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破的门 ——————————————————————— 作者:侯 珏
1 一九八四年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桂北林溪河流域下水村鹧鸪屯的左手神医吴传宗,被人请到上游二十里外的古榕村刘家屯为一个女人看病。 刘家屯坐落在一个小山坳上面,七八户人家一字排开,据守着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和几片果园,与偌大的古榕村呈掎角之势。吴传宗数月前曾到过那里。 从鹧鸪屯上来,一路上吴传宗并无心欣赏路边迷人的景致。大热天的,他原本很不情愿这次出诊。他双脚踩着单车踏板,嘴里还留恋着尚未消散的西瓜滋味。快到古榕村时,他靠近路边刹车,抬腿从单车上跳下来,重新整理一下随行的药箱,便推着车离开马路,抄近道往山坳的方向走去。沿路是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粗壮的枝杆高过人头,一束一束红色的玉米穗被风吹散,数不清的玉米棒子像女人丰满的身子把衣服撑开,露出白花花的颗粒。有些玉米杆被烈日焦灼,倒向路边拦住了吴传宗的去路。他弯下腰身从玉米杆下掠过,回头仔细看去,见那些斜杆又像一个个咧开牙齿的调皮的植物人挥舞着绿剑向他追来。吴传宗加快了脚步,穿行在夏季植物最茂盛的地带,单车碾过石头叮叮铛铛的响声,惊起了不少正在草叶上进行交配活动的昆虫,以及正在地里汗流浃背除草的老农。 走出玉米地,越过一片稻田,提车跨过一条小溪,吴传宗在溪边停下喘一口气后,移步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前面,把手伸进一堆草丛中,捧起一股泉水凑近嘴里喝了一口。“哈——”,泉水的清凉让他浑身通透。他喝饱了,再捧上一把水来洗脸。他把湿漉漉的双手放到头上抹了抹稀疏的头发,转身俯看小溪,照了照自己的面容,这才继续赶路。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刘家屯。前方半坡上有一块菜园,一个头带黑白格子方巾的中年妇女从芥菜丛里站起来,伸手给吴传宗指路。他顺着妇人指的方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一段石板台阶,在台阶尽头一棵枇杷树下往左拐,沿着菜园前的竹篱笆再走几十步,终于来到刘家屯的第一栋木房子的大门前。 方才给吴传宗指路的妇人这时已经跟到他身后。 “进去吧,吴师傅,她人就在里面。我是她隔壁的邻居,早上去给你捎信的人是我家老头子。你辛苦了吧,要不要先上楼喝口水?” “我在路上喝过了。”吴传宗回答说。 妇人熟练地打开木门,吴传宗跟着她后脚迈了进去。 当时那女人四肢摊开,平躺在房子泥墙下一张竹床上。隔着白色的蚊帐,看不清病人的模样。吴传宗被带到床前,只见床上的女人鼻青脸肿,血红的双眼噙满泪水,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随行的妇人告诉吴传宗,女人的两只手臂已被她丈夫打折。是早上的事情了,是被木棍打的,现在伤处已经浮肿。吴传宗不说话,开始诊断。 几分钟后,诊断伤势完毕,吴传宗摇头长嘘短叹,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事。女人想挪动,吴传宗叫她别动,他已经知道怎么办了。他迅速走出房门,到附近小溪边水草丰茂的地方抓扯金栗兰、一箭球、七叶一枝花、二叶舞鹤草、佛甲草、茜草、旱莲草等七八样草药,洗干净,拿回屋里捣碎,配制自己带来的药酒,用妇人从菜园割回来的芭蕉树皮盛上,对女人的手臂进行包扎。这一切事情做完,西边的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但是他的嘴巴仍哼哼唧唧个不停,他十分同情女人的遭遇,十分不理解男人为何这样狠毒。站在一边的妇人不敢接他的话头评价什么,只是用手扯住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 但吴传宗还在滔滔不绝发表感慨,完全没意识到已经有人靠近来。他这副狗拿耗子的样子,让刚从外面赌钱输得一糊涂、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刘某十分反感。刘某是女人的丈夫,他把站在床前的吴传宗支开,气势汹汹看了女人一眼,抬头见吴传宗还没走,就说: “你他妈的干完事情就给我滚蛋,还在这啰哩啰嗦个鸟毛啊!” 吴传宗本来心有怒气,这回索性放下药箱不走了。他伸出左手指着刘某的鼻梁说: “你一个大男人把老婆打成这样算个鸟本事!简直猪狗不如!” 于是人们不用猜都知道,他们二人不可避免地打了一架。刘某是练过几套桂北土拳的强壮男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文弱的吴传宗摁倒在地。人们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刘某为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感到莫名奇妙。打完架,他抛下一句话给吴传宗: “你算是哪门子好汉?恁有本事,就把这烂婆娘带回家去吧,我不要了!” 站在一边的女人本已不知所措,听到刘某这话,简直气炸了,哇地一声痛哭,转身下床,夺路向房子外跑去。她的两臂已被绷带紧紧绑上厚重的芭蕉树皮,严重影响身体平衡。她不得不像一只企鹅那样左右摇摆着身体,跌跌撞撞冲下小山坡。在跑过小溪独木桥的时候,她差一点掉了下去,不过她还是走出了古榕村,越过村前的一片田野,跨过横亘在前面的马路,进入通向河边的羊肠小道。 后来据好事者说,她当时已经走下林溪河,差颗米就让河水给淹没了头顶。 是后面赶来的吴传宗好心将她拉上岸的。 吴传宗不仅把他的病人从鬼门关那里拉了回来,后来还娶她做老婆,跟她生下了一对子女。 我小时候没见过他们的女儿,倒跟他们的儿子吴发达关系不错,因为他是我的童年伙伴。在我那短暂的乡村童年时光里,吴发达的印象难以磨灭。虽然小学毕业后我们家随父亲的工作调动离开了鹧鸪屯,但往后的岁月中,我还时时关注这位特殊的童年伙伴的讯息。 记得大约在一九九二年的六七月间,有一群外省艺人来到我们村耍把戏。老早就知道消息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村头的晒谷坪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和阿江、阿忠等一群伙伴没法挤进人群,只好冒险爬上杀猪佬阿九那张油腻的砍肉桌,踮着脚尖往里观看,看得口水都掉到了别人的头上。其中有一滴,掉到了阿九的儿子小狗蛋的脖子上。 “下雨啦!下雨啦!” 才五岁半的小狗蛋在人缝里忽然大喊下雨,害得许多围观的群众呼啦啦一下子散开去。他们以为真的要下雨了,得赶紧回家去收拾衣服和干菜。而站在外围的人们则趁势挤到舞台中央占据观看表演的有利位置。已经跑出人群的人们这时抬头看见太阳还好好地挂在天上,直呼中计,巴不得把小狗蛋拖出来打烂他的屁股,可惜人群已重新堆成了钢铁长城。 我们还站在砍肉桌上看表演。当艺人们耍完刀枪不入,开始表演踩人头的时候,吴发达的爷爷就从人堆里气喘吁吁地冒出来,冲着他的孙子大喊:“阿达,阿达,你还在这看个卵毛把戏!你爸快要死啦!”我已记不起当时吴发达是什么表情,反正他哐当地摔下桌子,然后连滚带爬就跟他爷爷跑回家去了。 此后,吴发达再也不跟我们厮混了,他变得内向,害羞,猥琐,像猫儿一样远远地躲着我们。要不是他母亲与我们家后来发生了一点红薯藤似的的牵连关系,恐怕再也无人愿意提起他们一家的往事了。 2 林溪河是我们桂北地区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在它上下星罗密布着近百座村庄。下水村鹧鸪屯位于河流中游的拐弯处,全屯有近百户人家,都姓吴,分属七个不同的家族支系。我们家和吴发达家,虽是一泡尿就可以射到对方墙角的近邻,却不在同一个族系。因此日常红白喜事的商议,互相都不知道底细,想要了解各家内部的消息,也只能通过道听途说。据说,吴发达的父亲吴传宗早年因为行医“抢了”别人的老婆,曾经给他们吴家闹得好一阵子鸡犬不宁。 吴传宗是家里的独子,人虽长得高大,脸却生得奇丑,右边脸颊中央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面长有一撮黑毛,好比光秃秃河滩上的一丛野茅草。他祖上世代从医,拿手好戏是骨伤科。医术传到吴传宗这一代,吴氏治骨已远近闻名。整条林溪河流域的农民朋友只要骨头出点问题,第一个想到的神仙就是下水村鹧鸪屯吴氏。 吴传宗治病有一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不收酬金,单收物什礼品,大至一头猪,一担稻谷,小至两只鸡仔,一把剪刀,因人而异,照单全收。 据老辈人讲,他刚刚出道那年,在我们下水村附近挖掘铁路隧道的工程队有人被石头砸断肋骨,他们用了吴传宗的方子后,不出数月便可以继续上工地干活了。工人们为了感谢吴传宗,又送钱又送酒的,可是他都坚决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工程队负责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出面买了几斤狗肉专程赶到家里问他。 “炸药!”吴传宗说,“我只想要一捆炸药。” “炸药可是管制危险品,难道你要拿他去治人?” “我要炸鱼,河里的鱼都快被别人的电鱼机捕光了,虾米也差不多没了,我得趁早搞几只大条的黑草鱼回来尝尝。” 夜里,工程队的人果真给吴传宗送来一小捆东西。 吴传宗把那捆被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解开,里面共有四条家伙。每条都跟甘蔗一般粗圆,跟煮玉米一般长度,外皮包装黑黄黑黄,油亮油亮的。吴传宗兴奋得眼睛都绿了。工程队还顺带给他捎来了雷管和导火索。他将油炸猪鞭似的导火索剪下一截,插进筷子一样大的雷管,然后绑在黑黄油亮的家伙身上。末了,又把黑黄油亮的家伙在一块红色的砖头上。 第二天早晨,随着一声闷响,在地里干活的村里人往我们村的村尾望去,只见一根巨大的白色水柱直窜苍穹。当水柱落下,河里已经唧唧喳喳游满了捞鱼的人。那一天,吴传宗收获了十几斤大草鱼,同时,被吴传宗炸死掉的许多白花花的小鱼仔,也令全村的锅头飘香。 可是第三天,吴传宗再次去河边炸鱼的时候,不知是导火索太短,还是他投掷炸弹的速度太慢,最后竟然把自己右手的五个手指头给炸没了。后来也就因为这只没了手指头的手,让他年过三十都讨不到老婆。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天,当吴传宗把女人从水里拉出来,许多闻讯的村民纷纷放下手中的锄头镰刀扁担,赶来河岸边围成长长的一排看热闹。他们巴不得河里突然冒出一个水鬼再把这个美貌却不幸的女人拉下水。可是吴传宗的所作所为,让人们大失所望。他居然背着别人的老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他把她放到马路上站好,然后去附近推来自己的凤凰牌单车,当着许多人的面带她一起走。乡村的路很长,村屯之间的马路弯弯曲曲。他们越走越远,走到远处,人们只望见一片绿色的田野。 一路上,吴传宗才弄清楚,愿意跟自己走的这个女人叫胡天鹅,是经人介绍从湖南通道县那边嫁过来的孤儿。她丈夫娶她五六年却迟迟没见她肚子变大,怪罪于她,日渐冷漠,去跟别的女人鬼混了。生育是生育,鬼混是鬼混,不能生育估计是我的错,但是跟别人鬼混就是你的不对了。胡天鹅咽不下那口恶气,就去盯梢,前两天在现场抓到双,她手提杀猪刀想上前破开狐狸精的肚子,结果却被丈夫一把拦住。恼羞成怒的丈夫将她狠狠暴打了一顿。那伤情,让后面赶来的族人看不下去,有人就顺道进鹧鸪村请了吴传宗。因此也就发生了吴传宗在古榕村英雄救美这件事。 吴传宗和胡天鹅两人并排走在黄昏的马路上,夕阳把他们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辆凤凰牌单车夹在他们中间,像电影放映机在咯吱咯吱转动两个轮子,播放着一段长长的无声电影。 吴传宗一只手握住单车的龙头往前推,两眼却斜视走在他右边的胡天鹅。这个鼻青脸肿的女人,个子才到自己的肩膀,不过头发乌黑浓密,除去伤痕,脸蛋还算耐看,简直跟鱼腩一样鲜嫩。刚才在家为她的手臂包扎草药时,还没仔细看过她的腰身呢,现在她一身湿透,白底碎花衬衫紧贴皮肤,匀称的身材凹凸有致颇具丰韵,特别是胸前那两只乳房圆鼓鼓的,紫葡萄大小的乳头隐约可见。 夜幕降临,无声电影变成了有声电影。 “我和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救我?”胡天鹅对吴传宗救人的动机表示合理的质疑。 “人要好好活着。” “一副皮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村里人看不起我,男人不要我,老天爷也不要我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孩子,没有亲戚,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死了算了!”胡天鹅越说越伤心,越伤心鼻子越酸,呼吸也有困难,于是腿脚一软,瘫倒在马路边的一堆碎石上。 当胡天鹅神智清醒过来,天色已经发黑,只见天上的星星在深蓝色的苍穹闪烁,空气中的萤火虫在隐秘的轨道上漂移。下午吴传宗给她两臂包扎的草药开始发挥作用,热乎乎的,瘙痒难耐,好似许多蚂蚁在皮肤上叮咬。好在吴传宗给她喝下的麻醉酒让她感觉不到骨头的疼痛。她只是心在作痛。举目无亲,手无缚鸡之力,不知要走向何方。想到这些,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吴传宗可怜这命苦的女人,也看出她的心思,就说: “放心,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你一个骨科医生怎么能够治好我的肚子?” “我的一个朋友专医妇科,已治好过不少人,我看你的体质和气血,请他下个偏方应该不成问题。” 胡天鹅沾满泪水的脸庞,在月色的映衬下,终于解除了绝望和怨恨的阴霾,现出一片无力的温柔。她把手伸给吴传宗,借着他的力气站了起来。 吴传宗把单车推到一堆碎石旁,让胡天鹅走到石堆上,将屁股挪到车的后座。他随后抬腿跨上座椅,回头问她: “坐好了吗?” “好了。”她说。 他于是把脚尖往后使劲一蹬,胯下的单车便歪歪扭扭在银白色的公路上移动了。 夜幕下,远方连绵起伏的山丘,仿佛一群群巨大的黑水牛在走动。一弯白月挂在天边,静静看着人间。晚风吹拂路边的稻田,稻浪在月色下欢快地翻滚。不一会儿,吴传宗和胡天鹅两人就消失在乡村夏夜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 3 山沟沟里面的野草药,配上祖传的秘方,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胡天鹅就是其中一个幸运儿。尽管当时她到吴家受到老人家的百般亏待,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胡天鹅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不得不信任吴传宗,老老实实喝三个月中药,终于怀上了。 是一个女孩。 换句话说,在我的童年伙伴吴发达出生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在他前面。遗憾的是吴发达这辈子和他姐一丁点儿缘分也没有。因为她三四岁的时候独自到河边玩耍,被河水带走了。 在河边居住的人家,小孩被河水带走的事情时有发生。对此,朴素老实的村里人已经司空见惯,他们在漫漫的劳作生活中,只要发挥一下强大的人口繁衍力,就能将短暂的丧子之痛轻易掩盖。然而吴传宗的父母却没有这么善良,他们终日揪住胡天鹅的过失不放。 胡天鹅是自己上吴家的门来的,没有明媒正娶的程序。公公婆婆嫌弃她家境贫寒,没爹没娘,又是别人不要的“二手货”,经常辱骂她。“有本事你远走高飞啊,生不出崽的自来狗!”这样的话,非常难听,胡天鹅都忍受了,她始终认为如果不生出个小孩,老人家的嘴巴就没法堵上。她喝下比黄连还苦的草药,努力配合着吴传宗。结果她怀上了,生下了,虽然骂声少了一点,可是老人家的眼神却比冬天的雪还冷。据说胡天鹅在医院产房里痛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生下婴儿,但在产房外等候的婆婆一听说是个丫头片子,脸一黑,甩下衣物就离开了医院。 胡天鹅好不容易把女儿扯到三四岁,现在却夭折了,这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婆婆怪她是煞星,会克掉吴传宗的命,克掉吴家的运,三天两头去求神问佛,或者请巫婆到家里做法事,不厌其烦。那些所谓辟邪符贴满了家里的每一扇门,甚至连山里小溪上的独木桥都贴有字符。胡天鹅去山里干活,看见那些字符,伤心得整个人都快发了疯。如果再没怀上一个小孩,她想死的心都有。 吴传宗的情况也非常糟糕。那些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开膛破肚吸氧输液的西医开始兴盛,而依靠缓慢调理,讲究阴阳协调的中医,地位日落千丈,乡村赤脚郎中的生意很不吃香。况且吴传宗行医从来不喜收人家酬金,日子便越来越艰难。他原来泡的许多药酒消不出去,除去送人,大部分留给自己喝光了。药酒喝多是不行的,他就改喝普通的小锅米酒。男人最大的痛苦是无所适从,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吴传宗左右为难不知道站在哪一边,情绪变得非常郁闷,只有借酒浇愁,结果他把自己的胃喝出了窟窿。这还不算,不久后他的肝也出了问题,被检查出酒精过度中毒,硬化了。肝硬化以后,他又自己抓药熬汤食疗,最后弄得腹积水,走路都成了大问题。 所幸那时,吴传宗在胡天鹅的照料下,病情尚未突变,没有在短时间内滑入死亡的深渊。 在吴传宗彻底变成废人之前,他和胡天鹅生下的儿子吴发达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 吴发达与我同龄,那些年,他跟我们一起玩耍,身上时时散发出一阵阵浓浓的草药味。我们一群小伙伴甚至相信,哪个要是咳嗽头痛了,根本不必回家跟父母去打针吃药,只要跟吴发达一起玩摔跤,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就能够把病治好。 