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论东京热的衰败 于 2014-1-1 23:50 编辑
知了 夏天是在中午突然到来的,闷热、潮湿。放学了,我扯开了红领巾,轻轻地走过破败幽寂的街心公园,听见了蝉鸣。投以一石头,那悠长的歌声变成了喑哑的逃命嚎叫,胆小的知了还被吓出了一泡尿,撒了我一脸。我摸摸了脸上,似乎闻到了青草的气味。
我很想逮住一只知了,但是我不会爬树。因为我怕从树上摔下来,尖尖的石头会刺穿我的肚子,当我捧着被刺穿的肚子回家,我会因为顽皮被狠狠的打一顿。我只能够眯着眼瞄准一只紧紧趴在树干上的知了,石头还没碰到树干,天性敏感怯懦的知了头也不回就撒了尿,苍蝇似得飞窜走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知了晶莹的尿液折射出阳光的五彩斑斓,像雨后的露珠。我开始迷恋于知了的遗珠,并以此为乐,摇晃铺满知了的树,那那露珠汇成了细雨,我看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除了不会爬树,我的大脑还未发育到有能力制造工具捕捉昆虫,直到张晓坤的出现,启发了我以及我周围的小伙伴制作简陋但有效的捕捉器具,我们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到,知了原来是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那眼睛像纯黑的珍珠,浸润在一层水膜里,似乎还会一眨一眨的。
张晓坤,长着一双知了似的大眼睛,头也大,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眉毛浓密,像竖着的知了触须。他是插班生,四年级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转学来的,穿着一双透明的凉鞋,码数过大,拖在瓷砖上一咔一咔地响。他家开鞋店,卖的都是廉价货,顾客都是农民,他们知道鞋子是必须要沾上黄泥,他们只需要一双便宜的、比较耐穿的鞋子。直至后来张晓坤离开了小镇,我每每经过他家的廉价鞋店,闻到那一股浓浓的刺鼻胶味,我都会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一个大头男孩坐在小板凳上,他一般都是盯着电视,电视里是他喜爱的军事节目,在教室他会根据他现在从电视上获取的军事知识向我们发表最近的军情报告,同时,你能看见他的书桌上是有几本军事杂事,里面有很帅的战斗机。
那时,他就是这样坐在一张小小的木头板凳上,我问他在摆弄什么,他用一口极不标准的粤语回答我(现在我知道他是潮汕人了):关你什么事!我明明看到他拿着针线缝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直到一个周五的下午,提早的放学,导致我和左撇子,菜农后裔,猪肉佬儿子闲来无事,在灯光球场的观众坐的阶梯上蹲着,太阳晒得我们眩晕。我们突然发现了张晓坤,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有个白色的塑料袋,他正从篮球场经过,走向图书馆,走进图书馆后面的小山。我知道后山最多的是知了,夏天进后山是要堵住耳朵的,不然从后山出来就会产生幻觉,好像有只知了钻进了你的内耳在歌唱。左撇子只想尽早回家用左手拿鼠标玩电脑游戏,菜农后裔在感叹学校的古惑仔帮会不接纳自己,猪肉佬儿子还在想怎么打开父母上锁的房间偷取里面的财物,他们都不对知了感兴趣,只有我一个跟着张晓坤走进了后山。 是的,他在抓知了。那根竹竿的上端连着一圈铁丝,白色塑料袋套在铁丝上。后山的知了多,矮矮的树干上密密麻麻的附着一个个黑点。夏天闷热空气很沉,嘴馋的知了吃了一肚子的树汁快要从眼睛溢出来了,变得笨重的知了行动迟缓,张晓坤把慢慢地把罩子往知了头顶一盖,反应缓慢的知了噼里啪啦地撞进塑料袋里。他的腰也绑着一个塑料袋,捕获的知了会装进这个袋子里。 “抓知了这么容易?”那竹竿很细,塑料袋是用针线细密地缝在铁丝上,我看着他制作的罩子,想着怎么才能搞一个这样子的好工具,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他帮我也做一个。
“哼……这么简单你都不懂,知了都好傻,他们一飞,就只会向上飞,在上面一网住就行了。他们都太傻了。”又是夹杂着潮汕口音的粤语,张炼坤还没意识到我想将他的工具搞到手,说话间,他又抓了一只。
“帮我做一个这样的?教我怎么做也行?”我切入了主题。
