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庆第九 于 2013-8-7 16:46 编辑
偿 债
大厅里一片宁静。华丽的西洋挂钟每一声嘀嗒,都似乎正滴洒着光阴。我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身后粉刷洁白的墙面既像我的脸色,又犹如死人的裹布。我坐在方正、宽敞、硌得屁股生痛的椅子上。红得发暗的酸枝木家倶环侍四周,每一件上面都凝滞着古老的身影。这是一间阴森森的堂屋。对面墙上整齐挂着一排肖像画。在我的审视下,镜框里那些人终于现出了模糊年代的真颜。他们表情刻板,窃窃私语,从遥远的过去向我发出凄楚的呼唤。那是这家人祖祖辈辈的苍凉声音,是一种遭到冷落的魂灵的喑哑黯然的声音。 我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现在,窗户的玻璃映满了金黄的光彩。秋日假借着外面榆树上细细密密、铜钱般的圆叶,伴着一阵风,颤抖着璀璨的光华。我来到窗前,向院子里望去。时近黄昏,庭院里的三五种颜色——黄色的墙、墙头灰色的瓦、紧闭的朱门、绿色的藤架、青色的水池,都失去了分明,正逐渐模糊成一体,把庭院围成了独立的世界。晚帘拉下了。 “请跟我过来。我家老爷要见你。” 门无声息地打开,我终于等来了那个去禀报的下人。他虽然还留着和我一样的辫子,却穿了一身我只在城里洋大人身上才见着的西式礼服。里面的白衬衣显然是浆洗过的,衣领子像架在脖颈上两把雪亮的钢刀,逼得下巴不得不始终保持着高贵地昂起,那种表情一刻也不曾离去。 “你家老爷好大的架子。前面带路吧,洋奴才。” 我在心里痛骂这看不起人的、傲慢的下人。他一转身,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紧跟在他身后,我也走进那条又长又深的甬道。右边的墙上,每隔一段,便开有一个门洞。门一律紧闭着,都漆成黑色,门后便是一间间神秘的不知用途的房。左手边的墙只砌到约两米高,往上直到屋檐,全装饰着雕花的窗棂。因那一盏灯笼的照明,在右手边那些无生气的墙上描出或曲或直、模糊复杂的线条,像道士开坛在幡上画的符。 甬道拐了两三道弯后,消失在前方豁然开敞的一片朦胧光亮里。我们已经走出了这阴沉的建筑,重新置身在新鲜的空气中。只有远处依稀可见的黄色的墙、墙上灰色的瓦提醒我,这还是属于同一个主人的庭院。或者,准确地说,只是一处私家冢园。 在这儿,杂草、鲜花与碑石已融为一体,树影又与那些碑石在林间默默相对。石刻上实实在在的厚厚积尘,使我一脚踏入便只能敛声屏息,跟随领路下人的步伐,蹑足在缓缓展开的排排陵墓之间。墓碑上苔藓下的数字,直白地铭记下生死的时辰,华丽的生平提示你,生命确实存在,他们曾经震颤于激情,如今皆傍依着黄土上葱郁的常春藤作一次深度的酣眠。那一刻,我想说:“大户人家的坟丘都是美的。” “我们错把那份恬静看做死亡,以为是无可挽回的终结,”我被领到林间一位老人身前,他对我说道,又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他身材高大,跻身在这些松柏间也毫不逊色。一头花白的长发从颅顶百会位置向后汇成一条长辫,沿着鬓角淌下的,则在两腮与下颌上留下了同样花白的痕迹。他从头到脚浸透了凌人的威仪,却身着一袭玄色的长衫,马褂是黑色的缎面,脚上也只是一双普通的千层底布鞋。 “没想到,只有在死后,才能获得令人欣羡的尊严。所以,”他停了下来,眼神凌厉得能在你胸膛上开个窟窿。“打扰死人是不可原谅的。” “是的,说的千真万确没错。伯父……您是叶冲的父亲大人吧?”我问道。 下人说这就是我家冲少爷的令尊。 “没错,和我来之前想的一模一样。一见老爷您,我就知道错不了。我的好朋友叶冲的父亲大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体面的、尊贵的老爷。