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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无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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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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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5 00:09: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11-18 15:26 编辑

    随着扶手梯,鹿时从地下缓缓升起,浅麻灰大理石地面照出了模糊的人影。影子在移动,朝着众多人影集聚而成的墨色云团,一点一点趋附着空隙,直至完全融汇。脚步杂沓越过地面的横向切割线抵达出口。空气里的飞沙走石有着清晰可辨的颗粒。施工现场就在不远处,沿着出口的一壁玻璃墙,向街道延伸着波浪形的,绵延不绝的隔离板。顺着隔离板走五十米,对面是红绿灯。因为施工,这五十米的路面不仅被占据了大半,且地形复杂。待人群跋涉至终点,彼岸恰好切换成红灯。
    才是初夏天气,已经没有了一丝清凉。雨季快要来了,水汽让沙石变得有种黏黏糯糯的沉。鹿时看着前方一个陌生人的后背,汗迹透过布料洇出薄薄的印子,印子随着他呼吸的节奏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她目光继续上行,他大概不久前刚理过发因为脖子往下两边的位置分别有一块半月形略微发青的……陌生人忽然侧过头来,她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因刚才的注视而聚拢的精神一下子涣散,涣散中她隐约听见那陌生人嘟囔,这大楼是建不成的。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市声里好像什么声音都会有一点。什么声音都有一点的地方,即便说了什么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说了。
    人群走动起来,一时还没有完全分散,那陌生人以不合时宜的迟缓行动滞留在此岸,在鹿时从他身边穿过时,他短促地倒抽了口气,像要大声宣布刚才的发现,但只是大声咳嗽了一下。鹿时已经走到了对面,经过坐在商场门前的阶梯上卖橄榄的中年男人,卖伞和手帕的失去一只手的残疾女人,卖白兰花的用一只小板凳坐得很低的老妪,走进了另一条地铁线路的入口。她又经过了地下通道里穿行的风,那种风的质地相当顺滑,但对进入的方向来说是逆风。逆风里要经过一个面包店,糕点正在烘焙的气味非常深长,一直要跟着人走,贯通到再往下的地底。幽深的隧道里远远亮起黄灯,鹿时走到列车末端的位置,她喜欢看列车前灯的黄光渐渐照在隔断站台和轨道的玻璃上,光线透过磨毛了的茶色玻璃,有一层融融的光圈。
    她想象光圈里停在了远处,从中走出存在于异质空间的生物,或者它也可能来自外星。如此具有仪式感的降临像是一种震慑。她更愿意相信这些生物隐居在这个世界,她怀疑周围的每一个人。那个卖橄榄的人,他日复一日地守着面前一堆青橄榄,带着离群索居的神色;那个残疾女人,有时候她用一只手抱着婴儿,那个婴儿用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目光洞察一切;老妇人面前的篮子里堆满白色带露的花朵,钢丝穿过了肥嫩的根蒂,她从不抬起头来。还有他,她,甚至它,他们混迹在人群中。也可以相信这些生物是不被看见的,在列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在地底下,跟着车子跑,他们控制着速度,不让自己太快,也绝不会慢,最终形成人眼所能看见的绵绵不绝的黑色。
