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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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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7 22:12: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路人ABC 于 2013-11-8 13:38 编辑

浮萍

   曹民锁上门,穿过黑沉沉的楼梯间,走过昏暗的小巷,来到短街,走进夏日早晨灿烂的阳光中。正是上班的时间段,街上过往的人步履匆匆,阳光落在人们头上,把他们的头发染得黄灿灿,把他们的脸照得明亮,让他们的眼神朦胧又柔和。曹民望着,心不在焉。
   一个女子迎面走过,抬起清澈的眼神,滑过曹民,又移向别处。女子脚步声渐远,曹民的意识才像一台停滞太久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启动,想起女子清澈的眼神,哦,原来我是想碰碰运气,看看今天能不能在这儿再次遇上她呀。 苦笑,摇头,曹民想起昨日的相遇,不敢相信-------她叫住我,我居然没认出她来?曹民再次摇头,觉得难以置信。
  原先她有双大眼睛,目光清澈,直直地望着你,你都生不起一丝杂念;她长得很齐整,兰儿的眉目依稀和她有些相似。她的名字叫翠翠?试图集中注意力在脑海里搜索,曹民的思绪却一直飘忽,像时而投在墙壁上,时而落在地上,或者倏尔爬上树梢的影子,捉摸不定。他有些茫然,打算放弃捕捉回忆,又不甘心。于是,他返回了房间,轻巧地栓上房门的插销,又不放心,用力拉一下门栓,门是拴上了,他舒了一口气。这会儿兰儿还在上班,不可能回来,可他还是莫名的心虚,但这种情绪仅仅逗留了一小会儿。片刻后,他没有犹豫,两大步跨上铁架床的二层。
  二层靠外边这一侧零星地放着一些小东西:发卡呀,碟片呀,皮筋呀。靠里面那一侧是规则隆起呈长条形状,覆盖着一块布帘。这块布帘先前是一张床单,印满小朵红色碎花,现在却为时日持久的侵蚀,褪成一种不能准确描述的颜色。床单上落满灰尘。曹民站在外侧,看得明白后,小心地找准落脚点,才急迫地掀开床单。灰尘弥散,立即曹民便打了一个喷嚏,可他并不理会,只把目光在床单盖住的几个纸箱上来回巡睃。他先看到一个牛皮纸箱上写着“夹衣”两个字,笔迹歪斜;接着又发现另外一个旧的牛皮纸箱上潦草地号着“铺盖”,(“铺”字少了一个点);最后,当目光停留在一个稍微小巧些的牛皮纸箱上,看得出这只箱子还比较新,侧面用记号笔写了“老公的书”四个字。这几个字倒不歪斜,它们努力站直,也还算工整,但笔迹拙劣,像小学生所为,曹民一眼就看出兰儿很费了一番气力。他怔了一下,嘴角不易觉察地扯起一丝笑容。他把手放在纸箱上摩挲了一会,才去撕扯封住牛皮纸箱口的胶带纸,胶带纸顽皮地弹了弹,似乎在说:来呀,来呀。来回折腾了几次,胶带纸仍是不肯就范,曹民气了,蛮横地用手在纸箱边儿上抠了一个大洞,然后两手拉扯胶带纸,直到胶带纸缩成一团,才用力一甩,嘴里还不解气似的骂了一句:妈的。他打开纸箱,纸箱里都是书,书脊背整齐地朝上。眼光扫过,很轻易地他就发现了那本书。他轻轻抽出它,平摊在左手心,右手缓慢翻动。一张照片映入眼帘,痴痴地看了一阵后,他抚摸照片(好像照片起了皱,他只是伸手把起皱的地方抚平一般)。他咧嘴笑了,笑容缓缓向四周舒展。
   他看着照片,才察觉到光线有些暗淡,便侧身蹲在床板上。阳光正沿着窗棱钻进来,停留在床架上,落在曹民的额头。往事如穿过窗棂的阳光一般扑进脑海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刚过年,一连好几天都下着细雨。这天,多数时间太阳仍然躲在乌云背后,间或才露下头,也是有气无力地洒下几片阳光,象征性的表示今天天气还算不错。曹民坐在公司门口屋檐的阴影里。他有点感冒,时不时便弯腰用力摁出一坨黄色的鼻滴,随即又直起身子从面前的桌子上一包面巾纸里抽出几张,擦拭冻得发红的鼻子,再细心地把用过的面巾纸覆盖在鼻滴上面。他不断的重复着,所以他坐的那张钢木椅子边的地上已经堆了一堆面巾纸。
  这是一个小工业区,不大宽敞的水泥路两遍都是工厂。春节刚过,人手短缺,所以这些工厂都在招工。于是,路上便有了很多肩上背着包、手上拖着一个密码箱的人,急匆匆地赶来看招工。他们的脖子好像装了一个驱动,一下子朝左扭,一会儿向右转,留意各个招工牌,碰见感兴趣的招工牌,他们便停住,凝神看。曹民已经不指望有人来询问。他心里清楚他们公司的招工条件没有任何优势,况且,他现在只需要招一名普工,也不急。因为畏惧不时流过他身体的寒颤,他把头紧紧地往厚厚的棉袄里缩,还竖起棉袄的领子,裹住耳朵,甚至还有嘴巴。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公司门口的路面,望着泥巴粘住人群的鞋子,溅在他们裤腿上,又随着他们停下,或者流向远方。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个声音响起,问招工吗?还要人不?
  “ 要,八百块钱-----”,曹民边说边抬起头,他楞住了,看到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而这双眼睛正渴盼地望着他。眼睛真好看,曹民心里喝了一声彩,嘴也没闲,说:“要,一个月八百块钱,工资先压一个月,往后就按月发,管住不管吃,外面有摊子可以吃,不过不太干净,公司自己有食堂,还比较卫生。”说完后,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许多的话,曹民心里有些诧异,我本不是话多的人呀,他心想。这念头一闪,曹民便迅疾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没做过的,要吗?”声音很清脆,但怯怯地。它钻进了曹民的耳朵,曹民不由得再次抬起头,细细打量站立在对面的人。
    这是一个女孩,约莫十七八岁,她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是早晨没顾得上梳洗;她样子很疲惫,但这丝毫不能掩饰她黝黑的瓜子脸上沁出苹果红似的健康肤色;她发育得很好,胸脯在一件样式过时的灰色棉袄里高高隆起,她的棉袄拉链几乎拉到脖子上了,可里面仍然有一小截毛衣轻巧地探出头来,似乎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真美呀,曹民心里赞叹,但这种赞叹是出于欣赏,因为当那女孩望着曹民时,她幽深幽深的眼睛就那么自自然然地看着他,他甚至生不起一丝杂念。
  ”没做过没关系,可以学,都是些简单的事,只要肯吃苦,很快就会了。” 曹民已经做了两年多的管理,招工也不是一回两回,早学会了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可当他回答女孩时,他感觉声音好像被寒风冻着了,有些发抖。
   “嗯。”女孩轻轻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她一只手绞着衣角,另外一只手似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在棉袄上滑来滑去。
   “对啦,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下。”曹民柔声说,似是怕惊动女孩的思绪。
   “什么?哦,身份证,有,你等下,我给你拿,”说完,女孩背转身,在棉袄内摸索了一会儿,再转回来时,她手里多了叠成几乎是规整的正方形的一块花手帕。她左手托住手帕,右手小心地掀开手帕的一个角,几张十元和一张五十元先露了出来。没有整钱,曹民心想。她挪动这些零散地钱币后,身份证赫然现了出来。
    “给,”女孩把身份证一下子伸到曹民眼前。曹民接过身份证,默默地记了一下:湖南怀化,肖翠,85年。呵,刚满十七岁,曹民心里默算。
     “来,身份证还给你,你就在这里做吧,我们公司虽然比两边工资少一百元,但每天的上班时间也短一个小时,星期天晚上还不加班,住宿条件也还可以,不要犹豫了,走,我带你去宿舍。”她顺从地跟着曹民走了。
  想到这里,曹民笑了。想抽支烟,就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打算从口袋里摸支烟出来,一阵眩晕让他险些摔倒,他才意识到自己蹲了好久,想站起来,但眩晕还是紧紧攫住了他,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床板上,掏出香烟,点燃它。很快,烟雾从他鼻孔、嘴里逸出,在房顶盘旋一阵,然后同他那开始飘忽的记忆一样四散逃开。
  “你那时候就安了这个心,是不是,”翠翠边说边笑。还学着曹民的腔调说:“你看,这边一个个小门里面都是浴室;喏,前面那个黑乎乎的,一根大烟囱竖得老高的是锅炉,公司每天晚上都供应热水;那边,你看那边,那一排窗户都关着的是食堂,里面有快餐,小炒,吃了就走,不用洗碗。你帮我把密码箱扛上二楼,安排在二零八,和你对门,还双手捧一杯滚烫的开水来,叫我喝,我刚喝完,还没说,你又去到了一杯。为什么是二零八,不是三零八。你肯定起了这个心,是不是,你敢说不是,你说,你说。”
  曹民慢悠悠地站起来,双手放在嘴边哈气,作势要挠翠翠的痒。
  翠翠一边笑,一边跑,很快就笑作一团,还没跑远,倒一头扎进了曹民的怀里。这时候她已经和曹民好上了,曹民清楚地记得,他搂着翠翠,先是笑着说:“那是,我肯定起心了,你那么美,你那么纯;”接着他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出门打工,多不容易,我刚出门时也是17岁,到了这里,找了好多天工作,也没找到,钱也只剩下三十块了,也就能坚持两三天,后来也是看到招普工,我去应聘时心里直打鼓,惶惶地,别人也是这样对我的呀,将心比心,我肯定会帮你。再说,”曹民轻轻揪了一下翠翠的鼻子:“你那时候六神无主,偏偏又我见犹怜,换做任何人,都会帮你。”
  翠翠从曹民怀里直起身子,把嘴凑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行,我跟你回家。”
  “翠翠,我会对你好的,等房子建好了,有点钱我们就结婚。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可是,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曹民不知不觉地对着照片大声问。这声音在房间里盘旋了一圈,又回到曹民的耳朵里,把他吓了一跳,他朝四周望了一眼,才意识到这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坐久了,曹民想换个坐姿,便动了一下屁股。光线也变换了一个角度,捏在手里的照片顿时模糊不清。曹民抬眼,发现窗外阳光正盛,似乎暑热正在聚集向屋内逼近。曹民张望了片刻,才蹑手蹑脚地把照片放回纸箱,放进另外一本书,再把床单恢复原状,拿着书,徐徐站起。感到脚很麻木,他艰难挪了几步,靠近床头,伏下身子,左手握住床架顶端,左脚踩住床架中部的横档,同时伸出右脚够一层的床板,待右脚踏住床板后,他才换左脚下床,尽管如此小心,下来时,他还是打了一个踉跄,人没摔倒,拿在手中的书却落到地上。
  曹民弯腰捡起书,轻轻掸掸灰尘,在桌子边坐下。他翻开书,眼睛停留在书上,却看不进去,只觉烦热。他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儿,可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猛然见到翠翠时的情景。当时他正穿过黑漆漆的楼道去上班。和平时一样,短街上人们匆匆而过,一个惊喜地声音响起,叫住了他:“呃,曹民?哎,真是你呀曹民。”曹民正在盘算着一天的工作安排,他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都这样,在这个时间段上班,在这段路上低着头想些事情-------所以,当这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时,他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是谁呀?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正在仔细地打量他,她的眼睛正滴溜滴溜地在他身上乱转。可他似乎不认得她,可是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礼貌地应答道:“你好,你是?”女人的目光瞬息便黯淡了,她有些伤感地说:“不认得了?也难怪,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好几年不见了。再仔细看看,我是翠翠。”翠翠两个字一落进曹民的耳朵,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池塘里,激起一大片水花,他不敢置信地细细打量女人,女人着一身桃红色连衣裙,衣裙上巧妙的飘落几十朵黑色小花;她油黑的头发向上拢成一个发髻,桃红的发卡恰当地阻止头发散落,又确保头发能在轻风中飘摇;她脸上轻施粉黛,眉毛向两鬓斜挑。当她捉住曹民的眼神时,曹民心里虚弱地喊:是翠翠,真的是她,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熟悉。只是眉目间多了些世故?曹民激动地伸出双手,想抓住她,可手停在空中,落下时变成了握手的姿势,“翠翠”,声音黯哑迫使曹民停住了话头,片刻后他说:“你怎么-----”,这时,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像普通地熟人偶然相逢一般。但曹民仅仅起了过头,他的手还保留了握手的姿势,翠翠的双手就已经落在他的肩头,摇晃着他的肩膀,跳着,笑着,她噼里啪啦地甩出一堆问题:“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了,你在哪个厂里上班?看你的穿着,肯定混得不错。小孩多大了?”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问题,曹民不知该先回答哪个,而他也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没有回答,只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这儿呀”,翠翠用手指着曹民租房子那栋楼说。
  “这么说住在二楼中间那间的是你?”曹民想起兰儿说过,说隔壁房间搬来了一个人,好像是个女人。“喔”,曹民记得自己好像还这么回答了一声。
  “是的,你怎么知道,你也住那栋楼?”翠翠问。
  “是的,我也在二楼住,和一个女孩,靠右手那间就是。”
  “一个女孩?你没结婚?还是------?肯定又是你们厂里的?你们是怎么好----”。
  “又是”这两个字让曹民有点反感,他骤然皱起了眉头,用淡淡地语气打断了翠翠的话,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赶上班,有空再聊。”也不等翠翠回答,摆摆手他便匆匆走开。
  没有走多远,曹民就开始懊恼。“又是”,打工的人圈子本就小得可怜,可供选择的余地并不多,翠翠说“又是”很正常呀,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强烈呢?平时自己介绍兰儿给朋友认识时,总是笑着说:这是我女朋友。这次居然说“我和一个女孩”住在二楼。我为啥不说是和女朋友住在二楼呢?曹民觉得自己很可笑,都过去七年了,再说,翠翠应该早就是别人的老婆了,你呀,还是好生对待兰儿吧。
  一阵“嗒,嗒”的拖鞋拖拉声在楼梯间响起,一听声音曹民就确定:不是兰儿(兰儿怀孕后,按曹民的要求,她每天都是穿平底凉鞋)。难道是翠翠?曹民站起来,走到门背后,拖沓的脚步声在二楼停住了,曹民有些亢奋又有点紧张,我要不要开门?可那声音仅仅停了一会儿,又在楼梯间响起,渐渐地朝三楼去了。“这么说,住在三楼的人下班了,那兰儿也该下班了。”曹民自言自语地说。
  曹民回到桌子边,弯腰从桌子底下摸出热水瓶,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就锁上门到巷子口去兰儿她下班-------只要曹民在家,兰儿又在上班的话,曹民都会在巷子口等兰儿下班,对于这件事,他既说不上厌烦,也谈不上喜欢,更多的是出于一种习惯。曹民走到巷子口,正午的暑热迅疾地扑了过来,真热,他摇摇头。他朝前张望,阳光耀目,但还是看到了兰儿走过来。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巷子,走进楼道。曹民开启手机的电筒,兰儿便要上楼。曹民说:“等下”,把兰儿有些臃肿的身子扳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有些严肃地把手伸向兰儿说:“来,让我拉着你的手。”兰儿困惑地看了曹民一会儿,兰儿嘴巴龛动了一下,似乎想说:平时都是我走前面,你在后面照着,怎么今天?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顺从地任由曹民拉着她的手上了楼。到了房间,曹民就说:“兰儿,喝水,桌子上有水。”兰儿准备伸右手去喝水时,却发现手还被曹民拉着,于是换了左手端起杯子,头只一昂,接着喉咙里“咕咚”一声,杯子就空了。兰儿放下杯子笑着说:“老公,今天什么日子呀?还给我倒水,把手松开吧,昨天的衣服还没洗呢。”曹民没回答,也没松开手,只是望着兰儿。“哎呀,老公,别闹了,我去洗衣裳,今天有点累,洗完还要做饭,乖,你去看书。”曹民只得怏怏地放开手,看着兰儿挺住有些大的肚子,蹒跚地走到阳台上,接着,他便听到阳台上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晚上睡觉时,已经十一点了,翠翠还没有回来,曹民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想着遇见翠翠的情形,想起翠翠急促地、不假思索地那些问话。突然,他想到翠翠问: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对呀,我们是怎么好上的?尽管兰儿已经跟了他三年,而且怀孕六个月了,但曹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第一眼看到兰儿时,曹民觉得兰儿似曾相识,于是从众多的求职者中把她招进了公司。后来,某天走在街上,看到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曹民才意识到他为何觉得兰儿似曾相识。
  兰儿的目光常常在曹民身上流连,于是同事中有好事者玩笑似地怂恿曹民说:“你去追那女孩,肯定行。”曹民总是笑着摆手说:“莫开玩笑,莫开玩笑,人家才十九岁,差八岁呢,人家是个好姑娘,咱不能这样,对人不好。”“你看,人家才十九岁,搞得这么清楚,还说----去追吧,准能成。”同事嘻嘻哈哈地说:“到时候记得请客就行”。曹民笑笑不做声。
   曹民很清楚,自己长相一般,如果非要说有啥特别的话,就是和一般打工者相比,他看起来很文静。在公司领导眼中,他很听话;在员工口中,他是一个温厚的管理者。在处理实际事务中他经常处于夹缝中,左右为难,这种尴尬的境地常使得他气愤、懊恼、甚至沮丧,但他依然出于直觉般近乎盲目地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你真心的为公司打算、替下属想,就一定行”,尽管这一做法偶尔会失灵,但他却赢得了领导的称赞和多数员工的尊重。他还知道,在同事们看来,他这人很奇怪:都二十七岁了,居然还没有女朋友。可是,他忘不了翠翠。尽管四年过去,翠翠饱满的形象日渐干瘪成一双眼睛,一个名字,他却不谈恋爱,也拒绝向任何年轻女孩敞开心扉,以至于妈妈每次电话结束时总是恶狠狠地说:“你这臭东西,真气人。”
   出门打工的人喜欢凑在一起吃饭,曹民经常参加,他总和几个走得近的同事一起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兰儿出现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地挨着曹民坐,对他显示了不同寻常地关心。也许,在同事眼里,曹民和兰儿很合适,于是,他们利用各种借口,撇下曹民和兰儿两人。曹民也明白,在同事眼中,他和兰儿是谈恋爱。有几回,同事们在车间取哄,要曹民和兰儿买喜糖。兰儿总是抿着嘴笑,曹民也不好发怒,只能马虎敷衍过去。曹民有时心里发狠,打算一个人吃饭,可话几次溜到嘴边,却没说。
  上班,下班,宿舍,车间,食堂,曹民的生活总在这几个符号间打转,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什么值得激动。
  时值秋天,正是树叶试图挣脱束缚的季节。公司突然通知说宿舍消防不过关,宣布放假一天,所有员工必须当天去租房子,搬到外面住一个月。员工们既焦急,又气愤,免不了亲切地问候了消防的祖宗十八代。这个公司一向待员工不错。再说,这么忙居然放假一天,显然,公司也是没办法,没有太多的议论,员工们轻易接受了现实。
  中午吃饭时,曹民兴奋地说“我租好房子了,房子很不错”,并且问兰儿租到没有?
  兰儿一边用手揉着脚肚子,一边没好气地说:“我转了一早上,就没找到,问了几家,房子太贵,我看,我是租不到”。
  搭伙吃饭几个月了,曹民和兰儿早熟稔得可以随意说笑,看到兰儿不高兴,曹民便说:“要不那房子归你,我再去找。”停顿了一下,他又笑嘻嘻地说:“或者,干脆,我们住一起得啦”,话刚出口,曹民就后悔了。
  红霞瞬间落在兰儿脸上,她突然变得扭捏不安,不说话。曹民也不敢说话,他感觉玩笑开过分了,不知该如何说。沉默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似乎格外引人注目,曹民坐不住了,他哑声说:“我要去收拾行李,你呢?”。
  “我帮你,再说,我也要收拾”,兰儿慌张地跳起来,接着又小声说:“收拾完就过去。”
  “什么?兰儿,你说啥嘛。我没听清楚?”曹民提高声音问。
