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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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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4 13:18: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地震
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一天是哪一天了。总之在周而复始的很多很多个夏天里,有那么一个。
那一天,跟往常一样。晚上七八点钟,居家过日子的时间。很多人在楼下散步。路灯不甚亮,有的发青光,有的发紫光。卖冰棍冷饮的店还开着,里面的人——和其他小店的人一样——在看电视。老头老太太在没有光线的暗地里聊天,因为那里也许是个高处,也许有几把旧沙发,可以让他们围在一起很舒服。路过什么人,他们就会边说话边从暗地里打量人家,不在乎把一些忿忿的家长里短落到人家耳朵里。路过的人,有坐着朋友的大汽车回家的,有下了晚班脱把骑自行车打着呼哨的,有搂在一起像比目鱼一样分不开的。有个走路的人在拐弯的地方被吓了一跳,因为某栋楼墙根底下幽幽地生着一团火,一个很老的老太太蹲在旁边往里扔着黄纸。老太太的身影好像已和朦胧的夜色溶为了一体,开始看不见她,兀自一丛野火甚是吓人。后来仔细端详,灰蓝色的空气中浮出个诡异的瘦小人影,更加可怖,简直像是电影里。走路者看到旁边地上飘散着一圈黄纸灰,想着也许是七月的鬼节,在日本叫“盂兰盆节”——祭死人。
有些人在不经意间抬头看过天空。六层板楼一角的天空,夏天的天空。视觉错觉像深蓝色的黑色,好像有点发红,好像酝酿着什么事件。
在一个奇特的瞬间里,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等大家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变成了这样:整个小区变成了一个巨大废墟群。柏油路面断裂起伏,好像上面长起了山包和沟壑。楼房都塌了。那些内部的板子砖头互相交错搭在一起,好像被推散了的积木,倒也壮观。并且还在不断坍塌着,坠落着,烟尘腾起很高,在楼的上方久久不散去,形成了云。没什么风。
是的,风是非常非常轻微的。在这个发生之前,风中曾经带着夏天特有的清香,传送着猫、兰花、恋人、婴儿等一切生命物质,和草丛间纸片、五讲四美雕像等非生命物质的讯息。现在,风依然从没有被损坏的平房中穿行过来,穿过这被改变的世界一角,滑向远方。
这个时候,我,一个六年级小学生,高兴坏了。因为我多年的祁愿——在考试前发生地震,终于实现了。并且还是在最大的考试,升初中的毕业考试之前。
老师每天都改变教室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拿起板擦大力涂掉旧的,清晰慎重地描绘新的。我们就知道我们正在早自习的这新的一天在外面已经开始了。这不,刚才我还坐在惨亮的路灯下赶作业。昏头涨脑,只知卷子一张一张被消灭掉,铅笔发出沙沙蚕吃桑叶的声音。正因为如此,因为我被奶奶赶到路灯边学习,我才避免了在楼里受灾的可能性。
我从路灯下一跃而起,带着无限的快乐打算去和我的同学奔走相告,地震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正常,我们应该是不能考试了!
我正要窜出去的身体被一个有力的物体拽住了,是邻居的秦奶奶。她的手怎么这么有劲,跟棵大树似的!她让我上楼去帮她看看她的小孙子杰杰。说着话时,我们同时向“楼上”看去,已经没有“楼”了,这是一个巨大的砖土废料堆,好像工地。但她还是说着“快上楼,去我们家!”