    扶梯上已经站满了人。鹿时走了楼梯。在楼梯上她会把两级阶梯并作一步,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着似的。有时候她跨步跨着会突然慢下来,因为想到其实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赶时间。早上她很早就出家门,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她从地铁站出去之后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到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然后再花五分钟等电梯和坐电梯,或许都不需要那么多时间,还这么早,几乎没有人和她乘同一班电梯。有时她是彻底的一个人,电梯依照她一个人的需求把她送往楼层,再默默离开,就像这电梯一直在等她。
    用按键与乘客交流的电梯心领神会地将他们输送进入各个楼层。鹿时远远听见玻璃,或是陶瓷发出相互撞击时凉凉脆脆的声音,在通往门口的狭长过道上响起来,这过道似乎格外燠热,因为窄仄而让人感到永远没有瘴疬消散的一天,那声音就好似一把洒落的冰珠子,滑向四面八方的样子寂静又变幻。过道的一侧是扇大窗子,窗户在风里开开合合,连续打着强弱不一的拍子。常有人坐在窗台上抽烟,现在那上面空空荡荡,郁郁地,顽固地守着什么似的。
    叫青青的女孩,鹿时的同事,端着托盘。她每天早上来开了门,就端这么一盘东西去洗干净。盘中有几只倾倒的杯碟,她在走动的时候把它们弄倒了,它们倒下的时候互相靠在一起,挤挤挨挨地颤动着。她就托着那么一盘颤巍巍,亮晶晶的东西,朝鹿时走过去。她比鹿时高,鹿时仰着头来看她,她迎着光,光源却被鹿时挡住了,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她似乎比平时漂亮了些,也许是化妆的改变,也不确定是不是化了,在那一片暗色里什么都不分明,可以确认的是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丝一丝都沾染了光,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头发幽幽地香着,甚至使人觉得是头发上的微弱光线发出的气味。
    鹿时觉得自己的身上也有一点香了。不知道是不是衣服上,棉布的肌理中沾染了空气里的气味分子。她悄悄地闻着那香,悄悄地进了门,悄悄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直到下一个人进来,门口响起机械的女声“谢谢”,她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打卡了。站起来飞奔出去。她跑到门口去打卡的时候看到刚才让打卡机表示了感谢的同事。他叫赵。他看到她走路的势头,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又忘记打卡了。你这周是不是第三次没打卡了。我记性不错吧。
    青青端着盘子回来了,双手都占着,铃也按不到,隔着玻璃示意里面的人给她开门。鹿时正在把手指伸进一台灰色塑料方块上面挖出来的液晶洞里,那个小洞中发出一种森森的蓝光,好像是一个什么地方的入口,那个地方整个就是那样蓝阴阴的,那里面假如有人,都是浸在这种蓝色里。赵去给青青开门了,他看到她,停顿了一下。青青说,干嘛,快点。他赔笑一样说,今天怎么没扎头发啊,我记得你昨天扎头发来着,哈哈。
    热死了热死了。鹿时坐在外间的办公室,里间的一个女孩跑出来站在空调出风口下面说,热死了。里面的空调打不上去。地铁上空调坏了,我从终点站坐过来耶。赵刚刚进去,才往前踏了一步又退回头说,这么热!于是他们一起站在风口下面,跟其他坐着的人说话,对他们得天独厚地占有清凉表示嫉妒。那个女孩是个实习生,不到二十岁,大概是十九岁,也可能是十八岁,短发短裙,有一张金棕色的小巧的脸,脸上有一些青春痘。
    位置刚好在风口底下的人,一个叫做梅的,还没有来上班。这个人是从来不迟到的。不迟到的人偶尔迟到了就叫人心里惶惶,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似的。赵说,梅他今天还没有来哦。实习说,是哦。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很奇怪。同事说,是奇怪。实习说,好热,太热了。又问鹿时,早饭吃了吗?鹿时说吃了。她对她一笑说,我也吃了。同事在她们笑过了之后说,都吃过了啊,都很重视健康哦。一时都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回应他的意思。四下里有一种焦灼又无聊的气氛。他忽然说,他昨天叫我做个东西,我还没做呢,都忘了,这记性。公司的人习惯把老板叫做“他”,只要在公司里提起“他”,就肯定是指老板,这是一件古怪的约定俗成。
