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冬 于 2014-1-20 16:05 编辑
长途汽车通过了X县的高速收费站。齐远这时才打起点精神,透过汽车前方的玻璃,希望能发现某个熟悉的地点或标志。身边的妻子依然保持着睡觉的姿势,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紧闭。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在汽车通过收费通道的时候,她的眼睛睁了睁,眼球向他这边无神地转动了一下,同时两个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她是在给他一个微笑。她是因为做了一个美梦,还是因为醒来时看到他而感到高兴?一边想着,他也朝她笑了笑。但她并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过了收费站已经好几分钟了,汽车却一直在两旁显得有些荒凉的公路上行驶。难道收费站离县城这么远吗?如果汽车不进县城或者至少是不进车站,那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坐车?得问一问司机才行。可是对于司机,齐远有种隐约的厌恶。他想起司机似乎在开车时抽过一根烟——当时妻子先闻到了烟味,跟他一说,他也就闻到了,随后他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前面,发现只有司机头顶上有一缕流动的烟雾。“是司机呢。”他果断地对妻子说。“也许是太疲劳了吧。”“疲劳了就不要开车嘛。”“没事的。”不知为何,反而成了妻子来劝导他。 他还是朝司机喊了起来。 “师傅,要进站的不?”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要到福田去,到哪里下车呢?” “要进站的呢,站里就有车。”司机马上回复了他。齐远觉得应该是自己的方言使司机感觉到了亲切,而这正是他此刻所获得的感受。 “快要下车啦。”他摇了摇妻子的手臂,妻子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快到了啊?” “嗯。” 他当然并不能肯定,只不过想跟妻子说说话而已。 “通了高速快多了,今天只花了两个半小时,比以前起码快一个小时。” “哦。” “要是司机开得快的话,还可以快半个小时呢。” 见妻子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他又立刻说道:“你刚才为什么笑啊?” “什么时候?” “就是过收费站的时候。” “我笑了吗?” “当然笑了。” “那就笑了吧。” 妻子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似乎完全清醒过来了。 “啊,怎么没下雨了?”妻子看着窗外说。 “过了下雨的地界了吧。” “东边日出西边雨。” “差不多啦。” “真好。” “是啊。”齐远想到的是,他们下车的时候可以不用打伞了,况且他们根本就没有带伞。 汽车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口中央有一个花坛。齐远终于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觉告诉他,这里就是去福田和去X县城的分岔口。这里的人和车子都多了起来,汽车慢吞吞地转向了右侧的公路。齐远突然想到可以就在这个地方下车,免得到时又走回头路。他起身站到了过道里,有点焦急地期待自己尽快做个决定。汽车突然停了下来。齐远马上发现对面正好来了一辆去福田的车子。这边的司机把头探出窗外,朝那辆车的司机喊了句什么,大意是说这里有人要去福田。齐远立刻抓出自己座位底下的旅行袋,朝妻子喊了句“走啦,下车啦!”那一辆车的速度也很慢,可是并没有要停的迹象。“它不停啊。”齐远朝司机喊。“会停的!”司机的话使齐远定下心来。门早打开了,他跳了下去,却立刻想起还有一个比较重的袋子在车上。妻子也往车门这边走了,左手挽着一个背包和随身的提包,右手提着那个大袋子。 “走啊,走啊。” 妻子的意思是要齐远先去赶车子,那个袋子她搞得定。 走过汽车的尾部,去福田的车子还在缓缓前进,不过可以看出是想靠边停住。齐远便一直等到妻子走了过来,接过她右手上的袋子,才往已经停住了的那辆车小跑过去。 这是一辆只有十几个座位的小巴士。靠近门口的地方堆了好几个大包裹,还有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只有最后排还有并排的空座位,齐远就往那里走,到了后发现那一排座位与前面的靠背之间的间隔很小,估计连腿都插不进去。他把两个袋子叠在过道里,然后扶着袋子那侧的靠背坐下,往里挤了挤,留出足够多的空间来给妻子。 “怎么不坐进去啊?” “进不去,你看。” 妻子朝两侧看了看,然后坐了下来。