否则,他怎么放心交给我来替他办这么大的一件事呢?” 老人单手负于衫后,另一只手摩挲着唇上的髭,沉吟道:“那倒确实是我冲儿的墨迹。打他三岁起,老夫手把手,一笔一划……” “这就对了嘛,”我打断叶老爷的话,粗鄙的嗓门甚至惊醒了林间某处的栖鸟,扑棱棱地,从这头飞到那头。“这当然是令郎——我的好朋友叶冲亲手写的。难道我看上去像个无聊的骗子和可耻的无赖吗?” “无礼!你这个……”威严的下人忍不住要发作,老人只一眼便止住了他。 “阿来,让人家说话。事是明摆着的。” 天空最后一丝暮光消失了。夜幕像一层层纱,先落下来的部分是灰色,跟着徐徐降下的,是黑色。挂半空的月亮被点亮了,银色的耳环洒下碧色的光辉,这夜便不能隐蔽一切。月下松柏的投影给人以恬适的感觉,再加上轻摇头顶树枝的微风,冢园里似乎具有一种摇散了你的灵魂再把它融入这里别的灵魂中去的魔力。立刻,有一些念头在心里生起,可另一些更固执的念头驱之不散。从昨天到现在,它们一直一刻不停地纠缠着我。 双手合拳,我朝叶老爷行了个拱手礼。我问他:“既然您也明明白白确认那是令郎的亲手笔迹,那么,叶老爷,小的想请教一事。‘子债父偿’,是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当然。天经地义。”老人背负双手,毫不含糊地朗声作答。“老夫只是好奇,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得来我儿的家书?”他反问我。 “好啦!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瞒您老,您看我这模样,也不是那些孱头软蛋。我是靠自己本事在青州城十里铺赌档放利钱的牛二。就在昨天,令郎在我手上借了一百两银子,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转眼全输给了坐庄的蒋爷。蒋爷收了银子自然不会为难他。我可要找他拿回这一百两的本钱和五十两的利钱。哪知道,谁会料到那么一个穿着洋装时髦干净的书生会是一个无赖、泼皮!翻遍了全身,也只找到几文小钱。这可不成! “我牛二是靠自己本事放钱讨生活的。做我们这一行的,讲的是一个‘信’字,和一个‘义’字。嫖情赌义,可不能坏了风气。照本门开山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我该打断令郎的一条腿——左腿或右腿随我高兴,才算把那一百两的本钱偿上了;另外五十两利钱嘛,也要割个耳朵或鼻子才结得了账。十里铺十五家赌档的庄家和荷官都盯着我呢,我要不把令郎打断一条腿——左右随我,再割下一耳朵或鼻子,这辈子我牛二就别想在青州地界站住脚。 “就在我抄起铁棒的时候,老爷,令郎诅咒发誓他身上有一样信物保准能抵上一百五十两银子,甚至能低得一千两、一万两银子。我是不信的,老爷。之前我亲自动手搜这厮的身,跳蚤和那几文小钱早在我身上了,除了几本破书,他哪儿拿得出来能值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东西?除了那条腿再加上一耳朵或鼻子……直到他开口说出了老爷您,叶老爷的尊号,我才把棍子放下了。青、冀、幽、并,河北四州谁没听过叶老爷您的大名啊!” 老人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就是这样得了我冲儿上月写的家书。” “当然。”我答道:“老爷您放心,我可没亏待令郎。我只是把他留在我家地窖里,有人看着。动身前我吩咐过,叶公子要吃给肉,要喝给酒,我回来之前不能少了他一根头发。只要老爷您替令郎把这一百五十两银子的债给偿上……” 这时候,下人突然插话问道:“那人可是……” “阿来,前面掌灯,”老人发话,又对我说:“这边请,牛二爷,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个人。