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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别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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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4 13:23: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别人的玫瑰
年轻的旅行者走进这个村庄时,是夜最深的时候。四野都被睡眠包裹起来,只有大自然此起彼伏的寂静之声。因此第二天天亮村民们起来后,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条路上来的。
可能听到了水声,他寻着声音蹒跚走着,最终来到了水源边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水的规模、地势的高低、周围的景物和位置都完全不知道。他弯下腰侧身把巨大的旅行包从背上卸到地上,一边伸长脖子侧耳去听那汩汩的水声。那的确是真正的水声。于是他整个人仿佛一下泄掉一样,屁股一沉坐了下来。就在那不知是什么样的岸边坐了一夜。
水声汩汩,时疾时缓。他脊背笔直,面水而坐,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  
   
    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
小时侯,他最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就是父亲主持活动的教堂。这是他全部的世界,他全部的记忆都与此相关联。他每次都在别人做弥撒的时候躲在两侧的幕布后,先闭上眼睛想好了然后再偷偷“哗”地拉开幕布期待看到想像中的场景。他在教堂后面的小墓园里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挖洞、修沟、逮刺猬和兔子、种花种草,当然也见到过死人的头骨。他那么快乐,直到上学以后。
当牧师的父亲拥有一个干净的家庭。他除了上班,在家的时间就是反复研读教义,参与编写本教区的宣传刊物(在经费充裕的时候),参加教友的活动,给外地的教友写信,或是准备启程去参加一些什么年会。牧师的儿子没有去过其他什么地方的教堂,但是父亲的小教堂永远阳光很好,父亲站在前面,双手温暖干燥有力,微笑的双眼中充满了慈爱。从小在这里出出进进,听着赞美诗长大,儿子每天放学回家路过这里,腿脚总是不自觉的拐了进去。别的小朋友拉他去废弃的井底探险、或者去郊外烤田鸡,他总是借口家里有事逃掉,渐渐的别人也就不再叫他了。
花园还是他的,幕布也依然是他的。可是躲在里面,他总是想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很难快活起来。有一天,父亲外出去给远乡的一个病人做祷告,直到天黑了还没回来。他知道那个人快要死了,他坐在小花园里等父亲时不知怎么开始想死是什么。他想到死后的世界,无边无涯,就这么一夜都没有睡好。还有一次,他在春游回家的路上把邻居的小孩扔在路边,自己先回来了。因为那个孩子明明偷了他口袋里的粉笔还不承认,两个人边吵边打。那孩子手很快,跳起来一把扯下他的新帽子,远远地扔到了水沟里,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一气之下,就趁他不注意,把他甩在了一个树叶茂盛的小路口。父亲和邻居打着手电把那孩子找回来后,罚他半夜里在小花园站着,对着《圣经》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已经分不清对错了,在挨了手板以后一边哭一边背诵,真的看见教义中的句子像雪白的翅膀在自己脑海中忽隐忽现。
从小学毕业升入高等学校以后,这里依然是他的全部世界。有时帮父亲做些事情,有时就是呆着。父亲一定是为这个长子感到骄傲的,几乎所有来这里的教友都认识他。有时他帮着刻印宣传册子,有时他也会随父亲去教友家做些杂务,或就坐在旁边听父亲和他们谈天。花园还是他的,幕布也还是他的,虽然它们现在对他来说都有点小了,但他还是由衷的喜欢呆在里面。可是另一方面,他的个子长高了,声音变粗了,经常没有任何来由的烦躁不安,有时甚至悄然无声的哭起来。有一次他正在做数学题,突然胸中感到喘不上气。他使劲忍着,强迫自己把精力全都集中到那些算术符号上。窒息和憋闷的感觉钻入骨髓,像黑色的小虫子一样遍布他的白骨细细地啃噬。他一手握笔,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到最后甚至全身的肌肉都颤抖起来。他想把书本撕了,想在数九寒冬的天地间狂奔狂喊,让呼啸的北风穿过身体,把自己吹成一个冰人。可他只能像个剪影那样坐在那里,身子面对着墙。桌面下面的两条腿,半伸半曲地死死抵住两个木头桌脚。最后他站起身,拿了个随身听回来,插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读到高中最后一年时,父亲有意无意地培养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些小型的日常活动会交给他主持,有些给外地教友的信也由他来起草了。这男孩子努力把交给他的事情做好,也开始找来一些关于本教门历史和义理的书认真研读起来。教区的事务、读书计划加上学校的课业,使他渐渐习惯睡得很晚,他听从父亲的建议尝试清早起来后洗个冷水澡。
但是,那不知从何处附加到他身上的焦躁不安依然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男孩一面拼命的读书,一面同那些逐渐爬满他全身,扒着他的骨头吸食他血肉的黑色小虫子做着斗争。置身于像无尽黑夜一样黑暗和广袤的宇宙,前面的目标像大山压顶一样压下来,男孩子渐渐绝望了。他以各种借口躲开那些需要出门见人才能完成的教区事务。在整个漫长的冬季,每一个黄昏,他都坐在小花园的木凳上,直到再不回去事情就做不完了才回到房间里去。他回屋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回去了又再溜出来,一晚上反复好几次。有一天,这样折腾的结果是他在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后终于连作业都根本没做,头天怎么从学校背回来的作业本现在还怎么搁在书包里。他背着这样的书包走到学校门口,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掉头走回家了。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进过学校的门。
家里人以为他是被当牧师的使命和重担过早的压垮了。不管怎么说,父亲刚刚萌动的对自己事业的寄托从长子那稚嫩的肩膀上滑下来了。他从中学退学了,需要找一个前途。大家都睡不好觉,但他坚持自己再也不想学任何知识,再也不想读书了。家人背着他把他过去所有的课本和书架上的书都装箱藏到床底下,以防他看见大发脾气抱怨为什么还没有卖掉。这样撑到来年夏天,他每天像个老人一样坐在废弃的墓园里。
在暑热最难当的那几天里,父亲有个多年未走动的教友来家里做客,席间提到自己有个表弟在省城里做厨师做得很不错。这时,恰巧父亲的另一个教友准备在区内开设厨艺培训班,来找父亲商量筹集资金的事。父亲的脑子里不知怎么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了。做厨师并不在读书学习的范畴内,而后一位教友正是男孩幼年时父亲跋山涉水去探望的那位垂危病人的丈夫,他在妻子短暂的生命逝去后不久就牢牢的皈依了宗教,这中间全得力于父亲的苦心。父亲只有在无数次之后,再次、全身心地感谢我主的造化。全家人渐渐都认同了这个想法:牧师的儿子做个厨师也很不错,至少家族里第一次出现了能使晚餐的时间延长和变得美妙、至少不用像现在一样对付的人。男孩自己也许也有此意,但在他那个年龄,无论思考多久,他都没法把此事太当真。他只是觉得,需要去一个没有人被黑色虫子啃噬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的确,是在做厨师的这段时间里,男孩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牧师的儿子。与之前表面的期许完全相反(而暗合了他自以为幼稚但恰恰真实的想法),他根本不快乐。他喜欢绝早起来,在天还黑着的时候跟着大师兄去早市采购,然后迎着朝阳,把一麻袋一麻袋带着露水的瓜果、活蹦乱跳的禽畜、各种原料运回来拖进厨房;也喜欢深夜最后一个留下来打扫操作间,反复地清洗地板、把每件器皿都擦得锃亮,检查完所有电源后锁上大门,穿过寂静的篮球场走回臭烘烘的宿舍。就像他的父亲在那个小教堂里所做的,这一切让他感到亲切、自然。但事实上,每样事他都做不好。他总是把每道菜的复杂程序搞混,也把握不好煎炒烹炸时那微妙的火候和分寸,如果是在有很多人的时候他会更加手忙脚乱,经常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钻进去。
总是被训,让这可怜的人儿不仅在所有人中抬不起头,而且经常凌晨四五点钟就醒来,睁大眼睛注视着灰蒙蒙稀薄的空气,忐忑不安地在别人的酣眠中等待天亮。越怕错越是错,如果有哪天和别人一样安静地做事而没被单拎出来,那一整天都是甜蜜的。手笨,别人让他拿醋他会拿来水舀子。脑子也笨,急躁毛糙、拖泥带水,所有的性格弱点毕露无疑。如果让他去打杂而不是上操作台,他反而会觉得很幸福。
当然不是所有新手都这样。一开始他存有侥幸,希望自己不是最差的一个。他从没当过最差的。当然他不在外面打架滋事、不顶撞上面也不排挤身边的人。但他心里倒真羡慕那些人,人家是精力过剩,而他是一潭死水。人家每天都急不可耐地盼下班,因为操作间里太脏了、太热了。他不怕脏和热,但他也盼下班,他实在熬不下去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敢期盼过什么朋友。现在这一点不过是应验了。他太奇怪了。别人问他借什么东西,他总是非常和善爽快。甚至别人过几天大大咧咧地过来抱歉说弄坏了或者还得再用几天,他也从不生气。但是,约他去玩,他总是谨慎但客气地拒绝。有时,想了想点点头答应了,但不一会儿又会出现在别人面前,小声地说出一些借口,证明自己无论如何去不了。这给大家留下印象,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高傲。
这并没有完全错。从心里面,他讨厌烟雾缭绕、酒气熏天,讨厌为了一点小小的面子而在人后做各种小动作,或者一副麻木无知相。但这些恰巧镶嵌在那整个的他所没有、所向往的世界里。当别人为了得到盼望已久的过年礼物而翻墙到老师办公室里改考卷时,当别人为了讨邻居女孩喜欢而自制夏天的焰火时,当别人交不起学费、寒暑假跟着家里大人出外打工时,他在做什么呢?他像个影子似的生活在这世界上。
大城市的冬天比家乡冷很多。在户外做事时,他手总是红肿的,手背上分布着口子和疮。因为冻所以缩着肩,久而久之肩上一个固定的地方只要着风就痛得要命。别人都有比较长厚的大衣和手套。他没有,也不知道去商店买或者写信让家里寄。刚来时不适应,饭量减少了,原来椭圆的脸瘦得两个颧骨尖出来。后来有一段时间拼命吃,把所有的不安都用饭菜填满。脸儿圆了起来,一副好逸恶劳者的好气色。所有这些,本人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黑色的小虫子好像一个幼稚的游戏,随着少年时期轻松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离他远去了。
他自己都忘了,这段时间自己写过不少信回家,请求终止这里的学徒工生活。他完全忘了,家人怎么一边心疼一边还是劝他坚持下去。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信里举了太多《圣经》里的例子,让他太熟悉,所以他收到信就跟没收到一样。
他也忘了自己曾试图向烟酒、向同事枕边卷了边的流行小说伸出乞盼援助的双手。但没用,这些都是过眼云烟。虽然在有那么一些时刻他成功的进入状态、摆脱了现实,但这机敏的年轻人甚至就在那些时刻里心中也使着另一半的力气抵御对之后总会到来的更大的空虚的恐惧。就像茫然前行的小兽一样,他跌跌撞撞地用他那肿得像胡萝卜似的手拉开了一生中最好时光的序幕。
转过年来,三月、四月纷至沓来,日子变得好过多了。虽然不喜欢,但他的裤腿也和别人一样总是挽着,鞋在脚上趿拉着,嘴里叼根烟。在家里收到的一张春游照片上,七八个年轻人在山道上一字排开,最边上露出小半张脸的就是他。虽然表情模糊,但已经看不出来和大家伙有什么区别了。另一方面,这半年多来他的表情、身量各方面还在细微地变化着。有时他照镜子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脸像肿了一样,又好像糊了一层壳,眼睛、鼻子的形状都好像跟过去不一样了。但还是挺恐怖的。毫无征兆的,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半夜从空洞的梦中醒来。就是空洞,无论梦中还是醒来,他整个人都是空洞的,被吸食进这巨大的漆黑的空间里。黑暗中,他靠墙坐在自己糅皱的铺位上内心紧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气。在低矮的窗台外面,很快,太阳就会出来,阳光照耀大地,人们开始忙碌。但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披上外衣,穿过狭窄的空间,来到外面的空地上,点燃一根烟。
那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子夜的时候还一丝风也没有,让床褥上的人辗转反侧、浑身都是粘的。可是后半夜出来,空气中却有着令人惊喜的凉意。群星在遥远的天幕熠熠放光,牧师的孩子眼前不禁浮现出家乡那开阔壮观的黄昏景致。往前走几步,暗影浮动的篮球场上,还有个人也在那里。这个人抱着双臂,上身笔直,面朝前方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才身子整个儿地转了过来,异常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好像神圣的礼物。看到牧师的孩子迟疑地夹着烟,他笑了。他也不走过去,就这么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直到牧师的孩子走近他跟前。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开始都没说话。牧师的孩子本来一到室外心情便轻快了些,看到空荡荡的世界中心居然还有个人跟自己一样傻乎乎的,不禁孩子气地也回报了一个友善的笑。就这样,牧师的孩子交到了自己在天地间的第一个好朋友。
那个年轻人叫喜,来这儿还没几天。这里的人们背后议论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甚至怎么会进这个行当。他太漂亮了,秀致的脸和手,身材匀称。这些都没有什么,他也一样杀鸡宰鹅、和面擀皮、清理污水。但牧师的孩子后来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喜总在笑。说是笑,不如说是微微的笑意。不特别对着某个人,甚至不特别对着“人”。他的眼睛特别亮,站在一堆下水、菜帮子和发霉的米饭中间好像打破了过去这里的某种平衡,所有的人都有点不舒服。然而牧师的孩子却无所察觉。他从小看到太多虔诚的脸、幸福的表情,这笑里有什么很具感染力的东西,所有人中独独他能接收到。
没什么人愿意跟喜来往。他也不在意。他好像不太需要别人。
但牧师的孩子就不一样了。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能真的很好然而又和所有人不一样,这让他感到全身心的愉快。更何况那个人和他自己又完全不一样,好像没有私心杂念一样,总是那么纯净、平和。
天气太热了。每天做完所有的事以后,他俩就会在附近散步。从操作间后门出去,穿过密密麻麻的居民区,就能到达一小片自然的领地。有一条小河,水不深,有的地方还有污染。岸边有小树林。这些都是牧师的孩子早就知道的,但他从没想过可以专门来这里散步。沿着河一直往前,可以走上两三里地,直到一道铁闸把小河变成了墨绿色的一潭死水,门那边就是新兴工业区了。
夏天天黑得很晚。透过四面伸展的树枝桠,拐过高楼倾斜的阴影,或者就站在了无遮拦的树林边缘的垃圾堆上,牧师的孩子抬眼就能看见天边悬挂着的太阳。虽然完全不相同,但这总能唤起他关于家乡的回忆。这些回忆他想都没想,就从形象和感觉转化为语言,讲述给走在他身旁的朋友了。他有时手舞足蹈、激动得扭头去看朋友的脸。朋友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听,有时也侧过脸,用平静、直视的目光还报。他不像牧师的孩子那么情绪化,有时他也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来这里之前经历过的事,或者帮他分析人情事理。他比牧师的孩子大两岁,但经历似乎很多。牧师的孩子发现朋友比自己理智、动脑子多了。很多自己觉得没有办法的事,或者天大的屈辱,在朋友说完之后,简直就不再算是什么事了。对于他握着拳头讲出来的,自己怎么也没法像别人一样的那些事情,他的朋友听了以后也不以为意。对于他的一些真实想法,有些他自己都知道是那么的幼稚、轻浮,他的朋友反而饶有兴趣,默默地鼓励他讲下去。要不是朋友那双晶亮的眼睛总是那么温和地看着他,他真的以为他在开玩笑呢。反过来,一些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或者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喜却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和认真,惹得他心里阵阵惊叹。
这两个人好像有默契一样,只在傍晚碰头。白天他俩各做各的,下班后男孩偶尔会去打篮球。他也不跟他们说话,就只专心地带球、投篮。天色稍晚的时候他俩就出发了,等他们沿着水流逆行到源头又顺流折回来时,一排平房里有几个宿舍已经熄灯睡觉了。嗡嗡的电视声和沉闷的打牌声欢迎他们再次回到现实。牧师的孩子除了闷热的宿舍无处可去;喜的运气好一些,他说他表哥在一里地以外的居民区里有自己的公寓。他有时回去冲个澡,有时就直接换身衣服匆匆离开了。