座位有点塌陷,坐下后身体不由地往后仰,于是她又朝两侧看了看。 车子重新启动了,发出一阵急喘似的声音,随后所有的玻璃都啪嗒啪嗒地震响起来。 “这个车子好差。”妻子还在打量着车子。 “路也不好,都是坑。” “要是在城里,这样的车子早就报废了。” “说不定就是城里报废了的车子。” “他们这里的路比我们县的差多了,你看我们家门口的那条路都是水泥的。他们这里的人啊……”尽管有车子震动声的掩盖,前面的人应该听不到,齐远还是觉得不说这些为好。接下来,他向妻子说起正在建设的那条高速铁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个站,以后回去就更方便了……” 不时有人招手上车,大多是些老人。一个估计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上来后就往最后面走——前面已经没有位子了。不知是出于对这车子的熟悉,还是对自己瘦小身子的自信,她毫不迟疑就越过齐远妻子,攀着靠背往窗口那边挤,随后安然地坐在了窗子边。她坐下后就一直面带微笑,不时看一看前面,又看一看窗外,像是在找什么熟人。 “你看那葡萄,那么大。”齐远轻声跟妻子说,“等下要是有的话我们也买点。” “你怎么知道是葡萄?” 他们都盯着老太太搁在身边的红色塑料袋,里面的葡萄(?)差不多有兵乓球那么大一个。 “那就是提子啰……你饿不饿?吃点板栗好不好?” “不想吃。” “我想吃。” 齐远从脚边压在上面的那个旅行袋里掏出几颗板栗。指甲掐进栗尖,一压,皮就裂开了,撕下一片皮后,转个圈,又撕下一片——熟悉的动作唤起熟悉的感觉,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剥板栗的。一想到过去,他就仿佛又尝到了当时的那种板栗味道。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一颗,是不可能有那种味道的,所以并没有把它吃下去,而是又剥起另外一颗来。可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窗外一直呈现着农村所具有的杂乱:不规则的地形,错落的建筑,突然冒出的电线杆,时远时近的山丘,不成片的留下一个个枯黄禾兜的稻田……当看到远方那线白色的天空时,齐远就意识到快到那个较大的镇上了。这里视野变得开阔,他看到天边的白色一直在延续,不过往上一点就成了蓝色,越往上越蓝,可以想象,此时头顶的天空一定是深蓝色的。 “你看……”齐远要妻子看一处山坡上的蓝色活动板房。 “高铁就在那里吗?” “不知道。” 因为高铁站的建设,这个他并不熟悉的镇子显得愈发陌生了,道路似乎狭窄了许多,而两旁随处可见新砌的大多是四五层的裸露着红砖的房子。 在镇上,又上来了一批人。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朝后面跨过来。妻子看了看齐远,似乎是征询他要不要给老头让座。齐远不愿妻子站起来,也不想自己站起来,便用力往窗子那边挤,双腿竟然还真挤进去了,座位和前面的靠背都有弹性,倒也并不难受。妻子便也跟着他往里面去,双腿也插了进去,这样就空出了他们刚才所坐的地方。 “哈哈,这个位子好。”老头快活地看了看他们,坐下后又拍着两侧的靠背大声说: “这可是个皇帝的位子。” 皇帝的位子?齐远先是觉得好笑,可接着一想,便觉得这么说还真是形象、有趣…这就是农民的风趣和智慧。
外婆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灶台翻修过了,贴着红色的瓷砖。 齐远在堂屋放下东西,到了厨房门口才喊了一声。 “你们回来了?等下就可以吃饭了,还以为你们还要晚一点到。”外婆竟显得有些慌乱。“敏敏也回来啦?” 妻子知道是在跟她说话,笑着应了一句:“嗯,外婆。” “外公呢?”齐远问。 “嘞。”外婆用下巴点了下他们的卧房那边。 齐远跨过厨房门槛,拐个弯后进了外公所在的房间。 在他进去时,外公从桌边侧过身,摘下了老花镜,也说了一句:“你们回来了?” “外公你还买码啊?”齐远看到外公身边桌子上是一些地下六合彩的资料。 “没买,就随便看看。” “外公你和外婆还好吧?” “还不就是老样子。” “哦。” “你们呢?” “都还好呢。” “从福田是坐摩托过来的吧?” “是啊。” “十五块钱?” “是啊。” “我就晓得。你们啊不懂,可以在坡上下车的嘛,就只要十块钱。开摩托的也没跟你们说?” “没说啊。” “你要问一问嘛!问也不晓得问?” 齐远当然知道外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可面对这种责备的语气,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回了外公一句“以后就晓得了”,惟恐外公察觉他的情绪,紧接着便问外公是不是现在没干什么活了。 “就种点小菜,还能干什么呢?” “种点小菜就够了,要多保重身体呢。” 厨房里响着锅铲的声音,齐远扭头看了一下,仿佛是关心外婆在炒什么菜,走出了房间。 “外婆,不要炒太多菜了。” “没什么菜呢,没赶场就没买。” 