这一百五十两银子要他点头我才能给。” 聆听着看不见的水塘传来的溪流棕棕,我跟在老人身后。下人走在前头,打着灯笼。墓园里的阴森,林间睡鸟的死寂,上面天体的寒光荧荧,脚下绵密松针败叶下无声的湿气蒸腾……这一切我都得忍受,为了能拿回那一百五十两银子。 走不多远,在靠近院墙的一角,下人站住了。老人半转身。我也跟着半转身。便看见了面前的一处新坟。碑石白皙,尚未被雨水苔痕磨砺。夯得严实的土包上不生寸草,在月光下,饱满的黄土白花花一堆。 我拿斜眼看着那主仆二人,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精灵古怪。 “阿来,给这位牛二爷点个照明。”老人吩咐道。下人从身上洋装不知哪一处兜里摸出一截烛来,小心地从灯笼上的圆形豁口把烛尖探进去,再取出来时,上面已燃起豌豆大一火苗,转瞬便长到了一指粗细。他探身把燃着的蜡烛递给我。我探身接了过来。 “牛二爷,你把这碑瞧清楚了。他答应。我就付钱。” 叶家老爷语气里涌动着不受控制的情绪,言语却反而变得徐缓。见我不动,他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跟那块碑似的沉重。 我手里捏着蜡烛,上前一步,借着火光,弯腰凑脸仔细去瞧。那上面新鲜刻上的字迹在跳动的烛火下晃动。我识字不多,可也清晰辨出“叶冲吾儿”及“痛父母泣上”几个字来。 “我家冲少爷上月初五赴保定府报考留洋。初八被路过樵夫在道旁林间发现遇害。随行财物被劫,连全身衣冠也被剥去。强盗心狠手毒,冲少爷身上挨了十几刀,只有心口那一刀是要命的……这月初三才落土,我家少爷死得惨……”下人阿来脸上已是眼泪纵横。他和少爷的感情一定是极好。 今夜的沉沉灵寂,本可以清醒我的脑子,而意外的层出不穷,让我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奇迹,心生惊异。 “牛二爷,”老人开口,原来那些威仪的口吻全被无助无奈的痛愤给赶走了。“我的冲儿就在你身前脚下这一抔黄土里了。打扰死人是不可原谅的。可我还是要问问我冲儿的意思。这一百五十两银子的债,为父到底要不要替他清偿?” 我心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老人迈上一步,在碑前跪下。下人也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我赶紧退到一边。只见这可怜的老人竟把一边脸贴上那冰凉的墓碑,似乎埋在下面的不是一个死了的儿子,而只是虚无的死亡;而他的冲儿,正借着他的双眼端详再也看不见的庭院,借他的耳倾听远近一点儿的声响,借他的心,甚至把我们正在想着的事情也想到了。 “爹啊,”老人并不起身,长久地把脸伏在碑上,他对我说:“爹啊,那封信我差一点就寄出了……它值一万两银子!只要送信的牛二把那恶人带到我面前,在我不眠的注视下,一、二、三、四、五、六……我身受的,必要他也尝尝滋味!一刀不多,一刀不能少,一定要保证在最后那一刻来临前让他清醒得恨不能死去。爹啊,您要掰开他的眼皮,要他看着刀子怎样地在心口慢慢、慢慢地、慢慢地割进去。牛二爷,你听到了,它值一万两银子。” 凄寂的夜幕捻动繁星串成的念珠。我身后的庭院日久经年,矗立于天地之间。那房间窗棂的背后,居室幽深依旧,里面红得发暗的酸枝木家倶犹如凝滞的火焰,正如窗边目注着我离去的老人眼里燃烧着的更炽烈的火焰。迷茫的路径交错,朝着宁静的郊野,四射绵延。我只身一人,与影为伴,正连夜赶回青州十里铺去把这笔值一万两银子的债给清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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