那些年,因为吴传宗随时会离开人间,村里人看到和听到的都是关于吴家婆媳之间的事情,况且我们一群小屁孩个个都长得差不多,根本没几个人注意到吴传宗有个儿子吴发达正在一天天长大。 吴发达已经长大了,给胡天鹅带来莫大的欣慰。同时,吴发达的爷爷奶奶日渐老去,他们出于早年的偏见,不愿跟儿子一家三口开灶,不愿意跟胡天鹅共种田地,早早就分家搬到房子的另一半居住。老人要分家自己住,给胡天鹅省去了不少经济负担和麻烦的事情。 她除了家里那几分地,每天照料完丈夫的吃喝拉撒,自己就挑着一对竹筐走进山林寻找营生。春天来了,就采山茶、摘竹笋,什么金银花、石崖茶、金竹笋、酸蕨菜一样都不少;夏天到了,就采蘑菇,收钩藤,甚至连端午节家家要用的艾草她都弄了几大捆回来;秋天收完稻谷,就去山上捡松脂,砍松片,白花花的松树片容易引火,最讨城里那些烧柴卖粉的老板娘的喜欢了;冬天下雪,天地一片白茫茫,胡天鹅则去山里清理被别人废弃的窑洞烧木炭。凡是山上有的能够换钱的东西,都躲不过胡天鹅的眼睛和双手。 吴发达一家在她母亲的日夜打理下,渐渐有所起色。外省师傅进村里来,他们也有猪崽拿去给他们阉割,街上的人来村里爆米花,他们可以提玉米去人群中排队。 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就那样平平常常地过下去,可是老天爷似乎专门要跟胡天鹅作对似的,一件倒霉的事情突然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吴发达七岁那年冬天,他们家养的一头母牛不知什么缘故,有天夜里突然离奇地嚎叫了一声。左邻右舍全都被惊醒了,人们想听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然而接下来是一声闷雷,闪电亮了一下,之后便没有什么动静。人们以为自己在做梦,骂了一声娘,又重新睡去。 起初胡天鹅对牛叫声也没怎么在意,以为那是牛虻在牛身上捣乱。第二天清晨,她去牛栏喂草时才发现牛失踪了。那只母牛肚子里怀有牛崽,眼看很快就要分娩。当时在村子里,一头牛崽价值三百块钱。这下弄丢了母崽两头牛,胡天鹅懵了,春节前买年货的计划一下子落空。那头牛是吴传宗和他老头子各出一半钱买回来的。现在牛不见了,吴发达的爷爷奶奶把责任全部推到了胡天鹅身上,说她管个孩子夭折,管个老公病倒,管头牛也弄丢了,老黄牛要是真的找不回来,那么你干脆就扫地出门算了。 怎么办呢?胡天鹅只能到到处去找。当时天上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天空就像悬在屋顶的一块巨石,随时都会发生大爆炸落下倾盆大雨。她才不管这些了,先是挨家挨户询问牛的踪迹,然后到村子附近一般牛爱去的地方寻找。她到村头的田野,村尾的菜园,后山的茶林寻找,在崎岖的山路上和茂密的荒草丛中找啊找,越走越绝望,人都变傻了。村子里的嫂子们见她那东奔西走焦急的样子,以为她神经出了问题,问她干嘛去,她当时一门心思找牛,哪里有空搭理人家,只是嘴上不停地呢喃“牛……牛……牛……”。天黑时分,她走到了邻村的一片菜地。这时远处的暴雨正加快脚步往这边席卷而来。 胡天鹅停了下来。只见一只公牛呆呆地地站着在菜地中间,它脚下的一畦萝卜菜已经被踩踏得凌乱不堪,泥土翻卷一新,地上散落着白花花的萝卜,它旁边不远处有一大堆稻草料,已经被拱翻,铺了一地。它见有来人,就不失时机地仰天长吼一声“咩——”,然后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仿佛哀求胡天鹅靠近它。胡天鹅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抬腿慢慢向公牛走去。公牛又抬起头“咩——”地叫了一声,无助地望着胡天鹅,它红色的双眼已经噙满泪水。 “牛啊——”胡天鹅大叫一声。 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还好,当时因为是枯水期,水池里基本没什么水。那母牛就侧着身子躺在水池底下,身上盖满厚厚一层干稻草,一只小牛犊靠在它怀里,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截沾满血色的白胞衣。暴风呼呼袭来,附近已经听到雨水拍打地面的哗哗声响了。时间不容许胡天鹅想太多,她顿时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水池其实也不太深,否则老母牛早就摔死了。它只是断了一条前腿,头颅被石头划破了一道不太长的口子。那头公牛也许是它的相好,为它找来了萝卜菜和干稻草。胡天鹅为这两头畜生的爱情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仅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是无法搬动母牛的,她只好拆下菜地附近的篱笆木桩,架成梯子,爬下水池,把嗷嗷叫的牛犊抱上地面来。 水已经淋湿了地面上的所有东西。胡天鹅迅速把牛犊放到稻草堆下面,再次爬下水池,挖开堵住池底出水口的石头和泥土巴。这些事做完以后,才冒着大雨一步并作两步把牛犊抱回家。 胡天鹅回到家把牛犊安顿好,又马不停蹄去叫左邻右舍的男人帮忙,请他们去帮母牛脱险。然而大冷天的,又下着暴雨,男人们支支吾吾,不是被老婆管住,就是说身体不舒服,反正没有一个人愿意帮这个忙。 胡天鹅走到我大伯爷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蓑衣蓑帽掉到了地上,全身沾满脏泥。此时风雨更大了,屋檐下水帘如注,噼里啪啦窜进她的脖子。她感到万分无助,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堂叔吴长寿听见屋外的哭声,就打开家门把胡天鹅拉了进去。 胡天鹅问他能不能去帮个忙,他二话不说,从墙上扯下一捆牛绳,急匆匆跟胡天鹅的屁股后面出了门。他甩下的木门,在风中发出一声巨响。木门里面,是我大伯爷的一连串骂声:“狗拿耗子啊……狗拿耗子啊……” 4 其实我大伯爷的心里十分明白,胡天鹅并不是耗子,我堂叔吴长寿也不是狗。吴长寿是他的独生子,是他的单传血脉,比黄金还要宝贵。在我们桂北农村,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谁家要是没有个儿子就会被别人欺负。一个人有了儿子,就像运动员玩接力棒赛跑那样,不管前面跑得是慢还是快,反正有了下一个接棒的人,自己的使命好歹总算完成。 自从南宋以来,我的祖上在鹧鸪屯一直是玩接力棒赛跑的能手,但是近两代人却隐约出现了掉队的危险。 据我父亲说,我曾祖是独苗,晚婚晚育,经历千辛万苦才生下我大伯爷和我爷爷两兄弟。我爷爷晚年得子,这才有我父亲。我大伯爷在抗战年代出生,好不容易在社会主义新中国里捡回一条贱命,可后来的大跃进却让他错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期,险些讨不到老婆,直到文革开始那一年才告别单身。 据说那时,天上下了一场特大暴雨,人们三天三夜出不了门。洪水冲毁了林溪河上游的许多村庄,也淹没了我们村许多田地。待山洪退去,我大伯爷便背起竹篓去河边捞鱼。在离村头不远的芦荻洲上,遇见一位衣着脏烂的女人。女人见人就哭。听人说她已沿着河岸哭了两天两夜,估计是寻找被洪水冲走的孩子伤心焦急得发疯了。我大伯爷没见过女人发疯的样子,料定她应该是饿了,于是好心将身上携带的红薯头丢过去。可她咽着红薯头,竟不哭了。被红薯镇静下来的女人坐在芦苇丛中看我大伯爷捞鱼。天黑时分,她居然尾随我大伯爷悄悄进了村子,哪里也不去,就靠在伯爷家大门口赖着不走。 三更半夜,女人被蚊子咬得嗷嗷直叫。我大伯爷睡不着,就起床开门扔了一件破被单给她。 第二天清早,我大伯爷刚走出家门,就被梳洗干净的女人迎面冲上来抱住他的双腿不放。人们都说,我大伯爷那时撞上了狗屎运。一年后,女人不疯了,而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叔吴长寿。 吴长寿似乎仅是借助他母亲身体的那道门来到这世上,竟连一点母系遗传基因都没有,倒完完全全像我大伯爷的克隆版,聪明能干,性格怪癖。叫村里人觉得好笑的是,他也跟我大伯爷年轻的时候一样,跟女人没有丝毫缘分,光棍一打就是几十年。也许是命中注定接力棒比赛的棒子总得有人拿吧,我大伯爷去世那年,终于有一个女人自己给他送上门来。 女人上门来的头一天晚上,就把吴长寿给灌醉了。 那时是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鹧鸪屯家家户户没有哪一扇门是开着的。 一张八仙桌,四菜一汤,两人对坐。女人流着眼泪,噼里啪啦将一肚子苦水吐出来。吴长寿静静地听着,不停地饮酒。他不知如何是好,肚子里的话刚冒到喉管,又吞了下去,只好把酒杯举到女人面前,跟她狠狠地碰了一杯。女人在仰头喝酒时,把一只脚伸进桌底探了探,发现已经没有一个酒瓶是竖的了。木屋的窗外,落雪簌簌。除了几声犬吠在村庄上空盘旋,万籁俱静。 女人擦掉眼泪,把头凑近吴长寿说: “没酒了吗,要不我去小卖铺再买几瓶?” “哪里的话?今天喝你买来的酒,我的脸已经没地方摆了,怎还能让你再出去受罪呢?要酒,我家里有的是!” 吴长寿说他家里有酒,让女人感到很意外。 “嚯!人们说你滴酒不沾,家里居然藏有酒,难道你平时都是装的?” “这你就不懂了,山歌不是这样唱嘛,大海无风三尺浪,有酒不沾备三缸,哪天亲朋进家来,有菜无菜喝两盅;万一下地被虫咬,万一上山被蛇缠,土酒泡药擦一擦,保你手脚酥又麻。” 