齐远出了厨房,见妻子不在堂屋,就又往外面走。妻子正坐在门边的一把竹椅上玩手机。 “要不要喝点水?” “要。” 齐远从开水瓶里倒了杯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再加满拿出去给妻子。 吃过饭,齐远洗了一串在福田下车后买的提子。那种他开始以为是葡萄的提子,在福田也有卖。 外婆说这么大的提子,她也是第一次见。 提子不甜,齐远还是吃了几颗,妻子以及外公外婆,都没有想吃的意思。 “就去看看你爷爷吧?你妈还说要你去看看九爷爷(九外公)的。”外婆提醒道。 “嗯,我先去爷爷那里,到店子里买了东西就去看九爷爷。” “就从这里拿嘛,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不用,这些都是特意给你们带的,我买箱牛奶,再买点水果。” 和妻子一走到外面,齐远就忍不住对妻子说:“外公还是一点没变。我在房间里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又怪我没在小学的那个坡那里下车,可以省五块钱。你看我们提了这么多袋子啊!” “老人家都这么想嘛,能省就省。” “反正还是那个脾气。” 他们走过了一丘稻田边的小路,来到了水泥路面的窄小公路上。沿路走个百来米,两旁就都是房屋了。每次走到这里,齐远都希望可以隐形起来。两旁屋子里的人,他都不知该如何称呼。没有一个同龄人,要么是些他不认识的小孩子,倒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要么是比他长一辈或两辈的,他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他,见到他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讨好般的夸张微笑,至少让对方知道,他并不是目中无人,也不是不懂礼貌。可这样往往又会引发回应,他们喊出他的名字,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哈哈,脸上的笑容尽可能地扩张,眼睛还一直停留在那人身上。脚步在不断地向前,眼睛实在无法再注视那人的时候,便作出一个扭捏的转身,把自己的羞涩与不安明明白白地呈现给对方,而内心则恨不得立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来。 从两栋房屋间的一条小道插过去,来到了爷爷所在的小院。这院里三面是房屋,一面是菜园。只有爷爷所在的那一面是砖房,另两面都还是木房子。齐远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他三爷爷正拿着一个扫帚在扫自家门前的那片院坪,三奶奶也站在门口。他先叫了三爷爷,再叫了三奶奶。他看到三爷爷抬起头,接着朝他这边走来,三奶奶却走到屋里面去了——他没留意她走进去之前是否回应了他,估计是有的,三奶奶没有理由不理睬他甚至于要躲开他,她也许刚好是要进屋去的,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她真的不想理睬他,要说原因那可以有很多种,只是他很难想得到而已。三爷爷已经走到他面前,他的背始终是弯着的,眼睛里很明显一片混沌。他却还在想着三奶奶,他知道这个事情他会很长时间都记在心里,思索着它所具有的含义。三爷爷把眼睛凑过来看他,似乎终于认出了他是谁,然后把手伸了过来,显然是要和他握手。三爷爷要和他握手,这可是头一遭。他只能把手伸过去。那是一只宽大的、软绵绵的手,虽然握在一块还只是很短的时间,齐远却觉得实在是太久了,忍不住就往外抽,当手完全甩在空气里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令他心生不安。可是已经没办法再补救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 “来看你爷爷啦?”三爷爷的声音比印象中的浑浊了许多。 “是啊,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 齐远感觉自己和三爷爷同时都在往后退。终于齐远果决地转过身,然后大步地朝爷爷那边的大门走去。 堂屋里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在打字牌,爷爷坐在靠墙的一侧。 “爷爷你又打得牌了?” “哈哈,打得牌了。”爷爷坐得笔直,头微微地朝后仰,表情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牌。 “爷爷。”妻子喊了一声。 “嗬,嗬,你也来了。坐,坐,你们吃饭了吧?” “在外婆那吃过了,爷爷你吃了吧?” “吃过了。” “大娘呢?” “在那边,你们过去吧。” 齐远来到隔壁的堂屋,看了看厨房,又走到楼梯下喊了几声。大伯母似乎不在家。 这边堂屋外面的坪里有两个在做工的人。