牧师的孩子在家信里提到自己有这么一位好朋友。谁都看得出来,他完全为这位朋友所倾倒了。他没有想过和他一起做什么,然而他每天都能和他在一起,喜本身就是他仿效的对象。他提到他的笑容。也许并非有意,他没有向家人描述他的容貌。他认为,那容貌只是喜内心美好的外在体现而已,他那样的人就应该生得那个样子。这种内外的协调和统一正是他——牧师的儿子所无法企及的。与漂亮的喜比起来,他无论容貌还是内心,都是站在喜之外的大多数人的队伍里的。
喜的出现带来了另一个世界,朦胧地在他面前展现开来。那是既跟喜的存在密切相关,又诞生于他自己的内里;但同时跟喜并没有完全相同,跟他自己也不完全相同的世界。那当然是非常美好的,以至于他没法完全看清它,而是本能地抓住它、然后被动地享受它。就像小时候站在柳树下聚精会神地看飞鸟划过天空,仰很久也不觉得脖子酸;或者大一些时候坐在教堂后面的小墓园里一个人静静地目睹整个黄昏的天象和气氛变化,那种震撼能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现在他很容易就感到神清气爽,不再那么轻易地时而萎靡不振时而狂躁不安。他整个人最大的变化就是脾气温和起来,做事情更加积极,和别人也更容易相处了。当然他还是他,还是处处感到自己的和别人不一样并且无能为力;但就那么简单,他好像喝了酒一样,不那么在意了。
关于喜的容貌,多少年后牧师的儿子才发现,自己在试图回避一个事实,或是为喜和他自己辩解。他太受他的吸引了。在他父亲的教堂里,他总有机会看到耶稣受难、或圣母玛丽亚的画像甚至浮雕。这不知不觉间给他培养了一种西洋式的审美取向。他喜欢那种光芒万丈、带有神秘气息的美,无法接受含蓄的或市井的美。这是需要时间沉淀的。喜那大理石般笔直骨感的鼻子,轮廓奇清的颧骨和下颌骨,光滑细腻的皮肤,尤其是他那端正平和的姿态,在一般的同性看来,无不具有一种性的意味和宛若女性的矫揉造作,难怪别人见到他会敬而远之。但牧师的儿子却被自己内心酿起的神秘光晕打动了,就像恋爱一样,每一次并肩交谈,每一次对视,这种激情都在加深。
牧师的儿子很感自豪的是,不仅自己能够领略朋友的优点,一起打工的人里面也有似乎是对喜另眼相看的。有时在篮球场边上,他和喜正站在那里就有人过来搭话。而他相信这不是因为他自己的什么魅力。有时就在操作间里,有个小个子每次当班总是尽量要和喜排在一起。牧师的儿子既为喜自豪,也为自己自豪。他相信,喜天生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如果需要帮助,喜只会把手伸向他这里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喜太完美了,牧师的儿子反而有种潜意识就是他简直像纯洁的婴儿一样随时可能受到伤害。他有责任保护他。这或许不是他的潜意识而是他敏感到了事实正是如此。
在他所处的环境里,周围绝大部分是和他一样的年轻小伙子,精力充沛得无处发泄。牧师的儿子刚来的时候,不断地受到讥笑排挤,闲得无聊的人们就像多嘴的乌鸦,对群体中最细枝末节的异己行为都会抓住加以夸张和诋毁。可是风水轮流转,等他渐渐做好准备应对时人家对他也失去兴趣了。牧师的儿子后来发现喜的过于低调是非常明智的,虽然事实还远不像他想像。喜以一种天然的优势姿态出现在这里——他的美、他的聪敏和心智成熟,所以他反而从不去吩咐别人、也不回避脏活累活。而傻子都能看出来,从开始上班直到下班后的休息时间他都会穿着和别人没有两样的油渍麻花的白大褂、走路也不抬头,但夜间从这里出去时他必定是清清爽爽、步伐敏捷、粉色的脸庞在黑暗中像莲花一样昂起的。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别扭。正当人们拿他没办法时,他慢慢显露出自己的作息规律来。
他早上总是迟到,悄悄但坦然地走进来,错过了点名和准备工作阶段。问他,他会说起晚了,或路上堵车耽搁了。背着人,他的好朋友便会献出从早餐桌上偷藏到衣袋或柜子里的吃的。白水煮蛋、烧饼、包子,还热着呢。他并不避人,一边吃一边干活,吃相很好。早上是操作间里最容易出事的时候。本来上午是比较清净的,那些想偷懒的可以放慢手脚,值夜班的干脆可以不来。但总经理是军人出身,崇尚军事化管理。要早点名,吃饭时训话,甚至有一段还想让大家出操,但冬天实在是太冷,没有人能坚持,也就作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头天熬夜打牌或出去交女朋友的人就牢骚满腹。再加上本来就没什么事做,所以一点小事就能大打出手。而喜公然地迟到,颇有一种占大家便宜的意思,有几个人就有点想挑衅的意思了。挑头的正是那个当初想跟喜排到一班的小个子。
喜还没有反应,牧师的儿子就已从中体会出一种悲壮的意味。他想,自己的一生怎么总伴随着各种矛盾。先是自己身上的,从在家时到出来以后,即而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好朋友,朋友又被扯进麻烦。他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背运影响了身边的人。对于朋友,不知怎么抱歉好了。为这种情绪激荡着,他很快就爆发了。
那几天,小个子总在喜身边转悠。喜在涮锅,小个子去倒水,刚烫过猪皮还冒着白气的液体有一半浇在了他整条袖子上;喜去后面夹道取菜,小个子拎着个装活蛇的笼子迎面过,笼子在空中晃来荡去,他只好倒着退了回去;喜放在凳子上刚脱下来的白大褂,不知怎的就被蹭到地上去了,他回身去拣,和一个箭步伸手上来已经抓住衣服一角的小个子差点撞个满怀。牧师的儿子头抬起来又低下,眼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削皮刀。他想说话,但知道自己一定会语无伦次、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喜低着头,但牧师的儿子知道他都知道。
也许这样的反应助长了小个子的情绪。紧接着的一天,喜又来晚了。他走进来时,气还没喘匀,边走边抬起左臂蹭去汗水,同时右手掀起胸前的挎包带准备把包从头上套下来。这时小个子已经抱着胳膊在门口站了半小时了,一边和别人逗乐,眼睛却飘向外面。一见到喜,他眼睛一亮,说话的嗓门一下抬高了。突然他把话题转到了喜身上,用一种听似亲昵的语气调侃了他一句。与此同时,他以谁也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跳上前去抬手在喜的左脸颊上拧了一把,因为他个子比喜还矮一大截。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牧师的儿子本来是背对着门的,他正要转身忽然旁边不知谁捅了他一下。他猛回头,正看见喜脸色粉成一片,右手抬在半空中,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除了惊愕,还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扭曲的温柔。牧师的儿子扭脸看到慢慢向前走的小个子的背影,再看喜的左脸,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用尽最大力气,把手中的菜刀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回身,向身边的每一样东西伸出手,把它们举到最高再狠狠地砸了下去。摊了一台子剖膛解肚到一半的鲜鱼、一分钟前刚搬来的整箱的鸡蛋、不锈钢的大水瓢、一摞摞的盘子碗。他不能说,也不会打,只能用这种方式平息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扔完所有东西后,他站在地中央,还在抖个不停。他的眼睛控制不住的没法从小个子脸上移开,而小个子已经躲到别人身后,只露出半张脸了。牧师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抖着,想要哭。他四处寻找喜的眼睛,并且马上就找到了。喜还站在原地,但脸色和神态都已恢复正常了。他用一双聪慧的眼睛远远地看着朋友,眼神里有一丝哀伤。两个人眼光对上的一刹那,牧师的儿子仿佛看到喜轻轻地摇了摇头。极轻极轻,好像哄睡觉的婴儿。牧师的儿子内心好像有什么被轻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他就听见了很多人的脚步声涌过来,他回头看,保安簇拥着经理来了。
事情的结局很奇怪,至少操作间里的人们谁都没想到。固然经理把三个当事人都叫进办公室训了话,但除了让他们付清损坏财物的费用外,并没有别的惩罚,就这么结束了。小个子为此还在人后自我吹嘘了几天。一个月后,早点名的时候,小个子被大厨点名说做鱼放错了油,有顾客投诉。当天下午,小个子就被叫出去收拾行李。晚上人们回去时他的铺位就空了。牧师的儿子平安地走过了整件事,他内心对朋友更增添了感激和共患难的亲密之情。他现在整个人的姿态似乎都跟原来很不一样了,他心想是朋友那美好的心灵保佑了他。但也许他俩都没想到,这件事引来了另一件更大的事。
一开始听到时牧师的儿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只是开玩笑。但每个角落都传开了,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很异样。有人说,喜是同性恋,因为被开走的小个子据说是同性恋。那么,牧师的儿子显然就和喜是一对了。喜那特殊的气质从第一天就让这里的人们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冥思苦想不得而知,现在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们按捺不住“自己早已发现了”的喜悦。远离家乡的牧师的儿子从没想过有什么其他人可以求援,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度过这场风波。他很快就释然了,并决定用行动向好朋友证明一切。朋友那边,令他骄傲的是,喜的心灵和自己站在同一个高度,他们俩个人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而专注地做自己的事。另一方面,喜却有意地在疏远他。有时喜借口表哥家有事,一到下班的时间就摘下围裙匆匆走了,还没等他走上去呢。两个人肩并肩散步时,无论他说什么,可笑的或慷慨激昂的,喜也只是笑笑地低着头,并不说什么。喜越来越沉默了,而且只是对他。
牧师的儿子感到很郁闷。他什么都试过了,但只是更加确定地领略了喜一旦决定的事别人很难改变。他一向敬佩朋友非凡的品格,同时又真心地苦恼。他有时一个人去散步,望着落日心里乱成一团。他带着烦恼走出去,寄希望于河边的微风和植物;等他饱览了自然的景观(那景观也无精打采的)后,又带着烦恼走了回来。
天气由舒适而转为炎热好像只是一周之内的事情。男孩到这里来的第二个夏天马上要降临了。7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无论从阴历还是阳历上都是这一年最好的日子,饭馆里的酒席从3月下旬就被订满了。因为预计那前后一周将会很辛苦,老板早就宣布第二天会放一天假。第二天正好是个什么节,城里将会放焰火,据说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大家都很兴奋,计划着带女朋友去哪里观看视野才开阔。牧师的儿子只在大年夜放过花炮,从没见过夏天里的焰火。他计划好了那天无论如何都要拉上好朋友去河边。
那些天大家都很兴奋,操作间里是从未有过的忙,但每个人都乐呵呵的。生活中难得有这样激动人心的事,大家提前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分享这快乐,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高度的团结和和谐。每天都通宵达旦,最贵的原料和最复杂的花样轮番上场,没有人叫麻烦,老板也源源不断地着人抬进整箱的冰饮,站在房间中间豪爽地承诺着各种奖励。牧师的儿子沉浸于其中,他第一次发现人们可以是这样友善可爱,而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甚至自己的快乐比别的每个人的快乐还要高一截。他隐约感到快要苦尽甘来了。
星期天终于来了。虽然每个人都已辛苦了一周,但却像在起跑线后准备了很久、终于听到发令枪响的运动员一样,精神抖擞有条不紊地投入了工作。前面餐厅一吆喝,后面就出菜了,每一环节都配合得万分默契。餐厅里冷气开足、金碧辉煌,而操作间里的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水简直和菜混在一起了。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人们一起等待着、支撑着。不知从哪刻起,上菜的速度慢下来了,一个人坐下歇了口气,接着另一个人挨着他坐下点了支烟。烟从这个人手中传到那个人手中,在操作间传了半圈。人们忽然发现,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但怎么能结束呢?老板旋即进来宣布所有剩下的红酒、白酒都可以打开随便喝。那其中有一批是值点钱的。饿了一天的人们什么也吃不下,纷纷扑向地上装酒的箱子。有人从外面拖进来一根浇菜的皮管子,肆无忌惮地朝四周喷了起来。冷水刺得人皮肤发疼,大家竞相把手中的酒水向旁边人身上泼去,人群疯了。
牧师的儿子也早就快散架了。但他连围裙都顾不得解,匆匆向外面走去。这一整天,他都处于亢奋状态,简直有点恍惚。他时而专心地投入手中的事,忽然又回过神找找喜在哪里。他马上发现,喜那俊俏的脸上似乎也洋溢着压制不住的笑意。他一直专心得不得了,偶尔抬头,和男孩眼光相遇,他会向他笑笑,一边抬手擦汗。牧师的儿子高兴得直想唱歌,手上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突然感到手下一凉,刀切手了。手受伤在他们是家常便饭,但鲜红的血汩汩地冒出来,怎么用水冲也止不住,白色的筋也翻了出来。他冲了半天,又找来卫生纸在手指上缠了几圈,但血一个劲地冒着,好像没有完了似的。在笨手笨脚弄脏了半卷纸以后,他只好把手上的事交代给别人,自己跑回宿舍找块干净布把伤口包了起来。这中间喜正好一直在前面餐厅给顾客表演做拔丝葡萄——因为他心细,这种活儿大厨只让他做。等他回来时牧师的儿子已经又站在那里切芹菜了,左手翘着裹着白布的食指。男孩想着晚上结束后可以一边喝啤酒一边两个人坐在篮球场上聊天,所以一直没有懈怠,那受伤的手又沾水又沾油,最后白布朝下的一面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老板进来高声大气地讲话时,他还在后面整理东西。他欣喜地抬起头等待与喜的目光相遇,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出门走,没几步,前面的夜色中就显现出喜清瘦的白色身影,男孩急忙跑了上去。喜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男孩边跑边想,这不和初次认识时一样吗?等他跑到跟前,喜果真和两年前一样,就那么笑笑地看着他,男孩不禁也笑了。
第二天,时间过得很快。有个南方来的小孩,也是教友。自从知道男孩是牧师的儿子后十分景仰,因此是男孩在这里除了喜外另一个偶尔说说话的人。这段时间,那个小孩迷上了在城里最大的医院做义工,常过来讲讲见闻。牧师的儿子对此没有太大兴趣,他很不喜欢医院。但对方说话时的种种神态又是他所十分熟悉的,让他感到很亲切。这天不知怎么说到了他父亲在家时常做的一些好事,他不由得有些想家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默默地听着那些垂危病人的心声,心想今年一定要回家去看看了。
送走来客后男孩便去食堂打饭,然后回到宿舍看同伴打牌。周围的人们有的接电话,有的擦皮鞋。打牌的人也走了一个,他们把男孩拉了进来。矮窗下先是一阵热闹,渐渐的没有声音了。第三把打到一半,两个人争了起来,一个说对方作弊,另一个说他没有。这时第三个人站起身来,宣布不玩了要看新闻联播。那两个人一个说先把这把玩完,时间还没到。另一个说你表有问题,7点早就过了。说话间屋子里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前奏曲,原来第三个人已经手快把电视打开了。男孩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站起来向外面冲去。7点,喜迟到半小时了。
外面凉风习习,空荡荡的篮球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男孩站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喜宿舍里有他表哥的住址,他曾指点着给自己示意过大概方位。男孩为自己感到骄傲,转身跑回了宿舍。
马路上都是人。牧师的儿子从没见过这个城市里同时出现这么多人,仿佛每一扇隐藏在街道后面的门里面的人都出来了。走路的、骑车的、向固定地点涌去。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轻松的人群,个个面带笑容,小孩围绕在父母身边跑着笑着捉着迷藏,大人边聊天边拿扇子拍打蚊子。身后不时传来铃铛声,带着女朋友的小伙子在人群中炫耀着他们的车技。没等车后架上的女孩在人堆里被看红脸,他们的身影就三拐两拐消失了。牧师的孩子起初拼命跑着,中间岔气了只得快走,等稍微舒服点又跑了起来。路不近,他很怕来不及。喜也许是昨天累了睡过头了,现在正换衣服呢也说不准。但是,如果喜也正往他们的住处赶来——那是可能性最大也最危险的。所以男孩边跑边扭头四周看着,幸好往来只这一条路。
男孩不熟悉路,仗着过去依稀来过附近一带,再加上向路边人打听,到底没有走错。前面是个胡同,穿出去往右一拐就是喜表哥家所在的大街了。男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在那灰砖夹道里,前后都不见人,破球鞋的足音在高高的院墙间回荡着。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穿堂风,把他的衬衫都卷到了肚皮上,一身汗落了下来。与此同时,男孩那惯于分辨锅碗瓢盆的耳朵捕捉到遥远天边一声细微的呼哨声,他急忙抬起头,正看见北方刚刚蒙上的夜色中绽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把天全映亮了。在他身边不远、但他却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人群的欢呼声,似乎就是哪堵墙后面。欢呼声中,“哧”的第二声,同样位置仿佛划火柴一样,红色的碎花瓣还在下落中,绿色的花蕊又吐露出它最明艳的芬芳。欢呼声更高了。