    实习突然说,他今天也没来呢。同事说,切,他没来不是很正常,他天天都不来。实习说,他来的,他有时候来了在办公室里你看不见他。同事已经进门去了,实习的后半句话一下子失去了对象,她只好把头扭到鹿时那边去。鹿时对着电脑发愣也没看着她,反应过来她对自己有一点期许的时候,她似乎已经不再期许了,她大力地扇着文件夹说,真是热死了这个天。她的衣服就被风带得飞起来。她又补一句,他有时候真的很早来的。不过不会让人看见。后半句话她用文件夹挡了一侧脸,像是跟鹿时分享一个秘密,鹿时也觉得这个秘密真的存在了。
    梅还没有来。鹿时向自己的对角看去,梅平时就坐在那里,在夏天是一个绝好的位置,不过他似乎怕冷,感冒一直都没好,他讲话时,嘴里永远是喉糖的味道,炼制过的花花草草,加了薄荷,压在舌面和上颚之间。梅是外间唯一的男性,爱打扮,总穿白色或米色的衣服,永远守时,永远勤奋,喝醉时如果在场有年轻女性,便言语举止都毫无保留地轻佻起来。他的下颌一侧有块咬肌非常发达,他平时即使不吃东西有时也咬着牙,总是忍耐着什么似的。
    鹿时想,梅这个人因为脱离了从不间断的轨迹,看起来就像是凭空消失了。她开始猜想他可能是辞职了。今天是周一,就跟把老板叫做“他”一样,要辞职的人在提出辞职后的下周一离开是惯例,不用书面信函,不用等一个月,也不用等找到新人,口头知会过后,过了周末自动消失就是。秋谷就是这样。
    秋谷和鹿时是同一天入职,她还记得她到了门口,按铃,青青开了门,她走过去,青青指引她到门前的两张沙发的其中之一,说你先坐一下。她刚坐下门铃又响起来,进来一个女孩,像男孩的女孩,坡跟鞋,跟上全是铆钉,黑色皮制绑带,脚尖黑色指甲油。她坐在了另外一张沙发上,她们中间隔着一个圆形玻璃小茶几。青青拿了新员工入职注意事项给她们看,只有一份,一共两张,青青说,暂时没有了,我去打印。鹿时分了一张给秋谷,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叫秋谷。秋谷没说谢谢,鹿时也很乐意省得说不用谢。她们看完了之后互相交换了一下。
    她们把整份事项看完了就坐着,期间被青青领去参观了一下公司内部结构,秋谷没有用心听,因为那天中午她端着桶装方便面问鹿时微波炉在哪。秋谷为人十分沉默,平时几乎不说话,只听见她那双坡跟鞋,踩在地上一步一个闷响。她穿起高跟鞋的时候比鹿时高半头。上司领了她们,到了外间,对其他人说,这是新来的同事,秋谷,鹿时。梅当时是坐着的,忽然站起来了,殷切问她们,应该怎么叫她们。秋谷狐疑地说,就叫秋谷啊?她说这话时有种反问的语气。鹿时憋住了笑。上司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梅,这是某某,这是某某。两个某某中的一个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突然晕过去,送到医院诊断为心脏病,听说之后住了段时间医院,再后来就回老家了。她回老家之后,他们发现她的工作U盘没有上交,大惊,后悔没有在她住院期间去看她,好早点发现,早点要过来。梅有次在外间提到她,说,不知道某某死没死啊。其他人嫌他说话缺德,却又有窃窃的,偷生般的欢喜,他们很和气地指责他。
    秋谷在里间工作,和鹿时说话不多。她们是坐同一条地铁线,她在两站后换线,鹿时在六站后换线,如果恰巧两人同时下班,就一起走了。第一个星期因为都是新人事不很多,常结伴同行。鹿时发现秋谷除了在报到那天穿了凉鞋,其余时间都是一双人字拖,还跟鹿时说,发现这里很宽松嘛,穿拖鞋也没人说我。鹿时问她以前在哪里上班,她说,广告公司。鹿时说,我也是广告公司,加班很多吧。她说,那是,不过一般都可以中午去。鹿时说,我们也是,中午去了互相问候,早上好。有次又一起,秋谷说,今天有人请我吃烤肉,我要比你晚下。鹿时说,好啊。接着又想说点什么,说不出来了,心情还是很愉快。秋谷问她,你最近忙吗?鹿时说,渐渐开始忙了。秋谷说,我这边也是,天天作业写不完。鹿时思忖一下问她,你家是哪里的?秋谷说,我是陕西人。你呢?鹿时说,江苏的。秋谷说,我去过南京诶。鹿时说,是吧。我在南京上的学。秋谷说,差点在夫子庙被挤死。鹿时说,那里人是很多。秋谷说,你是几几年的?鹿时说,我八七的啊。秋谷说,哇,我也是,你是几月。鹿时说,十二月。秋谷说,那你比我还小点,我是五月。鹿时说,金牛座啊。秋谷说,是啊是啊。我下了啊拜拜。