他看到一根大木头架在一个木马上,一个陌生人拿着工具围着它转。另一个人是邻居,蹲在一堆红砖旁不知在做些什么。齐远听说过那个六十多岁的邻居多年前和他家有过不少恩怨。不知道现在关系如何了,他却依然不敢去正视他。 “你大娘到桥边去了呢,说是要去那边的。”那个陌生人突然对他说道。 “是在打牌么?” “那就不晓得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邻居不时地扫一下齐远,齐远假装并没有注意到他。 “走吧,去看看大伯母。”齐远要妻子跟着他走。他估计大伯母是在桥边的商店里打牌,那么就可以简单地和她聊几句,然后买了东西去看九爷爷。 在去桥边的路上,熟人比刚才遇到的更多,有的坐在家门口,有的也是路过。当看到一个儿时玩伴的母亲时,齐远终于在他那枯竭的语言库里找到了这么一句: “齐广德呢?他在家里么?” “他呀,还不是在深圳。”一种埋怨的语气。齐远顿时后悔不该如此冒失,自己的话也许是触到了对方的伤疤——虽然他并不知道齐广德的近况,可她会以为他明明知道一些什么,却还故意来刺激她。 “后生一回来了呢就只晓得问后生。”一个老太太在旁边朝齐广德的母亲发表自己的看法。 齐远快速地往前走,以免听到她们接下来说些什么。 走到公路上的时候,大伯母正好迎面走过来。 “呀,阿远回来了。”大伯母显得很兴奋,“来,来,回去。” 齐远只得又往回走。 “大娘在家里忙吧?” “忙着呢,在把房子加一层,你在院子里看到了?” 齐远明白院子里那个陌生人和邻居在做什么了。 “还要加一层啊?” “加一点点,上面就盖瓦。” “哦。” 大伯母和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热情地打招呼,这样齐远只要朝人笑笑就可以了。 回到院子里,大伯母要他们去楼上的房间坐坐。 “不了大娘,不用上去了。” “为什么不上去?”大伯母既表示惊讶,又有点要求的意思。 “好,好,上去上去。”他们跟着大伯母上了二楼。 他们又一次往桥那边走去。 到了公路上,再走几米就是一座不到十米长的石桥。过了桥,边上有一个小商店。 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坐在桥沿上说话。老头齐远很熟,是他二姑妈的公公。 “亲家公,您老人家在这里玩啊。” “玩呢。你哪天回来的啊?” “才回来的。” “云妹子没回来吧?”他说的是他孙女,齐远的表妹。 “没回来呢。” “她还没毕业啊?” “没呢。她才大三,还有一年。” “还要这么久?” 他皱着眉头,像是不相信齐远的话似的。但很快他又转向对面的老太太,眉眼一下子又生动起来。 “你去买下东西吧,我在这里等你。”齐远跟妻子说。 “为什么?” “我怕又碰到什么熟人,好麻烦。” “那好。” 齐远就待在桥上。他看了看桥下的水深,几乎已说不上还有什么水深,而齐远记得十几二十年前,他们经常在这下面游泳。 桥上是这一带一个难得的视野开阔的地方。顺着小河延伸的方向,是一大片秋收后的稻田。近处的稻田里还可以看到禾兜下新长出来的碧绿的小草,越往前,稻田便越呈现出一种沉重的枯黄,直到同样显得沉重的苍翠的小山脚下。更远处的山脉在薄雾中只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山的上方的天空是白色的,再往上也依然是白色,只是有的地方会透出一种淡蓝(这种淡蓝并不成片)。这样的田野、天空,齐远觉得多年前就曾见过,大概是一次雨后,他经过这里的时候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与此不同的是,当齐远看着桥边四周的那些建筑时,却并没有多少熟悉的感觉。仿佛每一栋房子都要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才能够重新认识它们。是的,谁会在意这些房子上的那些细节呢,何况它们还一直在被改变着。有个地方在建一栋新房子,红砖砌到了一米多高的地方。桥头河边的那栋木房子被废弃了,墙体破旧、漆黑,门前爬满野草,而在临河堤的地方,长着一丛两三米高的芙蓉,好几朵硕大的白芙蓉花似乎正在嘲笑木房子那边的一切。 “你还不晓得他(她)么?” “我当然晓得。” “……听说……也是的……哈哈哈……” 那老头的嘴巴一直没合拢过,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大笑。他说话时经常兴奋地俯下身子,然后又猛地弹起。他还不时地拍一下大腿。他的腿边放着一根木棍,估计是他的拐杖,齐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拐杖了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这得要问XXX。” “啊,那我不问。” “要我说啊……” 妻子去了比预期要长的时间。齐远开始在桥上不耐烦地走动,对那两个在说话的人也生出了厌烦——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九爷爷不在家,九奶奶说他干活去了。