人们都说吴长寿是闷公鸡,现在居然会唱两句山歌,女人心里咯噔地暗自欢喜。果然,不一会儿,吴长寿就从里屋提一件东西出来,另一只手则端着满满一碗酸萝卜。萝卜的酸味扑鼻而来,女人明显感到口腔和牙根里有一线汁液涌出。 “罗卜是自己种的,才腌五天,我尝了一下,已经很脆了,不过有点酸。这酒也是我自己烧的小锅米酒,没什么东西装,就拿这个凑合用了”。 说着,吴长寿便坐下来给女人斟酒。女人发现,那用来装酒的东西,原来是一节大腿一般粗的楠竹管子。吴长寿啊吴长寿,真聪明,女人心想。那天晚上,女人越喝越清醒,吴长寿却抱着楠竹酒筒,倒在了地板上。 5 在我们鹧鸪屯,我堂叔吴长寿不善饮酒是出了名的。那些年头,从湖南来的补锅匠,剃头匠,从贵州来的阉猪佬,磨刀师傅,白天只要在我们村有干不完的活,夜里都喜欢去他家吃饭和借宿。他为人也大方,不管是哪路神仙,都慷慨拿出好饭好菜热情招待。操外省口音的师傅们提酒进屋,无论多么名贵,他闻都不闻。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和女人,都是个好东西,但是你这个老弟,他妈的都看不起这两样,可惜了!”我不止一次听到外省客人这样当我父亲的面埋怨长寿叔。他们埋怨的时候还不停地摇头,就像水牛被蚊子叮咬脖子以后使劲甩开两只耳朵拍打自己似的。 我堂叔吴长寿的家门口,也是爆米花的场地,每年天气变冷,县城里的生意人都会开辆拖拉机来到我们村,在吴长寿家门前摆起家伙,然后到处吆喝爆米花啦爆米花咯,爆一斤玉米两毛钱咯。我记得那个爆米花的圆形铁釜,长得就跟电视上日本鬼子的炸弹一样,黑不溜湫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长寿叔从山上打回来的上好干柴就变得很畅销了。村里人闻到吆喝声,活也不干,纷纷捧着干玉米跑来排队爆米花。爆米花师傅笑得合不拢嘴,一捆一捆地跟我长寿叔购买木柴。五块钱一挑,十块钱两担,让围观凑热闹的妇女们心生妒忌,醋意大发。 “哎呦,近水楼台先得月,怪不得长寿一个大男人,要把自家门前打扫得这样干净,原来是为了哄人家来这里爆米花,卖柴火啊!” 对于妇女们的打趣,长寿叔总是一边数钱,一边目不斜视地腼腆地笑了笑,老老实实回答说: “你们也可以回去打扫家门啊,好让人家去那里做生意。” “我家那个死鬼,要是比得长寿一个手指头啊,我就笑了!”女人堆里也有一些人表示羡慕和感叹的。 就在人们说闲话的当儿,人群那边“嘭——”的一声闷响,一团巨大的烟雾扩散开来。几十秒钟后,烟雾消散,人们就看见原本黑乎乎的铁釜魔术一般裂开胸膛倒在地上,露出一锅雪白的爆米花了。而此时,一群小毛孩正在火堆周围争抢散落出去的米花。 记得二十年前的冬天,有一次吴发达跟我们去吴长寿门口看爆米花,因为凑得太近,差颗米被那炸弹炸死。幸亏当时那黑家伙只是从侧面打来,从吴发达的肩胛擦过,否则吴发达的小命肯定当场报销了。吴发达不可避免地被撕掉一大块肩胛肉,迎面倒下,趴在血泊中嗷嗷大叫。人们惊恐万分,不敢去动现场。长寿叔见无人来认领小孩,就把他抱起来进行简单的止血,然后找来背带背上奄奄一息的吴发达,骑上自己那辆破单车匆匆离开鹧鸪屯,赶去县人民医院。 我堂叔吴长寿已经不止一次充当鹧鸪屯的紧急救护员了。 在我们鹧鸪屯,吴传宗是第一个拥有单车的人,但他的单车已经跟他的人一样几近报废,没用了。现在人和车都能用的,就只有吴长寿,因为他是鹧鸪屯第二个拥有自己的单车的牛人。 关于吴长寿的单车,有一个众人皆知的故事值得一提。 据说有一年春天,白色的野蔷薇开满山坡,粉红色的牵牛花开满河边,群蛇四处苏醒咬人。吴长寿从村里出发沿着河流往下走,一路上抓到十几条小蟒蛇,就顺道拿去县城卖给蛇贩,换得百来块钱。返家的途中,他从田野里望见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吵架。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大骂男的: “你断子绝孙啊!叫你不要骑单车来,你偏要骑。孩子高烧一刻都拖不了,要是因为你这破车耽搁了时间,小孩万一出什么问题我非杀了你不可!” 男的脱下草帽,露出光哈密瓜一样的光头,气得血管凸露,回答女的说: “难道我就不着急吗?你叫什么叫!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家里等辆班车上街比等飞机还困难。有车不骑,难道我们要走路不成!走路走到天黑都赶不到医院!” 妇人说: “要是走路恐怕早就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呜呜哭泣,独自向着县城的方向疾走。男的则扶着已经动不了的单车不知所措。在单车旁边,是一大袋东西,吴长寿猜测那准是一袋米。 眼见妇人已经走到五十米开外,男人仍没追上去,而是蹲下来用树枝鼓捣他的破车。显然是链条断了,或者是轴承坏了。吴长寿见状,就走向公路,来到男人跟前对他说: “这位老表,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男人吓了一跳,站稳了,才问: “兄弟,你是哪个?” “我是鹧鸪村的吴长寿。” “哦!原来你就是吴长寿啊!太好了!” 男人像碰见了神仙一般面露喜色,说他是古杉村的人,名叫光头强,因为前些日子喝酒把钱花光了,原想拉一袋米去街上卖钱给孩子治病的,可是狗日的单车前杠和后座承受不了他的米和妻儿,抛锚了。 “这样吧”,吴长寿了解情况后建议说,“赶紧把米背上去追你老婆,我帮你在这看车等你们回来。” “这哪行呢兄弟!”男人寻思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手巧,可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在这干等着啊,我看这样吧,反正这破车从吴传宗年轻的时候就用到现在,我们家用腻了,30块钱卖给你拿回去用算了!” “我可不会乘人之危!” “你连缝纫机都会修,难道一辆破车都修不好嘛?” 吴长寿寻思了一下,只好掏出钱做了这把交易,然后把干柴一样的单车扛到肩膀上往家里走。 当天晚上,吴长寿在家里仅花一顿晚饭的功夫便把车修好,弄得满手是黑色的油污,花去一块肥皂都洗不干净。不过次日一大早,他就骑着车沿河岸公路往上,去古杉村找光头强。但村里人说光头强还没有回家。吴长寿于是把车留下,自己走路返回。 第三天早上,吴长寿正走出家门要去砍柴,却见光头强骑着单车来到鹧鸪村,一把拦住他的去路,硬把单车推进吴长寿家大门。吴长寿说这是你的传家宝啊,我可不敢要,前天见你急着给小孩治病,才换一种办法借钱给你的。男子却说,这车差点要了我孩子的命,而且我又不擅长修理机器,便宜卖给你就算是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说完,他还塞了10块钱到吴长寿手上,径直离开了鹧鸪村。 吴长寿呆呆地站在家门口,许久,他才把那扇厚厚的大门关上。人们从屋外听见我大伯爷的声音: “长寿啊你真是个大傻瓜!怎么不招呼人家古杉村的兄弟进来喝杯酒呢!” 吴长寿回答: “喝酒有个屁用!” 从那以后,吴长寿如虎添翼,隔三岔五骑着那辆破单车驮运干柴去街上卖。卖柴得到的钱也不存起来,而是从头到尾把破车的零件换了个遍。吴长寿骑着新轮胎在公路上疾驰,简直一个御风而行的圣人,那自信和潇洒在我们乡下无人可比。直到有天夜里撞见一个“女鬼”,他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才开始收敛。 6 那“女鬼”不是别人,正是胡天鹅。 自从吴传宗一时冲动把胡天鹅带回家,吴家立即炸开了锅。因为这事并不是多加一张板凳,多添一个饭碗的问题,而事关吴家的声誉,事关风俗道德与口碑。吴传宗的父母认为胡天鹅是个“二手货”,他们强烈表示遗憾不满抗议自不必说,他的远近亲戚、家族兄弟都纷纷出来反对。 反对的声音听得吴传宗的耳朵都快起了老茧。据说他的抑郁病就是在那些反对声中滋生出来的。只有米酒才能让他的耳根发红,耳根一发红,就听不到那些烦人的声音了。 胡天鹅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女人,她实在受不了强大的家庭舆论压力,一气之下,做出了离家出走的举动。 她沿着马路向林溪河的下游走啊走,走到天色发黑,走到月色发白。周遭除了黑压压的鬼魅一样山影,便是白得可怕的玉米地。在穿过一块坟地的岔路口时,胡天鹅被迎面走来的三个男人拦住了去路。 当时胡天鹅异常冷静,见到情况不妙,就立刻停住脚步,迅速把肩后的长发往额前一甩,散开来,让人看不出她的模样。她想借助这种恐怖的扮相躲过一劫。 起初那三个家伙以为遇见鬼,原先唧唧哇哇的嘴巴瞬间都停了下来,他们显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酒意全没了。 “如果这世上有鬼,我就是鬼!”其中一个人忽然大声叫嚣。 谁也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三个男人眼看就要扑上胡天鹅之际,一串刺耳的铁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行动。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骑着一辆单车从三个男人的身后冲过来。 