我不喜欢这个大人,为什么我就应该先去她们家?我连自己的奶奶还没看呢。她还是居委会主任呢。但马上被喜悦冲散了。我感到浑身轻松,似乎看到自己挎着游泳圈顶着大太阳走了半天路来到游泳池熙熙攘攘的大铁门口,马上就要站在那充斥着浓郁漂白粉味的碧池边了。朵朵白云浮游着,游泳池水那么清凉,解热又解渴。
不过,我知道我应该先去看奶奶。还会再震吗?如果一切都震平了,我和我的同学们就可以远远地看见彼此,不用跑到跟前了。我眼前浮现出我们站在同一块大地上遥遥互相招手的样子。我又抬头看看我们的楼,看看身边和想象中一样混乱奔走的大人,心花怒放。
我们家住在顶楼,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塌得坐在一层上,相反,我还爬了几段台阶,只不过这些台阶都完全暴露在夜色中,没有了墙。奶奶她居然端坐在房间里。她望着前面,前面是一棵大杨树,因为没有了墙也没有了窗户。奶奶就这么和杨树面对着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场景既熟悉又有些陌生。原来这不是我们家,是隔壁秦奶奶家。她家正对杨树,我家却是看不见树干只能看见枝条的。难怪我觉得这树干这么清楚好看。杰杰呢?地上还散落着杰杰的鸭子玩具,我问奶奶。奶奶指指下面,不说话。
我跟奶奶重复着秦奶奶的话,她却侧身坐在床上,只是望着前方不言语。我决定自己下去找杰杰。下面是个大窟窿,可以看见里面的烟尘,但看不见杰杰。
我正在跟奶奶起急,忽听到敲门声。回头看,一个年轻的大姐姐或者阿姨走了进来。她个子高高的,披一头蓬松的长发,有点黄。奶奶没问她找谁,她就径直朝我们走过来。奶奶也回头看见她了,却并不拦她。
她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反正我们三个人说起话来。有时是她和奶奶,有时是我和奶奶,有时是她和我。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孩,有陌生人在时最爱显得像模像样。于是,我没有去找杰杰。我想,总得说几句话,等她走了再去也来得及。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们说啊说啊,她就这么呆下来了。
我们说着地震。她俩都是些大人话,什么严重不严重,以后怎么办之类的。我想起我在哪里知道的唐山大地震和旧金山地震,便给她们补充着。大姐姐把脸转向我,问我知道旧金山在哪里吗?我说那还不知道,美国。她就赞许地笑了笑。她的脸有点长,穿着发旧的蓝衣服和粉色裤子,我觉得挺漂亮的。
不知怎的,我俩说起学校的事。当着奶奶,我不敢说这是一场我期待已久的事件,只是大姐姐问我,明天怎么上学,我就告诉她,我们班有很多同学住在这个小区里,大概上不了学了。
我告诉她很多学校的事。大姐姐有时提问题,有时听着,我俩很高兴。她问我:体育井老师后来哪儿去了,我就说,不知道,但他好像是卖汽水的,他给我们喝过黑加仑汽水,那是我们第一次喝,觉得很好喝。她就说,她也喜欢黑加仑汽水,是不是颜色像葡萄一样?
是的,是的……我们看着窗外……深宝蓝色的天空,明明是晚上,我却觉得是在白天。空气是那样祥和甜美。大杨树的枝条、远处取奶站的平房……所有的景物都清晰可见。人们都在活动,好像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门了,好像没有人会感到困。我觉得天空简直像一面蓝色的镜子,闪闪发亮,清晰柔和,怎么看也看不够。我想吹泡泡。马上,脑海中浮现出泡泡糖光滑的粉色蜡纸,上面有小女孩吹起大泡泡的图案,还有那颗粒沙甜富有弹性的口感。
杨树……大姐姐不知怎么说起杨树,问我这树的事情。我侧头看看她的脸,她坐在床边上,长长的腿端正地踩在地上,微微歪头,眼睛凝视着那棵树。我觉得她和一般大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却说不出来。她脸的侧影有点鼓,鼻子不是非常直,好像有点歪。但她的确是认真的。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想知道答案的询问。
从我们搬来起那棵杨树就在那里了。从我家厨房的窗户,只能看见一顺伸向这个方向的枝条,冬天我经常站在厨房冷柜前一边吃冰牙的小苹果一边看枝条在狂风中像剑客的长剑一样大力弹跳。家里暖烘烘的。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树整个的样子,第一次在空中从别人家的窗户里,虽然窗户已经没有玻璃了。说到这里,我和奶奶一同赞叹从秦奶奶家看杨树是这么清晰,她家真是占据了一个好位子。奶奶一定比我更清楚,因为她经常到秦奶奶家来坐坐。但她也好像第一次发现似的,和我一起大力赞叹着。大姐姐顺着我们的话轻轻点着头,微微的笑容在暗蓝色的空气里一闪一闪。
“孩子”。我从她眼睛里读到这样的词。她有一个孩子?难道我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哪里呢?
我胡乱猜想着,一边参与说话,同时在走神。以前我也经常是这样的。
我是没有妈妈,但我有妈妈的照片,奶奶经常拿出来给我看。我的妈妈是短头发,戴眼镜,眼神和气中有点忧伤,年龄也比她大得多。反正完全不一样。那么,她要说什么呢?我感觉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奶奶在一一讲解我们的邻居都是谁。真是烦人,我用脚轮流搓着地面。大姐姐,其实她应该是一位年轻的阿姨。她斜着身子,聚精会神。孩子!孩子!我看见她其实在想这个。什么孩子呢?