  “没听到?没听到就算了,过岗了,反正------,赶紧收拾东西吧”,兰儿用牙齿咬住一边的嘴唇说。
  两人的行李很简单,合起来不过是两床铺盖,一箱衣服,和曹民的半箱书。兰儿很利落地就收拾整齐了。出宿舍在楼梯过道上他们遭遇了尴尬。工友老王看到他们并排地走,兰儿拉着密码箱,曹民一手夹住铺盖,一手成半圆型,挽住半箱书,就随随便便地问:“你们找到房子了?”兰儿脸又红了,不说话。曹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擦肩而过时,老王又问:“啥时候分喜糖呀?”曹民扭转头,看到老王正使劲地朝他眨眼,模样有些滑稽可笑。曹民忽然升起一个捉弄他的念头,便大声应了一句:“等着,现在就买。”老王笑笑说:“我等,”朝他挥了挥手。曹民偷偷瞄了兰儿一眼,发现她的脸更红了。好几次起心想解释下刚才的玩笑,可看到兰儿一派严肃的表情,曹民终究没敢说出来。
  出租屋离公司并不远,不过是横穿一条宽敞的大道,再拐进一条挤挤挨挨的街,在街的尽头,就到了。可曹民觉得这路似乎特别长。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瞟一眼走在他后头的兰儿。兰儿只是沉默地跟着,一句话也不说。兰儿平时可不这样啊,他揣揣不安地想。“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兰儿有说过和我一起住吗?再说,真的住一起,也没什么,她没嫁,我未娶,怕什么?可是------平时我不是很不屑他们为了省几个钱,也许还为了那本能的躁动,就凑合着一起过吗?这有爱情吗?突然,好久没有打扰他的翠翠倏地钻进他的脑海,把他搅得心烦意乱,我得再找一间房子,他盘算着。他开始留意和街道相连的巷子口边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和吊在窗户上的硬纸板,祈望赶紧出现一个出租信息,打算不管房子好坏都毫不犹豫地租下来。
  街道很短,就在曹民怀着复杂心情沉默走了几分钟后,霍然到了尽头。摇摇头,曹民无奈地努努嘴说:“兰儿,到了,你看,从这个巷子进去,左边这栋就是。”
  兰儿收起密码箱的拉杆说:“来,把铺盖放在箱子上,歇口气,看你,两手不空闲,都出汗了。”打量了一下兰儿又说:“巷子好像有点黑。”
  这栋楼在街的尽头,临河,租到的屋子在二楼,既不用爬太久的楼梯,也无需忍受一楼的潮气,而且还有一个小阳台,刚租下那会儿曹民很满意。可是此时,经兰儿一说巷子好黑,他突然觉得夹在两栋楼房之间这个逼仄的巷子,好像是一个憋得喘不过气的人。我可是跑了一上午,才找到这间房子,曹民想着,心里便腾起一股怒气,略带揶揄地说:“就这样,我觉得挺好,要是-----”。
  “黑了点,不过无所谓,打工,有得住就不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兰儿打断了。“再说,不是-----,”兰儿停顿了一下,“不是还有你嘛。”说完,深深地剜了曹民一眼。
  这番话顿时让曹民没了精神,他恹恹地领着兰儿走进巷子,来到出租屋一楼门口,掏出防盗门钥匙时他还在怀着侥幸地盘算:如果房东老太太不让两个人住,该有多好。他边转动钥匙边想这件事,最后的结论是有这种可能性。他打开防盗门,用力一拽,于是这扇推拉式的防盗门发出凄厉地尖叫,划破了午后的沉寂。他回头说:“这门,没法子,”便提起密码箱走在黑漆漆的楼道。
  “没有灯?”他几乎感觉到身后的兰儿问他时皱起了眉头。
  这时,听见里面门锁转动地声响,一定是房东,他为自己的诡计得逞而沾沾自喜。
  半扇灯光从木门边上探出,一起探出的还有一个头颅,头颅上乱蓬蓬地盖着棉絮似的白发,果真是房东老太太,曹民心里一喜。老太太正从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面审视地盯了曹民一忽儿,似乎是想确定曹民是不是房客,接着,她有看见了跟在曹民身后的兰儿。她淡漠地瞄了一眼兰儿,然后慢吞吞地说:“哦,是你呀,姑娘,记得关上防盗门,”就转身挪进那扇木门。楼道又陷入黑暗。曹民大失所望,几乎想冲着她喊,我说好是一个人住,现在来了两个,你怎么不管。他没有喊,只是转身说:“没吓着你吧,那是房东,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是怪吓人的,她一个人住?”兰儿问。
  “不知道,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行李先搬上去。”
  “这楼梯黑洞洞的,我还是用手机照着你好些,”兰儿说,“我一个人,也怕。”
  行李搬到了二楼后,曹民把兰儿的密码箱提进屋子,被子放到床上,却把自己的东西留在门口。兰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一张蓝色铁架子床边一张凉椅上,颇觉意外地对曹民说:“曹民,你快看,真不错,这个架子床怕是一米五的吧,好宽,上面一层可以放东西,能放好多。”她又指着对面窗户说:“窗户有点暗,玻璃上都是灰,擦擦就亮了,窗子下边那张条桌里边可以搁个箱子,装日常换洗的衣服,外面,放个电饭煲,边上搭个架子烧饭,还有,你看,门边那个小桌子用来吃饭,正好。哎,就是这里不太好,”她头歪靠在凉椅把手上,让头和屋顶平行,眼睛盯着凉椅背后一块木板做成的墙说:“这个墙要是封到屋顶就好了,对了,那个门后面是什么呀?是不是封死了?”
  此时,曹民正斜倚在门口,心里正在犹豫该不该把那半箱子书搬进屋里,那书可是他的宝贝,搁在门口,实在不放心。
  听到兰儿问话,他怔了一下,问:“什么门?”
  这话引起了兰儿的不满,她嗔怪地努努嘴:“喏,那个门,窗子边上那个。”“哦,那扇门,可以打开,外面是一个阳台,阳台上围了一个小厕所。”“啊,我看看,我看看。”兰儿蹭地站起来扣开木门的小铁栓,拉开门,阳光顿时涌进屋子,屋里明亮了许多。
  兰儿站在门口,今天,她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短袖衫,下身着一条洗得泛白的蓝色七分裤,短运动袜下面是一双白色球鞋,阳光洒在她身上,风,吹拂着她的马尾辫,她看起来线条柔和,清爽利落。这些落在曹民眼里,他心想,其实,她真是个挺好的姑娘。
  “曹民,快来看,这个木门后面,可以放张桌子烧饭,肯定是的,这块墙上有油烟熏过的痕迹。”兰儿又自语道:“看来,得搞张桌子。”并不等曹民回答,她就走到阳台尽头临河那边,一把拉开阳台上一个木板围住的厕所的门,转头看了曹民一眼,便走了进去。接着,曹民听到栓插销的声音,跟着,又听到挪动东西的声音,从厕所门下端与阳台间的一段缝隙里,曹民瞅见四只塑料凳脚,他知道那是兰儿拿塑料凳顶住门背,于是心里暗暗好笑。兰儿出来后,若无其事地拧开装在阳台中间靠护栏边的水龙头,水哗哗地响,她洗了手,还掬了一捧水抹了一把脸,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曹民说:“呃,你口渴不,去买两瓶水吧。”曹民“哦”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去短街。
  这条街道名副其实是一条短街,东西长度不过一里地,街道曾经铺过水泥,现在已磨蚀得坑坑洼洼。曹民听说这条街道很快就要拆迁了,不久,这里毫无疑问地会矗立起一栋栋气派的亮堂堂的楼房。是的,这街道太破了,是该成为历史了,曹民心想。平时,曹民很少来这里,这时他不由得仔细地审视这条街,他注意到街道左边,是一排陈旧的房子,它们有些一层,有些两层,还有的搭到三层高,它们散乱无序,像伸开着参差不齐的手指;而它的右边,有些被木板钉成一个框子,开了一扇门,有的则是一块塑料彩布围城一间屋子的形状,如果这些都叫屋子的话,那它们就算是些低矮的棚屋,曹民估摸着高不过刚到自己眉间,这处所一连排列了约二十几间,是卖菜和卖早点的场所。此时,在一间木板钉成的矮棚里,几个人正各据一方围着一张泛黄的塑料桌打麻将,一台排风在一个胖子身后呜呜地鸣叫,胖子的右边是一张屠凳,一坨猪肉被遗忘在上面,密密麻麻地苍蝇在肉上蠕动,不时有几只飞起,在空中从容地绕了一圈,又落在上面,那里成为了苍蝇的乐园。街道上热浪翻腾,腐乱的菜叶子味,饭的馊味,都趁着热浪四处游荡,它们探头朝房子里张望,又爬上电杆,它们来到曹民鼻孔里,在那逗留了一小会儿,似乎觉得无趣,最后,它们钻进路边的阴沟,赢得了老鼠们羡慕地目光。曹民踩着地面,宛如走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中。他抬头,白花花地阳光晃得眼睛发花,于是,他眯缝着眼,看看日头,不由得心里一惊:怕是快四点了。他掏出手机一瞄,哎呀,真的四点了。他不由得暗暗叫苦,赶紧把目光专注在街道左边的电杆上,窗户上,祈望快点出现一个租房小广告,哪怕是房子差,或是价钱贵,也顾不得。可是,那些窗户上,电杆上都没有了纸牌,上午都到处可见的招租纸牌似乎也为午后的热浪撵逼,不约而同地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乘凉了。如果真的找不到房子怎么办?真的住在一起?这个一直隐藏的问题突然浮在曹民心头,似乎感觉到一阵眩晕,眩晕让他心里沉甸甸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还是先去榕树下坐一会儿,也顺便碰碰运气吧,曹民在心里盘算。拖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地走到短街尽头,坐在围住大榕树的水泥花坛上,热气飞快地顺着他的屁股蔓延而上,真像一根找到依附的爬山虎,曹民想。他瞅见自己边上有个小姑娘在卖冷饮,小姑娘最多十岁,干巴巴的头发粘在枯黄色的脸上,许是受到蚊子的叮咬,她不时一巴掌拍在裸露的小腿上,小腿上已经有好几块红疹,使得她不停的扭动身子。曹民打量她时,她乌黑的眼珠正滴溜溜地在曹民身上打转,好几次,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兴许她想我买点冷饮?“买瓶水,”曹民说。“好嘞,你想买什么?绿茶?矿泉水?”小姑娘忽然显示了做生意老到的一面。“矿泉水。”“一块五,叔叔,你帮我念念你背后树上纸牌上的字呗。”“哪里?我看看。”曹民心里腾地升起了一个希望,他扭转头看树干上,是有一张泛黄的牛皮纸挂在纹丝不动地挂在树上,他站起来看到上面写道:寻人,***,女,十七岁,爱上网,于四月十三日离家,已有三天,还未归,若有好心人提供线索,重谢,电话***********,不由大失所望,但还是认真地念了一遍。“叔叔,不是这张,是那张。”小姑娘指着贴在一根岔枝上的白纸说。曹民扫了一眼说:“那是一张通缉布告,小姑娘,你几岁?还没念书?我看你该读书了。”有那么一瞬,小姑娘扭捏了,她点头应道:“我今年回去念书,这个月底就回去,”接着又摇头说:“我不想回去,妈妈在这里。”这时,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藏进睫毛里陷入了沉思。也许是不愿过早地把她扔进残酷的现实,曹民没有再说话,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没找到房子,又不想这么早面对兰儿,曹民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他瞅见挂在门头的阿梅发廊那个“每”撕掉了一片,斜斜地垂挂着,有气无力;小巴黎剪发工作室里一个穿黄T恤的男子把脚翘在凳子上,右手正在扣脚丫子,可能是一只虫子落在他脸上,他迅速抽出右手一巴掌拍在脸上,又专心去征服他那只脚丫子了,他显得既痛苦又快乐,不时咧一下嘴角;一个胖女人走出桂香村,伸出手拧住一个小男孩的耳朵,使劲往屋子里面拽,嘴里骂骂咧咧地嚷道:“这么热,还在太阳底下玩死老鼠,看你爸回来不打死你个小崽子,”她的手牵着曹民的目光,看到小男孩双手捂住耳朵,正嚎啕大哭。这些,曹民都习惯了,他麻木地看着,面无表情。
  日头弱了一些,可是还很毒,汗沿着曹民额头流下,有几滴流进眼睛,眼睛蛰得难受,还有些顺着鼻翼,穿过脸颊和嘴巴,消失在曹民的脖子里。衣裳都汗湿了,黏在身上,浑身难受,曹民禁不住嘴里嘟哝着:该死的天气。
  离租房子的地方越来越近,曹民烦躁地想,她愿意,我有什么好怕的,回去就回去,还在街上磨蹭什么。他摸出一支烟,点烟时手有点发抖,点了四次,总算点着了。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倏地就消失在眼光中,他突然平静了。
  前面巷子里拐出来那个背影像是万新?曹民想,他咪住眼睛细看,果然是万新,正背对着自己朝前走。曹民噌地冲上去,一把拽住那人喊:“万新,你怎么在这儿?租到房子没?”那人慢腾腾地扭转头,低下红通通地胖脸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肯定找到了,屋子在一楼,很阴凉,还不错。”万新长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曹民和他合得来,可是曹民觉得似乎谁都和他合得来,他才来这个城市四年,换了十几份工作,却朋友无数便是明证。万新似乎想起什么,结实地在曹民背上拍了一巴掌说:“喜烟呢,快点拿来。”“什么喜烟?”曹民皱着眉问。“你小子,当我不知道,老王都说了,哈哈,喜烟,喜烟,我正好没烟了。”“买一包烟给你,那无所谓,只要你答应我今天去你那里挤一夜,怎么样?”曹民努力掩饰自己的怒气,笑着问。“没搞错吧,”万新胖乎乎地脸上一双小眼睛惊异地盯住曹民问,“七八个平方,两张铁架子床,我,小陈,小张,还有团头,四个人上下铺,你看住得下么,何况你又不是没找到房子,你,兰儿,”他猥琐地把两手端起,大拇指面对面向下勾了勾,“你是不是太猴急了,兰儿不让你-----嘿嘿,要温柔点。”说完,他假装惋惜地摇摇头,接着又哈哈大笑。曹民真想给万新两拳头,他按捺住恼怒,从口袋里摸出烟,看了一眼,还有四根,他连烟盒一起丢给万新说:“你净讲屁话,我懒得和你扯,兰儿还等我买水喝,我回去了。”他故意提高声音把回去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也不理会万新的反应,大踏步朝出租屋方向走去。“今夜愉快。”万新洪亮地声音从身后传来,走了一段,曹民回头,看到没有了万新的身影,他示威性地举起拳头,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两瓶绿茶,顺带要了一包香烟,大义凛然地往回走。
  曹民穿过幽暗地巷子,摸索着爬上黑漆漆地楼梯,来到出租屋门口,发现自己的密码箱不见了,就推开门问:“兰儿,我的箱子呢?”兰儿正在擦桌子,曹民的声音似乎惊吓到了她,她往后退了两步,定定神,彷佛还深深地喘了口气说:“在屋里,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你看看行不行,我还要去擦桌子。阳台上太阳大,你莫过来哈。”她一口气急匆匆地说完,也不待曹民回答,便慌慌张张地奔阳台去了,还用力把门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屋内回旋了一圈,回到曹民的耳朵里,震得嗡嗡地响,曹民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拉开门大声说:“你的水。”“喔,”兰儿近乎粗鲁地从曹民手上把绿茶夺走,左手抓住瓶子,右手毛手毛脚地去旋瓶盖,可是盖子开玩笑似的就是不肯动弹。兰儿的慌张似乎也莫名其妙地传染给曹民了,他一把抢过绿茶,用力拧开瓶盖然后递给兰儿说:“你喝,给,你喝。”兰儿扯过瓶子,昂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水,细小的水流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消失在她的短袖衫领子深处。她是真渴了,曹民愧疚地想,他突然注意到兰儿右手胳膊肘上有一块伤,有些惊异地问:“你手怎么了?”“没,没怎么,不小心蹭了块皮。”“我看看,”曹民抓住兰儿的胳膊低下头细细的看。“你轻点,疼,你扭到了我的胳膊。”“哦,”曹民忙不迭地放开兰儿说:“你小心点,不要毛手毛脚。”“你才毛手毛脚呢,”兰儿横了曹民一眼说:“我问房东要了一张桌子烧饭,从楼顶搬下来在拐弯处擦了一下,胳膊掉了一块皮。”“以后小心点,重生活留给我做。”“晓得。”气氛还是很沉闷,曹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天快黑了,吃饭去呗。”他用尽量随意地口气说。“嗯,我正好饿了,你去买回来吧,你瞧,我还得抓紧擦洗窗子。”“那我去了。”曹民说,他穿过房间,顿觉人松弛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兰儿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曹民来到胖子川味菜时,人并不多。他点了一个麻婆豆腐,一个油焖茄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要了一道尖椒牛肉,这个菜曹民和兰儿都爱吃,却很少点,因为它实在是有点贵,二十八元一份。菜都打包了,曹民还叫了一瓶雪花和一个王老吉,他没有急于走,而是坐在靠窗户的空调底下,直等到夜幕完全拢住了,才起身慢吞吞地回了出租屋。
  兰儿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齐,还真有几分家的样子。看到曹民回来了,她放下正在搓洗的被套,站起来说:“被子好脏,我洗洗。”“嗯,吃饭吧。”曹民说。“好,”兰儿把沾满洗衣粉泡沫的双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便把曹民买的饭菜放在桌子上摊开。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她头上布满一层细密地汗珠,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曹民看了一眼兰儿,觉得她像个妻子,可是,到底怎样才是一个妻子,曹民没有概念,不禁有些茫然,只是望着兰儿发呆。
  “别看了,吃饭,吃完后还要把密码箱和那半箱子书放到床顶,我把冬天的衣裳归到一起了,等下放到床顶,夏天的衣裳就放在那个条桌上,找也方便,对了,你怎么有那么多的书呀?”
  “嗯?喔,书呀,我买的。”曹民说道。
  也许是意识到曹民走了神,兰儿用牙齿咬住嘴唇娇声嗔道:“别看了,以后----,吃饭,吃饭。”
  兰儿居然没有问为何买那么多书,一句也没问,曹民心里有些隐隐地失望,他勾着头大口扒饭,一句话也不说,兰儿也没说话。
  “我先爬到床顶去,你再把密码箱举上来。”饭后,站在床边,兰儿说。
  “要不要我推你一把。”曹民举起手,望着兰儿匀称的屁股正费劲的往上移动,他想推一把,却又不敢。
  “不要,不要,我上得去。”兰儿摇头,同时敏捷地窜上床顶。
  也就两样东西,很快就整好了。坐在桌子边上,兰儿好奇地问:“你怎么那么多书?自己买的?”“是”“买来做什么,不是要考大学吧。”兰儿掩口吃吃地笑。“哪能呐,人,总得有点兴趣,我就是爱看书,有时候也写点。”顿了一顿后曹民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语调严肃地说:“也许,也许能留下点,几篇小说或者什么的-----。”或者是受了这番话的蛊惑,兰儿本来一直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忽然把两只手掌成半圆形托着下巴,抬起眼,仰视曹民。曹民摊开一本书,眼睛盯在书上,可他心思放不到书上,他想思考点什么,随便什么,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
  夜,静溢的夜,时间悄悄地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儿站起身说:“我去洗漱去,”就打开阳台门出去了。好大的月光啊,门一开,明亮的月光裹着一阵微风扑进屋子,风缓解了曹民的燥热,他松弛了,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听到兰儿刷牙时用力挤出几声“嗯”,接着,兰儿的脚步声响起了。曹民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书上。兰儿已换了一身白色碎花的睡裙,放下了扎得整齐的头发,一阵风过,拂动她的头发,荡起她的裙裾,曹民觉得她像一个梦似的飘进了房间。显然,兰儿没有注意到曹民在暗自里观察她。走进屋子,她便说:“你那么爱看书,说点听听呗。”曹民想起圣经的一段话,便说:“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去-----”“太伤悲了,不好,说个别的,”兰儿打断他说。“那-----了无遗憾的一生一如山岗上一轮静静地满月。”“这个好,再说,最好说个好玩的。”“好,”曹民想了一下摇头晃脑,憋住笑,像小时候跟着老师念书一样念:“腊月八呐,日子好,多少姑娘变大嫂,嘴里哭哇,心里笑,屁股坐上大花轿。”他故意念得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拉长声调。站在屋子中间的兰儿奔向铁架床,睡到床上,露了一个脊背给曹民。曹民看到她的背不停的收缩,人卷成一团。终于,她“扑哧”笑了,昂起头,同时扭过脸来,抿住嘴笑,对曹民喊:“坏蛋,快点,睡觉。”
  后来-----,月光在阳台上匍匐着,轻风吟唱了一夜,曹民在兰儿的身体里跋涉了好远。他用小手牵着妈妈赤脚走在田埂上,田埂上长满深深浅浅的嫩草,它们擦过曹民的脚踝,小腿肚,痒痒的;曹民正和小伙伴们在压得软绵绵的金黄色的稻草堆上打着滚儿,他想大声叫,喊出人类最初的,最原始的那个单音节,啊!啊-----。
  曹民侧过脸,兰儿睡得正香,呼吸均匀悠长,脸上似是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曹民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脸颊,又落在兰儿嘴上,兰儿伸出舌,缠绵了一会儿,曹民回过身,兰儿嘴里蠕动了一阵,又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曹民笑了。翠翠仍然没有回来,曹民对自己说:睡吧,睡吧。
   