齐远和她聊了一小会,喝了一杯茶,然后就和妻子离开了。 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而且接下来回外公家的路上并没有人家,齐远感到一身轻松。 九爷爷家在公路上方的山坡上,屋旁有几丘梯田,与别处的稻田不同,里面都有积水。田边栽着枣树、李树,还有梨树。山坡上草木丰茂,长满了这一带常见的水杉、枞树、竹子、茅草、野蕨。那条上山的小路几乎完全被覆盖了,再往上一点,更加看不到树木的枝叶间还有什么缝隙。 “空气好新鲜啊。”齐远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这一点,用力地呼吸了几口。 “比城里当然好多了啦。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也住到乡里来好不好?” 齐远觉得这样的事情还太远,并没有回答。而妻子似乎早知道她这个问题是得不到回答的,也没有再说什么。视野里什么人都没有,下面的公路上也不见有车子经过,甚至周围的丛林里也都没有一声鸟儿的啼叫,齐远简直想停下脚步,再闭上眼睛,看是否真能将所谓的“整个身心”都融入到这寂静里去。 “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很好啊……”齐远只是在心里反复地说。 快下到公路上的时候,齐远瞧向旁边斜坡上几颗红艳艳的野草莓。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早想好这个时候要来摘。 齐远踩在一块石头上,伸长了手还是够不到,便试着再往上踩一点。 “你小心啊,摘不到就别摘了。” 齐远往上一蹬,快速地将一个草莓拈到手里,可随即身体失去了平衡,只得跳了下来。 “啦,给你。” 妻子开心地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的。你小时候没吃过吗?” “好像也吃过的。是叫什么呢?” “就是草莓嘛。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叫的。” “它上面好多绒毛,要去掉才能吃吧?” “是啊,再多采点,回去洗了再吃。” 沿着公路一直往下走。右侧是山坡,其实这条公路就是沿着山的边缘开凿出来的。左侧也一直是斜坡,坡上长满了竹子,下面则是一排沿着河岸建筑的房屋。外公家就在下面,靠近公路的最当头的那一块。 公路右侧坡上有好几个地方有草莓,不过高的地方摘不到,低的地方又都是灰扑扑的。 “我发现草莓都长在有水的地方。你看那边有条水沟,所以上面就有很多,别的地方就都没有。” “哦。” “我们去河边吧,河边一定有。” 走到碾坊那里,他们就发现了不少。碾坊就在公路旁,是一个用土砖砌的小屋子,现在已经没人使用。它连着一个水塘,那儿曾经从小河里引水进来,作为碾坊碾米的动力,如今不仅引水的沟被堵,连水塘也被填了近一半,靠水的地方成了菜地,边上则建起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而那水塘,如今也被人承包成了鱼塘。碾坊的一个出水口那里野草莓最多。当年,水塘要把水排干,就把这个出水口处的隔板一块块抽掉,若要储水碾米,就把木板加上。现在,隔板那儿被土填了起来,这个出水口,则几乎完全被野草莓的藤叶覆盖。跨过横在上面的石板,来到另一侧。近处及上面一层的野草莓基本上都被人摘掉了,齐远只得把手伸到带刺的枝蔓里面去,不过更深一点的,还是没有办法摘到。 在这里,也不过摘了十来颗。 “我可以摘片叶子用来包吗?”妻子指着旁边一片菜地里的芋头叶问齐远,它们看起来和荷叶有点像。 “可以啊。” 碾坊和外公家只隔了一块稻田。在稻田与小河之间,有一个水泥晒谷坪。晒谷坪这侧的河岸都是石头,光秃秃的,不过对岸的坡上倒真有不少野草莓。小河的最宽处也不过四五米,河水又浅,却还是找不到方法过去。 “回去了吧?”齐远看着妻子问道。 “不去别的地方逛逛啦?” “还有什么地方呢?” “你每次回来都不带我逛。” “没地方嘛,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呢?农村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山里,可是现在都没什么人进山了,怕连路都没有了。” “为什么?” “没人进山砍柴了嘛。” 他们转过一个菜园子,就到了屋门口。 妻子说野草莓有点酸,马上又说还是蛮好吃的。她问齐远吃不吃,他说不吃。 在吃之前,妻子给那些野草莓用手机拍了照,并发到了微信上。齐远看到她给照片配的文字是:坐在青山绿水中,吃着野生的“红泡泡”,惬意!齐远顿时觉得也许“红泡泡”才是对它们的正确称呼。 外婆赶着一群鸭子回来了。一共有十几只,毛色都黑白相间,都是三四斤重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到了家门前的空地上,它们就自觉地钻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水洼。