    之后很久都没有和秋谷同路过,她果真“天天作业写不完”,要留下来加班。唯一一次交接是在厕所里,鹿时在洗手池边洗手,听到身边开门的声音,有人站在她背后说,嗨。她抬起头来看见镜子里秋谷哈欠连天的样子。她也说,嗨。没有其他的话,把手送到烘干机下面弄干就走了。从厕所到公司里面的一小段路途中,她想,秋谷好像很困。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困,也打了个哈欠。她想起刚才烘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秋谷的手臂,有一条很深的紫红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凝着紫红的血疤。她先只是洗手,后来是手腕,再后来把小臂放到水里去洗,洗得很慢,很享受的样子。她想,她的手臂上为什么会破了。她在想的时候,秋谷进来了。穿着人字拖目光迷离地往里间走,鹿时的眼睛没有去看她,心里的画面是秋谷蹲在椅子上做事的样子,周围是中午吃剩下的垃圾食品的包装袋。她发现她喜欢吃垃圾食品,方便面等等,且关东煮要最辣的那一锅,盛到纸杯里,面上有一层红油。这是她到里间去和她说话的时候发现的。鹿时在跟她说那些工作内容的时候想,我喜欢她,她好像也喜欢我。嗯我确定她喜欢我,我能感觉到……这么想着,又很为这种小儿女心境自惭。她以前觉得不太喜欢男性化的女性,而无论对方是异性还是同性,她面临感情时也一直有种不健全的羞涩。并且她想人的身体里应该是有一个阴影地带,放置从形状到颜色到气味都模模糊糊的一类感情。
    一个月后她们又有次一起下班,那次梅也在。梅在她们中间说笑话,鹿时和秋谷配合地笑着,这让他充满了成就感。他一路走一路说,到了列车进站区甚至开始手舞足蹈,秋谷已经有点意兴阑珊了,给鹿时看她买的杂志,是本家居杂志,那期主题是日式收纳,已经给她看卷边了,页边毛毛的,鹿时想这大概是挤地铁专用杂志,凡是地铁上看的书两回一带就破破烂烂的。我每期都买,秋谷说。是蛮好看的。鹿时边说边翻动着手中的册页,她对秋谷的阅读面向小小意外,她以为她不是那么宜室宜家的。
    下班晚了,错过了高峰期,人不很多。鹿时和秋谷,还有梅一起围着车厢中间的柱子站,梅絮絮叨叨的,失去了瞩目一时很难受似的。鹿时手里翻着杂志,没注意他说什么,好像他是在说秋谷的衣服如何如何。她抬眼看了下秋谷,秋谷也在低头看鹿时手里的杂志,鹿时把杂志递过去一点,好让两个人都能看得舒服。梅说着说着,又兴奋起来了,突然拽了下秋谷的裙角,秋谷没什么反应,她好像一直这样,旁若无人的同时十分羞怯。鹿时一冲动,大声质问道,你干嘛拉她衣服。梅摊摊手讪笑着表示无辜。秋谷低着头依然在看杂志,往鹿时身边站了站,嘴角微微往上,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笑。倒好像她应该尴尬。鹿时也尴尬起来了,一路上沉默着。
    梅又开启话题,问鹿时现在住在哪里,鹿时答了,又问房租多少。梅说,赫,这么贵。确实不便宜,鹿时为了不合租,把大半工资花在房租上面,宁可其他地方俭省些。梅又问秋谷,秋谷答正要换房子。梅便说,你可以和鹿时合租嘛,两个人摊摊房租水电费什么的。秋谷说,我养猫的,你对猫过敏吗?鹿时说,我也没和猫一起住过,不知道啊。应该不过敏?我不是过敏体质。这时候列车渐渐停下来,秋谷和是同一站,他们下车了。秋谷跟鹿时都忘了杂志的事,鹿时倚在车门旁边把杂志读完了,最后一页是数独游戏,她没来得及做就到站。
    把杂志还给秋谷的时候,秋谷问鹿时,要不要一起去看房子。她说,我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太远了。鹿时表示很愿意,说,我也想找个不用换线的房子,现在天天上班路上一个多小时。秋谷说,那好啊,我昨天晚上联系了中介,下班一起去。鹿时暗暗吃惊,想不到她这样利索。但并不表露,只说好。秋谷问鹿时,你东西多吗?鹿时说,不多,平时不怎么买固定的大件的东西。你呢?秋谷说,我东西也不多,但是我那两只猫。她想了想说,要是你和我一起住的话,我就把那两个混蛋赶到阳台上去。
    秋谷和鹿时去看了两个小区,对其中一个十分满意,那小区在一段斜坡的中段,沿坡芳树历历,冠盖如云,院墙的钢筋栅栏垂坠初绽蔷薇如瀑。秋谷和鹿时都放慢了脚步,施施然跟在中介后面,那人不得不时时停下等待,他也不催促,任她们慢慢享受,他也知道这片老小区的优势。秋谷在鹿时前面走着,伸出手来抚摸藤蔓,又轻轻触碰花朵,好像对待活物。鹿时看她喜欢得不知怎样才好,却连一片叶子都舍不得掐下,突然兴起要折一枝花来送她,又有点羞惭,想想没有这么做。鹿时紧走两步跟上去,和她并排缓行,只一会儿就到了门口。中介站在门口抄着手,看着两个女孩,作鹭鸶笑,怎么样,这地方好吧?
