才分开一天,我就开始想念你了。想不到啊,我竟然会从最后一排朝你的第一排那看过去,目光穿过一个个可爱的脑袋,然后从缝隙里偷瞄你一眼。还只能看到你那条马尾,后颈上浅浅的绒毛都是我想象的,因为我知道你后颈特好看。我感觉好远,又好近,像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 我数学好,全班都知道。换了座位后不久,老马有回上课硬是叫我上黑板做试卷最后那道解析几何,还不许用向量法,众目睽睽之下,他是诚心是想要我难堪,他可能是想告诉我说,扯淡使人落后,分开使人进步。班里一堆人都怯怯地望着我慢吞吞地从最后一排走向讲台,我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被人在乎过。 转过身在讲台上拿粉笔的短暂时间我也没放过,终于可以看一眼你的正面了,还是那样,傻得不行,丑得依旧。你看上去比我还紧张,生怕我做不出来灰溜溜地下台去么?怎么可能呢,我可是数学一号人物。压力,有点,但有你盯着,再大的压力又算个什么东西。 老马可能压根就没想过我会做出来,严肃地叉着手站在一边紧盯着。知道么,我那会儿根本就没有停顿,我生怕一停下手来,老马就叫我滚下去,用那幅恶心班主任口吻从我出生数落到死亡。不过结果还好,全对。唯一的遗憾是,我当时的字写得太丑了。我喜欢把字写大点,让最后一排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班里的人也不知道给我点掌声,搞得我即使是做出标准答案了也只能灰溜溜地下去。其实我是理解的,老马的气势太强,谁敢拍下手,谁就得成为老马的眼中钉,老马不希望我们按照自己的样子成长。他有强迫症。 但我听见你那个地方轻轻地响了两声,哎哟,乐死我了。 后来,感觉你有时候也会回头看我一眼,又可能是我看久了产生的错觉。 “现在发传单的人可是多啊,喏,给你看看吧老婆,无痛人流。有问题了记得叫我陪你一起哦。”你把刚刚那女生递给你的花广告塞我裤兜里,不坏好意地笑。 接着你又指着路边的一架老式冰淇淋机器,上面贴着一元一个,一老头在旁边站着,“老婆,我要吃。”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硬币递给你说,“我不要了,没手拿。”你头也不回地跑过去了。我伸手到裤兜,想把那广告掏出来给扔了,你塞得很深,牛仔裤又紧,我掏了半天才掏出来。 上回也是,我站走廊上看风景呢,你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塞了一堆白纸到我裤兜,说,“这是我的英语试卷,自个回家研究研究,不懂的来问我。”我受宠若惊地望着你,这是换位置后咱们说的第一句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开个玩笑,塞的是女生才用的那东西呢。 然后你也没急着走,摊开双手摆在我眼前。 “?”我疑惑地望着你,然后缓慢地说了句,“谢谢。” 你还是摊开手,不依不挠。 “还要钱啊?”我惊讶地说。 “要你个鬼啊,叫你把数学试卷给我。” “晕,多说句话会死么?”我从座位上找来试卷给你。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英语卷子,里三圈外三圈,你用红笔把每一道题的解析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你还特意留了句,实在不懂就背,语言是没道理的。之前我一直以为这玩意是有规则可循,跟数学一样可以推导可以延伸可以取巧,但看到你这句话后我就没那么多为什么了。 互换试卷只是开始,后来我们又互换笔记本,每一科都换,你的字隽秀亮丽,我的字丑如其人,没多久后,每只本子上满满的是两个人的笔记。我们还换书,换笔,换橡皮,换书包,你那包挺中性,就差没换衣服了。有些题你知道怎么做还屁颠屁颠地跑到最后一排来问我,一脸天真无邪地朝我眨巴眼睛,我知道你就是想看一眼我那潇洒的样子。我也差不了多少,肉麻地找你翻译几句从参考书后面找的情话,你会带着感情,认真地,慢慢地念出来。许多我都忘了,有一句还记得,应该许多人都记得: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world. 在爱情来到的时候,越是肉麻的话,越是让人欲罢不能。我们就差一句话了,一层纸。谁说都不重要,甚至说不说都不重要了——这层纸会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之间慢慢融化的。我们乐此不疲地交换着彼此的物件,交换彼此的生活,穿梭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之间。 终于,全班同学都知道我们这点事了。 老马也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你去跟他说过什么,老马后来找到我说,祝你们幸福。我心脏病都快给这疯子给弄出来了,他那时叼着一根烟屁股,吐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说出了这话的。后来,他居然又把我们调到一块了,两人都在最后一排挨着垃圾桶,坐在一起总是美好的,垃圾都是香的。 公交车上我们没能坐在一起。我们匆匆地挤上了公车,一个座都没有了,空调也没开,两人都热得半死。你一上车就把我身上的大包小包都放到脚边,最后只剩下一个书包我没放,我怕我一放松下来就会睡着,我已经困到站着也能睡着的地步了。我们面前坐着一对情侣,阳光照到的那边,两人也都大汗淋漓,却也牵着手纠缠不清。 我们那会儿,上着上着课也会牵手。第一次好像是无意之间碰着了,然后就悄悄地刻意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牵在了一起。你的手总是乱动,动来动去,我的手就老老实实地被折磨,你爱怎么捏,掐,扯,我都无所谓,弄痛了,也不说。 主要是,我还没学会这么无聊地去快乐。 