“你自己不会?这么简单,你不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张炼坤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望着我,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下一只呆呆的猎物。我是一边驱赶着把我团团包围的蚊子,一边跟着他听到他腰间袋子里的知了发出嘶哑嚎叫。
我想我不必求他,我自己可以做一个。
但现实是,我把我的家找翻了天,只找到一根直径的大毛竹,一捆软的不足以支撑一个塑料袋的细铁丝,这时我就知道要做出一个手工精良的捕捉器具是异想天开。于是我便又回到树下,锻炼向知了投掷石头的精准度,直到我在图书馆旁边的老人活动中心一脚把足球踢到了山沟。
老人活动中心有两个门球场,老人们都喜欢拄着一个锤子在玩门球。我们趁脾气暴躁的老人不在意,就会溜进门球场,把安插在沙地上的小球门拆掉,踢起足球来。我们随时警惕会有一两个举着拳头在吼叫的老头跑出来赶我们走,有时还会挥舞着扫把。后来我们发现一条小路能够绕进后山,等愤怒的老头消失了我们又从后山进来。那是一个六点至六点半晚饭时间翡翠台会重播受观众喜爱的旧电视剧的下午,四点多还未到食饭时间,我和陈嘉豪、梁建几个邻居小伙伴,还有几个认识的高年级的一起在门球场踢足球。我踢得很兴奋,因为这个足球是我用小当家干脆面的26张恐龙塑料卡和一个特殊珍稀恐龙小模型——肿头龙,和在三角楼卖玩具的哥哥换的,周围同学只有我一个凑齐。那是一只皮质感很强的足球,上面印着小当家恐龙卡的标志,在沙地上踢我也格外的心疼,粗糙的沙擦的足球都磨破皮了。然而,随着我一脚大脚,望着球飞在空中,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个足球。我不敢相信足球是被我自己,这个足球的主人踢进后山沟,我多么希望是别人踢飞的,那我可以气愤地命令他马上进山把足球给我找回来,不去我就像踢飞足球一样踢飞他。但是,足球是我自己踢进去的,我当时就愣住了,看着日落黄昏,看着一个个小伙伴都回家吃饭了,我连叫大家留下一起帮忙找的底气都没有,是我自己,这个足球的主人把这个足球踢不见的……
四周突然昏暗了,我知道太阳已经落到后山的背后,我只听见知了的叫声,寂静的门球场只剩我一个人,有点阴风阵阵的感觉。我意识到如果我现在不进后山沟找,足球可能就给别人捡了,尤其是那几个高年级的,我看出他们喜欢我的球,他们胆子比我们大,他们有勇气翻进山沟。借着余晖,我推开了通向后山沟的小门,小门不知多久没开,锁已锈得自动脱落,手也满是褐色的铁锈。通往后山沟的小路满是落叶,山里的树都是绿的,那落叶应该是一年一年的铺就的。我估计着足球大概的走向,发现后山竟然一条巨大的已经干涸的排水沟。我想,足球飞进排水沟,我不是就要跳进去找?站在排水沟旁,天已经有点黑,我已经看不出排水沟里面有什么东西,沿着排水沟边上走着,突然踩到东西脆脆地发出响声,有点像落叶,但是比落叶软,一团团的。我俯身一看,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是蛇皮,一条一米多长白白的蛇皮,我全身毛孔都似乎竖了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往回走,密密麻麻的树叶挡住了我的去路,伸手胡乱拨开树枝,突然一只甲虫似的物体掉在我身上,钩在我的衣服上,吓得我一手甩开,那只虫像空壳一样掉在地上被我一踩就碎了。我看见树干上满是一个个这样的甲虫空壳,一动不动,挂满了后山沟里的树。我吓得浑身僵硬,头皮发麻,头也不敢回,一直冲回家了。
我要等第二天中午阳光普照的时候才能第二次进后山。
小心的躲开那一堆蛇皮,沿着排水沟一直找,还是没有发现足球的踪迹,后来我爸爸估计球不仅飞过后山,还飞过排水沟,飞到了后山山下的一个游泳池,虽然是盛夏但是游泳池刚淹死了人所以就关门大吉了。爸爸叫我在游泳池门外等他,他翻过了铁门进去找足球。五分钟后出来告诉我没看到足球。他怀疑是那个高年级的比我们先一步爬进来捡了。然而,会不会是那个生命停止在这个游泳池的小孩子也是喜欢踢足球呢?自我明白游泳池的有溺水危险起,这个我们小镇的游泳池就开始隔些年就有小孩子沉在水底再也没有浮起来。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深圳来的少年来小镇探亲,救生员以为他和伙伴玩潜水,在水底一动不动。那时我就想,他的妈妈是怎样把他从水底带回遥远的深圳呢?假如我再一次遇见那个高年级的人,我一定会问问他是不是偷偷地拿走了我的球。如果没有,那只足球一定是送给沉在水底的孩子,每到夜晚,孩子们浮出了水面,住在附近的居民就会听见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或许有人睡不着听见深夜游泳池的声响,拉开窗帘望去,却只看见一直足球在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在后山排水沟没有找到足球,我就放弃了继续深入后山再找的念头。