那儿用竹片围了个圈,只留一个小出口。 “外婆,怎么还养这么多鸭子啊?” “就十五只,昨天放到冲里还丢了一只。” “怎么丢的呢?”齐远觉得可惜,主要是心疼外婆把鸭子养到这么大的辛劳。 “哪晓得呢!” 那水洼很小,而且里面是一洼黑乎乎的死水,可鸭子们在里面似乎玩得很欢快。 “这些鸭子晚上也睡在那里面吗?”妻子问齐远。 “应该是吧。” “那它们不冷啊?哦,鸭毛很保暖的,鸭毛都拿来做羽绒服呢。” 也有几只鸡在门前的一棵李子树下活动。除了一只公鸡,其余都是母鸡。母鸡们都埋头在地上不停地啄着什么,那只公鸡却不怎么动弹,偶尔漫不经心地踱上一两步,便又定在了那里。 妻子在用手机拍屋门前的那一小片竹林。竹林正中间的竹子都被砍掉了,中间拉了一根晾衣绳。那儿往前,就是一片近些年才长出来的灌木,其后就是小河——它完全没有显露出来,再往前就是稻田、公路,以及公路两边的房屋。齐远突然想到他眼中的这些事物,说不定多久就会发生改变。它们现在就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于是他也拿出手机,朝着这门口拍了一张,随后他还想拍拍别的地方,就围着屋子转动。他拍下了外公的屋子,拍下了附近的几处人家,还拍下碾坊,拍下了远处的山脉。远山上有雾,今天看不到最高峰上的那个烽火台。
吃晚饭时,餐桌上点了根蜡烛。外婆说估计要到九点的时候才有电,这样已经三天了。 “都九点钟了,还要它来么子电呢?真是没名堂。”外公接话道。 吃完饭,齐远继续吃那串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吃完的提子。 “我们出去走走不?”妻子突然对齐远说。 饭后散步,是他们平时的习惯,可现在齐远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在农村嘛,农村晚上可是没有路灯的,到处都黑乎乎的。” “我不管,我要出去走走。”齐远估计妻子应该是觉得太无聊了。 齐远看了看外面,还是有微弱的光线,如果带个手电筒,再在公路上走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一想到公路,他马上又想到可以从公路上走到爷爷那里去。他还想去看看他。 和外婆说了要出去走走,齐远就拿着一个手电筒和妻子出了门。 “我们去爷爷那里好不好?”齐远惟恐妻子不愿意,马上又说爷爷蛮喜欢她的,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 “是的啊。今天他一见我就笑了,看到你的时候都没有。” “是吗?呵呵。” “那不用去大伯母那了吧?” “还去那里干吗呢?”齐远觉得自己很清楚妻子不想再去大伯母那里的原因,“你知道大伯母为什么叫我们上楼吧?你喜欢那些家具不?” “不喜欢,太俗气了。”“可是农村里就喜欢那样的,颜色很鲜艳,看上去很体面。” “丑死了。” “呵呵。” 他们过了碾坊,再沿着公路往下走。到了有房屋的地方,这时候两旁什么人都没有,齐远觉得要是每次来看爷爷都是晚上就好了。 一走进院里,就看到爷爷睡觉的那间屋子里透着光线。堂屋的大门依然敞开着,齐远走了进去,来到旁边的耳房。原来爷爷正拿着一只手电筒伏在桌子上看书,戴了一副巨大的黑框老花镜。齐远想他看的一定又是看相算命之类的书,多年来,他一直以相士自居。 “爷爷,你还没睡啊?” 爷爷一抬头,额上的皱纹全都笑成了直线。 “你们吃过饭啦?” “吃过了,爷爷你呢?” “也吃过了。” “吃了几碗?” “老样子,一碗饭。” 齐远本想再问问爷爷吃的是什么菜,合不合口味,喜欢吃些什么——是大伯母做的饭,但马上想到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爷爷你头不晕了?怎么又打牌了啊?” “不晕了。”爷爷用他粗胖的手指点了点脑门,“有时候就一点点,这个脑血栓没办法的。” “哦,那就好。” “我一看就是个胃癌嘛,人家写得清清楚楚的,你晓得不?我给你看一看?”爷爷突然提起他被检测出胃癌的事,齐远不禁头皮一紧。爷爷已经站起来去拿柜子上的医院检查报告。在医院检查的时候,齐远一直陪同,早知道了结果,只是和家人都瞒着爷爷(还有医生说手术已无必要),可后来还是被爷爷看到了检查报告。 “我看过了呢爷爷,爷爷你现在胃不疼了吧?” “一点都不疼了,我自己给自己治好啦!来,来,你看,我就是照这本书上自己采的药,”爷爷翻着桌上一本像小字典般的书,他刚才就是在看它,“这个药是最好的,你看,你看,人家都画了图样的,这个叫做百鸟不落,啰,这下面都写着的,就是治胃病的……还有一个药叫半枝莲,也是最好的,一二三四五,嗯,五……啰,就是这个,半枝莲……啦,啦,还有这个夏枯草,也是治胃病的……” 爷爷像是在教齐远知识一般,不厌其烦,滔滔不绝。齐远认真地听着,一个劲地微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乐。