老马上课也偶尔也会请我来回答,不再有敌意的那种,他似乎放过了我们,大家开始变成良师益友,有次他甚至严肃地提醒过我,说做那事前一定得买那东西,真是佩服死他了,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这么一说搞得就跟什么似的。再说了,即便真有这可能,我也不愿意啊——你长得太一般了。 不过从这件事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就是如果能再坚持那么一会儿,两个人的事儿,说不定就成了。比如我成你老婆这事儿。 “啊!!流血了!!”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过是被桌角擦破了点皮,就跟要死了似的。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假惺惺地问了句,“没事吧你?” “你眼睛瞎了么,看不出来事情很严重啊,已经血流成河了。”你委屈地说。 “就这么点儿也叫血流成河?”我握起你的手指打量。 “快,把你日记本给我。” “日记本?你拿去干嘛。”我掏出本子递给你,我这人就是粗心,也没想太多。 然后我就看见你把手指上的血用力地按在我的日记本封面背后的那一页,然后大笑三声,举着挂着血印的那面白纸朝我大喊,“以后你就是我的啦,画押了,看见咯。” “啊?”我没懂你这句话的笑点在哪。 “看这,这是用本小姐的鲜血按下的血印,你呢,以后就是我的老婆了。这张纸就是卖身契。”你把那一页撕掉后,将剩下的残缺日记本往我桌上一摔。 “是不是没有进化成功的才会是你这幅模样。” “你说谁呢,老婆?”从这个时候开始,你每句话的前面或者后面始终会加上这个恶心的称呼了。 很快,班上这帮人都跟着你喊起来了。 老婆,帮我收一下作业。 老婆,老马说他想当你老公问你肯不肯。 老婆,你数学试卷给我看下,我对下答案。 老婆……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只有你喊我的时候我才应。 “这破车站人也太多了,老婆,怎么办啊,这挤不上去啊。”你一下车就把东西往我身上扣,然后两手空空地往里走,“快跟上,跟丢了我开除你。不,准确地说是休了你。” 车站是人的海洋,我们挤在里面很容易被挤散开的,可你老抓着我的胳膊,都抓红了,指甲掐进我肉里都不放手,我们才勉强坚持到了最后。结果我们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了那辆大巴,把你那堆东西都塞进车肚子里,顿觉轻松无比。 “好像,车快开了吧。”我看看表说。 “谁让你那么慢的。这下好了吧,道别的时间都没了。”你嘟起嘴。 “嗯,电话里说吧。” 你坐到了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不停地拍窗子,然后说了些模糊不清的话。我指了指耳朵然后摇摇头——真的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啊。车缓慢地朝后面移动,我看见你还在那拍窗子,拍着拍着就哭出来了。怪可爱的。 我好像很久没见过你哭了,不对,我应该没见过你哭吧。 车一点点后退,转弯,被遮挡,然后消失…… 电话立刻就响了。 “晕,就没见过有人是打电话告别的。”你的口气很不开心,声音哽咽。 “呵呵。”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气无力的。昨晚打手枪打太多了哦。老婆,要爱惜身子啊,你看你胖成一头猪的样子,真是叫人担心。” “昨晚失眠了。” “谁让你高考考那么烂,亏我那么帮助你英语。你就不能给我争口气么,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哭了以后你的话还是那么多,“不过你也有帮助我数学啦,说真的,没你我还真不一定考得上。” “不用谢。” “你能一次多说几个字不?你这样算什么,高考一考完就避着我不见面,今天好不容易我劝我爸妈别送我让你送,又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sorry咯。失眠嘛。” “那你会复读么,还是原来那个高中?” “会的。还是那。” “这样就好。一年后咱们再相会。到时候你也考我这个大学,我这个大学真挺好的,你喜欢什么专业我也可以给你建议,对了,我你就放心吧,我长得安全,没人抢得走。” “你话说完了吗?” “嗯,说完了,你有话要跟我说么?靠,你今天就没怎么主动跟我说过话。老婆,不要说得太肉麻哦,不然我会哭得失控。但也不能说得太平淡,我知道你口才好,用英语吧,我们之前不是翻译了那么多英文句子么,不用也行就是别说……” 我怕你没听清楚,所以提高了音量说:“我们分手吧。” 在心里憋了一天后,这话终于释放出来了,震动了方圆十多米的旅客。几个拉箱子的投过来鄙夷的目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不更事了啊。 没等听筒有任何回复,我已经挂掉电话了。 分个手,还是干脆点比较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走出车站,一辆辆豪华大巴车从出站口开出去,开向远方,太阳真的很晒,空气都被烤焦了。车站外面的大街上人山人海,卖包子,卖牛奶,卖黄牛票的到处都是。三轮车也喊我上,出租车也叫我走,无数陌生的脸递给我一张张莫名其妙的传单,饭店门口站着的人吆喝我进去,拉货的大叔叫我让开点,有小姐问我说要不借一步说话,大妈说小伙子你要不就来算一卦吧,这些声音都不停地回响在我左右,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直到,一直到你的来电显示把我的手机折磨得无法开机…… 所以,回去的路上,我都听着悦耳的手机铃声,看着你那怪可爱的来电显示头像亮了又熄,熄了又亮,一个人慢吞吞地穿过这片钢筋水泥。 不得不承认,是有点儿举步维艰。 因为。 我竟然从大中午走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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