“走吧,出去吧。秦奶奶还等着我们帮她找杰杰呢。”我叫了起来。去它的冻苹果、剑客和旧金山吧。
“孩子!小月儿!”一走出我们的“门洞”(其实已经没有门洞了,你直接从板子上往下跳就行了),我还没干嘛,奶奶就攥住我的手,“奶奶去给秦奶奶找人救杰杰去,你好好跟着阿姨。”
说完,她郑重其事地把我往“阿姨”那儿拢了一下,我就站在“阿姨”柔软的粉裤子边了。而她自己严肃地转身,匆匆朝西边走去。
“她去哪儿?”大姐姐问道。
“大概去居委会。”我抻着脖子判断了一下。“喏,看,那围着人的地方就是。”我不好意思说“你”。
居委会的平房没有倒,站在家门口我居然一眼就把它看到了,那是往常我写作业的地方。不过我想大姐姐未必看得清楚,因为眼下那似乎挤了很多人,嘈杂的声音传过来,乱哄哄。
“恩,咱们去哪儿呢?”我们目送着奶奶一拐一拐的小背影快速向西,消失在深蓝色里。然后我俩拉着手,镇定地站在自家门口的废墟前,环顾四周。
真是让人惊奇啊。所有的楼房都不见了,烟雾已经散去,即使站在蓝天下的游泳池畔也不会比这更开心了。虽然其实望不到非常远的地方,这里像个工地。我想起了那些意大利骑士,如果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以后干什么去呢?
“等你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大姐姐俯身悄悄问我。
顾不上回答。我非常想跑到废墟后面看看。也许会是那开阔的大平地。我用手一指,“咱们去那边吧。”便向前冲去。
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有时我快,有时她快。然后一个便气喘吁吁地站住脚等着另一个。
我们跑过小区门口新盖的蔬菜集市棚,跑上了外面的林荫大道。天哪!二机厂对面的那棵树居然倒了,横在路中间,你得手脚并用才能爬过去。一不小心就得掉进树杈子里,凉沁沁光滑的大绿树叶在我的光腿上拂来拂去,有时猛地一下戳得皮儿生疼。如果我像大姐姐那样穿长裤就好了。我回头看她,她却就在我侧面,探着脖子,两只手张在空中象杂技演员,长头发遮住了脸。走到变电站对着的那个地方,我停了下来。地面翘起来这样高,好像一座桥。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它像桥呢?前面是一个崭新的大坑,我四处看着,好像过不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它像桥?”我仰头问赶上来的大姐姐。
“是不是像童话故事里城堡里的那种吊桥?”她喘着气仰头想了想,说道。
呀,真的!“你可真聪明。”她听了夸奖,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路灯下,都是手抱着膝盖的姿势。
“我长大以后要做闲云野鹤。”我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实我心里早有答案了。这四个字是我乱翻爸爸书桌时在抽屉里一枚图章上看到的。我的爸爸在国外。我这样解释给大姐姐听了。
她搂住我的肩,就像最好的朋友之间那样。我就让她搂着了。我们俩身上都热腾腾的,没有风。
我扭着脖子向上看她的脸,她却不是刚才高兴的表情了,好像没表情,其实是伤心的表情。
“你想你的孩子吗?”我想了一会儿,轻声问道。
“我没有孩子呀。”她轻轻抚着我的“运动头”,用有点意外的口气笑着说。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呀。”
“你高兴吗?小月儿。”她也这样问道。
“高兴!”我说,“地震之前不高兴。”我唱着“真高兴,高兴真”,望着路灯下寂静奇怪的林荫路,心想,难道我以后真的可以做一个骑士?地震把全国的楼房都震平了,我就可以骑着马到处去了。但我其实知道没有女的当骑士的。
我们就有没有女骑士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
但我心里一阵悲哀。我突然想到,无论如何,班主任和奶奶是不会让我不念到毕业的。如果人们把楼修好了,我们明年还得上学,还得考试。要不然,那些中学生和大学生怎么办?
我一边说着话,心里一边紧了起来。虽然腿还在上下踢着,但心疼得都麻木了。好多年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做闲云野鹤的梦想何时才能实现?
“如果要做女骑士,得会骑马啊。谁来教你骑马呢?”