   两天了,翠翠没有露面。这天中午,一台风扇立在房间中间,朝着阳台呼呼地吹着,兰儿在烧菜,锅里菜滋滋地响,曹民正斜倚在床上看书,偶尔抬头看到油烟在门口打个旋儿,又被风催逼到外面,又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还得再买一台电扇,曹民想。什么声音?似乎隐约传来。是的,“嗒,嗒,嗒”一阵脚步声从楼梯间上来,越来越清晰,是翠翠?曹民凝神听。那个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又传来好像是钥匙串互相碰撞地呲呲地响声。可没有听见门锁打开的咔嚓声,难道-----。“咚咚,咚咚咚,”门上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曹民抻起腰,快速地扫了一眼兰儿,兰儿锅铲拿在手中,顿住。“曹民,开门,有人敲门。”
  “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是有人敲门,你听。”
   曹民这才起身,光着脚拉开了房门。真是翠翠,她笑盈盈地瞅着曹民,不说话。
  “进来吧。”曹民让到一边,待翠翠进屋后曹民指指桌子边上的塑料凳说:“坐,”自己弯腰把落地扇推向靠近阳台门那边。这时,兰儿才走进屋子,狐疑地打量翠翠,转过脸用眼神询问曹民。曹民指着翠翠说;“翠翠,我以前的同事,”又拉过兰儿对翠翠说:“我------,女朋友,兰儿。”  
  “哦,你的同事,坐,坐,我去泡茶。”
   翠翠端坐在塑料凳上,用手掩掩把大半截大腿露在外面的红色短裙,对着兰儿浅浅地笑着说:“不忙,我坐会儿就走。”转头又问曹民:“女朋友?还没结婚吗?”
   “还没,打算这次回家领证。”曹民正在犹豫该怎么说,兰儿已经抢着回答了。
  “哦,到时候记得请我吃喜糖,真香啊,”一盘炒好的生菜躺在桌上,菜叶青翠欲滴;桌子上还坐着一钵排骨炖玉米,冒着诱人的香气。翠翠鼻翼翕动了几下说:“曹民,你真有福气,找了一个好媳妇,屋子收拾得真整齐,菜又炒得好,还有,瞧,长得真好看,像是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这话说得兰儿腼腆地低下了头,只是笑-----笑容像水纹一样在她脸上漾开。她拉住翠翠的手说:“你才好看呢,一身红,皮肤又水灵,真好看。咦,你的眉毛这么长?又细,还有,你这个发髻是怎么盘起来的。”说到后面,兰儿显得很兴奋,拉住翠翠地手不停地摇。两个女人一下子熟络了,兰儿擎一面圆镜,翠翠捏一根泛着白光的眉毛夹帮兰儿夹眉毛,几根游离在线条外的眉毛清理干净之后,翠翠欲拔去兰儿眼角上方下垂的眉毛,兰儿抬手挡住,说:“翠翠,这里不要拔,曹民不喜欢,曹民说自自然然最好看。”
  “哦”,翠翠突然问曹民:“要不要我教你老婆盘头发呀?”曹民扬了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没有说话。“兰儿,你有盘发器吗?”
   “有,有。”兰儿从身前条桌抽屉里扯出一根黑色丝绒长条,朝后递给翠翠。
   原来这东西叫盘发器,曹民见过兰儿用它在头上比划过几回,只是不明白它是什么,用来做什么。
  “梳子呢,”翠翠问。
  “嗯,给你。”
  “兰儿,你举着镜子,看我怎么盘。你先把头发梳下来,用手理顺-----”。
   两个女人都背对着曹民,所以曹民可以无所顾忌地打量翠翠。记忆慢慢的清晰,它先是一个小白点,接着便连成一片。翠翠皮肤变白了,人也美了,如果说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的话,那就是她成熟了。可还是有点不对劲,以前她虽是落落大方,但还是沉默的时候居多,她总是浅浅地笑,听我说话,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曹民困惑地摇摇头,这个念头涌上心头,他很不习惯。
   “曹民,好看吗?”兰儿扭过脸问,又转过身,让曹民看她的发髻。
  一个乌黑的发髻像一朵花开在兰儿脖子上方,几缕头发慵懒地散落。“嗯,好看,好看,蛮精神的。”曹民边说,边垂下目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快吃饭吧,等下菜冷了。”他望着兰儿说:“翠翠,就在这里吃饭。”
  “那是必须的,”兰儿搂住翠翠说。
   翠翠没有推辞。
   曹民和翠翠相对而坐,把打横的位置留给兰儿了。趁着兰儿盛饭的时候,曹民偷眼打量着翠翠,她垂下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危襟正坐,一副做客的模样。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似已是多年好友,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地笑。曹民没有机会插嘴,只得安静地听着。饭毕,兰儿弯着腰正收拾碗筷,翠翠忽然问:“几个月了?”“六个月了,小家伙调皮得很,经常踢我。”兰儿快活地答应,还特意站直摸摸肚子。“那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翠翠又问。“当然是儿子啊,你看,床里边那张画,曹民选的。”兰儿边说边转身指着铁架床里面一张画儿,“买这张画的时候我看中的是一个男孩抱着奶瓶儿的,曹民要这张。你瞧,这个男孩在青草地上,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指着天,天空好蓝啊,这个好,蓝天斜出画外,有意境。”兰儿学着曹民的腔调,把买画时曹民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说着说着她就指着曹民格格地笑。
  “他一直是这样,说话,酸。”翠翠说,翠翠突然住口,偷偷看了兰儿一眼。
  “是啊,他就是这样酸。”兰儿回应说。
  翠翠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点了点头,望着正在收拾桌子的兰儿说:“兰儿,曹民,我要回去了,估摸着你们也该上班了,是吧。”曹民点头,没说话。
  兰儿放下碗,把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一把,就拽住翠翠说:“坐会儿,别走,上班,还有一下呢。”
  “真要回去,昨天通宵。”
  “通宵做什么呀?”兰儿诧异地问。
  “打麻将。”
  “哦,那你去睡吧,有空就过来玩。”兰儿似乎有些微的失望。
  曹民张口想说翠翠住隔壁,却没说。他看着翠翠的高跟鞋一扭一扭地拍打着地面,然后消失在门后面。翠翠已经走出去了,忽又把门推开一点,伸进一个头来说:“你们,别大声说悄悄话哈,”她又敲敲那个木头隔断的墙壁,笑嘻嘻地说,“我就住在隔壁,动静小点。”“原来你住隔壁,真好哇,可以天天一起玩。”兰儿惊喜地叫,激动得脸微微泛红。
  曹民所在的公司和这个城市其他私营企业没什么不同,员工每个月休息一天,他是车间主任,得到了每月休息两天的特权。这多出来的一天他可以自己决定,前提是不太忙,并且车间的事都安排妥当了。一直以来,他都特别珍惜,总是在自己想写点小文章时才用上它,一般打算休息,他都会提前告诉兰儿。
  这天早晨起来,屋内光线异常昏暗,曹民到阳台上洗漱,看到风把大团大团的乌云撵到这片天空,于是天黑沉沉的,看势头是要下一场大雨。临到出门时,曹民瞟了一眼翠翠住的那间屋子的房门,挂锁不在门上,说明翠翠在家。他和兰儿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漆漆的楼梯,走到巷子口,他把手上的雨伞递给兰儿说:“怕是要落大雨,今天反正不忙,我就不去了,在家写点东西。”兰儿是温顺的,她“嗯”了一声。兰儿走了几步,曹民突然喊:“中饭时,要是正下大雨,那你就在食堂吃,不用回来,带钱没有。”“晓得,我要是没回来,你自己烧点饭吃,要记得。”兰儿转过身对着曹民说,然后挥挥手上班去了。望着她有些蹒跚的身影,曹民若有所思。
  兰儿走远后,曹民回到房间里,先把凉在阳台上的衣服毛巾都收进来,悬挂在屋子内一根铁丝上;接着他栓上通向阳台的门,又把电饭煲插上(米是兰儿早上洗好的);最后,他轻轻地虚掩上房间的木门,泡一杯茶,对着木门方向看书。可是书上的文字今天似乎变得模糊,老是晃,曹民放弃了努力,任思绪围着翠翠打转。
  自从翠翠搬到隔壁之后,已经见过好几次,翠翠和兰儿打得火热,对曹民很客气,彷佛她本来就是兰儿的密友,偶尔与曹民说话只是出于礼貌,这让曹民有一丝失落。不过尽管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曹民还是从她们唧唧呱呱地交谈中获悉了翠翠的境况,她过得并不如意。曹民多了一份牵绊,打算把翠翠安排到公司去。他委婉地对兰儿说过,兰儿没有反对,只说翠翠屋内经常有不同的男人出现,她是不是?别乱说,曹民警告兰儿,其实他自己也怀疑。一定要说服翠翠去上班,曹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个女人那样过日子,算怎么回事?一天,他逮到了一个机会,含蓄地试探翠翠,可是翠翠岔开了话题。
  八点半了,还没有动静,耐心一点一点蚕食,曹民可笑地想起“时间在暗夜流淌”,他反复地思索这句话的出处,却想不起。在等待的中间,添了两次茶水,他故意弄出不小的响声,隔壁依然毫无动静,曹民走到床边,咳嗽了一声,抬起手迎着木板墙壁,准备用力的敲几下,可是,手停住了,曹民沮丧地回到桌子边,坐下。
  “吱呀”一声,惊醒了如在梦中的曹民,他看了一下手机,九点四十七分,接着,一阵“踢踢踏踏”地声音下楼了。她看见房门虚掩着吗?曹民忐忑地想,竖起耳朵听。很有一会儿,楼道安静得让人窒息,谢天谢地,踢踏声又响起了。那声音在过道停下来了,也许有半分钟。门被推开了,翠翠探进半边脸,狐疑地朝屋里打量,最后目光在曹民身上停住,问:“今天不上班?”
  嗓子眼似乎堵住了,曹民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兰儿呢?”
  “她?她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哦。”
  两人都不说话。翠翠的脸要退回去。
  “别走,坐一会儿吧,翠翠。”曹民听到了自己恳求的声音。
  翠翠点头,也没吭声,进门,坐在曹民对面,等他说话。她还没有梳头,头发胡乱地垂下来,遮住了一边的脸,可是,露出的那一边仍然可以看见眼角细小的皱,而眼睛下面有一条青色的暗纹。她老了许多,曹民想,眼光又掠过翠翠的胸口,翠翠穿一件低胸睡衣,大半个胸脯挺在外面,我要是现在抱住她,抚摸她的胸脯,她会拒绝吗?曹民不知道为何冒出这个想法,他懊恼地摇摇头。
  “喝茶吗?我去泡。”曹民觉得自己纯粹在找话说。翠翠摇头。两人目光相遇了,各自迅疾地避开。
  “吃早饭了吗?”话一出口,曹民就为自己这个愚蠢的问题暗暗后悔。
  “没有。”翠翠扑哧地笑了。
  笑容消融了曹民的紧张,他抬头,目光锁住翠翠的眼睛,“那年你去哪里了?怎么没等我回来?”
  “还说呢,你请假回去后,我按你留的电话打过两回,都是一个女人接的,我猜是你妈妈,头一回待我说明找你,她就说你不在家,还说你定了亲,就挂了。后来一回,她让我不要再打电话,还说女人要晓得自重。我一个女孩子家,脸皮薄,哪敢再打呀?”翠翠没再说,但听得出怨气犹在。她盯着曹民,等待他辩解,曹民却陷入了往事中。他是记得妈妈说过,他打算回电话,妈妈不让,说外地女孩靠不住,他和妈妈大吵了一架。那晚,月色皎白,曹民坐在门外树底下,生妈妈闷气。可是,妈妈一个人把他带大,真是不容易,他屈服了。好心未必能办好事,曹民蹙着眉,在心里叹息。
  “我一个女孩子,父母不在身边,谁真心对我好,我自然就跟着谁。你记不记得阿龙?”翠翠问了一句,但没等曹民回答,她又缓慢地说:“我和阿龙好上了,他去另外一个厂做主任,我也跟去了。本来,我以为能好好的过日子,那时他对我也确实是好,谁知道,他为了帮朋友,把别人打伤了,判了三年,当时,我们的孩子还只有三个月大。三年,三年呐,也没关系,我等,我在他家呆着等。”翠翠的眼睛闪着光,可是很快暗淡了,像即将燃尽的木炭。她摇摇手说:“你别说话,我一口气说完,我实在找不到人说。他家是开茶馆的,我在那里学会了打麻将,跟他父母也处得很好。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快出来那几天,我老是头晕,心也跳得厉害,我想,出来了就好,日子有盼头了。儿子早会叫爸爸了,会跑会跳了,这下一家人可以好好过日子。他回来了,我们是好了几天,后来,我们出来找钱,可是,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他总想做主任,厂长,却一直不能如愿,就,就开始喝酒,开始吧,我想着他心情不好,喝点就喝点,男人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吧?”她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曹民。“是的,男人喝点酒算不得什么。”曹民附和道,他发现翠翠的脸开始扭曲狰狞了,声音低沉。“他清醒的时候对我很好,但他早上喝,中午喝,吃夜饭也喝,晚上还要喝,清醒的时候真的很少。他喝醉了就是一个混蛋,去外面乱搞女人,打牌,打我。清醒了又道歉,又使劲打自己的嘴巴,说自己不是人。我总盼着他能戒酒,那样就好了。后来,哎,你瞧,”翠翠一把搙起自己的睡衣,指着肚子上两块暗青胎记似的印子说:“那天,正下雨,好大的雨,他喝完酒,问我要钱去打牌,我没给,也实在是没有,他就打我,往死里打,这就是他穿皮鞋蹬的,两三年了,还没消。”凄然一笑,翠翠哑声说:“我是算明白了,日子真没法过。我就跑出来了。我出来时,儿子有这么高。”她在自己膝盖上用手比划着。“现在,两年没见到他,估摸着,应该到我大腿了。前几天,我还托人带了一千块钱和几套衣服给他,哎,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反正,我好想他。你说,假设”,翠翠摆摆手,“不假设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假设。对了,兰儿去过你家吗?”假设,曹民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
  “兰儿到你家去过吗?你在想什么呀?”
  “哦,去过,去过,去年过年去的,我也去过她家,我妈还挺喜欢她的。”两人一下子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沉默。
  还是翠翠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她说:“说说你呗。”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曹民摇头苦笑,“我回家建好房子,又过来了,这里做一个月,那里混过三两个月,换了七八家公司,后来来这家公司,总算做了四年多,可是兰儿又怀孕了,到时候肯定又要回去,前些日子,我和公司商量,说兰儿生孩子时打算请一个月的假,公司坚决不同意,估计呀,到时候又是辞工了事,再过来又要找工作,哎,不说这些,想起来就烦……,真热,我给你开电扇。”
  翠翠兴致也不高,她无精打采地说:“不用,我还想回去睡一会儿。”
  “那行,看样子不会下雨,我去买菜。”
  那天夜里,燥热异常,曹民翻来覆去,睡不着。
  