男孩紧着喉咙也想叫,但却叫不出来。他呆呆仰头看着,嘴角咧开了笑容。穿堂风阵阵吹来,他转身再次迈动步子,夜色已经升上来了。在欢呼声、焰火声、脚步声交杂中,前面明亮的洞口越来越近,他冲了过去。
喜表哥家门前就是一条挺大的街,明亮的路灯光映得五彩焰火一下又远又素淡了。他们住的是塔楼,跟男孩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乘着促狭憋闷的电梯到了顶层,一迈出轿箱男孩便陷入了黑暗中。顺着窄小的通道绕来绕去,别说门牌号码,他连哪个是门都分不清,只得伸手去摸。转过几个弯,前面哪家的窗户斜射出一片昏黄的灯光,男孩走了过去。这时,“哧”一声外面亮起蓝粉相间的光团,他才发现那人家窗户的对面正是大楼的过道窗户,正好能完全看见焰火。兰色和粉色的光带拖着长长的尾巴很快滴落下来,在这片刻的沉寂中,黑暗里传来断续的奇怪声音,好像喘息,好像压抑的喊叫。男孩急忙跑到那窗前,还没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半幅褪了色的白色镂空纱帘遮住了窗玻璃的上半部分。从下半部分看进去,明亮的黄色灯光下屋子尽头的旧沙发上有团东西在动。一开始男孩没看清,待一秒钟后他可被骇住了。那是两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像两条罐头里的鱼一样重叠压在一起。下一秒后男孩只觉得全身的血凝固了,上面的那个是个干瘦的中年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像是远方来的生意客,底下的那个是喜。像着了魔似的,男孩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喜偶尔把头扭向窗子这边,那脸上完全是扭曲的,肌肉抖动,男孩想起待宰的猪。还有他那青筋暴突的手、鲜红的疯狂的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喜快死了。他身边,所有的墙壁地面,都被焰火映得红一阵、绿一阵,男孩恍惚间好像回到小时侯,他躺在床上被妈妈强迫睡午觉。他根本睡不着,便幻想自己在千辛万苦找到理想中的花园后,在踏进的瞬间被身后追来的魔鬼一把抓住撕烂。他紧闭双眼一遍遍地幻想,一遍遍地缩紧身体,体会脑海中最最不能忍受的恐惧和最最美好的花园美景。
那天的事情、每一个细节,他永生都不会忘。他站在阴影里,眼看着喜直到他穿戴整齐,把同样也穿戴整齐的另一个人送到门口,打开门。哐当一声门开了,那个人低头前行,喜一手握着门把手,顺势抬起了头。男孩觉得如果亲眼看到喜仰脸看到焰火的表情,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从阴影里冲出来,打开窗跳下楼去。所以他也不管喜能不能听见,就跌跌撞撞地转身向后摸去,用他那裹着纱布的左手拧开消防通道的门,飞快地跑了出去。
那一年,男孩22岁。他想,命运在和你开玩笑的时候,从不管你是否能接受得了。
中间过了很多灰暗的时间。他辞职、再找工作,再也没有见过喜。他心里夸奖自己,真够坚强的。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出来,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但那影响的深远还是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几乎垮了。有几次,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翻滚着、呻吟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妈妈。”这时,妈妈早已从她会计的职位上退休了,在小教堂里帮爸爸打理日常事务。在很多很多封家信里唯一一次夹带的照片上,他们——他的父母挺着笔直的脊背站在各式各样的教友中间,但头发比他走时更灰白了,他们快成教区里年纪最大的人了。背后的小教堂在阳光下那么旧又那么熟悉。但他到底没有回去。
他离开了厨师的行当,在这世间飘荡着。在过去的两年半生活中,固然包含着一些他喜欢的角落,但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不是干厨师的料。况且再想起来围着操作台转来转去,思考怎么把红白萝卜拼得好看,不仅给不了他任何前进的动力,而且让他避之不及。但是找工作很难,他干着乱七八糟的事。一些他从小时候直到几个月前从没见过、更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事的事。
很多很多时候,他想起喜。他跟着别人去遥远的郊县谈生意,太晚了找不到公共汽车只得搭农民运菜的拖拉机回城。他坐在稻草和塑料布上铺就的车斗里,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咬牙忍受肩膀钻心的疼痛。月光凄清,天地间黑蒙蒙一片,一望无际的坚硬的土地,尽头有零星的灯火。他在火车站前接人,三伏天,脚下的柏油路踩上去是软的,大喇叭里一遍遍广播着寻人启事。到处都是人,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走过,操着各种口音,家当紧贴着自己的身体,睁着机警茫然而疲惫的眼睛,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到哪里去。他睡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啪”关掉嗡嗡作响的白炽灯后,四周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虽然不是很热,但空气像个固体的块,让人窒息。偶尔一阵轻微的震动,是地上不远处过火车,但很快就过去了,显然不是那种运人的火车。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纤细的蝉鸣声,甜蜜而悠长,仿佛从童年时代吹来的轻风。他爬到尚未竣工的大厦最高层,俯瞰整个城市,汽车像小甲壳虫一样,脊背闪闪发亮。风很猛烈,他就近抓住了左边的一根钢缆。瓦蓝的天空下,他曝晒了一个夏天的手臂黝黑结实,左手食指中间当年切菜留下的伤疤在秋天的阳光下闪着白光。
他想起那时夏天在河边,明亮的太阳,他手舞足蹈,身边的人抱着臂。每当这时,耻辱就会涌上心头,他则拼命地斩断记忆。
对于周围的世界,他变得非常敏感。其实他一直很敏感,但从未像现在一样清醒。得不到麻木的清醒。喜走了,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确和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而喜存在的这段时间,给他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他还不能很好的思考。这让他倍感孤独。他想,如果你没有过朋友,没有过最亲密的朋友,那也就罢了。但如果你曾有过,而后被背叛,那时你是多么渴望再次获得温暖!孤单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有时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的狂躁不安,情绪无法控制,必须哭一场才能解决问题。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更加消沉了。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小黑壳里,缩得紧紧的。他几乎什么也不参加,什么人也不交往。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出于人们对不愉快的往事都不愿意回忆,他早就忘了自己从学校里退学回家的那段光阴了。然而如果他愿意,拿那时和现在做个比较,现在他的状态看上去似乎更黑暗一些。
又一个春天来了。男孩现在已经24岁了。虽然经过了一些磨难,但他看上去依然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事他都不懂,他想,自己就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孤独和自卑的感觉依然时时袭来,但新的工作让他心态平和多了。他现在送外卖,骑着车在城市里穿行。从冬天到春天,他眼看着树木披上了毛茸茸的绿色纱衣,花儿也从人家的阳台上探出了娇小的头颅,每当这时,他没法心情不好。
有一段时间,到了傍晚,总有个电脑公司打电话来订餐。到那个地方几乎要穿过半个城市,没有人愿意去,他们的前台小姐有礼貌的回绝了。但对方还是喋喋不休,说是以前在这里订过盒饭,这里的菜最干净,同时自己这边有大工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会有固定的订量。这时老板想到了牧师的儿子,不妨把他叫来问问。去哪儿都愿意,尤其是陌生的地方。男孩爽快地答应了。好人会有好报,虽然要长途跋涉,但那陌生地址所在的街道是这城里最漂亮的地段,很有点西洋怀旧的味道,男孩第一次去,就喜欢上了。路长而洁净,梧桐树枝桠繁茂,从马路的两边伸出手,合抱在马路中间的上空。树后的围墙都是红砖的,或许是年代久远,颜色发暗,但更显沉静。隔一段墙有一扇白色的小铁门,有的掉了漆皮,露出铁锈,但更显尊贵。推开其中一扇,正前方是一座高大的建筑,侧面环抱着几座略小的,但都很气派。电脑公司就在院子后面的平房里办公。
男孩非常羡慕电脑公司那些穿制服、行色匆匆的工程师,不仅因为这条美丽的街,而且因为院子里那高大的建筑。他注意到小铁门上挂着省话剧团的牌子。院子里的布告栏里贴着提职称、迎接卫生大检查的公告,也贴着新老剧目的剧组名单、排练时间。偶尔有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挎着脸盆从院子横穿过去的女人,后面大概有家属和宿舍楼。她们并不是个个都漂亮,但比外面一般的女人看上去自信得多。
如果走上几级台阶,贴近建筑物侧面的小铁门(那门有时是开的),缝隙里会传来回荡的音乐声、高声的朗诵声和对话声,有男有女,有活泼的年轻人的笑声也有严厉的中年人的训斥。但就算把脸颊贴在那褪皮生锈的绿色门板上,也什么都看不见,里面一片漆黑。天黑下来后,二楼的大窗户上笼罩着圣洁的昏黄的光晕,有时可以看见在窗前驻足的人影。
牧师的儿子从小就习惯置身于与琐碎现实的家常环境完全不同的空间里,对于所谓“脱离生活”的气息他打心眼里的熟悉。然而还远不只此。家、包括父亲的小教堂,对他来说都是空的,那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没人跟他玩。而这里是好玩的,激荡人魂魄的。并且是理直气壮的,因为这是艺术。牧师的儿子自然知道艺术的好,过去他在家里时偷看父亲珍藏的西洋画(内容总是与宗教有关的)、圣诞前夜站在雪地里与很多很多人一起唱起赞美诗,他也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但他从未想过艺术跟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走在这院子里时,他满心甜蜜又小心翼翼;从这里出来后,他又快乐又神气。
有一天,他出来前就听见天气预报说会有雨,但他已经晚了,另一个原因是他那件破雨衣上横七竖八贴了很多透明胶,他实在不爱穿。于是他就这样出发了。天一直阴着,隐隐有雷声在天际轰响,但就是不下雨。他拼命蹬着,只剩三分之一的路了。突然,一个湿漉漉的大水点打在他脖子上,雨劈头盖脸的来了。路边本来慢悠悠遛弯的人们像被砸了窝的鸟一样四散奔逃。男孩车前后都绑着重重的饭盒,狼狈不堪。雨点横扫过来,他的脊背阵阵发麻,头都抬不起来。突然间,他好像回到了跑去找喜看焰火的那个夜晚,望不到头的路,但他不能停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马路成了河,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和那些房子、树木、招牌在风雨中摇晃。
电脑公司门口,屋里埋头做事的人们都被站在那里的送外卖的人惊呆了。如果不是手里拎着红色食品箱,他们会以为他是一条灰色的鱼。
在人家那里关上门把衣服脱下来拧掉水又穿上,男孩拒绝了换上别人衣服的好意。他知道今晚又会是难熬的。
走出平房,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外面整个世界仿佛刚刚天亮一样,焕发着柔和的亮光。走过主楼侧面的小门,男孩突然决定过去呆会儿,他走了过去。像以往一样,他边走边想,如果有人问他是哪儿来的,他就说去找厕所。可是,还没走到门边,他就听到一阵哭声。拼命压抑着的声音,似乎抽噎很久才哭一声,但那一声呜咽,好像把心都要呕出来了。牧师的儿子想返身下台阶,但腿动不了。他太熟悉这种哭声了,最近一年来,这样的声音每天都在他心中回响。不知为什么,站在那里,他又担心过路的人来盘问,同时心砰砰跳个不停。虽然看不清方位,但里面的人似乎离他很近,他几乎能听见对方衣服的悉簌声。他越听心跳得越厉害,想进去劝劝那人,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样的吗?这个念头一起,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听了这么久,这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心跳得更厉害了,盘算着到底应不应该进去。不知过了多久,男孩血都涌到了脸上,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决定推门进去。正当他的手轻轻伸向铁锈的门把手时,里面突然传来另一个洪亮的男声:“三三,三三,老师叫你过去呢!”是从更远的地方朝这里喊过来的。抽噎声顿时停止了,一阵轻微的声音后,一切都安静了。男孩不相信,又站了一会儿,才失望地确信那个女孩真的走了。他走上去,轻轻推那冰凉沉重的铁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他大起胆子,把门又推大了些,侧身迈了进去。里面凉森森的,一股老房子角落的气味回荡在空气中。等他眼睛适应黑暗了,他看见正前方就是一列非常陡峭的铁板台阶,几乎快到九十度了,上面隐隐透出亮光和人声。最低的一节正在他脚前方,这中间有个小小的空间,刚才那女孩也许就是坐在这台阶上哭的。他站了好久,心想,自己也许就踩在她的眼泪上。
那天剩下的时间,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一直平复不下来。直到临睡前躺在床上,他才想起这几小时自己并没有像预料的一样想关于喜的事。
之后的几天,男孩都心神不宁,他很想“再”见见那个哭的女孩子。每天送完饭,他都会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台阶。虽然同一个人天天在那里哭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寄希望于也许那是她特别喜欢的地方。只要一进院子,甚至只要一挨近那条街,他的全身就高度紧张,尤其是耳朵。他使劲回忆她的声音,但全然回忆不出来。他只是知道,不是他周围听到过的任何声音。他希望,如果再听见,哪怕她在笑、在轻轻的说话,他也能分辨出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这虽然没有什么,那女孩也许很丑,很讨厌,但就算是为了好奇心吧,这样下去自己会疯的。于是他再次大着胆子推开那扇门,轻轻走上了那铁板台阶。
一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他就被震住了。眼前是他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致 ,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剧场。一排排摸样相同的座椅都套着暗红色的旧丝绒套,从后向前,像梯田一样推进,从两边环抱,在最前方推出一个明亮的小舞台,仿佛心脏。空气中散发着旧木头和藏满螨虫的老地毯的气息,站在暗处,男孩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海洋中,波浪起伏。更妙的是不是水做的波浪,不是水的海洋。他简直有些眩晕。舞台上,正如他所无数次想像的一样,有一些人在排戏。听得出男声女声,但听不到内容。男孩贴着边往前走,待看清时不免失望:全是些中年人,没有一个年轻的面孔。他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虽然神秘,但他也有点索然无味,便如来时一样悄悄的走掉了。
第二天,他从早上起来就觉得有点泄气。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前几天又掉到了胡思乱想的情绪的陷阱。但另一方面,昨天那剧场的震撼隐隐的启发了他——世界上除了他身边这不尽如人意的环境,还是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的,但关键是自己去寻找。他想了一天,决定不管将来做什么,自己要先加强自信和定力,集中精力地生活。没想到,情况在当天就急转直下。
去话剧团送盒饭时,一进院子他就看见了,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子背对着门口在主楼前学骑车。他本能的对穿蓝衣服的女孩子没好感,因为在他工作的环境里,穿蓝衣服的女孩等于是对自己的外表没有打扮,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没有自信或者没有知觉。只有男人才穿兰色、棕色呢。女孩们下了班都穿白色、粉色。但他还是多看了一眼,因为那女孩骑了一辆28男车,细长的胳膊腿弓着背,活像个大虾米。
等他送完东西出来时,不到10分钟的工夫,天就有点黑了。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原来她在学转圈。把扭来扭去,想拐又不敢拐。“讨厌”,男孩心想,“会挡路的。”这时头顶上的二楼忽然有人推开窗户,对着下面尖声喊了一句。这一声喊得男孩心惊肉跳。
“三三,三三,上来吧,该咱们啦!”