假如胡天鹅认不出那个骑车的人,她恐怕就会陷入被动了。好在她前些天跟吴传宗走进鹧鸪村的时候,碰见过这个男人。她大叫了一声: “吴长寿——” 我堂叔吴长寿原本是个心细的人。女人的一声叫唤,让他下意识刹了车,不过还是因为惯性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在跟女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已经认出她是隔壁家的左手神医几天前从古榕村带回来的女人。他迅速调转车头,野牛一样闯到马路中央,以豹子头林冲一般的气势站在四个人的跟前。 “长寿,你做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迷路了,你快搭我回去吧!” 我长寿叔从女人无助的眼神中立刻看出了她的意思,明白了眼前的情势。他于是转身对那三个男人大吼一声: “你们找死啊?谁敢乱动我砍死你们!” 他话音未落,胡天鹅已经把屁股挪上他的单车后座了。他就像一头力气无穷的公牛使劲往前冲,身体像赛跑的鸭子左摇右摆,双脚像火车轮子的驱动杆愤怒地上下转个不停,把三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男人远远甩在身后。 关于他们二人怎么推着单车走进村口,人们不得而知。总之第二天清晨,焦急的吴传宗便在我们鹧鸪村村前的水埠头,找到了把两条腿插进河水中的胡天鹅。她那样子,仿佛一朵被露水打湿的荷叶。 当吴传宗用他那只洗衣棒一样光滑的残手,搂住胡天鹅的小蛮腰走到岸上时,许多洗衣洗菜的村妇也陆续来到水埠头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她们和吴传宗一样,根本不知道此前的月夜里,大地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包括所有村里人,都不知道胡天鹅曾经离开过鹧鸪屯。 7 冬天的暴雨不会像夏天那样三天三夜都下不停,傍晚时分,天空就变得干干净净了。山间的小溪很快装满洪水,欢快的洪水将山沟沟里的残枝败叶全部冲进林溪河里面。雨后便是天晴,难见的彩虹映在远处的群山之间。在吴长寿的协助下,胡天鹅的母牛终于得救,得以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它的安乐窝。小牛犊见妈妈一瘸一瘸走进牛栏,兴奋地跳起了牛类的舞蹈,窜到母牛的肚子下面,使劲地吸吮着乳汁。 大小两头牛躺在牛栏里咩咩直叫。看着母牛幸福地舔着小牛的毛发,一圈暖暖的笑容浮在胡天鹅的脸上,她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她毕竟遭受了一整天的风吹雨打,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入夜以后开始腰酸背痛。她起床给自己灌了一大碗姜水,可仍感虚寒,脊背直冒冷汗。她把柜子里的所有棉被都拖出来往身上压,还是没有用,她卷缩在被窝堆里瑟瑟发抖,恨不得在里面放一个火盆。 下半夜,胡天鹅开始发烧咳嗽。 第二天早上,鸡鸭猪牛纷纷在楼下叫食,但胡天鹅却下不了床了。 她对吴发达说,我感冒了,你自己生火热一热锅里面的粥,吃了再去学校吧。 吴发达自己穿了衣服,擦了擦挂满眼屎的双眼问,那我们家的母猪谁来喂,你不去割草喂牛了吗? 它们饿不死的,胡天鹅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回答。 那我爸爸呢? 你热好了粥,端一碗给他。胡天鹅的声音已经沙哑,几乎听不见。 吴发达已经懂事,但是他从来也没做过家务活。他按照母亲的指挥去楼下抓来一把干树枝和几根木柴,塞进灶炉里准备生火。他的手已经被冻僵,划了半盒火柴都点不着火,呛鼻的火药味熏到了睡在旁屋的吴传宗。 吴传宗是早早就醒来的,他想下床帮忙,却怎么也翻不了身。他的肚子太大了。他大声叫了胡天鹅的名字。 胡天鹅没有办法,只好叫儿子去隔壁找爷爷奶奶,她再睡一会就起床。 吴发达背上书包出门。他在爷爷奶奶那里得了一顿臭骂,但总算没有饿着肚子去学校。 胡天鹅的感冒久治不好,病毒很快传染给吴传宗。吴传宗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咳嗽,腿脚出现水肿,到处喊痛,感觉肚子快要爆炸了。胡天鹅胡天鹅强忍着头痛,哭着请求公公婆婆尽快想办法。吴发达的爷爷奶奶当然比她更着急,可是他们家祖传的医术是骨科,遇到内科小问题慢慢调理还可以应付,要是急性症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胡天鹅只好卖掉母猪,又卖掉母牛,筹钱请乡里拉运砂石的手扶拖拉机来拉丈夫去县城治疗。 父母不在家,爷爷奶奶没空管看,吴发达像个脱缰的黑狗跟我们一群伙伴四处晃荡。结果那天,他跟我们一起去吴长寿家门口看人家爆米花,被爆米花的铁釜撞上了。皮开肉绽的吴发达,把我们小屁孩吓得半死。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颠簸,吴长寿满头大汗,终于把吴发达送到了县人民医院进行抢救。 当时,吴传宗在医院住院部的病床上已经睁不开眼睛,嘴巴和鼻子插着氧气管。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此时正在地里忙活着,不知道儿子在家被爆米花的铁釜击成重伤被送来医院抢救,更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此时正跟隔壁邻居吴长寿做在一起吃螺蛳粉。 在县医院附近的一家米粉店,蓬头散发、一脸憔悴的胡天鹅对吴长寿感激不已。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顾把自己碗里的米粉分给长寿,要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她儿子估计会失血过多身亡。她分身乏术,很久没有得到过别人这么热心的帮助。 吴长寿呼啦啦就把一碗粉吃完了,胡天鹅干脆把自己剩下的米粉汤也倒给他喝。 她说:“吴传宗那个病,没有个三四万,医院说没法治,因为他的肾也出了问题,尿里有毒,即使化疗也坚持不长久,只能拉回家等一天算一天了。” 吴长寿说:“他早就该死了。” 她说:“如果没有小孩,我也不愿意活了。这些年,你以为容易吗?” 吴长寿说:“你儿子没事,骨头断了可以治好,肩膀挫掉皮也可以治好,只是胸部软组织被震荡轻伤,以后只要注意疗养就没事。脸蛋没毁,别人还看不出来。” 胡天鹅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去收银台付了米粉钱。她回到座位时,吴长寿已经不在,桌子上有一沓碎钱压在碗底。胡天鹅捡起钱冲出米粉店,来到大街上四下寻找,就是看不见吴长寿的身影。 几天后,吴传宗跟儿子一起出院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拖拉机,把他们一家三口拉回鹧鸪屯。胡天鹅为两个男人准备晚饭,伺候他们睡去,自己却无法入眠。她透过自家窗户,看见对面吴长寿的房子还亮着灯,听见吴长寿的老父亲在大声地咳嗽。 春节过后,吴发达又开始像一条小狗那样活跃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很容易忘记成长中的皮肉之痛。 直到有一天,也就是一九九二年六七月间那一天,我们去村头的晒谷坪看人家耍卵毛把戏,令吴发达毕生难忘的痛苦记忆降临了。他的爷爷从家里跑来告诉他: “阿达,阿达,你爸快要死啦!赶紧给我下来,回家去!” 等吴发达踉跄跑到家,他那可怜的父亲已经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他们。 8 办完胡传宗的丧事,胡天鹅的家底已经空空如也。她花了大半年时间,卖草药,卖蘑菇野笋,卖葛藤山药,卖蕨菜田螺,卖干泥鳅干罗卜,省吃俭用,总算还完债务,并慢慢恢复自给自足的生产。养猪养鸡,挑水劈柴,收拾山上几亩油茶林和水田,给吴发达洗衣做饭,供他读书看病,一年下来,所有家务活把胡天鹅的身体压小了,榨干了。 吴传宗没死之前,她至少还有个精神支柱在哪里,可是丈夫没了,她的天塌了一半。家公家婆仍旧对她心怀不满,说她克夫克子,说不定以后还会把吴发达克死,没把她逐出家门就算客气了。 要不是饭量日益增大的吴发达左一个妈,又一个妈,她真想象不出还能从哪里得来生活下去的勇气。 那时胡天鹅养了一群鸭子,一来为了卖出去增加点收入,二来可以在逢年过节的档口有得吃。她把那群鸭子圈养在他们家附近的水田里,后来鸭子一天天长大,换毛,长翅,会飞,吃下去的口粮越来越多。胡天鹅生怕儿子的口粮也被鸭子们吃光,就把鸭子赶到河里去放养。那时村里有很多人到河里放养鸭子。各家各户的鸭子习性很好,自己扎成一堆,不必主人去担心它们会搞乱。唯一的问题是要派个人去看管,不然鸭子就会随着鱼群的方向乱跑,跑到下游的村庄去就白养了。 有一天下午吴发达放了学,走在回家的马路上,远远看见河对岸的田埂上有个女人提着一捆鸭子在大声哭骂。当时因为距离太远,吴发达看不清楚那人是谁。等他走到村子对面的桥头时,那女的也走进了村口。他仔细一看,那不是自己的母亲嘛!她怎么哭了?吴发达下意识地拔腿就往村里跑,桥对面刚好开来一辆拖拉机,他跑在桥上差点被它撞到河里去。 