中午阳光正猛,我看清楚那一个个附在树上的甲虫是知了的蜕皮,一如那蛇蜕掉的蛇皮。那甲虫的样子很像暑假热播的动画片《数码暴龙》中一只数码暴龙的成熟期。从一本巴掌大的介绍昆虫常识的书知道,知了的幼虫是生活在地下,长得差不多了就在夏天的夜晚不断地挖土,挖出一条地道钻出底面再慢慢爬上树。我惊讶地发现蜕皮上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缝,很难想象知了娇嫩的知了如果从这硬硬的壳中的一条裂缝钻出来,那该是多么的痛!还有一个问题,那条缝就是怎么产生的?幼虫都有一个钳状的前肢,是它用自己钳子一般的手在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缝刺穿自己外壳?那也该是多么的痛!或者是自己对自己下不了这般狠心,都是一直幼虫帮另一只幼虫?如果是兄弟,是手足,是情人,怕你痛,只刻浅浅的一道痕,结局是你挣不破身上的壳,憋在地下数年临死前却触不到壳外阳光灿烂的夏天,那么周围的蝉鸣就是为此哀悼的悲歌;如果是仇人,情敌,冤家,在你背上划出深深的裂缝,痛则痛,却是助你展开翅膀!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知道蝉蜕可以入药,能宣散风热、透疹利咽、退翳明目、祛风止痉,但那时的我出于童年时的人生低谷,被知了用尿羞辱,张炼坤的高傲,消失的足球,通通的一切都似乎预示着一个并不称心如意的暑假即将到来。逆境因知了而起,抓不住翅膀硬飞得高的成年知了,摆脱困境的方法只剩下了一个——抓住它的幼虫!
第二天回到学校我便告诉我的同学我将会捉住一直知了的幼虫,将它养大,变成一只会飞的知了,我会采一大把的树枝让它吸取汁液。中午放学后,我从家里扛出一把沉重的铁锹用来撬开藏匿知了幼虫的泥土。我并没有选择去后山,一来那里人迹罕至,阴深深的,二来那里有蛇的蜕皮。我来到了就在我家傍边的街心公园,那里也有大量的知了,因此我推测,那里的幼虫也不少。果不其然,我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发现了一只蝉蜕,自习观察书的根部泥土,那里满是一个个深入地底的孔洞,那肯定是幼虫钻出来而掘出的地道。我一铁锹下去就开始动土,地道顷刻崩塌,上面的浮土掩盖住洞口,让我不能看清这些地道到底有多深。一铁锹一铁锹的往下铲,听见了树根断裂咔嚓声。我想还是不能动用铁锹这庞然大物,一铲下去沉睡的幼虫就容易身首异处化作春泥了。我改用树枝挖,边挖边发现幼虫掘出的地道弯弯曲曲,似乎是睡得浑浑噩噩的幼虫迷了路,花了好大功夫才记起出来的路。一转眼的功夫,树下已是好几个坑,却还未见幼虫的踪迹。本想第二天再作努力,但是再次来到树下,竟然发现树上又多了几只蝉蜕,昨天被我翻松的泥土出现了几个洞口,幼虫就是从我挖掘过的地方钻了出来。我就顾不得幼虫的性命了,用铁锹使劲挖坑,不但一无所获,岂料到第三天,在被我挖的更深,更大的坑底出现了更多的孔洞,树上挂着更多的蝉蜕,响彻天地的蝉鸣仿佛都在想我道谢,感谢我为它们松开板结坚硬的土壤,让它们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后来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了自己手中有一只知了幼虫,它木管呆滞地望着我,钳子般的前肢缓慢移动,我让它附在一支开满桂花的枝桠,皎洁月光下,幼虫像被清冷的月光冻结,褐色的硬壳上凝聚着白霜,满月当空,月光凶猛,幼虫背部突然裂开,一缕青烟流溢化烟尘,蝉脱壳而出,全身透明晶亮,柔软的翅膀犹若滴水空明,良久,翅膀坚硬如冰片,乘风幽幽向皓月扑闪而去……
“郝东……郝东……”
是左撇子、菜农后裔和猪肉佬儿子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还跟在张晓坤的身后,只是我进入后山已久,左撇子、菜农后裔和猪肉佬儿子觉得扔下我而他们先回家是不讲义气的,于是他们也进入到后山找我。这时张晓坤腰间的塑料袋已是满满的一袋子知了。
直到把满山的蝉鸣都装进袋子里,我才随着张晓坤步出后山,我跟着张晓坤,左撇子、菜农后裔和猪肉佬儿子跟着我,我们走进黄昏闹市。这时,会有老人在混凝土建筑间侧耳闻见蝉鸣,略微驻足,寻觅那来自乡村的童年回声,忽而大笑只觉是两扇大耳年久失修的故障,却没发现那是一个路过的少年,他腰间的袋子,装满了老人昏黄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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