他最担心的就是爷爷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痛苦,一度连电话都不敢给他打,而现在,爷爷能有这么好的心态,他真不知该感谢爷爷的那本“宝书”,还是爷爷自身的天真——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会采药治病,似乎不管是什么病。 “爷爷这些药我们这里都有啊?” “有啊,山上就有。” “爷爷你自己去采的?没的卖?” “那不自己去采?别人哪晓得这些好药!” 在手电筒苍白的光线里,齐远看到了爷爷脸上那些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以及他穿的那件黑色大衣上一点点深浅不一的污渍——他想爷爷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它了,而谁又会给他洗衣服呢? 爷爷不大说话了,屋子里显得越来越沉寂。齐远看了看四周,一如既往的杂乱。窗子下面的那张桌子上有几个他眼熟的塑料袋。他走过去,从其中一个敞开的袋子里拿出了几粒红枣。 “爷爷,这枣子你都不吃,怕都干了呢。” “吃了呢,好吃。” 齐远捏了捏其中一粒,随后还是将它送进了嘴里。咀嚼了一会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牙齿是如此利索,爷爷的牙齿却不知还剩下几颗——这就是他没怎么吃那些东西的原因?多少有点不安,他便停止了咀嚼。爷爷这时脸朝着窗户那边,视线却投向了侧下方。他的嘴唇不时地往前耸动——他的上唇软塌塌的,下唇完全露了出来,这使他看上去像撅着嘴在和谁生气。 齐远朝妻子看过去。她就在旁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仅仅是无聊而已。 “爷爷我们明天早上就回去了。” 齐远试图让爷爷再多说点什么。 “哦,哦。”爷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爷爷你平时要多活动活动啊,要少打点牌。” “活动呢,经常在外面走,还经常到福田去赶场。” “带回来的东西要吃呢。” “吃呢,天天都吃。” “哦,那就好,那——” 齐远又仔细看了看爷爷,才接着说: “爷爷你早点休息吧,我们上去了,爷爷你自己要好好保养身体。” “就上去了啊?” “嗯,我们上去了。” 出门前,妻子笑着朝爷爷喊了声“爷爷再见”,爷爷也对着她笑起来,又朝他们抬了抬手。 妻子不愿意马上回去,他们便沿着公路一直往上走,过了九爷爷家,又走了一段路后才返回。天空透着微微的光亮,能看到附近的树木与房屋的黑色轮廓,也能分辨出泛白的路面。天空有少数几颗星星,彼此的间隔都很远。其中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硕大和光亮,而且是在天边一个很低的方位,所以齐远疑心它并不是星星,可应该是什么呢?他又完全想象不出来。 齐远一直握着妻子的手,这是他们平时散步的习惯。这一次,齐远尤其感觉到了他们手指的紧扣。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妻子会突然从他的手上脱离,然后遁身于四周茫茫的黑暗。他想到了把手电筒打开,或许可以驱散心中的焦虑,可又留恋着这种与妻子紧紧相连的感觉——他想手电筒的光亮只会分散他们对彼此的依赖。妻子还不时会紧一紧手指,似乎是在确定他们的两手是否已连结得足够紧密,齐远则会立刻摩挲一会她手背上的骨节,表示他理解她此刻的想法。 蜡烛还点在饭桌上。外公坐在饭桌下首方的长凳上,朝着大门这边,外婆则坐在他侧面的一张椅凳上——烛光几乎都被外公挡住了,她的身体只在光亮里露出一只穿着黑色棉拖的脚来。 “你们走了蛮远啊?” “没有呢。又去看了下爷爷。”齐远回答外婆,同时想起她喜欢吃红枣,兜里还有几个,便去了厨房,再回来把洗了的红枣递给外婆。 “买给我爷爷的东西他都不怎么吃。” 齐远在外婆对面的椅凳上坐下。 “听到说他是个胃癌啊?” “是呢。” “我是在历山那里抓药看到他也在抓药,我问他他就告诉我是个胃癌。” “我爷爷说他自己在给自己采药治病,还说把自己给治好了。” 齐远本以为外婆会表示怀疑,但外婆只是问他: “现在是你大娘给你爷爷做饭么?” “不是他大娘是哪个?” 外公突然插了一句。 齐远看了看外公,又瞧向外婆——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或者说漠然。 “外婆你到历山那抓什么药啊?” “还不是高血压——吃了药就好一点。” “哦——现在风湿还痛不痛呢?” “痛,有时候痛得全身都抬不起来,痛的时候就贴一张膏布。那种膏布我看也没什么用,卖就卖得贵……最痛的还是腰那里,历山说就是因为摔了那一次……还有那个高血压,也是经常要吃药……”外婆脸朝着大门那边,垂着眼,语气平淡地说着——听得越久,齐远越意识到,外婆很少有这样的倾吐机会,而这一次她很想说个痛快,可又惟恐被理解为是一种诉苦,所以才刻意地保持平静。