    看了几处房子,大差不离的户型,都还算合适,这小区因为离地铁口需要走一段长坡,过两条街,因而并不十分紧俏,秋谷问鹿时觉得怎么样,鹿时说还有两个月自己现在的房子到期,到时就不续租了。秋谷说,我还有三个月到期,不过我可以提前跟房东讲,他还算好说话,只要找到下家,应该可以退押金。她们在那天看的最后一户房子的阳台上商量,秋谷问,你会做饭吗?鹿时道,不大会做。秋谷说,没关系,我会做,我家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是全的,等天气冷了我们可以带饭。鹿时说,那我也可以学着做的。秋谷说,也许我们住过来,都不用坐地铁了,这里骑自行车应该很快。鹿时说,是吧,那也要等天气凉了,夏天骑车太热。秋谷说,等我们房子都到期了,夏天就差不多过去了。正是春末夏初的夜晚,熏风阵阵,两个人吹得舍不得走,站在那里细细地计划着,竟有种来日方长般的蕴藉。
    原路返回,又到那斜坡,中介先走一步,秋谷和鹿时在林荫道中陶陶然,一路谈天。鹿时问秋谷,你手臂上这个是猫抓的?秋谷说,是啊,一只叫月月,一只叫煤球,这个是煤球抓的,我早上把鸡肝烧好放在桌上,回家竟然看见给这两个混蛋打翻在地上,碗都碎了,拿爪子争着蘸着地上的汁舔,还打起来,我去劝架,煤球是要抓月月的,不小心抓到我。鹿时问,你每次搬家都要带着它们?秋谷说,当然。鹿时说,那多麻烦。秋谷说,我喜欢嘛。它们有时候夜里不睡觉,爬到我床上来玩,给我赶下去,赶下去又爬上来,我最后拿它们没办法。可是第二天上班好困哦。鹿时说,他要是知道你养猫,估计可以宽限迟到时间。秋谷问,哪个他呀?鹿时说,老板呀。秋谷冷笑道,哈,他能把工资给我发全了就不错了。车厢空空荡荡,鹿时和秋谷并排坐了,一时无话,只听着列车行进时嗡嗡的响声。
    滑动门在缓冲之后打开,上了些人,都找了空位安顿下。一个极其老迈的男性,倚着门口转身向外。车内余位还很多,且有不少就近在他眼前,他就像没看到一样,佝偻站定在原位,双手握紧门边的杠杆。有人唤他就坐门边的位置,大概是担心他移步困难,甚至要扶他前往,他也连连摇头摆手。那人满怀困惑坐下。鹿时看那老人,把脸凑近门上的玻璃,凝神望去,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来,他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自己面孔的镜像上。鹿时对秋谷说,你说这外面有没……她发现秋谷打着盹了。外面是快速流淌的黑暗。
    那就等天气稍微凉快点吧,反正现在搬家我也嫌热。鹿时到站了,跨出车门前对秋谷说。对,现在搬家太热了,我住得又远。拜拜。秋谷挥手。
    那周过去之后的星期一,鹿时和赵一同下了班,鹿时问,今天忙吗?赵说,忙死了,秋谷不做了,她的事全给我做了。鹿时说,哦,秋谷不做了啊。她心里先是盘旋着几个问题,紧接着,这些问题一一地有了答案,没有答案的那些,她也不太想知道了。她觉得假如自己是秋谷的话也会是这样做的。过了几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到里间的办公室去找东西,路过秋谷的桌子,桌子上已经空了,还有她买的几本杂志,估计是怕麻烦,就没带走,她把她看过的那期家居杂志取出来,坐在她的椅子上,翻到最后一页把数独游戏做完了,物归原位。
    梅来了。众人都惊呼,你今天真是难得啊。鹿时早就听说梅进公司两年从未迟到过。梅说,哎唷,地铁路上坏掉了!这种事都被我碰到,你们都没看新闻啊?新闻应该已经有了。实习从里间出来说,哇,梅你怎么来的,听说地铁坏掉了啊。梅说,所有人下车,在高架上走下去啊,走下去再自己想办法。实习说,哇……其他人也说,哇……他们感叹的声音里一个瓮声瓮气的男性嗓门响起来,是他们上司的声音,上司在门口对青青说,美死了宝贝儿,怎么了今天有约会啊?青青说,怎么你今天也迟到了,不会也坐地铁过来的吧?上司说,是的啊,今天好死不死坐个地铁,我整个人都被吓晕过去!还有谁跟我一班地铁啊?青青说,梅呀,他也刚来。
    上司进了办公室,他穿着黑白竖条纹的西装短裤,前片印花的浅粉色T恤,薄荷绿软底鞋,单肩背着一只帆布包,因为胖,这身衣服穿起来像个肥白的大婴儿。他从梅身后绕了一下,边走边揉下他的肩,说,梅,今天早上吓不吓人?梅抬头,咬咬下颌对他说,早啊。他也没有停下专等梅来确认一个答案,就闪身进了他的小间,落地玻璃和外面隔开,另一面是落地窗。他坐下来,拿纸巾擦脸,极仔细地吸尽脸上的油汗,然后出门来说,啊,要开会哦,现在。