“不用人教也能会。”
“那怎么行?如果从马上摔下来可不好玩,会断骨头的。”她用手在腿上比了一下。
“断骨头也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
我突然生气了。
“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
大姐姐好像在气我,学着我说话。
“跟人学,变黄狗。”我腾地站了起来。
“跟人学,变黄狗。”她还笑着看着我。
“我不跟你玩了。”我转身要走,气得要命。
她突然跳到我前面,俯着身子看着我,用我刚才唱“真高兴高兴真”那种语调唱了起来:
“夏天的颐和园,高高的万寿山,从家里就能看得见;
冬天的颐和园,高高的万寿山,从家里就能看得见。
我讨厌运动会,我讨厌运动会,虽然我总是跑第一,虽然我总是跑第一。
我害怕搞活动,我害怕搞活动,虽然我是班干部,虽然我是班干部。”
……
啊,我的事她怎么全知道?难道刚才在家时我说了这样多的事情?我惊奇极了,她却不停下来,只是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又唱:
“实习老师走的那天,我哭了很久。实习老师走的那天,我一直哭。
好像阴云密布,好像铁链子钳。”
“作文里必须写好话,中心思想必须健康。
什么破《刘少奇去安源》?我想去《美丽的大兴安岭》。
作文里必须写好话,中心思想要健康。
我讨厌《刘少奇去安源》,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美丽的小兴安岭》!”
天那!这些都是我心里的,我从来没有在作文和日记本里写过,她怎么知道的??刚才我绝对没有跟她说,我说的明明是杨树、景老师。
《美丽的小兴安岭》那篇课文,是我最最喜欢的。我从开学时一拿到课本就盼着快讲到这课。在那个下午,当老师讲到雨后在森林里采蘑菇,那美丽的景色,课堂里静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可惜老师就是按部就班地讲解,很快就把这一课结束了,因为这一课不是重点。然后,我们又开始讲那些没意思的课文了。
想到茂密的树梢和草叶上晶莹的水珠、五颜六色的野花、从天上洒下来的阳光,我???。大姐姐还在唱:
“芹菜厌讨我,排骨我喜欢。一年只吃一次虾,但讨厌的客人那时总要来。”
我哈哈大笑起来。赶紧加了进去。
“带金链子的皮鞋厌讨我,白衬衫我喜欢。爸爸在国外买的红鞋真好看,但是不合脚。”
“爸爸在国外买的红鞋真好看,但是不合脚啊不合脚。”我俩拉起手,边唱边转圈跳了起来。
“运动队的训练厌讨我,疯玩我喜欢。每年夏天我都去游泳,但跟白老师说我病了。”这是大姐姐唱的。
“厌讨我,做作业。从二年级开始,做不完就哭。
厌讨我,早自习。‘刘’字也要组词,除了刘海还有啥?
欢喜我,《陶威尔教授的头颅》,又害怕又想听。
欢喜我,罗盛教的小屋,进去出不来呦出不来。“
唱完我才想起来,大姐姐肯定不知道后两个。《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是我跟好朋友豆豆每天放学后躲在她家楼下竹子里讲一截的故事。罗盛教的小屋是我们上二年级时发现的一个废弃房子。大姐姐马上接了下去:
“罗盛教的小屋,爬窗户就能出来。陶威尔教授的头颅,被人换了就完蛋。”
啊,连这个也知道!我欢喜地跳起来,大叫着“姐姐!姐姐!”
大姐姐轻轻摇着头,嘴里还在唱:“停电的时候我和奶奶干什么?停电的时候把歌唱。唱的什么歌?唱的一遍一遍一遍的山歌。”
于是她唱起了停电时我和奶奶经常一人靠在床一头唱的那些歌,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天安门,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天涯涯,海角,觅知音……奶奶唱得好,我不行,一到高的地方就唱不上去,得假装着唱。而且我还走调。奶奶老自己一个人唱着唱着就把我忘了,大姐姐就愿意和我一起唱,我们踏着拍子跳了起来,我越跳越高,简直疯了,几次从大姐姐的手中滑了出来窜到空气中又掉下来,上面的空气好凉爽啊。
“地震喽地震喽!”我高叫着,胡乱唱了起来,“我欢喜挠痒痒,不喜欢被咯吱。挠痒痒欢喜我,吱咯吱咯没人要。”我们互相咯吱成了一团,一边瞎唱乱跳,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几乎摊在地上。我仗着自己跑得快,跨过土堆向来路跑去。她一路跟在后面,歌声断断续续。
小区门口站了两个警察?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姐姐。“别担心,他们是来维持秩序的。”她喘着气在我耳边说。
警察叔叔虽然忙得很,但说话很客气。“请来登个记。”他们中的一个看见了我俩,招呼着。
我看了看大姐姐,她也在看我。“你去吧。你登就等于我登了。”
我想,我是这里的居民嘛。大姐姐她不是。于是我跑过去,在西瓜棚里新支的桌子上找到纸笔,签了我的名字。我们家奶奶是户主。但她经常在居委会忙着去别人家(不像秦奶奶什么也不干,穿着新鞋坐在那儿),所以有时爸爸的信寄来了反而要我去签收,我就带着自己最喜欢的原子笔去,大大方方地写上:何月。
这当口,大姐姐跟那个警察叔叔聊着。
“必须得把人员集中起来,然后疏散到别的地方。这个小区老人和小孩多,比较麻烦。”警察叔叔像一切警察叔叔一样,挥着手介绍情况。
“要到哪儿去?”