吴发达刚跑到家门口,就看见门内的母亲坐在楼梯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七八只死鸭子摊满地上。吴发达跨过鸭子的尸体,两眼懵懂地走近他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 “仔呀——怎么办啊?别人看不起我们啊,把我们的鸭子打死啦!是哪个狗娘养的那么缺良心啊,要遭雷公辟……不就是糟蹋点禾苗嘛,我赔他就是了,至于要打死我的鸭子吗……呜呜…” 看着母亲委屈无助的沮丧样子,吴发达立刻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她哭了起来。他们娘俩的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好心人上前劝他们别哭,幸灾乐祸的人就说风凉话: “吴发达,吴发达,你哭什么哭,今晚得吃好多鸭腿啊,还可以腌酸肉吃过年都吃不完!” 胡天鹅听到这话,哭得更委屈了。她一脚踢开吴发达,起身把鸭子全部捡起来往门外扔去。死鸭子把围观的人全部吓走了。 “阿达!你去把鸭子全部给我捡回来,把门关好。操他祖宗十八代的!我们今晚就做白切鸭吃,腌鸭肉吃!” 吴发达乖乖地照办了。当天晚上,鹧鸪屯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鸭肉香味。据鼻子灵敏的人说,那两天吴长寿的家里也飘出了鸭肉的味道。 后来事情水落石出,打死胡天鹅家鸭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村头杀猪佬阿九他爸。胡天鹅辛辛苦苦养的鸭子一下子被人打死一半,心里很不服气。一天夜里,她偷偷拿老鼠药搅拌好的剩饭,摸到阿九家屋后,把他们家那条大黄狗给毒死了。胡天鹅使用的老鼠药,是从吴长寿那里借来的。 阿九一家找不到下毒人的证据,只能自认倒霉,做了一次狗肉宴,邀请狐朋狗友来喝酒。喝酒的人七嘴八舌,言语中影射是胡天鹅下的毒。阿九一家人于是对胡天鹅怀恨在心。 胡天鹅也感到心慌,她担心自己和儿子吴发达遭到报复,就有意无意尽量靠近吴长寿。去远一点的山上干活,或者走路去街上办事,都通过各种方式约请吴长寿在暗中跟着。 这样一来,麻烦也跟着来了。吴长寿经常特务一样跟在胡天鹅或者吴发达的屁股后面,难免遭人说闲话。吴发达十岁那年,鹧鸪屯到处都是流言蜚语。 有人说,吴长寿看上胡天鹅了。 有人说,胡天鹅耐不住寂寞,去勾引吴长寿了。 假话说多了也会变成真的。本来胡天鹅跟吴长寿只是一种正常的邻里互助关系,被整条林溪河的人传来传去之后,竟然变成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受到伤害最大的就是吴发达,他在村子里,在学校,走到哪里都被人笑话。人们说吴发达啊吴发达,你长得越来越像吴长寿了,是不是你没出生之前你妈就跟他有一腿啊。所有的讽刺和嘲笑,都把吴发达逼到了一个角落:自卑和自闭。慢慢的,吴发达再也不愿意出门去上学了。任凭胡天鹅怎么拿鞭子抽他,他就是不吭一声,两腿一动不动。胡天鹅骂多了,他就趁她不注意,往爷爷奶奶家里躲。 吴发达的爷爷奶奶老是老了点,可是耳朵还是听得见的。他们听多了村里传来的风言风语,自然会有所反应。他们的反应就是把嫁出去的几个女儿全部叫回来,把房族里的亲戚们全部叫齐了,集中对胡天鹅进行口诛笔伐。他们所有人把胡天鹅围在客厅中间,对着祖宗的牌位宣布要逐她出门。 俗话说,三十八岁死老公,就一个字:难。嫁嘛怕别人背后指指点点,不嫁嘛怕自己难熬。现在公公婆婆的做法正中胡天鹅的下怀。自从吴传宗去世以来,犁田耕地,卖柴买肥等等一些男人干的重活,吴长寿没少在暗中帮助她。 胡天鹅也是有孝心的,只是她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孝敬谁。嫁到吴传宗家那么多年,一直想着怎么孝顺老人,可是狭隘的家公家婆却不领情,偏偏给她脸色看,她只能默不作声,让孝顺的机会留给我那几个穷得叮当响的姑妈们。现在他们反而用道德压力演上这一出,她不得不发一次狠心了。 当时吴长寿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伯爷正病重在床,无人照看。吴长寿也曾私下里跟胡天鹅抱怨过,老人家名堂多,一把屎一把尿,快把他折磨死了。 于是清明节刚过后不久,胡天鹅看准日子,准备好从山上采来的茶叶,以及街上买来的花生瓜子糖果猪肝粉肠等等好吃的东西,邀请村子里的一群老太婆和娘娘婶婶,集中到吴长寿家吃油茶。 胡天鹅说,我今天请大家来坐坐,喝喝油茶,也没别的什么事,这不,远亲不如近邻,长寿是个男人,手脚粗,不会料理老人,我啊看不下,就想过来尽尽邻居的职分。 真是狗拿耗子!人们在心里想,你自己公公婆婆都不理,还装什么孝顺别人的样子。但是人们没有把话说出来。 胡天鹅见大家都露出复杂的表情,于是讲到了重点。她说,各位都是懂道理的人,那么我就实话实说了。叫你们过来集中,一来是想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登门看望吴长寿他爸,他没什么亲人讲话,你们不来看他,他就冷清了;二来呢,是请大家帮帮忙,在我们鹧鸪屯做做舆论,评评理,我一个人养个读书的儿子不算,还要犁田耕地,喂养六畜,那么多重活,我实在坚持不下了,想跟长寿搭一块住,这样互相也有个照料,有个奔头。 “噫——” 胡天鹅的话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有一个守寡了半个世纪的老婆婆甚至坐不稳,屁股从凳子上滑了出去,摔倒在地。人们以为她心脏病突发,赶紧把她扶起来,所幸虚惊一场。老妇人还没坐好就开口说“鹅啊——鹅啊——”,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泪已经掉了下来。 人们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像胡天鹅这么坦白大胆的女人。 胡天鹅还是微笑着,给大家伙舀油茶。那些三姑六婆吃了甜蜜蜜的糖果和香喷喷的油茶,纷纷表示这桩事“合理,非常合情合理,以前怎么想不到呢?天鹅啊,胡家妹子,你可真会算计,真会挑人家!” 舆论一出,鹧鸪屯一片哗然。 临近春节时,我大伯爷不舍得再拖累人间,终于一命呜呼,见阎罗王去了。 春节过后,胡天鹅就叫我们家族里几个不知好歹的后生,到她家里扛上锅碗瓢盆和铺盖,搬到隔壁跟吴长寿一起住了。那天晚上,吴长寿第一次喝醉了酒,像一头耙田累了的老黄牛,软塌塌地倒在地板上。 9 父亲病故,母亲改嫁,年方十岁的吴发达遇到这种从来没见过的家庭变故,一度不知所措。胡天鹅也曾问过他,愿不愿意跟她去,但是他本能地摇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 他躲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吴传宗的父母更是不敢见人,他们鬼魅一般在村子里出没。 吴发达辍了学,野猫一般躲着我们一群小伙伴。我们一群小孩走村串户地玩耍,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 后来,听说人们在河边的竹丛中发现了口吐白沫的吴发达。人们发疯一般到处去寻找胡天鹅。胡天鹅那时正在村子附近的田里种白菜。人们找到她,对她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的儿子吴发达吃老鼠药,快要死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挺着大肚子的胡天鹅于是扔下锄头,企鹅一样跑回村里。吴发达已经被好心人抱回家中。吴发达的奶奶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她见了胡天鹅,张口就喊:“作孽啊——真是老天爷作孽啊——” 胡天鹅看都不看老人一眼,转身回家,解开吴长寿那辆单车的铁锁,请人火速送儿子去县城人民医院。 吴发达被清洗了胃囊和肠子,输了三天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总算活着回到鹧鸪屯。 那年七月十四,吴发达的奶奶因为吴发达背着她,去他母亲家吃了一餐饭,被活活气死了。 到八月十五,吴发达的爷爷吃他女儿们送回来的月饼,身体发热,大病一场,幸得吴长寿拉去医院急救,才免于一死。吴发达对他母亲的怨恨日渐消失,并且能干了一点放牛锄草的农活,还慢慢学会一点草药知识,一直跟他爷爷相依为命。 胡天鹅和吴长寿住在一起的日子,样样都在吴发达爷俩的眼皮底下。在很长时间里,两家人倒也相安无事。胡天鹅时不时暗中资助一下儿子的生活,比如逢年过节吃的啊穿的啊,她都会偷偷送一份过去给吴发达和他爷爷。 一九九五年春节,胡天鹅为吴长寿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吴兰。吴兰的降临,给鹧鸪屯带来了新年新气象。村里面的三姑六婆纷纷登门道喜,赞扬胡天鹅真能干,婴儿真像她爸爸。 喜事接踵而至。那时我卧床多年的母亲,病情开始恢复,我父亲的工作也出现转机,他将从我们下水村中心小学调去县教育局上班。在我们家准备农转非搬去县城定居之前,我父亲凑了一些钱,资助我堂叔吴长寿,作为他和胡天鹅结婚这件事的弥补办法,给可爱的侄女吴兰操办了一场百日宴席,请左邻右舍大喝三天喜酒。 