  热,一天天的酝酿,随时可能在某天爆发,到达顶点。兰儿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腿部明显浮肿,走起路来,让人胆战心惊。每次她出门,曹民都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穿上运动鞋,走慢点,小心滑倒。”虽然兰儿总是笑着说:“真唠叨,我会小心的。”可是,曹民还是想让兰儿早点回老家休息待产,免得发生意外。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说出这个打算,同时,他想让翠翠顶替兰儿的岗位,毕竟,成天打牌也不是个事。恰巧,吃午饭时,兰儿左手肘撑住桌子,掌心伸开托着下巴,右手端着汤匙放在嘴上时皱着眉头说:“吃什么都没胃口。曹民,你妈今天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是养了两只鹌鹑,都肥的走不动,家里鸡蛋一箩筐,等我回去好消灭它们。”说完,兰儿嘿嘿地笑,左手放下托住肚子,嘴里砸吧着又说:“还别说,我好想吃腌豇豆,你妈腌的豇豆真好吃。”曹民静静地听,直到兰儿停住了话头,才不紧不慢地说:“你是该回去了,肚子那么大,我又不会照顾人,明天我就安排,争取你这两三天回去。”兰儿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想这时候回去,要等你一起,你说过,要陪我一起回去。”“你先回去,我下午去买票,就这么决定。”曹民结束了谈话,看见兰儿撅起嘴巴,便起身去了阳台,抽烟。一只鸟蹲在屋脊上,倏地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在另外一处屋脊上。啊,自由地飞翔。
  曹民回来时,兰儿正在烧晚饭,他告诉兰儿,票买好了。兰儿一声不吭。吃过饭,兰儿一放下筷子,曹民笑嘻嘻地走到兰儿身边,把手搁在兰儿肚子上说:“咱儿子乖,看,老爸给你妈妈买好了车票,明天坐火车回去看你奶奶喽。”兰儿板着脸,沉默地把条桌上密码箱里两人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又将自己的衣服叠好放回密码箱,然后把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坐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空纸箱(起来时,曹民伸出手,想拉一把,兰儿摔开了他的手),放在条桌上,又把曹民的衣服折叠好,装到纸箱里,才开口说:“我回去后,你照顾好自己,还有,离翠翠远点,她不是坏人,但一个女人总要正正经经的做事。我等下就睡,明天还要坐车。”
  “放心,我有分寸。”曹民说。
  兰儿欲再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只是沉着脸。
  兰儿的座位正好挨着窗户,曹民把兰儿安顿好后,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温和地告诉兰儿,路上要小心,上厕所当心,到了鄂州站就在大厅等待,堂姐燕子会去接她,并且直接送到家。兰儿不停地点头,连声说:“晓得,晓得,你说了好几遍,到家会打电话报平安。火车要开了。你,要按时吃饭,不要熬夜,要早点回来。”
  曹民下车那瞬间,几乎想哼个小曲,可是,火车开动时,隔窗看到兰儿噙着泪,曹民突然跑到窗户边大声喊:“兰儿,下来,下来,”边用力招手,示意兰儿下车。兰儿显然明白曹民在喊什么,先是一脸困惑的表情,后来勉强笑了,使劲地点头,有向曹民作再见的手势。火车缓慢地滑动,接着又不紧不慢走,最后,猛烈地抖动一下,兰儿的脸便渐渐消失在曹民视线之外。
  曹民甩开臂膀,昂昂地走在火车站广场上,抬头看,天空碧蓝,阳光耀目。
  