“这附近也有几个足球场和公园,但是现在这几个地方人都满了。我们在想,只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了。”
“这样一来,有些小区居民就不愿意了,有情绪。我们正在做最后的动员。”一双穿片儿鞋的大脚走过来叉开稳稳地立在地上,这是另一个警察。
这不是登记户口的小顾叔叔吗?
“小顾叔叔!”我沿着片儿鞋看了上去,大叫了起来。他却只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头,眼睛还牢牢盯着大姐姐的脸,好象想说什么。
“是吗?那我们在外面等消息吧。”姐姐说着拉起我准备走。
“您不要离开这个小区。外面更乱!”小顾叔叔在我们身后的夜幕中高叫着。
“奶奶!”一看到奶奶,我扑了过去。她还在居委会里,似乎墙倒屋塌、到处都是人,但我什么都不管,扑到了她怀里。
“月月儿,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奶奶匍着我的脊梁,跟旁边的人说,“我这大孙女儿老长不大。”
“那您可得多费心了。”那高个女人不无恶意的说道。我抬起头,认出这是上回跟我打架的大胖子刘路的妈妈。被打后我曾经到她家去告状。她先是把刘路批评了一顿,但后来发现刘路背上全被我抓破了,心疼得不得了,站在门槛上教育了我一通。奶奶不认得她。以前她总是烫着卷发穿着花裙子,非常高大威猛。但今天穿着很薄也有小窟窿的睡裙,大概没顾上换衣服就出来了,显得和其他人身高差不多,身上很多肉坠下来。哼,她的衣服居然也会有破洞呢,我要告诉豆豆去。
我爬了起来。“奶奶,杰杰呢?”
“杰杰刚睡着,你不要去弄他。”奶奶给我抻着短袖衫的后襟。我看向里屋,啊,杰杰的胖脸蛋子正对着我们呢,睡得好熟。
“吓坏了,救出来以后哄了这半天。”
“我给他拿小鸭子玩具去。”我站了起来。
“月月儿别去,他现在不是睡着了吗?你上那楼,呆会儿不留神又塌下两块板你的小骨头就悬了。”
我看见奶奶也在给排队的人登记,其实是她看着本子人家自己往上写。于是我说:“奶奶,我帮您看着,您去睡觉吧。”
“不行,你小人儿搞不清。”
“那我干嘛?”我趴在木头桌子上,奇怪,这个屋倒好象没怎么变样。
“你去跟杰杰一块儿睡觉吧,那个阿姨也可以睡这儿。”
我起身去找大姐姐,却哪儿也没有。有人说,她刚才在我进屋时就转身走了。
我跑回黑暗中,天的黑色终于落下来了,不再蓝荧荧,什么也看不见。我在小区里转了一圈,路上碰见几个同学,她们说某某受伤了,已经被送到医院里,是我奶奶赶来看过的。我们商量着明天要去医院看她,要带花。但她们的家长都不让她们离开家门口,于是我就走了。
我看到一些惊心动魄的事,很想上去帮忙。但是所有的大人都说:“小孩儿别过来,快回家,你家大人呢?”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回到奶奶那儿,我想跑上去描述一番,但奶奶忙得很,总有人进来找她,我就趴在里屋的小凳子上,看杰杰睡觉的样子。直到我也睡着了。
几个阿姨把我摇醒了。她们把我拽到外面。冷,我直打了几个哆嗦。这是在哪儿?眼前大人们跑来跑去,地上杂乱的黑影,各种号令声,远处什么也看不见,浓黑一团。
阿姨们一直在说话,一边跟我说一边跟别人说。然后她们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上,就把我剩在了原地。人们忽然都走掉了,只有我站立着。我攥住手心里那柔软的物体回头看,原来是被我拉着手的杰杰。他乖顺地看着我,暖烘烘的小身体在我冰凉的光腿边散发着温度。我想起来是地震了。
我蹲下去上下摸了摸杰杰的身体,完好没有损伤。一股灰土和香皂混合的气味从上面散发出来,一定是地震前刚被洗过澡。我起身捏捏他的细脖子。杰杰的脖子又长又细,顶着大脑袋和胖脸蛋,好像课本里学过的小萝卜头。没事时我最喜欢捏上一把了。我看到他脸上还有泪痕和鼻涕嘎儿,眼睛里倒是没有害怕的神色,一声不出地站在那里。他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他自己的小鸭子玩具。
“谁给你把小鸭子找来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举着鸭子给我看。我接过来捏了一下却没声,原来黄色橡皮的鸭肚子上划开了很长的一道。手一捏,气就从里面出来了。杰杰看到我把鸭肚皮翻开在检查,难过地吭了一声,马上被我给哄住了。
我想起了大姐姐。大姐姐,你在哪里呢?小顾叔叔不是跟你说不要离开这个小区吗?