    在一个狭窄的,封闭的空间里,人们聚集在一起,围坐着,有一种催眠或者悼亡的气息。鹿时想到早上那个说大厦建不成的人,他说建不成,就像是一种诅咒。当时他们共同走过一段坏路,吃了辛苦,他代表这些人行使诅咒的权利。他是那么镇定地说出了诅咒的内容,甚至一个脏字都没说,那种在唇齿之间爆破的字眼,不是能让个人情绪发散得更快吗。不,他没有,他只是使用了一个陈述句,就像是一个预言,就像他从来知道,偶然地透露一点风声。人们站起来,凳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鹿时跟着人出了会议室,关了灯,带上门,正是光明通透的正午,门里面一片幽暗。
    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鹿时下楼,出大门,搭同一线路的地铁,去几站之外的人流密集的大街,不过是坐着交通工具,去一个类似的地方,风景略有差异,唯一稍大的区别是一个人都不认得,心里竟有种旅行的快乐。公交站台远了些,不然坐公交车也是很好的,在这片相对老旧的城区,还保留着破败的小小街道,那些公交车会极有耐心地经过门脸衰颓而心安理得的各色店铺,间或看到门前一两只猫咬着小搪瓷盆里血淋淋的鱼肚肠,行道树的枝叶直要伸到车窗里面来。蓝底白字的指路牌与别处应是同一规格,因为路窄,看起来大得惊人,强势地粘合起被旅人刻意撕裂的时空,竟意外造就了另一种半梦半醒的错觉。每当这时,鹿时总要想起某次散步在医院附近,那也是并不宽阔的马路,只是整齐许多,有一种经过人为规划后的清明。她的前面出现了一个病人,灰条纹病服,虚瘦,反剪的一双手,连手心也是苍白。他走得极慢,无限留恋地经过发出深色香气的咖啡馆,铁门外的盆花,红掌的正中央里伸出一支黄绒绒的花芯。他的前面没有人,鹿时在他后面不敢超过他,似乎以他为界限是两个世界,自己的凭空闯入会使他受惊。她只好一直跟着他,为了不超过他,必须走得比他更慢,她在临近失去速度的缓慢中感到了那种半梦半醒的错觉。
    车厢的末端有一块较之别处更大的空地,散置四五个人,有人在看书。鹿时想起以前,她在地铁上天天看到同一个年轻男孩,天天从鹿时出发那站的两站后上车,穿不同颜色的格纹衬衫,后背一只帆布书包,总拿着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不抬眼地进门,不抬眼地站定。他的书大约是一周换一种,总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他读到第二本快要结束时,看得是相当入神,正站在鹿时面对面,鹿时想,他会不会看完了,把书一合,看见面前站着自己,说,哦,是你啊。这么想着,她就到站下车了。接下来的日子,那男孩仍旧站在自己面前看书,鹿时总也要想一想,他会不会带着一种熟稔的平静,认出她来。她自己包里也放了本书,不过在地铁上不大看。在地铁上,她东张西望地看人,又不好意思老看,又疑心自己鬼鬼祟祟的。她总是在那男孩前面下车,她一把位置空出来,那男孩就站到她原先的位置上去,那是一个清静的好位置。那男孩看到第四本书的一半时,她换了个工作,再没坐过那班车。
    街上那么多的人,鹿时顺着人流走,觉得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地往同一个地方去似的。这样的时刻如此之多,早上等红灯的时候,刚才坐地铁的时候。谁聚集了这些人呢?像是有无形之手把玩粘土一般。鹿时走着走着,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气味,他们一起走啊走啊,像是听从了某种召唤。沿途有非常多的店铺,那是一条大道,旁枝斜溢的小巷总在背阴处,地上流着污水,映着低矮建筑的木门窗,在风里不停地开合着,鹿时踩水走过,倒影一瞬间碎裂之后重新组合起,波纹一圈一圈扩散去。过了转弯一家垂着黝黑门帘的小店复又来到大道,路上竖着树形指路牌,交错指示的方向可以抵达任意一种被命名了的地方,她经过有名字的路来到没有名字的地下甬道,穿过有名字却不知道名字的一个一个的人,他们的来源和去向都是一样的不可知。
    中午出来以前,赵叫她,鹿时,晚上一起吃饭去啊,都去。问明地点后鹿时说,我早上从那儿来的,楼还起着呢,还没什么吃的。赵说,是吗,我听说起好了?青青从他们后面走上来说,起好了也没什么吃的啊,那不是要建博物馆吗?赵说,你上次不是说是商场吗?青青道,肯定不是我说的。实习说,说什么说什么。梅端着杯子走来走去道,说你长得漂亮。突然他停下来,说,你们知道吧,我们这栋楼在起的时候,死过一个人!他伏过来,鹿时闻到了他嘴里喉糖混着唾液的气味。赵接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另一个地方是起商场,我记错了,我记性怎么那么差。梅说,是个建筑工人从楼上掉下来的……实习说,梅,你知道吗,刚才那个谁在夸你。她神神秘秘地笑着,手上做了一个揉他脖子的动作。梅说,阿毛个娘,吓死人了。青青说,那个谁天天都穿得很可爱嘛,哈哈。实习说,可爱阿毛个娘。梅吃了一粒药丸,说,听说后来就有监控拍到……他不肯往下讲了,像是特意在等谁来问他后续情况。他等来了一段对白的空档,许久没有人开口。热死了热死了,空调打不上去喏。青青说。鹿时走出门,经过窗台,有人坐在窗台上抽烟,把手伸到窗户外面去弹烟灰,烟灰从二十层飞出去飘飘洒洒,外面是连绵的楼群中间一小块空地,形成奇异的峡谷景色。