  中午,曹民在短街上就着一瓶啤酒吃了一个炒粉干。夜里,被万新他们几个拉去一起喝酒,然后踉踉跄跄地摸回出租屋。经过翠翠门口时,他伸开手掌用力地把门拍得砰砰响,嘴里喊:“翠翠,出来,出来,逛街去”。没有声响?他才窸窸窣窣地摸钥匙,嘴里嘟哝着:“咦,我的钥匙跑哪儿去了”,进屋,蹬掉运动鞋,倒头就睡。清晨,曹民醒来,揉揉眼,从裤袋里摸出手机一看,七点三十五分,他一屁股坐起来喊:“兰儿,水呢?”连续喊了两遍,毫无动静,他记起兰儿送了昨天回家,几点到站?他拍拍脑袋,费劲地想。五点十七分?现在七点三十五分了,啊?兰儿不知道到哪里了?是不是和堂姐在一起?忽然间,担忧沉沉地压在心头,迫不及待地拨通电话,听到兰儿已经到家,正在吃妈妈煮的粥,他才松了一口气。刷牙,洗脸,上班,他觉得一切仍是有序进行。晚上下班后,万新约他去“干”几把台球,他摇头说不去,说昨夜喝高了,头还是晕的。万新不由分说地拽住曹民,拉住他直奔台球室,打完台球,又去胖子川味菜喝啤酒,啤酒下肚,他忽然兴奋了,灌了三瓶,兴尽方才回家。回家后,尽管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和夏日常有的汗味,他却没洗澡,只想坐坐,感受一个人的自在。可是刚坐下,又觉口渴,便拖着鞋,去条桌下弯腰捉开水瓶,没有水,无奈之下,他只得穿好衣服,去街上买回一大瓶矿泉水。这时,想起兰儿,他心里空落落的。环顾屋内,袜子躺在屋子中央;粉红色的被套窝在枕头边上,皱成一团,像一朵正不可逆转地枯萎的鲜花;一个杯子坐在椅子上洋洋得意地瞅着他。他挤出一丝苦笑,打算把屋子收拾一下,却懒得动。家里所有家务一直是兰儿做,都已是习惯,曹民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就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猛然间,生出一个怪异念头----我真像是一件被人丢弃了的旧衣服------他苦笑,一个人多自由自在这种美好的感觉已几近消失。
  晚上,曹民睡得并不安稳。半夜时分,口又渴得厉害,几大口矿泉水下肚后,肚子里却又鼓胀鼓胀的,人便睡不着。翠翠似乎又没回来,他不甚清醒地想。黎明时分,曹民又沉入漫无边际的梦幻:月光像银子、天空铺满绵羊云、幽静的山谷、蜿蜒的小溪豆绿色的水、一朵翠玉色的花儿弯弯斜出草丛,沁出淡淡香味。
  什么在响?是电话?他把手摸向床头边的躺椅,摸空了,是铃声,兰儿打来的?他倏地翻起来,寻找铃声的源头。手机屏幕在他腿窝边闪烁。抓过手机,他问:“是----?”“曹民大主任,你睡过头了吧,看看几点了,太阳晒到你的蛋蛋了,哈哈。”另一头传来万新放肆地大笑。“几点了?”曹民问,声音里透出美梦被人惊扰的愠怒。
  “九点多。”万新说完就挂了电话,余音缓慢地侵入曹民的耳朵,又流进脑子,意识反馈清晰后曹民蹭地翻坐起来,揉揉眼,没刷牙洗脸,头也没梳,急迫又无精打采地向公司奔去。刚到门口,迎头撞见人事经理正提着一块小黑板准备招工,曹民出于习惯说了一声:早。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是一句愚蠢的话,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只是怔在那儿。人事经理笑笑,问曹民:“曹主任,你不是说过要给你预留一个岗位,什么时候能到岗。”
  “快了,我刚出去就是打电话给她了,说是就这四五天。”曹民撒了一个谎。
  “好,那我给你留五天,记得,只留五天。”
  曹民挠挠头说:“行,谢谢你哈经理”,便慌慌张张地上楼了。
  曹民心虚地在车间转了一圈,还好,一切正常,只是万新可笑地向他挤了一下眼睛。曹民威胁地握了一下拳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朝自己办公室走去。开门,关门。在关门的瞬间,他瞥见人事经理眼镜后面冷峻的眼神,细看时,却是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找我?管他呢,曹民关上门。
  工作上曹民崇尚人性化管理,人事经理强调制度,出于这个原因,曹民和人事经理一直合不来,曹民甚至不记得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过玩笑。经理说只留五天,便只有五天。坐在办公桌前,曹民清楚,说服翠翠上班并不容易,上次,刚提起话头,翠翠便截住了。“我得自己先把思路理顺”,曹民喃喃自语。抓起笔,曹民信手在便笺纸上写:
  1,上班是一种体面的生活     打麻将不是,打麻将有赢有输,赢了   还行    输了呢?怎么办?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你喜欢他们吗?他们不过是喜欢你的身体罢了  你应该上班,先求得生活的安稳    再找一个发自内心热爱的消遣,使心灵平静
        二  虚情假意中  你找得到爱?  爱   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一念间穿透厚实盔甲,击中内心    柔软,不可碰触 ,一碰,幻化成悲伤,喜悦,怜悯    等等等等瞬间的情绪      
   写到这里,曹民心里蹦出一个念头:既然是瞬间情绪,那,它不能持久?可是,没有安定,它更不能持久。这念头让曹民惊慌,张皇地朝四周瞄一圈后,他迅疾地撕下便笺纸,揉成一团。就在曹民准备给皱巴巴的纸团找到最后的栖身之地-----垃圾桶时,他又改变了主意,小心的把纸团放在桌子上,缓慢而又细致地抚平。直到纸团完全舒展开,几乎恢复了最初模样时,曹民满意地笑了,他起了童心,把这张纸折成一个纸飞机,打开窗户,奋力一掷,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一头栽进绿化带的灌木丛中,似已不可寻。
  往后的三天,曹民打了几十个电话给翠翠,回答一律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白天曹民总是立在阳台上,注视着短街,一动不动,希望能捕捉到翠翠的身影;夜晚,只要楼梯间稍有响动,他就侧耳凝神倾听。然而,翠翠似已消失,音讯全无。耐心在失望中消失跆尽,折磨与烦躁似也平复。曹民有时候自嘲地想,我又不是她的谁,干嘛要急着找她?
  他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程序,又能迈着轻松地步伐去上班,甚至,兰儿的回家也让他感到自在舒畅,这种情绪让他很快活,在公司走进走出时又像单身时在嘴里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第五天早晨,天阴沉沉的,闷热异常,曹民前脚走进办公室,人事经理后脚就跟进来说:“人呢,曹主任。”
  曹民望着那张脸,看到眼光里审视的表情,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陪笑说:“快了,应该下午会过来。不好意思啊,经理”。经理走后,曹民心神不定,烦躁又回来了……,我这是何苦呢?
  下班时,天空乌云密布,迟疑半响,曹民还是决定回到出租屋去,走在街上,闻着空气中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他又后悔。待曹民从午睡中醒来,骤雨已下了一个中午,刺鼻的气味扫荡一空,天空也洗涮得碧蓝碧蓝,让街上的人精神振奋,这情绪传染给曹民了,他甚至哼起歌,自在地行走在人群中间。前面巷子里拐出一个背影,有些熟悉,翠翠?的确是翠翠,看得明白后他加快了步伐。短街上坑坑洼洼,下雨后形成一个个小水坑,翠翠穿着一双米色凉鞋,鞋底很薄。她小心绕过那些水坑,避免浑浊的水沾到脚上,所以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慢吞吞。只十几步,曹民就撵上了,和她并排而行。翠翠瞅了一眼,见是曹民,没吭声。曹明想说话,却不知从何开始,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只是沉默地走。
  一群孩子站在街道中间,水坑边上,他们轮流屈足,伸直,用力往水坑里一蹬,蹬起一片片水花,也溅起一串串悦耳的笑声。翠翠经过时,水花溅在她粉色的一字裙上,又顺着小腿往下流。她皱了一下眉,但马上又舒展开了。曹民笑着说:“看,小时候多快乐。”
  “是呀,真快乐。”翠翠附和道。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一个小女孩抬起头,曹民发现居然认识她,便指着她说:“翠翠,那个女孩我认得,是在榕树下卖冷饮的女孩,那天还让我给她念小广告,你看,她的眼睛像谁?”
  “像谁,像兰儿呗。”
  “也像你,是吧。”
  “有点。”翠翠又过细瞄了一眼,说。
  “走,我们过去看看。”曹民提议。走近,曹民伸手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问:“小女孩,你不是回去读书了?”小女孩光了曹民一眼,不说话。似乎有那么一会儿,她在记忆中翻扒了一回,显然,她认出了曹民。她摇摇头,还是不说话,只是笑。“她先前说要回去读书。”曹民说,一种沁凉的感觉从小腿传来,低头一看,裤腿上画了一大片水渍,连白色运动鞋口边沿上也有一大块。翠翠正一边笑,一边朝前跑。曹民楞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是翠翠干的,于是一边喊:“别跑,”一边急速地追赶。没跑多远,翠翠扬起右手,挥舞着白色钱包,好像举起投降的白旗,喘着气笑着喊:“别追了,别追了。”“叫你跑,”曹民的双手已经来到她的腰间,在即将搂住她的瞬间,又觉不妥,手便扶在翠翠腰上了。她的腰肢还是恰到好处的纤细,信息顺着手掌传递到脑海,曹民走了神,手也忘记松开。腰只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而且似乎变得更纤细、更柔软,似不经一握。手也没动。翠翠乌黑的头发紧紧挨着曹民的鼻子和下巴,痒痒的,熟悉的气息流转曹民的身体,他不敢说话。时间停滞了。良久,一个几乎不可闻地声音说:“我去前面巷子,打麻将。”曹民慌乱地缩回手:“我去上班。”“嗯,那,我走了。”声音依旧细微。
  曹民伸着双手------好似握住什么物品,心不在焉地朝前走,走了一段路,他想起忘记跟翠翠提上班的事,又折身跑回来找翠翠。在刚刚走过的连着短街的巷子口,他发现了远处翠翠的身影。他拢起双手,放在嘴边圆成喇叭状,大叫:“翠翠,翠翠,我有事跟你说。”
  翠翠转过身,张望,看到曹民,也喊:“曹民,什么事呀?”
  “翠翠,明天去我那里上班。”
  “什么?”
  曹民跑过去,望着翠翠的眼睛,想说上班的事,却也知道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只说:“落雨了,空气真好。”
  “是呀。”
  “翠翠,天黑时你记得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嗯,你快上班去吧,不然,该迟到了。”翠翠红着脸,有些羞涩地说。
  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霞了半边天,远处的高楼在夕阳映照下分外庄严,中午的雨水把巷子对面小楼冲洗了一回,此时,夕阳把小楼的屋脊镀上一层浅黄色的釉,小楼只是立在那儿,安静,又似乎有几分少女的羞涩,曹民为美景折服,出神地品着这幅自然的杰作。他没有觉察到翠翠抱了一堆衣服来到阳台,直到翠翠问有没有小凳子,他才注意到到翠翠(翠翠正麻利地放倒靠在阳台上的脚盆,把衣服丢进去)。“有”,曹民甚至没感觉到诧异(那时候翠翠跟他好时,每天天黑时总是来他寝室拿衣服去洗),就自然地走进屋子蹲下从床底下捉出凳子。凳子是两张叠在一起,用细钢管焊接成的腿脚,面子用的是类似于小孩子玩的积木那种材料,一张呈黄褐色,中间有一只似振翅欲飞的翠鸟;另外一张中间画一头正迎风呼啸的老虎,面子主体色调像初春时节垂柳刚刚吐出的嫩黄。凳子是今年春节乘火车来这个城市时买的。买票时曹民只买到两张站票,在火车上只得挤在两节车厢接口处。有人推销小凳子,看到了他们,就说,看,这两张凳子是一对,多像你们两个。兰儿一听,说要买,曹民一看,的确像是一对,也满意,就买了。后来列车员说是能补卧铺,两张太贵,兰儿不舍得,就和曹民说不要,曹民想补一张票,可兰儿坚决不同意。两人在接口处依偎着坐到了温州。
  兰儿总是坐那张有翠鸟图案的凳子洗衣服,曹民有时候把老虎图案那张端到门口,看着,洗完衣服后,两张凳子又会叠在一起回到床底下。曹民发现总是自己那张叠在上面,有回就问兰儿,兰儿白了曹民一眼说:“我是先收自己那张,然后才是老虎那张,所以那张就在上面喽。”曹民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兰儿耳边轻声说:“是不是男上女下呀。”说罢,便拦腰抱住兰儿,兰儿格格地笑。
  曹民把两张凳子抽开,一手拎一张,准备把兰儿那张给翠翠,自己坐另外一张,直起腰时,他改变了主意,将兰儿那张放回到床底,只拿着自己那张来到阳台。“我自己来吧,要你洗,怎么好意思?”
  翠翠横了他一眼说:“我来,你该干嘛干嘛去。”
  曹民欲重申自己洗,还没张嘴,翠翠已扬起手示意他走开。曹民只得将凳子递给翠翠,转身回到门口,靠在门柱边上望看翠翠。翠翠已经往脚盆里撒了洗衣粉,凳子端来后,她斜对着门并腿坐下。她换了一双鲜红的高跟凉鞋,可能这种坐姿让她不是很舒服,便又起身往屋子里走(在门边,曹民下意识地往边上让了一下)。进了屋,翠翠不客气的掀起竹席下垂在床沿的床单,在床下找了一双拖鞋,一试,正合脚,就问:“兰儿的?”曹民回答说是。翠翠不再作声,又回到阳台,并腿坐下,使劲搓洗一双白色的运动袜。黑色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流,她没有抬头,只是笑着说:“你看你,真懒,才几天,衣服一大堆,屋子里乱七八糟。”
  “兰儿说我就是一条懒虫,”曹民话里也有了笑意:“兰儿说我在这屋子里像是做客。”
  “是吗?”
  “嗯,兰儿是这么说。”
  翠翠没有再接下话头。气氛似乎有点尴尬,曹民想找点话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便说:“我说自己洗,你不让,看,我现在没事做,要不我进去看书,有事你叫我。”
  翠翠懒懒地“嗯”了一声。
  进屋后,曹民走到条桌边上找书,目光落在电水壶上,就想,顺便烧壶水吧。水壶表面已经蒙上一层灰尘,他用手胡乱抹了几下,端着水壶去阳台。水龙头只开了一半,流进脚盆的是一条细小的水线,脚盆中央凸起的衣服上绽开着小小的水花,水滴四散,翠翠的小腿上已有些水珠,勉强盖住膝盖的裙子口上也有点湿。曹民边侧身接水边说:“小心衣裳打湿了。”翠翠抬头望了曹民一眼说没事便低下了头。她的眼光还是那样清澈,曹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过细地打量翠翠。她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余晖的映照下闪着金黄的光泽。睫毛盖住垂下的目光,眼睛形成两汪小潭,不见底。曹民心里赞了一声:还是那么美,却不敢多看,水一接满就进了屋。
  书摊开在桌子上,曹民瞄了几眼,就坐不住。他在屋子里踱着步,盘算着如何说服翠翠上班。
  水开了,曹民拔掉插头,小心地往开水瓶中注水。水瓶注满后,把电水壶搁在地上,他用目光搜寻水杯。水杯并排立在铁架床的二层上,他把两只水杯拿下来,拧开兰儿那只,杯子里还残留了一点茶水,是兰儿没回家时泡的;再摇动自己那只,听到里面有水撞击发出的声音,他皱起眉头,轻声地嘟哝了一句:见鬼。仍旧把两只水杯放回原处。他记得床底下有一次性水杯,就在床底找,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打一次性水杯。他高兴地拔出两只,放在桌子上,又抓了两小撮茶叶,放进水杯,冲上开水。茶水变色了,他没做声,只是放轻脚步摸向阳台,打算像小时候躲迷藏一样先探出头观察动静。在门口,按照计划,他悄悄探出头,他愣住了。
  翠翠在低头用力揉衣服,她叉开双腿,膝盖朝两边分开微微下垂,把粉红色的短裙撑开,短裙如一朵盛开地喇叭花,两条白皙浑圆的大腿构成结实的花瓣,白色的三角裤紧密的包裹私处,如含苞待放地花蕊,甚至花蕊上隐约现出黑色暗纹。这幅画面落入眼中,呈现一种让人心惊胆颤的美。欲望从腹部升起,酥麻迅速流遍全身,曹民痴了。但羞耻感告诉他不可多看,艰难地挪开目光后,他轻手轻脚地退回屋内,坐到桌子旁,他在盛开的喇叭花粘稠的漩涡中挣扎,迟钝地意识到翠翠在自己这里很放松,和兰儿在家里洗衣服一样,没有拘束感。
  他想喊翠翠进来喝水,一个念头却不屈不饶地在脑子里说:只一眼,就看一眼。他端起茶水,一口灌下去,待茶水下肚,他粗鲁地把茶叶吐在地上,听凭那个念头驱使他。
  隐隐有点失望,翠翠正站立着拧衣服的水,“翠翠,喝茶”,曹民索然地说。
  “先放着,马上就洗完了。”
  曹民没再吭声便回到屋子里。
  翠翠进屋拿衣架晾了衣服,又把锅重新洗刷一遍,再进来把被子叠整齐,两只枕头摆好,接着拿起扫把扫了一遍地,翠翠不停歇地忙。
  曹民的目光跟着她打转,心里想:她真像个妻子,如果她一直跟我在一起,会怎样?这个念头让曹民着了迷,他在想象里驰骋,不禁“嘿嘿”地笑出声来。
  一直不看曹民的翠翠望了他一眼说:“你笑什么?”
  曹民笑着说:“没什么。”
  翠翠狐疑地朝自己上下打量问:“没什么,那你自己发笑?”
  “你真像,我说了你不许生气哈。”曹民打住,没说。
  “不生气,快说,别吊人胃口。”
  曹民笑吟吟地说:“你看你,一进来就一直在忙,真像一个妻子。”他本想说你真像兰儿,可说的却是这句,话刚说出口,就懊悔了。他不安地朝翠翠望了一眼。他觉得翠翠正在整理衣服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
  天却渐渐黑了。这天是星期天,屋外断断续续地有脚步摩擦楼梯发出的声音,嘈杂,飘忽,时远时近,屋内却是无声地,翠翠一直在忙碌,曹民觉得夜真的好静。一直以来,他习惯甚至是享受这种安静,此时,安静却如同一只巨手握紧了他。他慌乱地挣扎,试图打破令人窒息地静寂。他尽量柔声地(实际上他很烦躁)说:“翠翠,别收拾,你坐下喝口水,我跟你说一个事。”待得翠翠坐定看着他,他说:“我在车间给你留了一个位置,明天,你去上班,好吗?”
  翠翠点点头,低声应道:“嗯,我听你的。”
  “是包装,活不算太重,主要是干净,也不伤手。”翠翠跟他好的时候,工作是清洗,既伤手,又脏,两人一直不满意,所以曹民特意说。
  “我相信你。”翠翠望着曹民的眼睛,诚恳地说。
  翠翠轻易答应了,曹民反倒不敢相信,想多说几句,但他不是话多的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翠翠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曹民也没有催促她,他们只是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似乎无话可说,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夜已深,曹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发生的一切过于突兀,他不知所措。他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却仅仅捕获了一些模糊的印象。到底是出于信任,还是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无处诉说,翠翠打开话头就收不住,说起过往。她的面具裂开了,泪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声音哽咽,使得她不时抽蓄地翕动鼻涕,平时很注意形象地她时不时用手掌背面胡乱抹眼泪,鼻涕。她真像个孩子。曹民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近她,先是拍她的肩膀,接着抚摸她的头部,最后,搂住她的头,试图安慰她。事情的发展背离了他的初衷,他们搂抱在一起,舌头纠缠着,手在对方身上摸索,或许是年轻的热情,或者是多年一直深藏在角落的爱唤醒了,它无情的冲垮理智的堤坝,曹民在情欲的浪涛中飘摇。幸好阿美来了,曹民喃喃自语地说。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正直,只是觉得在那种态势下有些趁人之危,他甚至想,如果此时翠翠回来了,并且愿意留下来,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翠翠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他几乎回忆不起来,只记得翠翠含混地说了一句:“有些事,就像你抽烟上瘾了。”这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却让曹民感受到精神上的共鸣:他一直坚持阅读,写点小东西,偶尔有人问起,或者不理解,他只是莞尔一笑,丝毫没有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和生命。