我带着杰杰向前走去。大姐姐没有孩子,她是不是去找哪个她牵挂的孩子、看看他是不是在地震中受伤了呢?
阿姨们说,在某地集合,和大队伍一起转移到外面的平地去。奶奶被叫到一个临时的救护站去帮忙了,她很安全。我想到奶奶是和很多医生在一起,相信了她们的话。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残破的小区。
通往郊外的路很长,下雨了。我仰头看到月牙儿还在空中,旁边有几条惨白的云,雨从云里稀稀零零筛落下来。很远的角落里有几颗小星星,微弱的光仔细找都难以察觉。这是多么奇特的景象啊。我想起我一生中第一次深夜里走在外面呢。还有一次半夜出门,是和奶奶一起到楼门口接从美国回来的爸爸。但我们一踏到马路上爸爸坐的汽车就到了,根本没来得及看看夜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大地似乎一点点显露出本来的样子。这是我们平时郊游走的路,离城市越远,房屋越稀疏,人也越感到安全。旁边的大人也在说:
“这个理发店哪儿都不靠着,倒是得了便宜。”
“真想去地里摘个瓜吃。”
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们透过清白色微光下的雨丝,扭头回望着走出来的地方。它像被一个大包袱皮儿罩起来的破玩具堆,沉默地摊在那儿,没有一点声息。别人都在睡觉吗?还是和我们一样在奇怪的走来走去?听人说,不只我们这个小区受到破坏,整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
我把头扭回前面。现在我一个人走路,轻快多了。杰杰太沉了。我抱了他几次都走不得很远,他自己又走不动。幸好来了一个叔叔把他抱走了,我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前面是开阔的大地,我想象着一个黑影骑马在上面奔驰,影子在月光下起伏。
我脑子里一会儿是马上骑士,一会儿蹦出语文数学题。然后,我想起我的书包、铅笔盒,铅笔盒和抽屉里的那些宝物,我把它们全拉在楼上了。上楼找奶奶的时候,自己怎么不知道把它们找出来带在身上呢。
明天天亮以后我要把它们都取回来。
泥土在我们脚下散发着芳香。杰杰从那个叔叔身上滑下来跑向我,拽着我的衣服翘起脚给我看。我俯下身仔细检查,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凉鞋扣松开了。我抱着那柔软的小身体,蹲在大路上把鞋给他穿好,又把另一只脚的也检查了一下,才站起来。灰尘味被雨水打掉了,香皂味还在淡淡地发散出来。
“故。”他说。
这个孩子被惯坏了。能说一个字时绝对不说两个字。他知道我明白,他是要听故事。
我再次蹲下身子,抹掉他脸上的水,雨在下大,“听故就得自己走路。姐姐没法又抱着你又讲故事。”
“为什么?”
“因为讲故事需要想。抱着你时想不出来,姐姐没那么大力气。”
“恩。”
于是我牵着他的小手跟上了刚才一直在旁边的人。衣服被淋透了,像第二层皮一样贴在身上,涩搭搭的很不舒服。
“从前有一个骑士,”
“什么是骑士?”
“骑士,就是骑着马在外面旅行的人。”
“他是男的吗?”
“——是。”
“他有大帽子吗?”