男孩急忙在暮色中抬头,才看清眼前是一个怎样的女孩。
她长了一副让人觉得很旧又很新的面孔。这怎么说呢?她的皮肤跟别人不一样,是有点泛旧的那种牙白色,干净,但好像有点营养不良。瘦长的鹅蛋脸上,两只眼睛分得有点开,纤细笔直的鼻子有点长,薄薄的嘴有点大,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像匹小马。还有那扎得高高的、枯干蓬松、但绝谈不上丰密的黄褐色长发。但是她站在那里是个高个子,颀长的四肢好像时刻准备着动起来,脸上表情轻松又生动,真像个精力充沛的小马。以这样的一个人,那身蓝衣服配她再合适不过了,使她好像来自很久以前的旧时代,身上没有一样是时尚的、人们熟悉的,但又好像刚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清新。
眼下她一脚支地,身子跨在车子大梁上,笑着仰起头“哎”了一声做答。声音清脆而愉快,情绪跟那天显然完全不同了,但男孩还是听出来了。他有一点失望,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丫头片子,和他本能地想像中生活在剧院里的那些乌黑的长发、水灵的大眼睛没有可比性。
可是第二天,他送完饭,不知怎么的还是拐进小门里面去了。在心里,昨天那个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不出是什么,但并不是“那种”好印象。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从一楼找到了二楼。他心想,如果别人问,他就说找人。她果真在。
多少年后想起来,牧师的儿子已记不清那出戏的每一个细节。但在当时,他可看得惊心动魄。有山、有水,当然都是假的,而且在排练阶段,布景都没有搭齐,但男孩完全看进去了,他的心好像走上了简陋的舞台,伴着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翻过那蒙蒙的山、跋涉那长长的水。有乌云密布的绝望的挣扎,也有明亮柔和的喜极而泣。男孩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戏”是怎么回事,像个傻子,在小小排练场的木门外,一会儿浑身发抖、一会儿眼中涌出泪花。但让他惊心动魄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女孩,她是第一女主角。她一出场,没几个回合,男孩就发现她灵气无限。她还穿着昨天那身不起眼的蓝衣服,如果坐在台下,可能一堆女孩子中没人会看出她是主角。但一上了台,她就有一种由心底滋生出来的霸气,她眼神明亮灵活、动作热情有力,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她高高的个子,那张富有个性但不那么娇媚的面孔反而和她的蓝衣服互相映衬,在她的热情之余又给她添了些许质朴大气,使她的整个人简直就是那个渴望爱情、渴望光明、忠贞不屈的少数民族少女的化身了!
步出剧场,穿过那美丽静谧的街道,外面是温暖柔和的初夏之夜。男孩慢慢地蹬着车,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女孩,各个角度、各种姿态的女孩,她的眼神、她的手、她的衣服。还有那山水、那音乐、那舞台上的灯光和气味。他的脑子里一下被装进太多,而心还在一个小时以前的舞台上。隐隐的,这些又唤起了他的很多感觉,从远久、刚开始记事的童年延续到昨天、今天、就在当下的感觉。不光是回忆,还有想像、梦幻。他努力让自己多想这些感觉,因为他不好意义、也舍不得马上就用全心想他的姑娘,那是他甜蜜的心尖尖。他整个人都是膨胀的,他想抽烟、想喝酒、想啸歌,但他只是把这些掩埋在绷紧的肌肉下,在黑暗中默默地骑车。就像傍晚天边的祥云,他眼前一团明亮。带着这明亮,他注视着夜色掩映下悠闲散步的人们、忠实伫立街边的屋舍。他从它们身边滑过,他想,我是孤独的,但我和这世界是融为一体的,我一点、半点也不孤独。
从那个晚上开始,牧师的儿子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他总在迷迷蒙蒙地幻想,他的心特别敏感。但不是像过去那样敏感于自己的伤害,而是充满了甜蜜的激情。真像是揣了小鹿,连睡觉的时候心都在“咚咚”地撞,梦都是甜的啊。他感谢上帝,让他在那天遇见“三三”,在第二天迈步去看他们排练——对于上帝,如果是不好的事情,他从不信他。但好的事,他衷心感谢他。
他几乎每天去看她们排戏。她是那么新鲜——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而她对他的吸引力那么强,他越来越喜欢她。他计算着来去的时间、自己呆的位置,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每次都怕自己在哪里遇见她,因此他一进这院子就格外注意自己的行为和身边的人。他真恨不得再在院子里撞上她。如果擦肩而过,他该看她吗?该说话吗?说什么呢?她会笑吗?他每天就缠绕在这些微小的、但对他来说有天大意义的细节里。
但是,他没有再在舞台以外的其他地方遇见过她。于是,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在她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里了。他观察她的每一个微小表情和动作,既而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她身上有种特殊的热情。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感情强烈而外露。这性格赋予她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整个的面容。勇敢无畏,这恰是他所缺乏的,也是他在潜意识中最渴望的。但另一方面,她比一般人要孩子气。对于感兴趣的事跃跃欲试,对于反感的事则一分钟也不能容忍。她的习惯动作就是皱鼻子。事情做得好或不好都会皱起面孔,用手擦擦鼻子。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组成一个率性、纯真、活泼的她,有点男孩子气。但在他看来,那恰是她魅力所在。因为他的潜意识里,会把之后的一切事情和之前的和喜在一起相比较。她恰恰没有喜的那种世俗的、色情意义上的美丽,而她又是这样的出色,这不仅使他感到安慰,而且感到骄傲。尽管喜曾经对自己很好,但喜的背弃对他总是一种伤害。而女孩的脱俗、灵气,使他觉得比喜的“俗艳”高了一个档次。这女孩虽然不是他的,但给了他心灵的吸引。她的存在好像报复了过去喜给他的伤害。这使他在离开第一份工作后第一次能够平和地面对过去,他的生活好像真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也完全明白了她那天为什么哭。她不太在乎别人的意见,所以总是和别人争起来,或是自己和自己较劲。急了她就会哭起来,有时就在舞台上。没有声音,一边排练一边流泪。也没人安慰她,因为她在这个小集体里太耀眼了,大家都习惯了她的与众不同。过一会儿,她就好了,也不会和别人怄气。但这和她的其他举动一样,深深地打动了他。不仅因为她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她。而且他想,她是一个女孩子,却可以把热情完全投注在热爱的事情上,甚至是全身心地投入。而自己,只是为了一些什么友情之类私己的事情就能郁闷甚至痛苦,整天无所事事。
有时她不在,他也会在那里把几个小时的排练看完。他一面想着她会不会病了、还是去哪里了,同时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期盼着她或许会在排练的中间回来,出现在舞台上。带着这样的心理,他依然专注地看戏。那是有她的灵魂在其中的戏。他反反复复地看,虽然有她没她时大不一样,但这戏都是他整个心灵的皈依、整个心灵的写照。这保守、粗糙的少数民族题材话剧,被他看出天地间最美的灵犀。
剧场主楼的后门比前门小,比侧门大,也是高高门廊下的几级台阶。在整个6月份,这里都搭着脚手架和网子在施工,说是为了庆祝建院50周年在重新装修外观。有那么一段,牧师的儿子就天天看完排练后提前从二楼溜下来,呆在脚手架边的阴影里,等待“三三”和她的同学们从这里出来,走向他们的宿舍楼。他们排练完一般要从排练场后面直接回到二楼的教室听老师训会儿话,那是男孩到不了的地方。他只能在下面地黑暗中心平气和地站着,直到空荡荡的过道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和说话声┅┅多少次,三三的身体夹杂在男孩女孩中间,严肃地目视前方,从离男孩几步远的地方快步走过,在他爱慕的眼光中溶入前方宁静的夜色。
有一天,男孩照例在他们的老师拍着巴掌说“今天到此为止”时,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楼外绕到后门。但一到那里他就惊呆了。绿色的安全网、橙色的脚手架都被撤走了,乱放着的油漆桶不见了,地上一直踩满脚印的灰粉和木屑也被扫干净了。他抬头看,上面写着“安全施工”一类大字的红色横幅也不见了。整个后门崭新漂亮,原来这里的施工结束了。他望望四周,他没有想到过,脚手架一撤,他没处躲没处藏,再也没法在这里等待三三的出现了。本来今天他心情就有点乱,正渴望在这里借着她的出现慰藉自己一下呢。他只好走到很远的一片花丛中,不甘心地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一团像在水底的后门。花儿开得正盛,在他身边吐露着幽香。男孩嗅着这花香,一个念头像铁锤突然从背后袭来,把他击倒了。熟悉的花香唤起了关于上学时期的记忆,这是毕业、离校的季节啊。那么,后门修好了,女孩所在的学员班这出大戏也快排好了,他们马上就要进行庆祝建院50周年的汇报演出,而演出之后他们就要毕业离开这里了┅┅
想到女孩将要走出这里的小铁门,溶入茫茫人海中。再也见不到她,这是他所不能承受的。相比之下,他自己的那点事倒算是小事了——他的老板婚姻出了问题,想把这个公司盘给老乡,自己回乡下去。他就要失去工作了。
好几个晚上,他都睡不了觉。路边的小商店里放出这个季节的流行曲,悲伤的爱情歌曲,从歌词到旋律,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从早晨到夜间,只要他清醒时,一遍遍在他心灵中放大回响,仿佛他的心声。同屋的人每晚就寝前必看一集新播出的古装武打电视剧,他也着了魔似的跟着看。原来刚喜欢上三三的时候,他曾尝试用她——一个表演者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幻想她的生活。他骤然发现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新奇和魔力,原来人们的一言一行间都有这么多的色彩。他也尝试着以他们的表演为标准去评判电视剧里演员的水准。但现在他没这个兴趣,现在不是这个原因。当这部武打电视剧刚播出时,他就发现里面有一个女主角长得和三三有点像。当时他不屑于比较那个女演员哪点好,但现在不同了。他知道不久他将再也见不到三三,于是他拼命地跟着看那电视剧,仿佛能多看几眼三三。那女孩有几个地方和三三并不像,比她矮,而且演的是一个富有幽默感的机灵鬼。但她每次出场男孩还是砰然心动,并且不自觉地把这个人物干脆幻想成三三。晚上电视看完了,那悲伤的旋律也暂时离他远去了,四下里只有夜在日复一日间奏响的生活的和弦,牧师的儿子就会在睡梦中挣扎,凉席上都是汗渍。有一天,他从重重的压力和恐惧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困境中心里呼喊着喜的名字,一遍一遍,穿过他的身体,印在他身下的凉席上。他不禁哭了。
在这个难熬的夜晚过后,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碧空如洗,天尽头浮着丝丝缕缕雪白耀眼的云彩,就像小时出门捕蜻蜓的日子。牧师的儿子做出了一个决定,报考省话剧团下一届的学员班。这个念头一出,走在城市毫无遮拦的尘土大道上,男孩立时感到浑身轻松了下来。他要活下去,不管女孩今后身在何方,他必须呆在她曾经呆过的地方,只有那样他才能感到安全、安心。至于以后,他想不到那么远,他没有想过。
那天男孩在下班前就赶到了省话剧团的小院,他从未白天来过这里。后面平房里的电脑公司早就不在他们那里订盒饭了,男孩一直是跟别人倒了班尽量空出晚上的时间来这里看排练。偶尔他在院子里碰上电脑公司借他办公室换衣服的那几个人,无论是他还是对方都没有察觉出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找到办公室领了招生简章就出去在外面马路上溜达。招生简章底下有省话剧团的大红章,上面白地黑字印着招生的要求和目的,考试的方式、内容和费用。男孩飞速地略过这些文字,然后安心地发现对于考生的学历要求一栏写着“高中毕业”。他很怕自己学历不够。幸好当年在家乡,早在他办理退学手续时父母就托人给他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晚上站在排练场外,望着舞台上活动的人影,他想去年的这个时候,三三也是这样来这里领报名表的吗?她是什么心情呢?