    回去的时候,鹿时见电梯口排着长队,便从小门拐进去走楼梯。楼道里灯光昏暗,每层楼只有一盏灰黄的应声灯,有的还坏了,剩下墙角“紧急出口”指示牌幽幽的绿,映到地面上,像是一小蓬将发未发的苔藓。越往上走,一楼大厅里的人声越稀薄。鹿时想起她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下了课,傍晚去爬山,也是走着走着,山脚的人声越来越渺远。黑暗中降落沁凉夜露,世间慢慢淡至一片微光,鹿时抬起头,穹顶广阔无言。当时她忽然感到了一丝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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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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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3-10-25 09:41:40 |只看该作者
非常喜欢《无声戏》这个名字,李渔的一个小说集就是这名字。

点评

夏树森林  蓝风君正解:)  发表于 2013-10-25 09:43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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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Rank: 7Rank: 7Rank: 7

3#
发表于 2013-10-26 12:12:37 |只看该作者
夏树 我直说啊 可能修辞的天赋正在成为你的阻碍 你可以更有力和直接一点
修辞不是必须的 修辞只有在它是必须的时候才成为有力的叙述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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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树森林  谢谢了陈鱼,警醒。  发表于 2013-10-26 21:36
夏树森林  你说得很对。我容易(甚至是热衷于)在写作中耽溺于官能感受的趣味(什么事情成了趣味对写作来说都太可怕),由此引发很多问题包括滥用修辞等等。这确实是一种“症”,要治。  发表于 2013-10-26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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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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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12:23:32 |只看该作者
别让修辞天赋成为你的甜蜜写作幻觉依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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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6 23:57:55 |只看该作者