我父亲说,我们家族的另一支接力棒顺利实现了交接,我大伯爷那支血脉总算有一个新人来延续了,虽然接棒的人是个不带把的女孩。 离开鹧鸪屯多年以后,我读完大学,在南宁市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去年冬天,桂北罕见地下起了大雪。为了看雪,也为了省亲,我在已退休的父亲带领下,回了一趟老家。在老家,我又见到了童年伙伴吴发达。 十年前,也就是2012年,我堂妹吴兰和她母亲突然人间蒸发了。任凭我们家族的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十年间,吴发达的爷爷去世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后生,独自守着一栋老房子。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与他当面谈一谈吴兰失踪的往事,因为他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时下吴发达的酒量极其惊人。为了从他嘴里获取一些往事的蛛丝马迹,我强忍着土酒的苦辣,与他频频举杯,喝得差不多醉了。 冷飕飕的从风屋外灌进来,雪仍下个不停。木桌下面的火盆里,炭火已经熄灭,我们饮下的米酒根本抵御不了寒冷。吴发达想下楼去撮一簸箕木炭上来添火,被我拦住了。我说不必浪费了,三更半夜的,咱们明天再聊也不迟。他估计也困了,就说那好吧,木炭不是问题,只是我也想好好睡他一觉,明天还要上山封炭窑,你这次回家过年遇上大雪,哪里也去不了,不如跟我上山打打野味,烧烧烤,再聊一聊吧。 他的话正合我意。我艰难地站起身子,拖曳着踉跄的步伐下楼推开吴发达家的木门,踩着没脚深的雪花三两步回到家,钻进久违的老棉被窝睡觉了。我们家是五年前才建起的砖房,在冬天睡起来要比从前的木屋踏实多了。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吴发达穿着大棉袄来敲我家大门。他说一大早就去村头杀猪佬阿九那里称了一斤猪肝粉肠,此时好货正在锅里打滚等着我去吃呢。 阿九不是他的仇人吗?现在怎么和好了?我在心里生疑,却不好问盘问他太多。看来时间真的能够抚平恩怨。猪下水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我火速洗漱完毕,跟吴发达出了家门。 “农村比不了城市,我们就搞点简单的,舒服。” “对,舒服!城里人有什么?哪天吃到死猪肉都不懂。还是乡下鲜活,刺激,舒服。” “你不愧是从我们鹧鸪村走出去的人,虽然读了大学,当了干部,还是那样爽快。” “跟兄弟在一起还装什么逼,是吧?” “就是。喏,你吃这个双边肠,可爽了。这是不见天,也很爽。这是黄喉,可脆了。” “噢,谢谢谢谢!我吃不了那么多。我自己来,自己来。” “别啰嗦,哥没什么本事,就知道吃的。”吴发达的朴素和热情,让我的客气变成多余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所谓双边肠,指的是两侧都带有猪板油的一小截粉肠头。所谓不见天,是猪的腋窝。所谓黄喉,是猪喉管后侧的那片软骨。那天早上,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吴发达就收拾砍刀和锄头,带我进山。 我们去的地方叫野鸡岭,距离鹧鸪屯五六里路。一路上,我们踏着皑皑白雪,好生快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我说: “即使2008年的那场冰冻灾害,也只是冰冻而已,没有现在这么厚的积雪。” “是啊”,吴发达说,“洪水也是一样,记得一九九六年柳州爆发那次特大洪水以后,我们桂北山区再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了,这地球上的气候真是越来越他妈的诡异。” 感叹归感叹,我和吴发达还是抓紧机会享受这一场雪。我们使出童年时代的伎俩,沿着被大雪覆盖的山路,一路侦查野味的踪迹。我们从灌木丛下拔出了许多被冻死的麻雀、斑鸠、野鸡和被冻僵的老鹰。这些飞禽因为平时疏于筑巢,一旦遇到极端的气候就无处可逃。 我们走过几道山梁,穿过两个山坳,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一块山茶树林下。 “喏,前面那棵大枫树下冒着热气的小土包,就是我的炭窑。”吴发达伸出手臂得意地指给我看。 顺着吴发达的手望去,我看见前方斜坡上有一个洗脸盆大小的黑洞,黑洞上方附近,有一个饭碗粗的小洞口正在冒着白烟。黑洞和小洞之间的空地因为温度太高,没有一颗积雪。这东西我熟悉,小时候我就常跟我爸爸去山里烧过木炭。 我们桂北山里人烧木炭的办法,一般是选一块泥土厚实的斜坡,先挖一口可容纳一头水牛大小的主洞,再在主洞下侧顺风口处挖一个可容纳一头猪大小的附洞,然后开凿一个直径约摸碗口粗的火喉联通两洞,最后在主洞的另一端侧上角穿凿一条胳膊粗的小洞下来,作为主洞的烟囱。接下来的活儿是到周围荒山砍来上好的栗木柴,截成跟人一样高的短木,一律竖着塞进主洞。主洞塞满了生柴,才找石块和泥土封严洞口。剩下的活儿,便是蹲在附洞前生火烧炭了。 吴发达说他已经烧了三天的火,今天再烧上一天,只要烟囱冒出青烟,说明木炭已经烧熟,就可以封住窑洞所有的窟窿。待两三天过后里面的木炭全部熄火冷却,就可以开窑取炭,拿去街上卖钱了。 “现在上好的栗木炭,一块三钱一斤,我要赶在春节来临之前再烧上三四窑。”吴发达说。 “今年你烧了多少窑?” “四大窑。” “一窑木炭可以卖多少钱?” “三四百块。” “干这活太辛苦了,你干嘛不去外面打工?在广东的皮鞋厂,干活肯定比这里轻松。” “皮鞋厂?那是人呆的地方嘛!又臭又热,说不定还弄得个什么病回来活受罪呢!不瞒你说,我现在用的这口炭窑可争气了,烧了十几年都不坏,以前是我母亲用的,我接着用到现在。神奇吧?” “确实神奇。”我说,但我更关心我堂妹吴兰的往事。 “你急什么急啊?我们先把这些杂碎烤熟了,一边吃东西,我一边讲给你听。” 说着,吴发达已经把火烧旺了。我们面向冒火的洞口各坐一边,开始给野鸡拔毛,给斑鸠拔毛,给老鹰拔毛,麻雀太细了,留回家再处理。雄性野鸡毛长约两尺,富丽雄伟,留着拿回家,其余统统塞进火洞里烧掉。 飞禽的羽毛遇上烈火,噼里啪啦迅速缩卷融化,化为焦炭和灰烬。一股股刺鼻的毛焦味在寒风中飘向天空。 我们用早已削尖的生竹枝串起红彤彤的整只裸鸟伸到火舌上烧烤。鸟肉由红变黄,噼里啪啦起泡,冒出丰富的油脂。肉香味越来越浓了的时候,吴发达转身打开早上带来的一大玻璃瓶米酒,放到火堆旁边加热。等到鸟肉熟透,米酒温香,他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整整一天功夫,都是吴发达在讲话。我基本上没有机会插嘴,因为我的嘴巴里塞满了久违的米酒和野味。到后来,我们两人都变得疲惫不堪了。 吴发达见我有打瞌睡的意思,最后总结说: “事情的经过大致就这样,后面一截,我想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猜得出来,就不必我浪费口舌了。来,我们把这杯酒干了。我看太阳快要下山了,炭窑的烟囱已经冒出青烟,该是封窑的时候了。喝——喝完这杯酒,我们回去再喝,在我家老屋喝完最后一餐酒,兄弟我就要搬出木房子,开工建造一栋红砖房了。” 10 现在,我不得不把吴发达所谓的“后面一截”故事讲完。 农村人的故事,有时像暴风骤雨,有时像清风细雨,我不是作家,不知道怎么叙述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总之风风雨雨只能刮走几块瓦片,掀倒几棵大树,却不能颠覆人们的生活。农村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初,西部大开发的浪潮波及我们桂北这个山区小县。虽然吴长寿人很聪明,从小拿一根木棍和一盒火柴到野外就可以填饱肚子回家,虽然他们家经常飘出老鼠、河鱼、野鸡的香味,虽然他经常帮人做木工、拉石磨、修渔船、挖水井随便可以养活一家三口,但那毕竟是老一套的活路了。当村长家里塞满了彩电冰箱空调的时候,村里有想法的男人们都纷纷呆不住,丢下镰刀锄头离开村子,去外面谋求新的营生了。 很快地,吴长寿一家三口陷入了生活的困境。 吴兰出生时,胡天鹅因为年纪大没有奶水喂她,只能喝奶粉。那时的婴儿奶粉,农村人卖掉三只土鸡都换不来一罐,而一罐奶粉只够吴兰喝半个月。 胡天鹅拼命养鸡,不断换奶粉。好不容易撑到她可以喝粥吃饭,新的问题又来了,猪肉等营养食物是少不了的,还有衣服裤子,这病那病什么的,总之所有收入都花在了孩子的身上。到她上学前班的年纪,吴长寿叔熬夜进山里的小溪打鱼回来拿去卖钱,仍远远不够用。 有一次吴发达的爷爷卖掉一套祖传的中药加工工具,得了点钱过活。恰巧吴兰感冒发烧住院,吴长寿一时筹不到钱,想去借钱,但遭到了胡天鹅的强烈反对。吴长寿没法,急得团团转。他只是拼命地往家里那口大水缸挑水,人们从外面都看见他家房子的地板漏水了。 还是胡天鹅的本事大,在她的左右张罗下,吴兰总算平安出院。可是吴长寿不知撞见了什么倒霉鬼,吴兰出院不久,有一天,他搞到不少山货跟河鱼拿去街上卖,结果被公安局抓了个正着,蹲乡里看守所喂了一个晚上的蚊子。第二天他被遣送回来,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电鱼机被没收了,还被罚了款。吴长寿没有款,民警就把胡天鹅养的几只母鸡抓去。 