第二天,男孩便跑书店买书,开始着手复习准备。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告之,家里很快就回信了。对于他继续学习的愿望,父母都很高兴和支持,如果需要钱,家里会寄给他。男孩还没有想到钱的问题,更没有想到自己这是在学习。他很喜欢看那些专业入门书籍,背那些陌生的词汇。想到三三也是这样过来的,他更是充满了了解它们的渴望。
建院50周年的庆典如期而至了。不管男孩怎么难过、企求时间走得慢些,三三她们学员班的毕业大戏也在同一天下午上演了。那一天,整个省话剧团的主楼都焕然一新,门外沿着爬墙虎缠绕的老墙停了两溜汽车,而似乎感应到了男孩的心,整天天都是阴的。男孩第二次走进了一楼的大剧场。所有的枝型吊灯都点亮了,到处金碧辉煌。红丝绒的椅子上坐满了尊贵的嘉宾和文艺界的名流,好久不见的人们趁此机会在过道和椅子上握手寒暄。高大的空间中冷气开足,回荡着嗡嗡的交头接耳声。牧师的儿子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一个演员将要面对的生活的一部分。这一发现使他本来很沉重又很激动的心不知是好受些了还是难受些了。
这是最后一次看这出戏了,也是最后一次看三三演出了。这是男孩那一晚所有的念头。当然戏演得比任何时候都精彩,三三也比任何时候都漂亮。男孩先是感觉到三三的光彩夺目,既而发现和所有人一样,今天她换了崭新的戏服。而她的戏服——那身少数民族少女的装束,恰好也是蓝的。只不过它好像为三三订做的一样,那么合身,上面的绣花那么精细,配上她脸上的浓妆,头上的头饰,显得她格外的妩媚端庄。男孩骄傲地抱着所有人那第一次见到她的心态去打量自己的爱人,心都快碎了。
晚上,是男孩觉得他一生都忘不了的。看完戏出来,外面下起了非常大的雨。雨点飞速下落,在路灯下织成密密麻麻的银线,打得灌木的绿叶子簌簌的上下弹动。他推着自行车伫立在小铁门旁,在拥挤的人流中凝望大门口,渴望看见三三的出现。各式各样的人和车从他身边挤过,笑声叫喊声把雨声都淹没了。自行车使劲地摁铃、汽车叭叭地摁着喇叭,道道白光闪过,泥水泼溅在他本来就湿得贴在身体上的新裤子上。距离他50米远的主楼门口,在雨幕中点着昏黄的灯,仿佛他永远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等啊等啊,门口车塞得走不动,很多人朝他叫喊,他不能再等了。就像电影里一样,他慢慢地转过身,那首悲伤的曲子在他心里响起来。他艰难地在黑暗中趟着泥水走出第一步、第二步,随着人流出了院门,贴着院墙向前挪动。然后人少了,他和身边的人一样抬腿上车,骑向前方明亮的大路口。音乐在雨幕中回响,这就是他的夏天。
考试是在9月底,男孩用了整两个月的时间准备。他并不知道有很多人为此准备了一年。好笑的是,每当学到什么表演的技巧、或者介绍什么表演的门派和方法,他所能联想到的都是三三他们排练的那出戏。因为他一生中只看过这一部戏,而他对这部戏又是那么熟悉,它简直就在他心中。每一段情景,他都领悟它背后的含义;每一句台词,他都知道有几种说法。由于三三的缘故,老师所能交给那班学员的,他都300%的吸收到了。当时他每次都是那么专心,那么投入,它替代了他自己的生活。而今三三已经不知在哪里了,他愿意通过重温这部戏穿过时空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在戏中她的角色对爱情是那样忠诚、心地是那样善良,这虽然不是给他的,但使他从心底感到安心和幸福。
这中间他搬了两次家,换了两次工作。无论住在哪里、做什么事,他心里都很平静。夜晚他踏着咯吱作响的竹板梯子来到住处楼顶的晒台上,在习习的夜风中自己给自己演习白天在书上学到的技巧。一不小心踢倒了旁边地上的花盆,他急忙把一地的土照原样拢起来。清晨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搭乘头班车来到打工的厂子里,一边用皮管冲洗地板,一边默念书上的词汇和定义。忘了就从屁股后兜抽出卷边的讲义,翻到做记号的页上再看看。他运气好,在考试的前几天,以前打工认识的老乡十万火急地找到他,求他帮忙在夜间和自己一起运鱼。运鱼到早市是个很辛苦的差事,很多农村出来的人都不愿意干。这时男孩已经长成一个虽然谈不上多能干、但一点也不怕吃苦的小伙子。他听到酬劳的数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夜间两三点钟起来,坐长途车、出苦力,忙到凌晨五点半回去,一周下来,男孩拿到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五千块钱。并且老板还希望他继续干下去,当然以后就要按月付工钱了。男孩睡了一天,傍晚出去买了件T恤。他想,去考试,不要穿得像找工作一样正式死板。但在各种颜色里,他挑了兰色。他想,托三三的福,让我考上吧。
考试的时间到了。相隔两个月,男孩再次来到了那个熟悉的院子,走进了熟悉的楼道。秋天到了,虽然还是“秋老虎”,但院外墙上的爬墙虎已经发黄了,楼旁花坛里的花儿也凋谢了。院子里依然挤着人和车,但都是和他一样来考试的人,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充满灵气和热情的兰色身影。关于考试的过程,就像对于之前的复习一样,牧师的儿子过后就没什么记忆了。那出少数民族爱情大戏仿佛把他整个人罩住了,他不仅在第二天的集体小品中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而且第三天个人小品抽到“痛苦”的签后干脆把那台戏中的一段搬上了舞台。他完全想不到,他在这三天中(其实就是他在这两个月中)一贯的、整体的气质,给其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考生中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碰巧”没来上学就把这里的传统保留剧目演绎得如此出色,他简直成了考生和考官眼中的一个奇迹。
考试结束的当天夜里,男孩就又跟着老乡运鱼去了。他坐在密封的卡车车厢里,守着一筐筐夹带着遥远的海的气息的鲜鱼,隐隐的,希望自己这种平静能尽量多地保持一段时间。但到底多久,他也不知道。
还算长久吧。十天后的中午,他一觉醒来,正在晒台一角洗衣服,房东老太专门爬上来喊他接电话。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明晃晃的太阳,眼前发着花走下曲折黝黑的楼梯来到门口的太阳地里,拿起被晒得暖乎乎的电话听筒,听到他被录取了。
考取“省话”的学员班,是牧师的儿子一生中第一个完全凭自己努力争得的成功。他高兴极了。有一天他和赶来给他收拾行李的妈妈一起在城市繁华的大街上散步,他们刚给他添置了很多生活日用品,都有点走不动路了。他看着被高楼遮住一半的夕阳,突然眼泪涌了出来。他想起他的这几年,那许许多多个日落,许许多多个清晨和黎明。每一分每一秒,再怎么不如意他也就是熬着,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有今天。他不愿想喜,也不敢去好好想三三,他只想他自己,他想自己真的不容易,真的很坚强。同时他想,眼泪千万不能让妈妈看到。恐怕所有在外的游子都会这么想吧。
牧师的儿子觉得自己就是在这段时间变成个大人的。他突然很疼他的父母。这一次他妈妈来,他不仅心疼地发现妈妈老了,不再是他小时候那个厉害的中年妇人了,而且穿过妈妈,他忽然发现了一直存在在那里的他的整个家庭。他一遍遍地向妈妈询问他的爸爸和弟弟妹妹怎么样了,家里的生活、甚至爸妈经常走动的亲朋怎么样了,在他走后他们有哪些变化,他们都好吗。他的家人从没问过他为什么要学表演、为什么要考“省话”,他的妈妈甚至都没有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催他结婚、打听他的感情状况。可是他突然醒悟过来,他要做一番事业。不用多么了不得的事业,但要养起他已经退休的父母、尚还在读书的弟妹,要顶立他家的门户了。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三三考这场试的,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相信他凭着本能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那么向往那个地方、那么喜欢三三的演出,甚至他一考就考上了,这都是正当的理由。他虽然完全想不出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想必不会比过去做厨师、做小工更糟糕了。虽然不知道怎样做,但他决定好好努力。他想,大不了他还是可以回去运鱼嘛。
十月底,牧师的儿子含泪把妈妈送上回家的火车,用自行车驮着被褥脸盆和皮箱再次踏入了“省话”的大门。新生活开始了。
可惜得很,若不是住在自己曾千百次幻想的三三曾住过的宿舍,走在自己曾千百次仰望的三三曾走过的舞台,这种震撼心灵的感觉一上来就为最初的日子定了基调,男孩会更残酷地感到命运的嘲弄。虽然有美好的向往,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同学中有的之前跟过跑江湖的大篷车,有的在歌舞厅当过歌手,有的干脆就是演艺界的世家子,而他什么都不懂。最基本的都不懂。老师们恰恰对他的印象最深,寄予了厚望。每次上课,总是把他第一个叫出来做示范┅┅谁都知道他就是那个三试小品得满分的,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什么样的眼光都有。
本来男孩在考学的时候,是本能的具备自己一套稚拙可笑的方法的,就和他稚拙的人生观一样。他总想着如果这是自己该怎么办,而恰恰他对那种极端的喜怒哀乐是有体味的。他不缺乏热情。但到了这里,科班教育是按部就班的。一开始,老师让他们模仿人和动物,他一下就被唬住了。他一向不注意别人的感受,什么残疾人走路、老太太骂街,这对他是困难的。他不具备一般想当演员的人所有的那种机灵劲儿和观察力。既不爱唱歌也不擅长跳舞,没有所谓的“艺术细胞”。从小,在做厨师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孩子。而现在发现这个有点太晚了。理论课上,老师讲莎士比亚、古希腊的悲剧,牧师的儿子只在考学时背过这些,他文化底子薄,对这些很敬畏。但真学起来,又很头疼,感觉枯燥而吃力。考学时,他曾天真地以为有了对三三的爱,自己能够跨越宿命的安排。尤其在来上学前的一段时间,他想就这么走下去。但现在问题远没那么简单。
另一方面,因为三三而激起的热情时时荡漾在心间,让他再次感觉自己在人群中的孤单。他忘不了她。呆在她曾经生存过的空间里,呆在她的世界里,他时时感受到她的热情、她的可爱,通过那些戏、角色,那些夸张、充满感情色彩的表达方式,和外界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他感激因为她而使自己进入了这里,觉得自己更深地爱她、也因为她而爱这里的世界。同时又痛苦地感到,自己和她之间相隔那样遥远,可望不可及。
有几次三三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他们相爱了。他们在剧场里看戏,坐在暗红色的海洋中,她细长的胳膊从背后伸过来,环抱住他的脖子,毛绒绒的脑袋贴在他腮边。那么亲密,那么温暖。醒来,他要用好几天的时间回味。
清醒时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糊涂了,这样的疯狂浮躁?是不是正确的路是继续去做厨师,像外面别人一样踏踏实实生活?但在他心深处感到这样的生活迎合了他脆弱的内心的某种需要,他这样才舒服。
很多种感受纠结在一起,他经常去跑步。以前,他也因为很多具体的人和事而感到痛苦,自己折磨自己,消极自卑。现在并不是痛苦,他也不会再轻易颓废。但好像在刀尖上跳舞,必须有种很强的力推着自己往前走,稍一停顿整个人就会“啪”从中断掉,失去所有气力。清晨,初升的太阳喷薄着橙色的能量;深夜,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着遥远的亘古不变的光亮,他跑得喉咙发哽、胃里隐隐作痛,但他不停下来。必须把所有的耻辱、孤寂和想念都化作汗水,排出身体外面。他越跑越感到自己在无限的膨胀,仿佛整个太阳就装在他的心里;仿佛他变成气体,双臂伸展得非常宽广,拥抱这夜色。
圣诞节前后,这里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了好多天,男孩一直在生病。本来,他就不知怎么的有点着凉。后来有一天上课时外面白茫茫一片,大伙儿突然发现下雪了,就全体翘课到院子里打雪仗,男孩也不管不顾地跟着去了。玩得倒是非常开心,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但当晚他就发烧了,浑身酸疼。虽然烧得口干舌燥,什么也吃不下,但意识却始终很清醒,以至于周围谁也没看出来他病了。他坚持上课,并且抱着一定不吃药、用自身的抵抗力把病扛过去的想法,坚持跑步、洗冷水澡。这样过了十多天,不仅低烧不退,而且总是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涨得脸通红。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同学联合排小品,通过了第一学期的考试。说实话,在此之前,与其说是专心备考,不如说他每个缝隙都在走神,想自己如果没有通过考试,会不会被退学。他想了很多┅┅三三、原来的生活、喜。但奇迹般的,好像他自我折磨的办法真的抗过了命运的威压,在他僵直的动作、颤抖的台词结束后,老师给他和搭档在成绩册上双双打了八十多分的好成绩。
直到走出排练场,男孩还昏昏沉沉的,同学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去食堂,同学问他然后呢,他说回宿舍。本来他和家里说好了考完试当晚就坐车回家,他妹妹快要生孩子了。另外如果他考不过,他当然一分钟也不愿意在这儿多待了。但同学执意请他蹦迪,说是“庆祝得来不易的胜利”。男孩被突然降临的好运包围着,其实也不想回屋呆坐,但他一时还没回过味,就推说夜里得赶火车。同学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会早点回来,男孩也就同意了。两个人把身体蜷在大衣里,踏着脏兮兮的残雪,轻松愉快地向院外走去。
迪厅里乱七八糟、音乐轰鸣;外面数九寒天,里面在拥挤的人群中却满身大汗。男孩久未释放的心情不禁为之一震,兴致勃勃地跟在同学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吧台一角,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一群人聚在一起拿着酒杯在聊天,样子都很奇怪。同学介绍这是本地艺术家的一个聚点。站在边上,穿着普普通通的男孩激动又胆怯,生怕其中一个人回头问他什么关于艺术的问题。好在当然没人注意他,人们都很开心,专心地谈着事情。在那些长头发、长胡子、光头的男人当中,有个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孩披在背上的长头发枯黄凌乱,穿着颜色故意做旧的牛仔衣、夸张的高筒靴,纤细的左手高举着半杯红色的葡萄酒,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脊背挺得笔直,昂着头,对面是两个“哥们”一样的男艺术家。他们掩着嘴不知在说什么笑话,她被逗得开怀大笑、花枝乱颤。这不是牧师的儿子喜欢的类型,但他却盯着那里呆住了。她像一个人。可惜她正好背对着他,昏暗中看不见脸,他不敢确认。
正在这时,有人拿胳膊肘撞他,他回头一看,同学挤在他身边问他还要啤酒吗?他犹豫的不知要不要,同学就自顾自地把他手里的空杯子抄走,熟练地穿过人群加酒去了。男孩赶紧回头,那女孩却不见了。两个男人还在并肩亲密地说笑着,好像面前从来没有坐着第三个人过。男孩心想,他一生就是这样,不断地错过。不管是不是她,都没有留给他机会上前去分辨。
男孩愣了几秒,就转身分开人群,向吧台挤去,同学就在那儿聊天,身边放着满满的两杯酒。忽然间,所有的灯都熄了,狂放的音乐响起,蹦迪正式开始了。他犹豫了一下,回转身,随着人流拥进了舞池。
强劲的英文歌曲似乎要把心脏炸开,时间也终止了。在这黑暗和强光交替的角落里,只管尽情的摇摆四肢,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放浪形骸。人群的山呼海啸和大屏幕上的尖叫狂奔叠加在一起,任谁也会为之动容,错觉自己是和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男孩在人群中变换着位置,警觉地分辨身边每一位异性的面容身姿,试图寻找那个长发女孩。他想,即使她不是三三也要认识她。但她好像消失了。高矮胖瘦的女孩中,再也没有她的气息。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依然疯狂地扭着,甚至和身边的女孩拉起手,身子几乎贴在一起。
一曲终了,他胳膊腿刚刚活动开,衣服却都贴在身体上了。他退出刚才占据的舞池中心的位置,向存衣处走去。他一边走着无意抬头看,忽然捕捉到二楼的黑暗中那熟悉的身姿一闪,好像三三,又好像刚才那个女孩。他马上站住仰头仔细寻找,但太乱了,什么也看不清。他又环顾四周,看楼梯在什么位置,拼命挤了过去。可是就那么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等他沿着窄小的旋转楼梯爬上楼,在低矮的屋顶下不得不猫腰前进时,她又无影无踪了。他站在一堆凌乱的矮沙发中间,激动得心跳到了嗓子眼,这回他确认那就是三三,直觉。虽然她衣服、发型都变了。
猛然间身边像是换了个世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音乐也停了。扒在栏杆上俯瞰,铺着红地毯的小舞台、两边对称延伸的过道、以及舞池里渐渐停下动作站在原地等待的人群,在巨型探照灯的强光下一览无余。男孩忘了脖子上的灼烧和粗针毛线的扎人,也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用眼睛搜索着下面的每一个角落。长头发┅┅也许她热,把外套脱了,但高筒靴不会变。他看到艺术家聚集的那个吧台角落,同学居然还坐在那里聊天,身边的杯子已经空了。刚才和三三说话的其中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家伙也抱着胳膊倚在吧台边,和人们一样看向舞台。另一个豁牙秃顶的小个子则拿着酒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最后竟和他的同学攀谈上了。男孩盯着这两个人的表情,想他们也许会提到三三和自己。这时,舞台上响起“喂喂喂”试话筒的声音,一个矮而丰满的女主持人走到麦克风前,宣布二十分钟的节目开始。