力量,不仅是已具有的,还包括自己不具备的,阴柔绵密也可以是一种力量,我常常很羡慕你写景的质地,哈哈,人往往会羡慕自己不具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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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树森林  我有挺严重的耽美的毛病。。希望自己写写能改变,能矫健一些:)  发表于 2013-10-27 16:02
镇州大萝卜  我也有修辞偏好。  发表于 2013-10-27 11:58
镇州大萝卜  人往往会羡慕自己不具备的东西。 +1  发表于 2013-10-27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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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02:06:03 |只看该作者
这个题材用这样的文字个人觉得是不大适合的。夏树的《花月》用这样的文字就比较适合,但是花月也有太用力的毛病,台湾偏居一隅,怕失了汉文化的正统,所以拼命用力,总是格局小了。而一些大陆写手也学台湾,那更是要不得,实际上小说语言就是俗语言,不管怎样典雅,也是要用日常口语调剂的。《花月》就是用力过猛,什么都修辞。这篇题材文字更不应该朝古典里去,好文字也是发展的,翻译体的文字只要进入了日常,就要承认它,那汉末就佛经翻译体进入日常了,今天我们还在用呢。一味求典雅也不对。小说总是题材决定论的,题材要什么样的语感那就什么样的语感。我看了你很多小说,总是觉得用力过度了。小说是叙述性语言,不是体验性语言,女性小说就是境界小,即使张爱玲又如何呢?总是有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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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0:17:32 |只看该作者
如何 发表于 2013-12-10 02:06
这个题材用这样的文字个人觉得是不大适合的。夏树的《花月》用这样的文字就比较适合,但是花月也有太用力的 ...

额………题材决定论像在陈述一种科学。某种内容对应某种必要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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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0:46:50 |只看该作者
透入骨髓的细腻描写,刻画了人物的极端心理,很棒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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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0 14:37:50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是取材决定着修辞的轻重、切入点,如果是以写作时的常态进入,不加以小心的话,就会显得“多”。办公室小说里很多词汇已经失效了,所以其实是需要在这个小说里多注意一下,修辞在此的落脚点和需要关注的东西,其实是营造后的总和、结论。
再一个问题就是陈鱼说的“修辞的多”导致的失重。做做减法,然后针对性强一点儿,研究下诗歌语言或许会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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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树森林  就从您版里的里尔克开始吧!  发表于 2013-12-14 11:40
夏树森林  嗯呢!我这就读诗去。  发表于 2013-12-14 11:39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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