  晚上翠翠没有回来,曹民睡得也不安稳。
  第二天清晨,是一个很适合旅行的好天气-------盛夏的燥闷正在消退,初秋凉爽的序曲和在风中,正悄然奏响。曹民起了一个大早,洗漱完毕后,他端了凳子坐在阳台,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一位老人和一辆三轮车进入了他的视线,三轮车上放有几个煤气坛,老人弯腰用力地蹬踏三轮车,蹬踏几下后,他昂头喊:“卖----煤----气---呢。”他的声音激越浑厚,一个字一个字吟唱得悠长如歌谣。曹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早晨激越如歌谣的叫卖声,并且听说这位老人的儿子事业有成,对他孝顺有加,只是他一直固执地过着这种生活,还知道老人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买他的煤气。老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曹民笑眯眯地望着老人消失在视线之外,嗯,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他想。那么翠翠昨天那句话是对自己迷恋麻将的辩解?也许我一直要求她去上班是错误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了这个念头。他记得昨晚翠翠是在讲述自己时关机的,也许还没开机呢。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曹民拨了翠翠手机,是通的,他感到意外。“翠翠,起床没?准备上班了。”
  他听见电话那头翠翠兴奋地声音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借些钱给我,我们昨晚转了一个麻将馆过来。”
  “麻将馆?我们?你和谁?”曹民皱起眉头问。
  “阿美,转的钱付了,可我们没有周转的钱。”
  “上班的事呢?”
  “我打算不去了。”
  有好一会儿,曹民没有说话,那头的翠翠也没有话,两个人都任由电话处于通话状态,好像都在期待对方先说点什么。听着电话里面嘶嘶地响声,曹民感到有些烦躁,或者是天气热?他想快点结束通话,便问:“要多少钱?”
  “六千吧,六六大顺。我今天要,今天开始这个麻将馆就是我们的。”
  “那么多,你不是说已经付钱了?还要那么多干吗?”
  “有时候别人输钱了,会问我们借,这个钱主要是做这个用。”
  “人家不还怎么办?”
  “哎呀,你借不借嘛?”翠翠急促地问。“再说,我们平时打牌输了,就是问老板借,有钱就还给他,别人也这样,都是老熟人,生面孔我们也不会借给他。”
  “我考虑考虑。”曹民说。他似乎看到翠翠正急得直跳脚,心里居然生出一丝快意。电话又没有动静了,曹民把它从耳朵边拿过来,放在眼前看,确定并不是电话挂了,只是翠翠没说话而已,便把它又放回耳朵边上听。
  “嗯。曹民,我不想上班,我已经不习惯上班,累,早上要起来,懒觉也睡不了,对不住哈,我不去了,你是好心我知道,但真不去了,对不住。我盘下麻将馆,因为我真的好想安定下来。”
   曹民听到翠翠一口气说了好些话,似乎有些激动,但声音诚恳。他几乎张口要答应借钱,但面子上挂不住,便说:“下午再说,我要上班去,挂了。”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来到公司,曹民直奔人事部,却在准备敲门的刹那,他迟疑了。在门外转悠了一圈,他硬着头皮敲门进去,对着正在整理文件的人事经理说:“经理,不好意思,你招人吧,我说的人不来了。”也不管经理一脸惊愕地表情,转身关上门,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他的心跳得厉害,为了使自己平静,他心不在焉地转动手中的笔,脑子里突然想似乎罗素说了一句什么话,却总是想不起来,便自言自语地说:反正那老头就这么个意思,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纯粹是多管闲事嘛。他感到自己已经释然了。
  中午,曹民去取了钱回来,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黄色信封,小心的把钱塞进去。当钱放进去后,他想起每次发工资,钱都是放进信封的,信封再也收不回来,忽然很懊恼,也许这钱借出去了,也收不回来吧?再说,兴许不借钱给翠翠,她还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安排来上班。他在这种情绪里争斗,恍惚间又到了五点。曹民看到西边的天空布满乌云,乌云下面一团团白雾在山峦间徘徊,天色却尚明亮。曹民随着下班的人群流向短街,还是没有决定是否借钱给翠翠,只把手机掏出来任由它在手掌上转圈。他望着人群里随处可见的是一张张倦怠地脸,忽然对上班生出一种厌烦,不上班也许更好?他拨通了翠翠的电话,告诉翠翠自己想去麻将馆看看,听到翠翠说在上次那条巷子口等,她马上就到,曹民回了一句好便挂掉电话。
  巷子口斜对面是那片卖菜的棚屋,下班的人流在棚屋前汇聚,又朝不同的处所散开。曹民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偶尔有人会停下来和他搭句话,曹民自然也说一句或微笑示意。当他看到了自己车间的几位工友,他想多说几句,却发现他们似乎仅仅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和他寒暄,从他们疲惫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有表达欲望的兴致。曹民感到有些扫兴,只得无聊的转过身子对着巷子深处发呆……,人来人往,不时有陌生面孔出现,那就意味着许多熟悉的面孔已消失或即将消失……?
  翠翠一巴掌轻拍在曹民的小手臂上时,他才察觉。他听到翠翠笑盈盈地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就亲热地挽住曹民的手臂。曹民说好,不过想点支烟,说完他轻巧地抽出了手臂,真的点了一支烟,故意走在翠翠身后。翠翠的亲热让曹民不安,不过,翠翠没有提钱的事,曹民还是很高兴,他没有打定主意借或者不借,打算看看情形再说。
  巷子不足一米半宽,光线为两边伫立着两层或者三层的旧楼房遮蔽,显得暗淡。巷子两边的墙壁上爬满绿艾艾的青苔,像铺了一层半米高的深绿地毯,吸引了曹民的目光。他对走在前面的翠翠轻轻说:“真好看。”
  翠翠没有听清楚,她回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好看。”曹民指着青苔说。可是显然翠翠误会了曹民的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定,在原地从左向右转了一个圈,嫣然一笑,接着朝前走。翠翠着一身白色连衣裙,一转动,裙摆盛开如一朵喇叭花。曹民又想起昨日翠翠洗衣服时的情景,目光不由自主的翠翠的身影捉住------翠翠凸起的臀部,在巷子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宛如一座漂游在白雾中的山峰,她腰肢纤细,流动如水-------曹民的想象延伸得老远老远。脸有些发烫,又怕翠翠会觉察,幸好翠翠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让他心神稍安。小巷尽处,光线却明亮了许多,曹民看见尽头处有一座木头小桥,架在小河上,小河似乎并不宽,也就两三米的样子,河对岸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宽阔的树冠自在地向天空舒展,一部分甚至伸展到小河这边,把巷子里的房子埋进阴影中。他正凝望中,听见翠翠说:“到了”,翠翠在巷子尽头右手边一座院子前站住了。曹民昂头看,院子似乎很大,上面盖着波浪形的铁瓦,在院墙中间开了两扇铁大门,大门右边那扇门页里又开有一扇小门,门都油漆过的,只是许多地方的油漆已脱落,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泛黄或泛红的铁锈,他皱起眉头说:“就这里?好破啊。”
  “我觉得蛮好。”说完后翠翠抬手推开小门而入。曹民也跟着走了进去。一幢黑影几乎与左边那扇大门边缘平行,它的顶端有一个向里的坡度,和向外延伸的波浪形铁瓦交叉成一个倒V字型。尽管院子里面光线晦暗,可曹民依然从这幢黑影中流泻出的少许灯光中辨视出这是一排平房,这些房子潮湿,阴暗,没有窗户,白天夜晚都需要开灯,住在里面实在不大舒服,曹民刚到这个城市时也住过两年,所以丝毫不感到陌生。他听到开门的声音,灯光涌了出来,把翠翠的影子投到正房的墙壁上,随着翠翠的迈步,又把她的影子扔到墙角。
  “这里小心啊。”翠翠突地停下来,等着曹民并说。借助幽暗的灯光曹民辨认出是三步台阶,小心地踏上台阶后,他们走进一条巷道,用手摸索了两边的墙壁,曹民判断出这里原来是正屋的大厅,而其中的一边已经为木板隔成房间,想必也是拿来出租的。顺着墙壁右拐,巷道明亮了一些,是门缝里伸出一道光线,光线伸缩不定,好像正在用力地切割墙壁。这个鬼地方,会有多少人来这里打麻将?曹民心里嘀咕道。也许这钱不能借给翠翠?或者她还没有转过来,有回旋的余地的话,还是让她去上班?或者再看看?还是告诉翠翠自己就不进了?几个念头飞快地在他心中打转。
  翠翠已经开门进去了,强烈的灯光扑到曹民身上,光线刺得他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拘谨地杵在门前。他感到似乎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就更紧张了,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也没抬眼。大约翠翠看出他的紧张,回身把他牵进屋内,让他在一张自动麻将机边坐下。他更窘迫了,坐在那儿,听见翠翠笑嘻嘻地和人搭话。为了掩饰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不适,待得呼吸平稳下来后,他挑衅似地抬起眼,朝屋内扫视一遍。屋子不大,约莫十四五个平方,没有窗户,只看见一个木隔断通向后面。这间呈品字形地摆了三张麻将机,两张靠内,他坐的旁边也一张;在两边墙壁靠近顶端处各自装有一盏日光灯,烟雾一部分在木隔断边徘徊,另外一部分在房间上空缭绕,于是白灼的灯光变得飘忽,不真切。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他渐渐胆子大了,放肆地打量打麻将的人:靠上首麻将桌上一个胖子一头乱发,他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睛珠子不大转动,摸麻将时手动作迟钝,常常停滞在空中,似乎走了神,在思索什么重大事情;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一个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干瘦,颧骨高耸,脸颊低凹,薄嘴唇里闪出满嘴黄牙,一棵香烟与左边嘴唇成锐角斜插进嘴的右边,因此右腮帮略微鼓起,香烟前端处拖着长长的烟灰,看样子烟灰随时可能掉落,叫人担心,他身体微微向左倾斜,当那个喝酒不少的胖子伸手摸牌时,他不时四处游荡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线,盯住胖子那停顿在空中的手,宛如一个画家正从实物中捕捉它独有的特征。曹民又把目光移到下手那张麻将桌-------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实在是太胖了,一件黄色紧身t恤绑在她的身体,偏生每次出牌时她必定用力挥动手臂,麻将子重重拍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当她手一挥动时,手臂上肉就一晃,这种晃动传递到身上,身子便一阵蠕动,似在试图脱落衣衫-的束缚……,但这些并没有长久吸引曹民的目光,他甚至生出一丝厌恶,而陌生的环境又使得他不感到自在,便开始用求援地目光找寻翠翠。翠翠在他边上,双手搭在一个穿白衣服女人的肩上,时而瞄一下女人的上手,时而扭过去望下她下手一个小伙面前的牌。顷刻间,那个小伙胡了牌,翠翠一巴掌拍在女人的肩上说:“四姐,你真点背,你看,上手打七筒,你没跟四筒,下手摸三万,三六万自摸,四七筒是一路走的,你要是打四筒,上手必定碰,打雀雀(一条)听牌,雀雀没人要,你抓边三万自摸,结果你打一筒,你看堂子里出了一个四筒,一个一筒,是吧?”那女人可能已经输了不少,本就拉着脸,这时更是唉声叹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妈个*,怎么就没打四筒”,同时懊恼地用手拍自己的脑壳。曹民看得好笑,禁不住笑了。
  “阿翠,过来帮我打一把,我要WC。”一个粗壮的女声在屋内响起。“好哇胖姐,就来。”翠翠应了一声。别人叫她阿翠?曹民好奇地望向翠翠。“别看了,跟我过那边去吧,”翠翠亲热地拉住曹民的胳膊说。曹民脸上发热,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在盯着他,又不便发作,只得站起来任由翠翠拉着。“阿翠,是你相好的?”“阿翠,换人了?”“脸真白,还挺帅的,嘿嘿。”嘈杂地问话声突地响起,在屋内回荡,翠翠笑吟吟地骂:“怎么?就是,换人了……”,她故意拖长换人了几个字的音调。众人哈哈大笑。曹民更觉窘迫,想甩开翠翠的手,扭头便走,但他仅仅是尽量贴着墙璧走。那个把自己绑得像粽子的女人从翠翠身边过去时,笑呵呵地双手作势要呵翠翠的痒,翠翠嘴里喊:“胖姐,你要死啊”,同时笑着避让。胖姐经过曹民身边时故意挤了他一下,曹民更努力地缩了一下身体。“看,害臊了。”胖姐大笑而过,笑声嘲弄似的在曹民耳边回响。
  总算坐定了,曹民假装目不斜视地看翠翠打牌。猛地,一张麻将子拍在桌子上,翠翠说:“曹民,看,幺鸡,自摸。”曹民看不明白,但桌子上的人都笑了,他也笑。笑容似乎有效地舒缓纾了拘谨,他真的认真注意看起翠翠打牌。他发现翠翠一边打牌,一边和所有人闲聊,别人说什么,她都笑嘻嘻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真适合这里,曹民忽然有了借钱给翠翠的冲动。他伸手从牛仔裤左边口袋摸出钱包,把钱包递给右手,又向前倾斜身体,左手费劲地从裤子左边口袋扯出牛皮纸信封,把它塞给翠翠,同时说:“这个给你。”
  “什么?”翠翠没有看信封,只问。
  “哦,你要的,你数数。”曹民很诧异自己的举动,以至于翠翠问他时,他还停留在这种诧异的感觉中。
  “嗯,有钱我就还给你,谢谢啊。”
  “没事,你这个怎么收钱呀?”
  胖姐已经回来,却没有催翠翠让给她,翠翠也没有站起来。她听到曹民问翠翠,就插话说:“一张桌子半天五十元呀帅哥,这个都不知道。”
  翠翠又胡牌了,还是自摸幺鸡,她照例把牌拍在桌子上说:“幺鸡,自摸。”胖姐凑近,用手轻轻碰触翠翠,朝曹民努努嘴。一桌子人都笑了,一个女人笑得直喘气,指着曹民说:“翠翠,你专门摸幺鸡呀。”屋子里的人都朝这边看,哄哄地笑。翠翠啐道:“笑什么,摸就摸,还怕呀。”所有人更加放肆地笑。曹民脸上发烧,不做声。众人笑得更欢,暧昧的句子、下流话、赤裸裸的荤段子、似雨点般落下,又漂浮在空中,四处乱窜,却为紧闭的门窗阻碍,又被在屋内缭绕的烟雾挤压,不停歇地钻进曹民的耳中。骂人的话已溜到嘴边,多年的社会经历和管理经验适时的制止了他,却只说:“翠翠,我走了,晚上还有事。”
  “好,我有空就去找你。”曹民起身朝门口走去,他听得有人在喊翠翠说:“翠翠,你今晚不是没事吗?”众人又是大笑。曹民掉头看,翠翠眼神搁在麻将上,只左手五指伸开,宛如微风中的树叶似的轻摇,以示再见。
  近乎逃离似的冲到院子外,曹民终于狠狠地吐出一句脏话,深深呼了一口气后,他静立片刻,打算待自己平复下来,再沿原道返回。已有零星的灯光,把巷子深处布上厚薄不匀的一层黄雾,但这层黄雾没有使得小巷明亮,落在曹民心中,反倒生出一种不安全感。他决定穿过小河上的木桥返回自己的出租屋。最多就是远几步路,这没什么,他暗暗安慰自己。
  这个决定马上让他感到了愉快。河边天色明亮,落日正和榕树话别,它轻柔地耳语、深情地拥抱羞得树叶红了脸。想起刚刚离开时翠翠漫不经心地道别,曹民感到烦闷,用力踢了一颗石子。石子不情愿地翻滚几下,一声轻叹,它滑进小河,平缓的河水漾起波纹,又不易觉察地恢复了平静。经年累月的阳光与风雨剔净了木桥表面的树皮,只在弧线朝下弯曲处偶尔留有残骸。时光在木桥表面投影了一些深浅不一的灰斑,衬托了树木精致的细纹,使得曹民捕获了一种印象:木桥很滑,走过时须得小心。他踮起脚尖,试探着摩擦了一下桥面,便轻轻地走,只几步后,他仿佛回到小时候走逼仄田埂时的情景,走得大胆甚至是放肆。小桥不宽,很快便接近了桥尾,曹民并住双脚,一跃,跳到河的对岸。四周静寂,只有轻微地“沙沙”响声,他想,肯定是他跳过去地震动声让少量泥土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欢快地扑进了小河。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又回到木桥上朝河里看。榕树、岸边的灌木、修长的芦苇、它们倒影在河面上,把水面装点得幽暗深沉,泥土滚入河中只泛起微小的水纹,不细看,根本不能察觉。那是什么?从一束探到河面喝水的芦苇的缝隙处曹民发现了一个圆圈,它只有巴掌大小,呈暗绿色,宛如地毯表面的一个褛花,似是由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编织而成,很是精美,待细看,却又看不大清楚,只是能断定水流经过时有个小的回旋,使得圆圈长久地栖身在那里。到底是什么?这个发现让曹民更加好奇,他蹲下观察,还是看不清。他目光在岸边搜寻,找得一块浅浅种入大地的石头,不用起身,只微微侧倾身体,用手一掰,石头便握在手中。朝前伸直手臂,估量了一下,正好,他任由握在手中的石头自由坠水。他判断应该正好落进圆圈中央,事实上石头坠水的瞬间却有了轻微的偏移,落在圆圈靠近河面中间处,发出“咚”地一声轻响,便往下沉。这时,水面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摇晃着平静的水面,圆圈无奈地散开了,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像被磁铁吸住的铁钉,一个一个的进入漩涡。曹民看清楚了,是浮萍,暗绿色的浮萍?可是浮萍是黄绿色的呀?他心中升起一团疑云。小东西在漩涡里挣扎了片刻,便一个一个在河中央朝下游散开。河中央光线明亮许多,看清了,的确是浮萍,黄绿的浮萍,它们无奈地飘向远去。肯定是从上游飘来的,或许同伴早就被水冲得不知去向,而它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栖身的处所,我却……,曹民好生后悔。
  