节目很平庸,舞台上流光溢彩。男孩坐在刚才还被无数陌生人坐过的沙发上,那沙发过于松软,他几乎是躺在里面。眼前的茶几上一片狼籍,二楼的人不知怎么都走光了,又只剩下他一个。他看着周围角落里奇异的装饰,心想如果这吱呀呀的木板楼突然塌了会怎样。整个楼板从中间断裂陷落下去,突然的坍塌腾起一阵烟雾,大厅里乱做一团。底下人的惊叫,高高翘起在空中的朽木地板,躲避不及被压在下面的人┅┅他没有发现自己假想的这一切是来自一个披着长发站在旁边的少女的目光。等他缓过神来,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周围一派歌舞生平,他自己安安稳稳地陷在被窝一样的海绵里。他感觉累了,站起身,向外走去。
取了衣物穿过长长的走道,空气越来越凉爽,音乐也越来越遥远。拐过一个弯,在刺眼的白炽灯光下,男孩忽然发现前面一摇一摆走着一个细高的身影,蓬松的长发在背上随着步履的节奏晃来晃去。他心急促地跳了起来,咬了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男孩是六天后的清晨出现在家门口的。他坐了一夜的硬座,却一点也不累。之前的五天,他都是和衫衫在一起的。用他们俩后来一想起来就笑的话说,他们像两头驴,在剧团的院子里和外面的马路上绕了五天的圈子。因为天冷,坐下一会儿就得站起来走走。
他的耳朵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告诉他她叫沈衫,别人都叫她衫衫。他听了千百遍别人叫她,却一次也没听对过。
但那几天里,她就真切地站在他面前,过去的幻影淡了,新知道的名字才是属于她的。
妹妹给全家带来了他们的第一个第三代,是个女孩儿。男孩和大家一起经历了这巨大的转变。好在是这样,让他在变动中模糊了自己和周围,不用努力去校对这离开的很多年间自己和家人的差距。他现在没那个精力,他恰好也在巨大的变动中。他几乎是眼看着那孩子出生的,大家一起学着给她换尿布,喂她吃奶,照看她睡觉。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孩子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即使给他山崩地裂的战乱生活或是深山老林的原始生活他也会平静地融入其中的,他似乎完全没有了自我。总是在医院里,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安静的空间中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他经历着这一切,不知怎么的,他觉得现在发生在他身边的这些,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他的生命产生意义和影响。他看着那小婴儿的脸,耐心地完成家人交给他的各种任务,平静的接受了做舅舅的使命。并且远不只于此,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就是世界上唯一能够保护她的大人;在父母妹妹在的时候,他就是这一大群人最值得信赖的亲人。有时别人都不在,他坐在陌生的房间里,陌生的小床边,身边躺着一团还不会说话的小肉体,他望着窗外。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觉得他从生下来就是这样,直到死。不管他干什么,他都在这其中,他都是那个样子。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半个月后,他过完春节,回到了“省话”。他见到了沈衫,他给她讲自己刚出生的小外甥女。她也给他讲自己是怎么过年的。一个月后,男孩和沈衫在一起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多难。他觉得那个迪厅的夜晚浓缩了他和她的整个关系。他一直在找她,跟在她后面,艰难地寻觅她的足迹。他的生命就是在找她的过程中得到的意义。为了找到她,在这一个月、或是一年中,他所跨越的精神上、空间上的距离,简直是一道海洋。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一定要得到她。有时坚持、有时短暂的放弃,这都是出于本能。很多时候,精神上的冲突和压抑让他无法忍受,他骨头架子都散了,简直没法活下去。他为她所着迷,但他和她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他在追求她的过程中感到极端的脆弱,走在路上,他看到的街市和房屋都离他那么遥远,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棵树、一片瓦,那样他才能不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这种感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人已经不成为人了。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再不算什么,至少它们都不会危及到他的生命。
但是他挺住了,他终于和她在一起了。他自己也不敢想,虽然春节在家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虽然那时他俩只是没日没夜地说了五天的话┅┅答案就写在白纸上,越来越明确,直到最后┅┅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黑夜,现在雨过天青。他透过自己的心灵张开眼睛,看到外界像被雨水冲刷后晶莹透亮的玻璃,倒映出汽车、楼宇、花草、天空┅┅有一天,他坐在去探望衫衫的公共汽车上,她所在的市剧团那时正有演出,加班加点的排练。傍晚华灯初上,空气在他记忆中非常清凉。他登上公共汽车,找到一个位置站定,手握铁杆和别人一样望向窗外。一会儿,一个女孩从后门上来,站在了他边上。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并不是漂亮或其他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但他可以确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那女孩在不断地瞅他。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夹克、书包和鞋都平平常常,在人群中实在没什么出奇之处。裤子拉链、鞋带和书包带、发型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陌生的女孩只是盯住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脸上带着笑意。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能任自己沐浴在友善亲切的目光中,直到半个小时后,他先于她到站,穿过拥挤的人流走下公共汽车。很多年过去了,这细微的一幕还留在他心里,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他当时就有了自己的回答。那时的他正是特别的兴奋与甜蜜,难以置信的幸福让他微微颤抖,望着窗外日复一日的景色,不知说什么好。而冥冥中,在从他身边经过的陌生人里,那个女孩识出了这个秘密。仿佛他身上笼罩着别人看不见的光环,只有她看到了。他珍惜这样的记忆。
四月底,男孩跟着衫衫回了她家。先坐火车,然后倒江轮。在轮船上,他俩半夜三点还流连在船舷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絮絮私语,困得迷得神魂颠倒却不肯回仓睡觉。在万籁俱寂、浓厚的黑夜中,在两岸高耸山峡的夹裹中,互诉着衷情。身下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大量的泥沙,一刻不停歇地向前奔涌着。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无法思考对方是否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却还痴痴地注视着看不见的江水,肩并着肩,说着、听着。当他俩摸着黑回到船舱里以后,衫衫爬上床后连衣服也顾不上脱就悄无声息了,男孩却久久不能入睡。八人一间的仓房里闷热难当,赶了一天路的人们鼾声此起彼伏。对面床上的衫衫,在一团黑暗中只能看见脸庞白色的轮廓。靠门的地方一个奶娃娃突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响,鼾声都停了下来,有人翻了个身。孩子的妈妈急忙起身,一边悉悉簌簌的抱起孩子,一边用地方土话嘀咕着。男孩侧头看看对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便再次披衣坐了起来。
路过旋梯时,男孩就着灯光看到了那个奶孩子的农村少妇和她的娃娃。妈妈困倦已极,仰着头背靠着栏杆又安然入睡了。怀里的娃娃闭着眼睛张着小手,指甲盖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他想到了妹妹的孩子,想到如果他和衫衫有一个孩子,他或者她将是什么样子呢?他有生以来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他感到全身都震颤了。他在甲板上又站了不知多久,眼看着远处的天空慢慢颜色变浅,四周的一切轮廓凸显出来。那仿佛就是几分钟内的变化,但是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一昼夜过去了。男孩有点累,但又好像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清醒,他跺跺站麻了的双脚,转身回去叫衫衫起来看日出。
衫衫家坐落在一个山城里。站在环抱着小城的绿色山包望下去,有千千万万座日久经年、油烟熏黑了门窗、晒台上挂满衣物的灰褐色居民楼,镶嵌在成百上千条狭窄曲折、不见阳光的小街两侧。分不清哪里是她的家。可是,衫衫就那么指点着,牧师的儿子也仿佛看见了。街道上行走着的人们好像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逍遥地重复着他们上班、打牌、走亲戚、买菜的生活,衫衫的爸爸妈妈、亲戚朋友就在其中。男孩喜欢跟着衫衫去集贸市场,看她一边扒拉着菜一边用当地话和小贩飞快地讨价还价。他喜欢陪在旁边看衫衫的一大家子人打麻将,人们搬来所有的凳子,屋子里烟雾缭绕,阳台门开着,电扇一直不停地吹着,家里的狗在地上钻来钻去,啃着头天吃剩下的肉骨头,并不介意受到了冷落。直到很晚的时候,大家都尽兴了,才哗啦啦收拾起桌子,一起去外面吃宵夜。令男孩感到诧异的是,这时候外面依然人声鼎沸、生意兴隆,整条街飘着饭菜的香气,廉价的衣服玩具日用品、小吃摊前都挤满了人。置身于这享乐的世界,男孩知道了衫衫那非凡的热情和勇气来自哪里。
这一路,男孩对衫衫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从一个照片一样单薄的形象变成了活生生、就在身边的女孩子。她倔强任性、脾气不好,有时自己悄悄地溜出去谁也不告诉,心情好时则滔滔不绝,手脚比画着连说几个小时不觉累。还没等他对这些性格有深入客观的分析,她出生地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就主动跳出来,激发出了他对于她过去和现在的无穷想像和爱恋,让他惊叹连连,啧啧称奇。她轻车熟路、飞快地穿行在街市中,带他去看自己小时读书的学校、以前住过的家属院、喜欢的电影院、常去买帖画的小店。他跟在后面,打量着那些全然陌生的老旧的房子,不仅由衷的亲切,而且感慨万千。他的生命,居然就这么跟这些联系到一起了。她带他到江边,站在江水冲刷着垃圾的沙地上,眺望远方,讲述自己少年时在这里发誓要做一个最好的演员的梦想。他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即使现在,他也没有将来一定要从事表演行业的决心与向往。他俩都曾经感到前路是那样艰难,几乎走不下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是两个人了。于是,他俩热切地探讨起他们所学习和从事的职业来,并且带着两股拧成一股的对未来的期望回到了那遥远的、培育梦想的城市。
男孩重新又站到了舞台上。站在空荡荡的台中央,嗅着剧院里特有的霉味,望着从高空垂下的绿丝绒幕布,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红色海洋,他感慨万千。上次演戏还是期末考试的时候做小品,当时他怕得要命。而这中间的几个月天上一天,地上千年,一切都不同了。在追求沈衫的过程中,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戏剧,在回来的火车上想起这些,他略微有点惭愧。但是年轻就是这样,现在他什么都不在意。一切都好像才刚刚开始。
毕业大戏上马了。因为是舶来品,所以像马戏一样热闹。满场的外国名字,人们跑来滚去,布景繁复绚丽。男孩演一个老人,就像时间老人一样,总是在关键时刻才出来亮相。他是本城最老的居民,鹤发童颜,因此平时人们都尊敬地叫他“老爷爷”,他则总是坐在那里养神,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一次大的危险来临之际,人们被迫逃离家园,还不忘想办法把他救出去。但最后却发现正是他一手策划了整个阴谋,他是个大野心家。人们还没来得及商量怎样把他处死,却遭到了另一次大的灾难。这一次,却是这位老人良心未泯,凭着他的智慧和经验使全城的市民脱离险境,他自己最终却死了。这个半童话半传说的故事,是欧洲一个非常有名的小说家在晚年写的剧本,当牧师的儿子从“省话”回到衫衫的宿舍,把内容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时,她比他还兴奋。当演员的,谁不希望演一个怪怪的家伙呢。
衫衫鬼点子很多,她马上拉着男孩出门,说是要体验生活。当男孩跟在她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目的地时,不禁哑然失笑。他们面前的小破院,门口的荒草足有一人高。挂着个破木牌,上面写着“老人院”。两个就在这荒草旁几乎争了起来。一个说“要进去!连老人平时走路吃饭的样子都不熟悉,怎么演老人!”另一个说:“老人也是人,马路上都是,不用特地到这种地方来观察吧,太夸张了!”最后是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中年汉子不以为然地给他们开了门。
有的人没钱也爱进银行和商店,有的人没事也爱在别人的府邸前转悠,却没见谁有时间就去老人院的,因此这里没有人赶他们。又小又旧又安静。老人们、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鸡、破旧但干净的家具(其实主要就是床)、做饭的看门的护工,都没有声音。就像他们共同保守着什么秘密一样。见没什么看头,男孩转身要走,衫衫却兴致勃勃,帮着一个护工给一个老婆婆翻身,顺便在旁边坐了下来。男孩吃惊之余,只得站在了旁边。
那一天收获甚大。虽然和老人们没说什么话,衫衫几乎一直在帮着干活,后来男孩也只好上手干了起来(人家一定以为来了两个傻子)。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原来老人平时是这个样子的”的感觉。这里的老人很像老人,仿佛这里凝聚了全世界最后的时光。他俩从小都没有和老人一起生活过,着实新鲜。说实话,牧师的儿子不想进去,倒不是他嫌弃这里。而是他从小生活在宗教的世界里,所见所闻尽是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那些东西其实给他留下了阴影,让他成长为一个不够乐观勇敢的人。所以他潜意识里以为敏感的衫衫进来后看到里面的一切会不能接受,这会让他像衫衫不能接受自己的世界一样难受。可没想到衫衫完全是抱着一种创作的心态,出了院门就开始模仿老人的动作和神态。
第二天在排练场上,男孩觉得自己比同学都自信。一路上他心里都在感激衫衫,他发现即使是很有才能的人(比如衫衫)也是要从观察生活开始的,这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以前他总是以为别人凭空就能创造出角色,而他自己本来就对他人的生活不感兴趣,出于敏感的自尊更不愿意去花这个工夫——他怕他观察完了还演不过别人,更证明自己的无能。于是也就那么胡乱蒙混过去。现在他决心像衫衫那样,并且他放下心理包袱,马上就充满了兴趣。
每天排练完了男孩就来找衫衫,两个人就去老人院。回去的时候太晚了,男孩就干脆住在衫衫的宿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走。那一段衫衫虽然还在市话剧团跑龙套,但两个人互相感染,她心情还是挺好的。她常惊叹老人们的表情有意思,说她以后也要演一个老婆婆的角色。回到宿舍里,两个人干脆“老头子”、“老婆子”的称呼起来,玩笑一直开到熄灯睡觉时。
但是欢喜也好、用功也好,男孩总还是有点敬畏这个角色。他想,这个“老爷爷”反复无常、城府那么深,自己本人和这种人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他对自己说,只能做到尽力而为。衫衫却不这么想。有意思的是,衫衫是第一个完全肯定他才能的人。她总说从第一天认识起,到轮船上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她就认准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男孩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他认为自己不如别人┅┅聪明、优秀、有能力。他从来都不明白衫衫为什么能看上自己,从头至尾。以后想起来,这是他非常大的一个遗憾。衫衫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对自己认定的人和事都是那么肯定,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这是男孩所不具备的。他只对自己认定的别人非常肯定——像衫衫,所以她的话他也就信了,因为他从不怀疑她的眼光。因此就多了很多麻烦。