“有。”
“从前有一个骑士,他骑着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有时天晴有时下雨,有时路上有很多灰尘。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小瀑布边,瀑布旁有一块青石板,骑士和马都感觉很累了,他们就停了下来。骑士坐在青石板上。马儿跑到瀑布边喝水……”
“兔——子——。”杰杰尖叫了起来。
“马儿嘛,是白色的。它的身体倒映在池水里,好象一块云彩。它跑回来告诉骑士:水是甜的。骑士就跑到池边也喝了几口。果然是甜的。于是他高兴地喝了个饱,就翘腿躺在石板上,天上……”
    “兔子!”杰杰又叫了起来。有几个垂头走路的人扭过头来看我们。我只好停下。
“骑士的故事不好玩吗?”我低头问那个大脑袋。
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兔子故。”他眼睛看着前方,固执地摇头。以前我经常给他讲兔子的故事,他属兔。
我抬眼看看四周。黑重重的人影有节奏地晃动着,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单一个。没人说话,只有机械的迈步声。很多只脚前后连贯地踏到大地上,再抬起。雨声刷刷地相伴。我叹口气,想了想,换成平时的口气讲了起来,“冬天兔子睡在暖被窝里。他一觉醒来,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兔子的耳朵很好使嘛。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炉子上的水开了。蒸汽把壶盖顶得叮当响。”
“蒸汽为什么把壶盖顶得叮当响?”
“因为蒸汽多呗。”
“蒸汽把壶盖顶得叮当响。兔子定睛一看,突突向上升的蒸汽在空中化成了一个大白影子,是一只翘尾巴的小老虎……”
咯咯的笑声从下面的黑暗中传来。杰杰很喜欢“定睛一看”这个词。我每次说,都能起到像咯吱他一样的效果。我突然明白了,这孩子就是想听这个故事才来找我的。可怜的小人儿。
我重复着讲了一百遍的故事,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家中那温暖的小屋。小杰杰趴在我膝盖上,我的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的作业摊在桌上,上面涂涂抹抹已经有几个黑窟窿了。奶奶在旁边缝补,偶尔起身去找什么或干什么。我一边讲,一边觉得自己又被搅到作业里去了,故事里兔子的喜悦和我永远做不完作业的绝望和困乏搅在了一起。我的意识模糊了,跌跌撞撞,只知道自己嘴在动,攥着杰杰的那只手也麻了。我望着前面无边无际的大地,它是那样神秘凄清。我想,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大姐姐了。我也再不会回家了。我将怎么活下去呢?
睡意朦胧间,我听到杰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给抱。”于是我俯身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小身子。我记得自己用尽全力跟着队伍,直到实在没力气了,好几次把他放在地上喘气,小人儿哭一会儿,睡一会儿,后来是旁边的一家子把他接了过去,他们说认得他,可以一直带着他直到找到秦奶奶。
我做了一百个关于骑士的梦。我骑在马上腾挪辗转,人们说,我必须回答完卷子上的题才能过一道门……我骑着马在外国的大草地上奔驰,路遇爸爸,他不认得我了,向我问路……我向人们解释发生地震是因为我的想法,因为我想逃避考试。可是没有人听我的……醒来时,我一个人坐在一片茂密的草地里。四下里是虫鸣声。虽然细小,但在寂静无人的空旷大地上,显得格外清晰。在这一瞬间,虽然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但什么东西传达到我意识里,就是世界的存在,还有那亘古不变的秩序。以前无数个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而以后,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夏天等待着人们?雨停了,皎洁的月亮摆脱了云彩的包围,独自立在天空当中,散下一片柔和的光芒俯照大地。而云层被拉得长长的,只是在它底下烘托着它,并且被照射得分外纯净。
我坐在那里,发现衣服已经不那么紧绷绷地贴在身上了。它们在被我的体温慢慢烘干。一阵清爽的风吹过,带来原野里的清香。虽然我还是打了个寒战,但空气并不是像雨中那样寒气逼人了。
我的脚边、身边,都是草。夏天茂盛、清香的野草。风吹过它们发出刷拉拉的响声,有晶莹的露珠滚落下来。风停了,呱嗒呱嗒的声音从草那边传过来,越来越近。
我一只手撑着土地站了起来。
一匹真的白马向我走来。后来跟着她。
他们在我跟前停住了脚步,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一直很不快乐。”她说,“所以,你如果想当骑士,就尽管远远地走吧。”