民警走了以后,胡天鹅跟吴长寿吵了一架。胡天鹅骂他说: “你这短命鬼,窝囊废!不如死了算!” 但吴长寿没去死,没过多久,也不知他跟谁找到的门路,居然捡起铺盖,跟人家到县城的建筑工地去做了个临时工。 吴发达做临时工,一天能挣二十块钱,两三个月下来,胡天鹅布满皱纹的脸慢慢出现了光彩。 然而有一天,有人跑回村里告诉胡天鹅,吴长寿不小心被楼上摔下的一捆钢筋拦腰砸中,把腰搞断了。 胡天鹅顿时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后来,全靠村里的弟兄们去找包工头闹事,才总算付了医院的医疗费。 动过手术的吴长寿,已经不能干重活。在数年时间里,他闷闷不乐地吃着胡天鹅的软饭。 有一年暑假,胡天鹅为了养家糊口,带上吴兰跟村里一群年轻妇女坐火车,去她的老家湖南通道县,帮那里的私人收割稻谷挣工钱。吴长寿受伤后好像变了个人,他变得不爱讲话,不爱笑,哪里也懒得去。老婆孩子不在家,他就把房子大门关起来,一个人闷在房子里。 我敢说,在我们鹧鸪屯,就属吴长寿家的大门最厚了,恐怕整条林溪流域再也找不出第二家那样厚的大门了。 那时,据说他家大门关了七天七夜,胡天鹅带女儿从湖南回来的时候,进不了门,怎么叫也没人应答,只好请人来砸。村里几个后生搞了一个下午,才把大门撬开。谁知道进得家里去,发现吴长寿直挺挺地吊在天花板下面,已经断气了。 生活的苦难让胡天鹅变得愈加坚强。我堂叔长寿给她和吴兰留下一栋大房子。她找来石灰粉给房子里里外外消过一遍毒,然后挪了挪房间,继续生活下去。 孩子要上学,家里要生活费,她不顾身体瘦弱劳累,也要跟男人一样去县城打工。吴兰长大了,开始可以能帮她做点洗衣做饭喂鸡喂鸭的轻活。但是春季来临,田地要耕种,夏季到了,双抢的农活十分繁重,她苦苦支撑了一两年,举步维艰。 眼看吴兰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胡天鹅捉襟见肘,实在熬不住了。 当时鹧鸪屯里那些已经过上好生活的人们,对胡天鹅的情况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后来,村长提议,在一群老太婆的撮合下,由我们家房族的长老主持,给她迎娶了一个老光棍上门。朴实的村里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胡天鹅的负担,帮她抚养小孩长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事实往往与愿望相违背。 倒插门的老光棍,叫土根,是林溪河下游火车村人。火车村距离县城数公里,是湘桂铁路穿过我们桂北山区时唯一的停车小站。火车每次在这里停留一分钟,就是这一分钟时间,给巴掌大的火车村带来了富裕和幸福。人们男男女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南来北往的火车按摩得舒舒服服,同时给火车装满山区的木材和矿石,目送它们走向远方。然而土根并没有抓住致富的机会,据说有一次他在车窗外买红薯给车上的火车客时,不小心掉进铁轨,差颗米丢了性命。人们都说,幸亏他把手上的钱包送给了车上的人,他要是想一直追着火车去抢回自己的钱,没准会摔下前方的悬崖。 土根就是这个衰样,可是他偏偏自以为是,看不起火车村以外的人。他说我们车村的人什么大蛇拉屎没见过?你们外村人土不啦叽,以为火车轮要打气,一年四季连盐巴都吃不饱,真是太没本事了。 要说土根自己有点什么本事,大约只有吹口琴了。当年我已经读初中,每次周末回家路过大伯爷家门口,都看见土根靠在门口吹口琴。他还美其名曰,要给我堂妹吴兰增加一点艺术细胞。他对我总是一脸笑容,为了讨我的好感,从而讨我家人的好感,经常问我想不想去钓鱼。我说当然想啊,但是我没有鱼钩。他就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轻轻打开,用两根手指捏出一枚小小的鱼钩,郑重其事地送给我。 也许是长期单身的缘故,土根很瘦弱,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往往跟胡天鹅一起搬东西进家门的时候,人家女的不说累,他已经气喘吁吁说他的手痛得不行,必须放下来休息一下。 胡天鹅也逼迫他去干点挣钱的力气活。他也没说反对,笑嘻嘻地说去就去嘛,那家里的事情他可就不管了。也不知他从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搜出我长寿叔当年骑过的那辆破单车,花一天功夫擦洗干净,第二天早早就骑它去村子附近的红砖厂找活干。 农村起砖房的人越来越多,红砖厂正缺人手。村里有不少没文化的男女在红砖厂卖力气。拉一车砖头进窑里得一块钱。可是土根去干了两个月,竟一分钱也没拿回来。他自己的倒换了一身绿军装,脚下换了一双仍冒着青草搬新鲜气息的解放鞋。他还说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胡天鹅气炸了,想把他扫地出门。但他死皮赖脸不走。 转眼又到农忙时节,胡天鹅对土根说家里的双抢我约好几个姐妹合伙包干了,你跟人家去湖南通道县帮人家打稻谷。土根也乖乖地跟人家去了通道。但是半个月后他从湖南回来,人家都左手提着一盒月饼,右手拎着一捆干货,口袋里还揣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中秋节。他回到家却愁眉苦脸地对胡天鹅说他打谷子的钱在火车上弄丢了。 “我真的想杀人!”他说,“小偷太可恶了,游手好闲一点良心也没有。” 当时我们听到他这话,饭都吃不下,都想吐。 胡天鹅给土根的最后一次机会,是托找关系,请他去县城附近的炼硅厂做守门人。然而他太不争气,白天呼呼睡,晚上喝几杯小酒,抽几支烟,没喝醉的话,巡逻一下厂房,待到月底发工资已结算,竟然还欠炼硅厂生活区小卖铺的钱。 后来,胡天鹅不得不把自己养的家禽全部卖掉了。她去请房族里的长老来评理,请村里的弟兄们出面,要把土根赶出家门。然而,聪明的土根问道风声,夜里跑回娘家告状,第二天带一群人来我们鹧鸪村示威。并恐吓胡天鹅说,“我都是跟你领结婚证的人了,想让我走没那么容易,至少还得征求过我同意吧。你真厉害,你带你女儿远走高飞啊!”土根说这些话完了以后,还对前来围观的人群笑了笑,好生得意。我们房族的兄弟们都是老好人,对于婚姻大事,劝和不劝离。人人都劝胡天鹅不要着急,土根是个好人,至少不是坏人,他会变成一家之主的顶梁柱的。 胡天鹅走投无路,却有怒难言。 过了八月就是九月,过了九月就是吴兰的生日。 吴兰生日那天,她带女儿去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买了一个小蛋糕带回家来吃。第二天早上,当土根醒来准备去厨房找饭吃的时候,发现房子里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土根耐心地等待了三天,又等七天,再等两天,最后等不住了,他终于向人们宣布:她们娘俩人间蒸发了! 这时,鹧鸪屯又开始骚动起来,那情景比当年分田到户还要热闹。 有人说胡天鹅娘俩去了人间天堂杭州找她们的湖南亲戚了,有人说胡天鹅私下将女儿吴兰交给大老板收养,她自己也跟着去享福了。总之,没有一件是土根愿意听到的。 作为堂兄弟,我父亲不好对长寿叔留下的房产和后面的一大堆麻烦事插什么手。毕竟胡天鹅之前跟吴长寿办过结婚证,后来又和土根办过结婚证,况且我堂妹吴兰哪天长大成人或许还会返回老家来找亲戚对证呢。 恍惚间又过了一年时光,林溪河上下百余个村庄还是没有人听到吴兰娘俩的消息。默默独居的土根自觉无趣,在一个谁也不注意的夜晚,伛偻着身子悄悄关上大木门,离开了那栋木房子,离开了我们鹧鸪屯,杳无音讯。 村庄继续繁衍生息,生老病死。秋天的大风吹来,偶尔刮掉当年我大伯爷盖在屋顶的瓦片和木椽子。春夏之交,燕子飞来又飞去,在破败的房梁上筑巢,下蛋,拉屎。燕子灰白色的屎,落满无人涉足的地面,年复一年,臭味难闻。那栋木房子就那样一直空了着,被时光腐蚀。 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我大伯爷和堂叔长寿亲手建造大房子,已经变得腐朽不堪。当鹧鸪村的所有木房子都换成了钢筋水泥砖房时,全村的老鼠无处可逃,纷纷奔往那栋唯一的由木头建造的空房子。后来,人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提倡危房改造,铺设乡间消防管道,因为胡天鹅家没有人出来开会,也就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房子。于是空房子就变成了老鼠的天堂。 空房子正中央那扇厚实的大木门,在一个寂静的落雪的早晨,无可阻挡地被一阵冬季的狂风吹破。有好事者把木门的碎片捡起来,在原先爆米花的那块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 太阳出来的时候,鹧鸪屯的男女老少们吃饱了早饭,陆陆续续聚集到篝火前,围成一圈一边取暖,一边指手画脚,谈论着矗立在空房子旁边的一栋新房子。在脚手架上面,有一个后生吴发达,正在忙着粉刷一堵红色的砖头墙壁。 (2011年3月—2013年6月14,写于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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