在表演上还是生活中,无论怎样,都是要坚持自己的。男孩还不能领悟到这一点。所以他的举手投足中搀杂了热情的衫衫的气质和躲躲闪闪的他自己的气质。衫衫强烈奔放妙语连珠而他自己所具有的是由内而外的精神,沉静含蓄。二者的冲突致使有时他俩打架有时他自己和自己打架。一方面她鼓励他自己去尝试、另一方面他对她的理解和表现又深信不疑┅┅
排练一天下来,男孩经常觉得累。不是体力上的疲惫,而是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不相信有“老爷爷”这样的人,他摸不着头脑。而衫衫却把一切方案都准备好了塞给他。她常说:“生活中什么样的人都有。”男孩不能想到这些,只觉得累,有时回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睡觉。有一天,他很累了,衫衫还是拽着他去老人院,两个人吵了起来。后来都觉得没意思,但还是要去老人院,就一前一后地出门了。
老人院离衫衫住的地方不远,拐几条街就到了。那时正是黄昏,路边没有什么人,店铺门口堆着垃圾。阳光飞快地消逝着,余辉把垃圾堆整个包裹成金色。男孩走在后面,心疼又生气地看着前面两米一摇一晃边走边抬手抹眼泪的衫衫,忽然间好像整个人都沐浴在金光中,就站在垃圾堆边,整个世界光线强烈得睁不开眼。他恍惚中觉得熟悉,再一想知道了那是什么。是喜。当年在河边,也是这样的夕阳,也有很多垃圾堆,两个人,慢慢的走。他刚才憋了很久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因为他觉得他必须好好珍惜衫衫。他跑到前面,一把抱住了她。两个人哭在了一起。在想到喜的一瞬间,他还有一种感觉,是好的感觉,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但还没容他细想,他的腿已经迈向衫衫那里了。他们那天没去老人院,而是坐在路边的小饭馆里吃了很长时间的饭,然后手拉手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是个阴天,男孩早早出门赶回“省话”的公共汽车,站在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青色的天空发呆。突然昨天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模模糊糊,轻松的感觉,与喜有关。他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让自己回到昨天的氛围中去,是跟感情有关还是跟表演有关?他一边排除,细微地分辨着,最后终于揪出来了,却是一个惊人的大发现!!他觉得难以置信,反复地揣摩着。还把刚才因为过度惊讶睁开的眼睛又紧紧闭上。
虽然作为念头很复杂,但用语言表达一句话就可以,那就是:喜和他所饰演的“老爷爷”有相似之处。
究竟是什么呢?他不敢分神,生怕忘掉这个念头,连排练也只腾出部分气力,告戒自己把这个重要的念头藏牢了。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天,在傍晚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当黄昏的余辉再次降临时,他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他时常想一个问题,就是喜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他觉得自己弄不明白。现在,又一个让人弄不明白的人出来了,就是那个“老爷爷”。当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他明白,你没法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可以同时既好又坏。像喜和“老爷爷”,他们都因为精神上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而达到某种“平衡”,以至他们的状态在外界看来很“美”。但这不等于他们那独特的世界就是美好的。他们身上也有真正很棒的东西存在,就看你什么时候遇到他了!他想到喜那独立笔直的身姿,明亮但永远和你保持一定距离的微笑,还有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狰狞的面孔(现在想起这些已经打击不了他了),一下就明白该怎么演“老爷爷”了。他的心头一下流畅了,浑身轻松,连蹦带跳地就回家了。
夜晚,当男孩搂着衫衫,给她讲起喜的故事时,她却不怎么感兴趣。他只好连带自己的过去也省略了,草草收场。但她对他的那套理论却是很赞同的。她看着他,眼睛里有佩服和爱恋,也有来自同行的一点点妒忌。但她还是勇敢地说:“你真棒!”这是他在等的话,他知道她会有这样的眼光,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越来越感到是和她在一起自己才有这样的对人生的领悟,这种艺术的领悟。所以他紧紧搂住她,他想没有她就没有自己的一切。
彩排那天,男孩感觉特别好。衫衫一直坐在台下,和男孩不同,她从没来看过他的表演,今天是第一次。而男孩上台后,不知怎么搞的,他竟然连衫衫的存在都忘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平静极了,恰恰就像所扮演的人物一样。“老爷爷”的心平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地做一切事,从容到完全有自己的节奏。男孩的心平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老爷爷”是什么样子,即使有什么变数,他也不怕。这样,在满台浓烈的异域风情中,男孩一出场节奏就慢下来了,他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说话,但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大家也都拼命去猜想他的智慧。剧场里静得真是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但谁也不觉得。男孩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在最后的排练过程中把从衫衫那儿“取经”来的一点点表面上的热情(对衫衫不是,对他就是了)都抛掉了,他不需要那些,他俩完全不一样。
排练结束后,指导老师出来分析总结,然后找到衫衫一起回家吃饭。一切和平时一样,然而男孩今天中了邪,做一切都慢慢的。他真的仿佛刚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眼下他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看到这些,平静从容。他看到一艘装着他灵魂的帆船在山水间慢慢穿行,那山水好像就是他和衫衫在船上看到的山水,但完全不是黑暗中所见的陡峭嶙峋,而是像画中一样淡泊安详。一瞬间,他完全能够以全新的姿态看待他原来的那些生活。不再是他自己的痛苦或创伤,而是融进了背后的整个那多层的生活里┅┅
正式演出也非常顺利地就过去了。他俩都为这成功开心极了。在心里,男孩非常感激衫衫,如果没有她带着他去老人院,他从一开始就不知如何下手了。他把她看成了艺术女神,所有关于艺术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这也许跟他俩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气质有关。她喜欢音乐、喜欢电影,精力旺盛,生活不规律。他却那么闷,走路都规规矩矩的。他觉得比起之前半年,自己这几个月才算对戏剧有点入门了。他有了些信心,也许可以就此走下去。一年前他进入这里是为了和衫衫在同一个世界里,现在他真的在了,他却忘了这些了,只是觉得开心,因为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慢慢发现自己并非不擅长。
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这中间出了一件事,影响了他的去向。
那就是他心爱的衫衫。她辞职了。
在男孩对他们的恋爱的幻想中,他俩站在夜色笼罩的像“省话”门厅一样的大柱子和石台阶前,衫衫像她所扮演的少数民族公主一样目视前方。但在实际生活中,她是一匹真正的小野马,从来都不需要缰绳。她的眼泪经常引起他的怜惜,但对她来说,难过了就要哭个痛快,哭完了就好了。她是那种下雨了就会在雨里奔跑,溅到身上的泥点越多越开心的女孩。可以想像,这样的女孩如果被束缚了,会发生什么事。
过去在舞台上,她经常因为自己和角色的斗争、为了角色和旁人斗争、为了自己的角色和其他角色的斗争而掉眼泪。有时默默的,有时忍到晚上放声大哭,有时一出剧院的门就哭不出来了,反而哈哈大笑。可是最近,她很少哭了,她觉得自己都麻木了。
男孩旁观了这一切。他越来越深地爱这个爱哭的女孩子。她每次哭,挥动细瘦的拳头,抗争和热爱,都洗刷着他自己的心灵,让他越来越看清世界的样子。他年轻,还不知道泪水也是有限的,用完了就没有了。
他个人是没有勇气对世界说“不”的。他个人是没有自信对世界说“我最棒!”的。他眼看着这些她都做到了。但她之所以总是同时做出这两种姿态,是因为当她在自己生活的舞台上渴望光芒四射的时候,生活经常对她说“不”。她,一个小跑龙套的女孩子,天天做着主角的梦。她,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在剧院那密密麻麻的人网中总是像异己分子,不合时宜。好像她天生公主的命,然而现在却在这里做女仆。也真神了,在学校时,她在毕业大戏里演公主。在单位,在她等了半年才等到的戏里,她演的就是人家的老妈子。老妈子也没关系,她有信心把老妈子演得棚壁生辉。但这可真叫同台的人为难了。
夜里,他有时被她的哭声唤醒。在租来的房子里,睡觉前,他在洗碗,她在洗衣服,房间里放着音乐。他俩隔着墙壁和水声一起唱,快乐地不在乎隔壁邻居愤怒地敲水管声。可是睡下后,在梦里,男孩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见遥远的天边传来又尖又细的呜咽声。一开始他还以为下雨了,因为他总是背着包在旅途上。但意识渐渐清醒,他分辨出那是衫衫的声音,一下就醒了。她还在梦中,手脚摊平,轻轻搭在那里,细长的身体像是散了架。但覆盖的细长睫毛颤抖着,脸上是平静而悲戚的神色。他慢慢把她摇醒,她睁开眼睛,怔一会儿,眼泪就流下来了。
男孩仿佛还在梦中。外面黑沉沉的,好像天地都被裹起来了。只有他们躺在角落里的这两个人,在人生的旅途中挣扎。有时衫衫诉说着梦里和他在战争中失散了,有时是她从舞台上摔下来了,有时是她想表演手脚却动不了。白天她经常和别人吵架,导演非常油滑,同组的女主角是副市长的女儿,旁边的人风言风语。但眼下他俩谁也不提这些。他摸黑下床把电源打开,屋里响起清澈的外国音乐。印地安部落的打击乐,大自然的呼吸和轮回。他们都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那里的天和海是什么样子。他们想演出自己喜爱的角色。他们想将来有家有自己的孩子。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们还年轻。他们相互描述着那长长的路,以及路边的景物。窗外传来零星的鸟叫声,他们终于合上了粘稠的眼皮,安然回到梦乡。
一两个小时后男孩就会被闹钟叫醒,他好像才合眼,外面已经天色大白了。他强忍着头疼爬起来,尽量不吵醒衫衫。但衫衫还是醒了一下,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她根本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穿着普通的睡衣蜷在床角,沉沉的表情,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
敞开的阳台门外传来车流声,男孩举着牙刷站在窗帘边。初升的太阳光线非常有力,如果不拉窗帘衫衫就没法睡了。太阳每天都是这样升起落下,永远不变。而他现在必须为找工作奔波了,衫衫下午也要去排练。他和所有幸福的人一样坦然。那夜半哭泣的伴侣,他从来没有担心过,他愿意这样夜夜与她相伴。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也果真不再哭醒了。
半年前,指导老师曾经向他们这个学员班的同学宣布过一条政策。就是团里这两年因为人才外流,所以准备从这届的学员中留下一两个人。现在要下几个名额很难,所以只能当做聘任不进编制,工资很低。但还是非常好的事情,这意味着将来可以从事专业。男孩原来从来没有把这和自己联系起来。直到毕业大戏结束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应该留在这里,自己有资格,也必须当一名话剧演员。
这为他指了一条路。现在他站在人生的路口,就好像站在他们剧团主楼门外的台阶上向前看,完全清楚了自己位置。但他并不着急,不仅是他知道那可能性不大,而且“自己可以并且适合当话剧演员”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种沉稳和魄力,他心里很塌实。他只是全心的渴望着,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意义太重大了。
与此同时,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兼职。是一个公司开设的私立表演学校,他在那里教台词课。本来是他和同学一起去应聘的,但同学干了三天就走了。一个星期后,男孩发现同学是明智的。这里虽然说是学校,但装修得像宾馆一样。学生们年纪很小,他们的父母花很多钱把他们送进来,做着不切实际的明星梦。但在生活方面,男孩现在比以前成熟多了。这里的工资高,他想干到正式工作定下来时再走。
留团的事反复牵扯了很长时间,团里的领导开了几次会,指导老师还找他们去谈话,但总也定不下来。最后有一天,下午都快下班的时候,他们突然被叫到主楼,坐在排练场里等候剧党委开完会通知结果。排练场空荡荡的,当作道具的椅子随便散落在角落,绿丝绒窗帘不知被谁扯下来,一地的废纸。屋子里还有人味,好像是排练刚刚结束。有人把门打开透气,几个候选人揣着手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说来这里考试时也没这么紧张。男孩一点也不紧张,他不愿看周围,他想,留在这里的人将来能看一辈子,只有留不下来的人才恋恋不舍呢。
领导们步出会议室的时候都一脸的严肃,身边的人拥了上去,他们则谁也不看。男孩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楼梯走去,但他才下几个台阶,上面就有人叫他。他反身仰头,看见指导老师亲切的脸。指导老师说:现在是两个选一个。明天知道最后结果。两个里面有他一个。
谢过老师,男孩快步向外走去。他想赶快见到衫衫。
那时天还很亮,男孩在剧团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市话剧团。但路上堵得厉害,短短一段路走了很半天,还没到市话剧团天就擦黑了。男孩没了耐心,他想衫衫排练应该还没结束,但又怕扑空。一边想着时间又过去半小时,汽车还堵在刚才那条路上。他一咬牙,让售票员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跑过马路,到相反方向坐另一路车回家。这路车足足等了10分钟才到,乘客们贴在门上都快被挤出来了。男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身体也塞了进去。这车开得倒是快,习习凉风穿过层层人群,男孩着急出来的一身汗马上就干了。他旁边是一位手拎带鱼的大婶,每逢刹车那一身的赘肉排山倒海地向男孩身上压来,挂在拉吊环的胖手上的带鱼几乎贴到了男孩脸上。男孩和那灰色的死鱼眼睛对视着,突然受了启发。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进了附近最大的超市里。等他大包小包的鏖战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做饭的速度很快。衫衫还没到家,都还来得及。
房间里的油烟味很不容易散,他把门窗都打开。隔壁人家的夫妇俩走来走去,偶尔说句什么,听不清内容。对面楼有个人家在听京戏,热闹得很。远处,不知哪个街区,有救火车过。男孩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聆听夜的城市,因为他第一次这样等人。饭早就做好了放在厨房里怕凉,啤酒也还没开瓶。男孩走了一天不想下楼了,他就这样坐在黑暗里等她。大城市的生活听起来是这样有滋有味,而他俩就要融入其中了。
她是个高兴起来忘了时间的人。但闹钟在黑暗中指向差几分11点,他已经担心得不行了。心嗵嗵跳个不停,根本坐不住,只得在几平米的空间里走,手都有点发抖了。
正在这时,门哒的一响,她回来了,站在门边,长头发披了一肩,也不说话。他以为她受什么人欺负了,赶紧上去把她拉进来,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的皮肤冰凉冰凉,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一边轻轻走进屋子,一边笑着小声说去游泳了。他一颗心放了下来,回身去卫生间拿毛巾。
等他回来,看见她站在地中间的月光里,长头发湿漉漉纠缠在一起,一手提着个袋子,衣服湿得贴在身体上,脚边滴着水。她好像冷,身体绷着,只有眼睛又黑又亮,直直地看着他。这不是童话里的美人鱼吗?