说话间她微笑地看着我,脸上还有泪珠在滚落下来。
“别哭,嘘,别哭,”我掂起脚给她擦泪,我的手刚能够着她冰凉的脸。
“别的人呢?”我问她。
“大家都找到安全的地方了。杰杰很好,奶奶也很好。”她迅速回头看了一下,又回了过来,“天快亮了。”
我不信。她卷曲的长发、柔和苗条的轮廓在最黑的黑暗里模糊不清,月亮和小小的星子还在那里发着似乎永恒的光芒。
“我也不快乐。”我温柔地搂住她的腰,把我的脸贴在她胸前。我的眼睛渐渐湿了,我想搂着她大哭一场。
“你刚才去哪儿了?”为了不让自己哭起来,我努力撑着抬头看去,她美丽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是又要滴下来的泪。
“我给你找马去了。”她不好意思地从我围成一圈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挡眼睛。“我在小区里转了几圈,等回去的时候,你们都不在那儿了。我先去看了奶奶,才来找你。”
“你去看《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那块竹子地了?”(我和豆豆总是钻进她家门外的一片竹子地里讲故事,从不管那片竹子里面有多少灰尘。)
“看了。我还钻进去了。那片竹子,那片竹子,好小呀。我以为是很茂密的一片呢。”
“嘻嘻,你看你比我高多少啊。”我掂起脚用手比她的头。她仿佛是怕头发被弄乱,轻轻偏头躲着。
“罗盛教的小屋被拆了。”
“是啊,你不记得了吗?上三年级时化学楼盖好了,这些简易工棚就被拆了。那些水泥和沙子堆也没有了啊。”
“还有水泥池。”她用手抹着眼睛。
我们一同陷入了快乐的回忆中。
我来到马跟前,轻轻抚着它的毛。它可真是一匹很大的动物啊。她说得对,不经过学习还真骑不了它呢。在它突出的脊背骨上,东方最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点浅颜色,仿佛是云。
“喜欢吗?”她问我。
“喜欢。”我点点头,回头欢喜地看她。她的轮廓在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真的知道,的确快天亮了。
“我扶你上去。”她走过来,一只手水平搭在马背上。马儿乖顺地轻轻原地踏步,似乎在等我们下命令。
我骑在马上,双手抓着缰绳,视野立时开阔起来。我看到我们从中走出来的城市屹立在远方青灰色的天幕下。它被撕裂了敞开了,似乎正等待我们站在上面,缝补改装固定。我想到奶奶、杰杰,想到我的天亮后回去把我的宝物取出来的誓言。
“看那边!”她轻轻叫起来,同时扯了扯缰绳。我们掉转了180度,视野略过灰色的地平线上仿佛在苏醒的庄稼植物。然后,我惊呼了一声。
虽然学校组织春游时看过日出,从小读到的书里、课本里也都写过日出,但我还是被震住了。正东方,水红的太阳从阴霾的云层中一点点跳跃,它越来越红,周围的云层越来越金,待它跳出来以后,猛然间光耀四方,东方一片闪亮。
鸟雀唱起来了,我们的皮肤上身体里都感到了来自阳光的热力。我去看她,她消瘦的脸颊侧面也被打上了玫瑰色。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走吧。去做闲云野鹤吧。”她轻轻拍打着马屁股,白马嗒嗒向前走了几步。我急忙俯身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回过身,眼睛里是轻松无畏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着,黄褐色的长发荡在身后。我完全明白了在那似乎永不落幕的暗蓝天色下她眼睛里“孩子!孩子”的意思。
“为什么不快乐呢?”我用眼睛这样问她。
她眼睛里嘴角上依然是笑意。“因为我是我啊。”这是她的回答。
“那我们一起快乐起来吧。”我的眼睛这样鼓励着她。
她笑着看着我。“在我十几岁时,每晚走在那些点着灯的高高的楼宇下……”我皱了下眉。她察觉到了,眼睛停在了那里,不打算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等等我,等我长大些。等我长到十几岁。”我急了,“都是我不好,我会更努力的。”我想起我坐在窗前啃着铅笔头幻想地震的无数日子。“哪儿也别去,等我长大些。”
她望着东方,我、还有马儿也望着东方。那里金光跳耀,草丛庄稼土粒无不镀上一层光,仿佛海面,仿佛前方还有无数无数个城市。白马伸着脖子又向前走了两步,仿佛这真正是它的方向和目标。
在城市清晨的街道上,还没有几个人。地上一汪一汪的水,倒影出昨晚发生的一切。有谁抬头向天上望去,厚厚一层浅灰色的云层,看不出何时能出太阳。那站在自家门口的人,等待着牛奶和报纸,看到一匹白马驮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向城里奔去。她们拽着缰绳搂着腰,高兴地唱着即兴之歌:都是我不好,金色的草丛,太阳照在它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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