  接连下了几天雨,天气宛如人下台阶时一脚踏空,毫无准备地跌进秋天。人们在苦苦熬过暑热后,面对骤然的秋凉,没有显示出应有的愉快,反倒像是矮了几寸,用各类厚实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曹民也穿了长袖,又加了一件夹克,短街上时不时掠过一阵寒风,催逼得他缩紧脖子,双手抄在胸前。这么冷,翠翠怎么扛得住?自从那天借钱给她后,曹民再也没看到翠翠,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她?曹民犹豫不决,担心打电话,翠翠会误解,以为是问她要钱。算了,又不是小孩,冷了自然晓得加衣裳,曹民又宽慰自己。经过卖菜的棚屋时,他停住了,他注意到几个人看似神秘,实则高声在讲“两个女人合伙开的麻将馆,”曹民竖起耳朵听,也没有弄明白,只说好像打架了。曹民疑心他们所说的两个女人是指翠翠,但他没有问,只决定打个电话给翠翠。
  “翠翠,你麻将馆出事了?”
  “你怎么打电话过来了?”他听到翠翠问。
  “嗯,是不是你那里出事了?”
  “是呀,不过是小事情,已经摆平了。”翠翠轻松地说,这轻松的语气感染了曹民,他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怎么回事,你说说。”
  “我今天要回去,晚上再说吧,我正在打牌呢。”
  “几点回来,那你。”
  “总要八九点吧,你打什么?九条?碰。呃,曹民,不说了,我要打牌,晚上细说。”
  电话里忽然没了翠翠的声音,曹民把电话从耳边拿到眼前,仔细看,又凑近耳朵,才不甘的放下,翠翠已经挂了电话。八九点?曹民看了一眼还亮着的手机屏,不到六点半,还早着呢。他拐进胖子川味馆,点了一个生菜,又要了一个花生米和一个啤酒,就着菜喝啤酒。喝完酒,他没有盛米饭,只坐在那里任凭思绪漫无目的地蔓延……,我跟翠翠……?想什么呢……?翠翠……,我还有兰儿呢……,想起兰儿,他又想请假的事:起初他要求请假一个月,人事经理不同意,前两天说请假半个月,人事经理说半个月假期太长,要研究研究。“研究你妈”,曹民骂了一句,“实在不行,就请假十天,如果十天都不批准,大不了辞工。”曹民轻声嘟哝。辞工这个念头咯噔一闪,烦愁就浓雾一般的罩住了曹民。辞工?再过来找工作?他内心一片茫然。哎,想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斜睨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快七点四十了,便起身走了。
  回到家中,曹民烧了一壶水;又把堆积了几天的脏衣服抱到阳台,扔进水桶,拧开水龙头,放了些水,借着灯光,他看到水将将淹没衣服,便关住龙头,又找到了洗衣粉,往水桶里撒了一层,用手把浸在水里的衣服翻了一遍,转回房间,忽觉洗衣粉可能撒得少了,于是折回去再撒了一次;房间里还是有点乱,被子窝成一团,他又动手叠被子,想起人家说被子叠得像块豆腐干,便把被子整个摊开,先折靠床里边那边,那边折住后,他用手把折痕抚平,再折住外边,又抚平,接着头尾朝中间对折,被子叠好后,他细心地把高处拍打平整。终于大功告成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咪住眼看,是像一块豆腐干,他满意地笑了。
  翠翠还没来,雨还在下,夜也静了,时间空寂地流逝,曹民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想,也似乎什么都想不了,只听凭耳朵捕捉小巷和楼梯间的声响。似乎有点响动,那声音由模糊到渐渐清晰。是的,是脚步声,曹民却有点慌张,他倏地站起来,可笑地双手提起,,掌心向上提至平胸,翻转手心,向下缓慢沉落,随着这个动作,慢慢呼气,吸气,呼气,吸气。他听见“咚咚咚”地敲门声,却并没有急于开门,也不出声,待那声音变得急促,他才仿佛是从梦中惊醒似地问:“谁呀?”
  “曹民,是我。”门一打开,显然经过了精心打扮地翠翠就撞入眼帘。
  翠翠穿了一件大红衬衫,外罩一件粉红夹克,下身是一件浅蓝牛仔裤,真美,曹民心里赞了一声,嘴里却说:“哦,到了,进来坐。”“喝水吗?”翠翠坐下后曹民问。
  “有水?”翠翠笑着问。
  “有,刚烧的,我去给你泡点茶。”
  “不用,我来之前喝过,我坐会儿就走,还有事。”
  “还有事?什么事呀?”
  “也没什么,反正等下就要走。”
  这个回答让他们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曹民才问:“听说麻将馆出事了,好像说打架了,怎么回事?”
  “没有,有个熟人打牌输了,借了钱,赖账不还,就吵起来了。”
  “后来呢?”
  “我找人帮我要回来了。”
  “找人?谁呀?”
  “转麻将馆给我们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市区开赌场,他帮的忙,还让我以后跟着他。他说。”
  “你真打算跟着他?就不能靠自己?”
  “我是想靠自己,可是,没有人罩着真的好难,比如说你,你在这里这么多年,还不是那样。”
  “我不同,我觉得认真做事就可以。”
  “认真做事就可以?”翠翠激动地问,“你觉得,这个城市-------,我接过电话,阿美,怎么啦?好,知道。”她惶急地站起来,边朝外走边说:“那人来了,他说来我这里过夜,我去接他,曹民,我走了,你为我好,我知道,可是……”。
  “不是,那你以后就跟着他?”
  “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走到门口她回头又说:“换做你是我,你也会和我一样。”
    “换做你,你也会和我一样”一直在曹民脑海里响,曹民无力地看到翠翠从门口消失。
  曹民倚在门边,怪异地想起第一次和翠翠约会:街角有一块偏僻的绿地,那是年轻民工的天堂。那天,太阳在远处山巅上空徘徊,不想离去。翠翠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朝来路张望,她的头发为轻风拂起,向后飘动,阳光在头发上闪亮一道道波纹,落在曹民眼中,他的心也随着波纹一颤一颤。翠翠终于发现曹民的身影了,她清澈的目光望着他,一动不动。曹民迎着她的眼神,心扑通扑通地跳,呼吸越来越快,浑身发烫,若是能把心捧在手中,放在轻风中凉快凉快,该多好。曹民离翠翠越来越近,翠翠的目光倏地低垂,躲闪,夕阳点染了她的脸,羞得她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他们好上了,就像季节到了草儿会绿、花儿会开一样的自然。那时候我要是真的坚持带她回家,该多好,我却让她等我回来。妈妈虽然不同意,说外地女孩靠不住,可我也没有尽力说服妈妈呀?
  翠翠又回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阿美。男人与曹民对望了一眼,那人的目光真凶猛,曹民想。那人吩咐阿美回麻将馆去,又在曹民的目光中亲热地搂着翠翠进了屋。
  “换做是你,你也一样”又闪电一般地从曹民脑海里掠过。我会吗?曹民自问。他发现自己不能立即否认。
  他焦躁地在房间中央踱步,灯光忽而把影子拉长,忽而掐短。我会吗?也许,我真的会,这个答案击中了他。他呆住了,感到沮丧且无助,只想找个人问问。他摸出手机,近乎本能地打通了兰儿的电话。
  “曹民,怎么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
  听到兰儿惊喜地声音,曹民感到迫切想问地热情开始冷却,“我挺好的,你和妈呢?”
  “我们挺好的,妈妈睡着了(兰儿声音飘忽了一下,肯定是扭头看妈妈了,曹民猜)。天凉了,你要加衣裳,每次换季,你牙齿总是痛,记得多喝水。”
  “晓得,在家过得惯吗?妈妈对你好吗?没和妈妈吵架吧?”
  “不好。”
  “不好?”
  “跟你开玩笑呢,放心,你妈对我好得很,好得我都受不了。不让我沾冷水,说是对以后身体不好;不让我长时间的看电视,说对孙子不好,还有好些规矩。”曹民听见兰儿“格格”地笑:“你知道,我爱吃酸豆角,你妈腌得有点咸,她总是用清水泡好几遍,不咸才给我吃,还有每天早上一个涩鸡蛋,整箱整箱的牛奶买来放在家里尽我喝。”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那个必须要问问”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冲动消失了,他觉得没必要。
  “呃,妈妈醒了,不跟你说。妈,水在床头柜上,肯定还是热的。”电话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曹民听到兰儿问:“曹民,妈妈问你啥时候回来?”
  “前些日子我跟公司说要请假一个月,公司不同意,前几天,我申请半个月,公司说要研究研究,明天,我再去说。”曹民声音低沉地说。“真不行,就辞工。”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说话,只有“嘶嘶”的噪声传来,“那,这样吧,实在不行,就十天吧,哪怕一个星期也行,也就回来领个结婚证,还有生孩子那两天,其余的,有妈妈在呢,我不怕。”
  “嗯,公司这边定下来我就回来。回来就领证。”
  “那你早点睡吧,记得多喝水,我也要睡了。”
  “行,我挂了。”曹民明白请假的事让兰儿心烦,只是她不说。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每次想到请假的事心里也烦闷。他倒了一杯水,把它喝下,又想起衣裳还泡在桶里,于是又去洗了衣裳。
  洗完衣服,夜已深,雨还在下,雨丝在昏暗地灯光下飘散。曹民站在阳台上,感到夜的凉意侵蚀了他,就转身回到屋内,躺到床上。隔壁有喘息的声音,声音渐急促,还偶尔渗出一声不由自主地呻吟。那是满足地叹息,但似乎已不能干扰到曹民,迷迷糊糊中他想:我得好好休息,明天还要磨嘴皮子,把请假的事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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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7 22:51:34 |只看该作者
穿过黑沉沉地楼梯间,走过昏暗地小巷