她随即笑了,好像很累了一样,轻声叹了口气。他问她:“很累了是吗?”她说:“是。”随后又说:头发好脏,是在运河里游泳的。
他问要不要洗个热水澡,她说不要。她说,你帮我洗头吧。
话语里有轻轻的恳求。其实他以前也帮她洗头。因为她头发又细又长,很不好洗。
他把她手里的袋子放到一边,给她找出干净的衣服,打来开水,把房间里的灯打开,然后拉着她的手去洗头。
她不知游了多久,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连头皮都是冰凉的,散发着一股腥气,还有很小的树叶在里面,一盆水倒的时候都是黄绿色的。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他把那纠缠的黄色乱发托在手心里轻轻揉搓,然后用十个手指肚按摩那精巧的头颅,让她放松下来。
第二盆水倒掉,还是有点黄绿色。他看着她还留有细小鸡皮疙瘩的脖颈和搭在水池边的胳膊,那上面果然留有在野外和阳光下游水才会有的干燥的痕迹。于是建议说:还是好好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会感冒的。
她没出声。他以为她困得没听见,又说了一遍。她停了一会儿,忽然轻轻说了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
她说:“我辞职了。”
他一时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可怜的衫衫,一定是不知怎么好了才去游泳。
现在,她彻底成了他的孩子。他给她洗了热水澡,哄她吃东西,然后上床睡觉。他不在意她是因为什么理由辞职的,也不在意她没有跟他商量就辞职了。她一滴泪都没有掉,这反而让他更受不了。天亮时他才合眼,在睡意朦胧中他想到一个问题:他们少了一份经济来源。随即他想:我不去省话不就得了,学校工资高,我就去那里了。然后他就顿入沉沉睡眠了。他没有想到可能留在省话的事就是几小时前他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告诉衫衫呢。
就像当初决定考省话,这个决定一旦产生男孩就没再动摇过。第二天他早晨一起来就出去了。先是找到他们的指导老师,然后去了打工的学校。一切都很顺利。下午,几乎是和头天同样的时间,他的前途就定下来了。因为昨天睡觉前他哄着她说:咱们可以再找份别的工作。但她眼睛看着天花板,以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不想再上班了。细弱的声音穿过耳膜,重重地回响在他脑海里。
衫衫很想去山里露营,安安静静呆上一个礼拜。但秋天的时候,男孩带着学生去外地交流演出,把这事给耽误了。衫衫去火车站接他,心疼地发现他又黑又瘦。
这个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小老师,现在看起来很沉静。他的生命中总是南辕北辙。但冥冥中,他自己觉得很自然,能够接受。幸好他立志做演员的热情不是时间太长。现在,那些都像惊蛰前的小芽,又缩回温暖潮湿的土壤中了。好像朦胧中做过的一个梦,美好,鼓励他前进的梦。他不会忘,但他也能不在乎。他是牧师的儿子,重大的事情,他还是企求天注定了。
眼下,他很忙。他从来没好好想过这份新的职业是否适合自己。但它的模样就渐渐在他面前展开了。学校里管理很乱,不仅老师和老师之间,就连学生和学生之间也有很多矛盾。一开始他以为自己会适应不了。但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操作间里的那个大孩子了。这份工作养活了他和他的爱人。抱着这样心理的他,对什么都能接受,并且视之理所当然。他没有想到,自己不仅不是一个旁观者,而且深入到这些矛盾里,成了一方强有力的领导者。不能否认通过学习一年表演,他对人是怎么回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怎么对待别人方面也更加游刃有余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其他事情一样,这件事里他完全没想到的就是,年轻的学生往往让他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些他以为封存在老家的回忆,让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是从怎样一个男孩走过来的。
就像刚才,他用了一路的时间在火车上和一个特别爱表现、屡屡和别人产生矛盾的小男孩交谈。他以为自己不擅言辞,但牧师的孩子怎么会拙于循循善诱呢,从他和衫衫的生活中就可以发现啊。他俩聊起彼此的学生时代,他发现人之初都是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的,原来他并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想的那样特殊。
在站台上,男孩也发现衫衫比自己走之前更沉默了。过于激进的态度势必与过于脆弱的力量相伴,这一点他俩谁也不懂。她以前就爱睡懒觉、不好好吃饭。自从呆在家里后,更是生活的节奏比别人慢半拍了。本来就白皙的脸蛋简直好像半透明一样,上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细长的身躯暂时失去了爆发力,蓬乱的头发在脸边拂来拂去,她都懒得去整。
但这只会让男孩觉得她更美,因为她在各个方面都更加依赖他了。他也在观察她。但他的观察是出于爱人的角度。星期天,他俩去水族馆,她纤细的手指张开按在透明玻璃壁上,那还是孩子而不是妇人的手指。他看了心中便划过一阵怜悯——不应该让她承受任何生活的阴暗面。她挥起拳头作势吓唬迎头游过来的大鲨鱼。他就笑了。他不在乎她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界上。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能生存下去。只要他能生存下去,他就会努力让她也生存下去。
结婚就是这段时间提出来的。两个人挽着手走在街上——两个人都这么瘦,彼此抚着对方的手臂,商量着买什么东西好好吃一顿才好。秋风横扫落叶,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没有家的人怎么生活。
接着,回家的问题被提到日程上。男孩觉得越跟比自己小好多的这些学生接触,小时侯瘦弱安静的自己就越倔强地跳出来,告诉这个大人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他知道,只有回到家,穿过肃穆的教堂,走进那废弃的墓园,在小木凳上坐等黄昏的来临,这一切才能明了。他觉得这半年里一定要回次家。而坐在小木凳上的将不是他一个人,童年的那个自己将会看到长成大人的他和这个透明的长头发女孩坐在一起,手拉手,肩并肩。那是他从童年起就等待的幸福。
结婚就是为这一切所做的形式。
最开始好像是男孩先说的。衫衫附和表示赞同。男孩看她这飘忽的样子,心想结婚也许会让她感到安定。但怎么也得等到过年学校放假了。
时间过得真快,冬天已经来了。两个人没事就蜷在屋子里,商量一切的安排。男孩很想把衫衫养胖点,她这个样子刻板老实的父母见了难免奇怪。于是他变着花样的做好吃的。在整个交往的过程中,他从没告诉衫衫在认识之前自己见过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也许报名的时候碰到过;但他没有隐瞒自己最初是个厨子,现在这手派上用场了。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时候心想,自己现在的手艺说不准倒比以前好很多呢。衫衫在家里枯坐一天,怎么劝也不愿出门。所以每天等到他回来,也不禁欢呼雀跃,跟在后面帮忙捣乱。男孩知道她一时兴起,倒也不介意。
有一天,广播里说有寒流,天很早就黑了。两个人把门窗关严,正在灯下包饺子。男孩擀皮,衫衫包馅。衫衫从来没包过,然而包了几个之后便有模有样的了。男孩正在夸奖,衫衫却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找到工作了。
男孩很诧异,他并不知道她出去找工作了。她才解释,本来没有刻意去找,正巧有朋友听说有个日本导演要到中国来排话剧,急需一名翻译,所以推荐了她。衫衫小时学过日语。
男孩不知说什么好,衫衫固然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家里,但他也没想过她这么快就要回到外面的世界了。细问之下,那个导演据说在日本还有些名气,在这里只呆一个半月就回去了,而且还有钱拿。他也就同意了。
正式工作开始之前还是要见一面。衫衫很久没出去见人了。男孩叮嘱再三,最后也觉得自己像个婆婆妈妈,笑了。他希望她穿得正式些。可她说:“见日本人就得穿得正式吗?”最后终于答应把头发理顺,穿着绒衣球鞋就走了。
男孩很想跟着她去,他也惊讶自己何时变得这么琐碎了。
晚上她回来,他在做饭。隔着两堵墙,他问到她怎么样了。她说搞定了。他问对方是否好相处,她说还好。他问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她说,就跟一般人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男孩手端炒锅,一颗心放了下来。既而,他笑了起来。能说一般人认为需要仰视的国际大导演“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是衫衫。
吃饭时,他叮嘱她不要在排练现场随便发脾气,直到把她说烦了。
接下来几天里,男孩都很想去看看衫衫工作。她好象变成了他的孩子,而感觉离不开的是他自己。
终于有一天他去了。虽然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被震住了。非常高大的空间,只有几个点被挂了灯,然而那灯非常亮。煞黑的和雪白的绸缎以不对称的长度从两边垂下来,中间也铺了一台的白绸缎,好像海里泛起的雪白波浪。人们脱了鞋就那么光脚在波浪里走来走去,若无其事的。男孩背着书包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委屈。
一眼就能看见衫衫,在明暗交界处,她站在一个小个子男人旁边,仰着头在指挥上面的工人装灯。男孩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舞台上最耀眼的少女,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一脸严肃。这里的人们都穿得很随便,衬衫、牛仔裤,她在这里显得那么自然,好像天生就属于这里。那个小个子男人偶尔转过身来,两条浓浓的大眉毛,腿很短,果真是日本人的样子。他同样仰头看着上方,但背着手并不说话。有时大约是有什么意见,也只是扭头和衫衫低语几句。从远处看,衫衫几乎要比他高,他那头发比衫衫的还乱的大脑袋几乎得微微仰起,才能让她听见。而她从不为了让他方便而侧一下头或略微弯腰,她站得笔直。
男孩来早了,他们的主要演员还没来,等演员来了才能到另一间屋子对台词。他本想看看日本导演怎么导戏,但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只得盯着衫衫。衫衫那副非常适合此地的状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他又为她骄傲又委屈,几乎想马上就抬脚走掉。他想到他那些长着青春痘、铅笔盒里贴着明星照的学生们,他想告诉他们这才是一个演员最该来的地方。他想让他们看到衫衫,这才是好演员的样子。
主要演员终于来了,衫衫和小个子导演一同走上前去。男孩转身悄悄走了出去。
晚上洗脚时,男孩和衫衫提起她们排练的事,他觉得她比以前成熟了。而她却像小猫一样钻进被窝很快地睡着了,她说她困极了。
学校里就跟他们以前一样,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就有期末作业的汇报演出,家长和校领导都要出席观摩。男孩不希望他的学生和他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懂就读度过最开始的这道考验。他拿出以前在省话指导老师的派头,也不去宿舍里和学生聊天了。老师必须先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才能传达给学生。他发现了这点,觉得这意义不亚于当时在排毕业大戏时的那个惊喜。以前只需考虑一个角色,现在得考虑一台的角色。这也成了他执教生涯的第一个挑战。
但是新年过了就是春节,今年的阴历年和阳历年挨得特别近。两个人再忙,也要腾出空去买回家的年货。圣诞节晚上衫衫他们的话剧最后一场公演,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两人商量一起去看演出,然后一起去购物。男孩觉得很对不起衫衫,他连她们的话剧首映都没抽出时间去看。好在衫衫还跟以前一样,做起事情就非常投入。这中间大概也出过一些小问题。很多时候她从回家进门到睡觉都一言不发。男孩体谅她白天说了一天的话,晚上一定很累了。有时他从梦里醒来,模模糊糊觉得她又哭了。扭头看,她却闭着眼睛,呼吸平静。他这段时间压力很大,一点睡眠尤显珍贵,所以来不及多想,就马上回到梦乡了。
学校虽然有钱,但在教学方面却一点基础也没有。男孩作为带班老师,还得为演出四处借服装、做布景。他没有经验,几乎焦头烂额。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学生一家一家的跑家具店,寻找一面理想的镜子。他发了一天的脾气,因为学生的马虎,他们之前订做的镜子尺寸差了一点点,全部报废了。镜子是他们最重要的道具。到了晚上,他一天没吃东西,已经没有力气发脾气了,只是跪在地上,一边量尺寸,一边和店主商量切割方案。最后这家店的镜子差强人意,反正他们也没时间再折腾了。男孩想赶紧订下来就带着学生去吃点东西,他们也都饿坏了。正说到细节,身后的那个女生忽然叫了他一声。他没有搭理,身边的男生回了下头,也马上叫“老师”。男孩不快地转过头,却看见女生身边并肩站着笑盈盈的衫衫,她两个红红的脸蛋,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的快餐饭盒。这一天外面特别冷,好像要下雪了。
两个学生很知趣,吃完盒饭就找借口一前一后走掉了。镜子店老板到后面找工人商量技术问题,男孩和衫衫面对面坐在人家的办公桌前;他吃得饱饱的,这才感到一点放松。屋里到处都是镜子,他们环顾四周,很多很多个红脸蛋笑眯眯的秀气女孩和很多很多个脸色苍白疲惫顶着熊猫眼圈的男孩从四面八方看着他们。男孩不禁傻乎乎地笑了。他看看她,她的大衣还是去年那件蓝色条绒布的棉服,肘部的条绒都磨秃了。脸色倒是比去年还要好。他问她:
“后天逛街去给你买件新大衣吧。”
她低头看了会儿地面,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值得研究。她前后左右镜子里的女孩们也都专注地看着地面。然后,她们抬起头看着他,轻轻说:
“算了吧。还是先给你家人买东西吧。”
他真想把每个她都抱住。顿了一会儿,他没说话,他心想,后天一定要给她买件大衣。
她也没说话。屋子里暖和得都让人快睡着了。
第二天,镜子问题解决了,但男孩还是为了别的事情在外面跑了一天,晚上开演前才赶到剧场。衫衫早就等在那里了。她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今天的任务就是陪他看戏。男孩注意地看看她。头天他们说话说到很晚,他早晨叮嘱了她在家睡够再出门。她脸色很好,一点黑眼圈也没有,但是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一见到他就告诉他,那个日本导演改了时间,今晚就要坐飞机回国,她一会儿就得去机场送他。
男孩有点失望,问她能不能不去,不是还有别人送吗?她说不行,其他人都不懂日语,如果在机场出什么问题,还得她来协调。
戏开演了。剧场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大幕拉开了。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并肩坐在观众席里。虽然不是暗红丝绒布的椅子,但他觉得一切都那么亲切。他俩对这些这么熟悉,却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看戏。
日本导演果然出手不凡,男孩一开场马上就被吸引进去了。那天从排练场回来后他就一直在琢磨这样的布景将会出现什么样的风格。现在发现和他想的还是有很大距离。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几处不能接受的地方。虽然还不至于不以为然,但暗暗把这些都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后和衫衫探讨。
感觉没有过多长时间,衫衫却轻轻把手抽回来,开始摸她的大衣和围巾。男孩看表,说好的时间还没到,她却把头凑过来,耳语般地说怕堵车,她要早点走。男孩再没有理由拦住她多看一会儿,只好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然后目送她手拿围巾和提包俯身一路挤出观众席,在黑暗中匆匆走向太平门,抬手挑帘,笔直的脊背在光影转换的瞬间消失。
演出结束后,主要演员出来谢幕,观众长时间鼓掌请导演出来,演员只好再次出来谢幕。男孩心想,怕只有他知道导演现在大概已经在等待登机了。他两手揣兜顺着人流往外走,走到门口,惊讶地发现外面下雪了。雪不大,但是天地间昏昏沉沉,仿佛乾坤颠倒,几小时内换了个世界。
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便打车回家了。他想,讨厌的导演航班不会延误吧,那样衫衫还得晚点才能回来。
家里暖气很好,男孩本想洗个脚再上床等衫衫,没想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那一晚他醒了好多次,他没发现外面雪越下越大了。
男孩在家里整整坐了三天。讨厌导演的航班没有延误。他也报警了,别人已经向他证实衫衫的去向,海关的出境记录和民航的售票记录,的士司机的回忆,包括日本方面导演本人的证实,最后衫衫家也打来了电话。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办的护照。虽然他第二天天一亮也发现了她的皮箱、衣服都不见了。
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一个字、一张纸条都没有。
第三天晚上,他熬不住了,饿极了,胃里灼烧,人恶心却吐不出来。他们从来不在家里储存吃的。他出去吃了碗馄饨。
回来的路上,他发现这三天雪下得极大,外面完全成了一个蓬松的、白色世界。他不知道该怎么迈动步子,很怕路上的人笑他奇怪,再加上他蓬头垢面的样子。
到得租住的楼底下,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回身在外面再走一圈,他需要一点运动和新鲜空气。雪片扑簌簌落下来,头上身上都一层白,稍微仰起头就会睁不开眼睛。男孩忍着冰点打到脸上的扎人,眯着眼抬起头。路灯发散的光亮中,纷扬下落的雪片像印在黑色底版上的织锦图案,繁复美丽。透过雪片,他看到到处都是白色的,世界变得纯净而富丽堂皇,像是扑克牌国王开舞会的童话天地。他再扭头看身边的一片竹叶。竹叶微卷,托起毛茸茸的雪,每一个细微颗粒都放大展现出来,完美无缺。居民楼上,晚归的人家厨房撒下灯光,有炒菜的声音和香气。男孩孤身站在车棚、垃圾桶和黑洞洞的门洞之间。世界如常运转,他连自己都厌恶,为什么却仍似是有完美无瑕的东西在前方指引着他的感官和心灵?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幻?
鞋子走在雪上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悲伤地俯下身,像小孩子一样在雪被中深深印下自己的掌印,一个又一个。冰凉蓬松的触感刺激了他。他忍不住收拢按手印的手指,抓了一捧雪。又一捧。他咬咬牙,把雪擦在脸上,难以想像的舒服。他干脆躺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好像到了遥远的极地,真想用雪做棉被,在里面好好睡一觉。
那天晚上,男孩在雪地里呆了很久。第二天,他就照常去上班了。他领着学生完成了期末汇报演出,反响还不错。寒假到了,家人想让他回去,但他想去一个很大、很开阔的地方,于是他背着包就上路了。
男孩没有找到很大、很开阔的地方。他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法理性地选择路线,只能胡乱走一气,走到哪儿算哪儿。
正相反,他半夜三更下错了车,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才来到陌生的村庄。这里离他的家乡很远,田里种着完全不同的农作物,住家的房子有着完全不同的外观。在他的家乡,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这里却植被茂盛,泥土中散发着润泽的芳香。在黑暗中茫然奔走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对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感到恐惧甚至厌恶。然而当他坐到四季常流的水边,那声音那么真切鲜活,他感到一丝甜蜜,就势坐了下来。
在陌生的角落,脸都是麻木的。他仿佛是个不怕磕撞的物品。他的大脑里却未曾停止涌动人的思想。他本应在无际的平坦大地上对着太阳狂跑狂叫,他抱怨自己把自己带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湿气很重,衣裤都是湿的。然而这个地方亦是新鲜的,水声从耳朵传入内心,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使劲汲取着。他想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情,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知道在哪里,什么都没有。背包就在身边,然而他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就是从来路来而又唯一可以依存的自己。这里就是外面的世界,死在这里都没有什么的。想到这儿,他反应出害怕,扭头四顾,竖起耳朵分辨声音。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全是大自然的声音。有什么也没有办法了。背包里有小刀,但他懒得拿。过一会儿他还是伸手把背包打开了,很大的雾气,屁股底下凉冰冰的,要厚衣服。
这种时候应该把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整理一下,他一边想着,睡意爬上来了。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下的正好是个草窝,已经是最暖和舒适的了。只是没有大树,没有地方靠。他很不情愿,身体却越来越感到安全和放松。水声响着,他睡着了。天地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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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4 13:29:56 |只看该作者
请发慢点,给斑竹们留出看的时间,他(她)们都是兼职的。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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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4 15:20:28 |只看该作者
抱歉,第一次来,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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