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akeng 于 2013-12-22 22:00 编辑
我在咖啡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杯堆满冰块的牛奶在桌对面,透明玻璃杯表面凝结的水珠正吃力地撞向桌面,划出一道恍惚而晶亮的水流。“不用吧,我什么都不想喝。”她在电话中说。我托着脑袋,手抵在桌上,将嘴凑近由杯底探出的塑料吸管,轻轻吮上一口,望着窗外天桥下黑压压一片。 我使劲闭上眼,然后搓了搓脸,“怎么他妈还没到,这点应该到了。”视线滑过大热天楼下打瞌睡的小贩,我刚刚过了一条马路从那儿经过。 “不,不对!该死,我怎么他妈会这么想?”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那时离我不远处一辆洒水车在驶近,放着电子乐曲朝路旁喷射着高压水柱。水柱撞到地面后碎成的毛绒绒的水珠,迅速向上升腾,翻滚着像舞台上干冰制造的云雾。 “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你-在-看-什-么-呢?”她费劲地吐出这些字,仿佛还噎在喉咙中。 “没!什么也没!” 她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会讨人喜欢的女孩。不是说她长得有多美,而是在某些时刻她能让你产生一种对于美好的向往,尽管你可能并不清楚这种向往具体是什么。 “嗯,我给你点了杯冰牛奶。”我很清楚她真正爱喝的是加了冰和柠檬的可乐。我想她应该不会提。 我装作没盯着她戴的隐形眼镜,很久不见,她看过去已经迈进了成熟女性的领域。她比过去更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体,但长如羽翼的睫毛和结出白色鳞片的脸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她的幼稚。我显然厌恶她现在这个样子,有种媒体广告上常喊的“生活处处都是美”的媚俗。不可否认的是,当时我很自然地将她想象成了一个“荡妇”:夏天,坐在大学校园的草地上,她身着暴露的镂空牛仔短裤,一个丑陋而粗鲁的男生从身后把她举起,像逮到一头羊把她搂在怀中,然后热烈地在阳光下无私地交换唾液。然后她回到宿舍,坐在电脑前把这件事的种种细节公之于众,并在文末竭力表明此次行为并不符合我平时作风。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婊子养的!”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她。比起在桌布下将光溜溜的脚趾一点点爬向身边陌生男人的裤管的女人,她简直可以说是天真烂漫。但不知从哪时起,我的确会不自觉地将生活的污秽嫁接到她身上,无意识地扩大潜意识以神圣那颗几近破碎的心。 “他们怎么回事?我以为我已经很迟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迟。” 于是我打电话给他们,占线,又占线。见鬼了! 直到后来我才在电话中知道他们中的一人在赶往这儿的公交上过了站,因为我所约见的咖啡馆地处本市较偏僻处,即使他已经在这座城市工作将近一年,也从未到过这儿。而另一位朋友则临时要去接一个远方来的朋友而不能赴约。这也太巧了!让我有些觉得难以置信。 她虽然看上去不怎么说话,但奇怪的是在校期间她周围总有男生。这些男生往往看上去有些幼稚,身后的一只手上总握有一束玫瑰,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张快裂开的稿纸,纸上是一些所谓的情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想不通他们抄这些在做什么,为了能最终撇清关系他们真是费尽了心思。 我厌恶那种几乎和所有男生都打得火热的女生,她们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宣布自己又侵占了一块领地,生怕失去,哪怕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爱。
“工作怎么样?”我问。
“不就那样。刚毕业,因为是新人,每天都提心吊胆。稍一放松,上司就有些看我不顺眼了。” “听上去你好像不太喜欢这工作。” 她接着又说了很多,和见面时判若两人,好像我们才刚刚认识。她说她现在在看一些过去她很鄙视的成功学的书,但真的有效果。她说她慢慢知道了如何微笑地去拒绝他人,如何在一群自己厌恶的人中谈笑风生。最近她因为受到主管表扬居然高兴地一晚睡不着觉。她或许极其需要这个。 “其实还过得去,只是我一直觉得,”她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不是我要做的。”
她说话还是和过去一样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她是记忆不好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在我们谈完各自的工作状况,两个人几乎要同时走神时,她又一遍提起了她的故事:我爸是一个建筑工人,因为工作的关系他要常年在工地上,我和我妈住在一块儿。我有一个哥哥,他喜欢画画,但成绩却一般,毕业后至今没找到一份稳定的事做,我希望他能好,但目前我无能为力。我的梦想是嫁给一个外国人,生个漂亮的混血儿,然后周游世界。接着她会列出一长串的城市:在有磨坊和风车的荷兰乡村小道上和他骑双人自行车、和他去加拿大最北部一个叫“丘吉尔”的小镇看极光、和他到印尼巴厘岛的浅海潜水、在巴黎塞纳河旁的咖啡屋木椅上坐着观察路人,和他一起聊聊过去……
她总是能在几乎忘记这些所谓“未来规划”的时候再次提起。不同的是,这次她说她决定取消去巴厘岛的计划,“那里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故!”并且考潜水执照对她而言的确有些困难。还有,这次的故事都提到了他。我不知道这个他还是不是一个外国人。 在一本书上我曾经看到一句话,“年轻时,我们为自己憧憬不同的未来;年老时,我们为他人编撰不同的过去。”在迈向成熟的路上她像编撰他人的过去般憧憬自己不同的未来。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刚才太阳还很大,雨滴击打着洒水车过后更多的土地,包括楼宇间的墙体和少人逗留的天台。走在街上的人仿佛都约好了一同清醒,紧躬着身子瞬间四处乱窜。跑到就近的楼檐下,拍去沾在身上的雨滴,揉揉头发,焦急地左顾右盼。 “完了!我没带伞!”她终于又回到了现实。 “这点雨应该没什么,不要紧的。这雨下不长。” “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 这次见面是我的主意,我先是给另外两个朋友打电话,理由是很长时间没见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将过去挂在嘴边,虽然那是人生少有的几件乐事之一,就像没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在个人主页上说说自己最近的破事。我把这称作“公开的忏悔”——兴奋地说出自己曾经得到的认可,然后艰难地咽下此刻悔恨的泪水。见面大概聊的就是这些。 “林-蓓-蒂,”我悄悄地颤巍巍地说,生怕嘴巴呼出的气流会破坏什么。“这名字令我着迷。” 毕业后三个月找工作很绝望。我经常早晨醒来,盯着出租屋内的天花板上的裂痕就这么自言自语。就像你经常在街边看到过的乞丐,他们披着结成棉絮的长发,一边捡起行人随意丢弃的烟头塞到嘴里,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说的东西大概和他们差不多,说出来才让人踏实。当然,在这里我并不想夸大她,她不是希腊古瓮,我也不是济慈。过去的事重提有时会让我觉得恶心。不是因为不堪回首,而是如果再一次说出,而结果显然已经改变,那勿宁说是一个谎话。当然。
我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打电话给她:“你来吗?他们也在。”虽然这似乎有些自私,但这就是我约另外两个朋友的真正原因。
“他们说他们可能不会来了。我们还要等吗?”我对她说。
这时我发现她的脸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我又一次看着她的脸,我能感觉到她一定认为我在说谎,这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因为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认为。就像上课没来说是生病了,我想没几个人会信。但有时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这让我觉得有些沮丧。我不想去辩解,以为只要不去辩解,最终她就会理解我。 也可能我们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亲近,甚至是不是朋友都值得怀疑。于是我顺着她的意思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总之,他们是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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