应为黑沉沉的、昏暗的。


写得很用心,也很耐心,难得!
不过,描写的技巧、语言表达的熟练上,还有些拙。
多写一些啊!

点评

路人ABC  生铁,我一个好友说这个小说“平了,散了”,是这样吗?能点拨一下吗?谢谢。  发表于 2013-11-8 14:19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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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12:37:28 |只看该作者
是很耐心。也很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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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ABC  具体说说问题在哪儿呗大萝卜。  发表于 2013-11-8 13:43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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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13:42:34 |只看该作者
生铁 发表于 2013-11-7 22:51
穿过黑沉沉地楼梯间,走过昏暗地小巷

应为黑沉沉的、昏暗的。

错别字已经修改,谢谢。
“多写一些啊”总是听得很温暖,因为从去年写了两个小说到今年,这是我写完的唯一一个小说,总感觉自己没话要说,于是对于写,很多时候都没有信心写了,不过写完这个,人轻松了,肯定会坚持写下去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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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17:46:10 |只看该作者
我只说我个人看法啊。并不一定全对。

通常人们说小说的“散”,都认为是指情节没有黏合在一起。但我觉得,只有人物的魂的散,不存在情节的散。

曹民作为第一主角,他不够有力。从头到尾的改变少。

但我只能笼统一说。因为我想你应该再写10个这么长的小说,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点评

重庆第九  嗯,写10个就会好起来,我也试试  发表于 2013-11-11 09:40
路人ABC  谢谢你啊生铁,我相信你的见解是对的,会继续努力写下去,肯定会好起来的。  发表于 2013-11-8 18:07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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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16:17:03 |只看该作者
看不下去。我不行。修辞有点文艺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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