在外婆稍作停顿的间歇,齐远很想说点安慰的话,可又不知可以说什么,而且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外公不知何时去了厨房。那边响着他往锅内添水的声音,接着他又进了卧房,随后又打开了厨房的后门——他已经开始睡前的洗漱了。由于没有外公的遮挡,烛光更加打亮了外婆:她看上去全身僵硬,一只宽粗的大手始终紧紧地压在另一只的手背上,而这只手又紧紧压住大腿——似乎只要她一松手,她的身体立马就会弹起来。 “呼——”一个细微的声音将忽然陷入恍惚的齐远惊醒,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出自自己的口腔。进而他又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叹息——他连忙闭上了嘴巴——外婆既然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诉苦,那么他也不想让她感到自己的心疼。齐远觉得自己最心疼的不是外婆的病痛,而是那么多年来,她连一个可以与之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当门外晃闪着手电筒光柱,又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齐远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安:来的多半是九爷爷——如果是他,他一定是来回礼的,而齐远觉得这样就等于是取消了他所送出的“礼”,尽管那样的“礼”根本不值一提。 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九爷爷。齐远和外婆都站了起来,坐在齐远旁边的妻子也收起手机,抬起头来。 “阿远和小何回来啦?我家那个老太婆也真是的,都没留你们吃个饭。”九爷爷边说边跨进来,并将一袋东西搁到齐远身后的一张小桌子上。是大的塑料袋,绿色的,套了两个,不过还是可以看到下面的是些板栗,上面的是鸡蛋。 “他九爷也真是的,他们都没给你带什么,你倒提了这么多东西来!”外婆朝九爷爷说道。 “就这么讲?难为阿远每次回来都买东西!” “九爷爷,您——”齐远想说的和外婆的差不多,可知道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便没有继续。 这时妻子也站了起来。 “九爷爷,您坐啊。”齐远把自己刚才坐的椅子移向九爷爷。 “你坐,你坐。”推辞了一会,九爷爷坐了下来。齐远见妻子坐到了餐桌边,便过去贴着她坐着。 “他九爷吃过饭了吧?”外婆问九爷爷。 “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吃过了吧?” “吃过了。那他九爷吃点提子啊。”外婆要去拿桌子上的提子。 “不吃不吃。”九爷爷连忙摇手,“他五娘别麻烦了。刚吃饱饭,什么都不想吃——那阿远你们是放假吧?” “放假呢。” “一个星期放两天不?” “嗯,两天呢。” “那蛮好,蛮好。明天就走?” “明天早上就走呢。九爷爷您身体还好啊?” “好,你九爷爷没别的,就是身体好。” 这一点看得出来。尽管两鬓已经斑白,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红润、光亮,说话也中气十足。在这种很多人都已穿上毛衣的天气,他还只在一件白衬衣外套了件灰色中山装。他身上的衣裤以及脚上的解放鞋都半新不旧,显得得体、整洁,看不出经常干活的样子,只是两处裤腿都扎了几圈,估计是一时忘记放下来了。 “他五爷在阿远他们那怕待了个把月?”九爷爷问的是外公。外公这时从厨房那边走了进来,在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 “那不有个把月。” “还好噻?” “天天在家里看电视,都没出过门。” “阿远那你们的房子有多大呢?” “实际面积也就八十来个平方。” “有几个房间?” “三个小房间。” “那还好。那你现在离上班的地方蛮远了吧?” “也不算远,就十来公里,坐公交车30多分钟就可以到。” “那小何远不远呢?” “她可就远了。”外公先接了话,“经常老早就出门,回来的时候都七八点钟了。在他们那里就没吃过一次早夜饭的。” “那阿远你房子要买近一点嘛。” “她新换了工作呢。买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个情况。” “那就过几年再买一套房子。” “那哪还买得起?” “现在城里的房子是蛮贵了,你这个花了好多钱?” 齐远说了个数字,又接着说都是跟银行借的钱。 “呀,我那个屋子拢共才花了二三十万呢。” “才二三十万啊?”妻子把头凑过来,跟齐远嘀咕了一声。 “应该没包括装修吧?”齐远虽是对着九爷爷说的,同时也是回答妻子,她大致听得懂他说的方言。 “装修的钱还不晓得在哪里。” “九爷爷不是说您明年就要住进去吗?” “那就得看你舅舅了,看他今年能赚几个钱。” “哦。” “他五娘还是天天在吃药吧?” “天天吃呢。不吃药呢,这个血压就又会高上去……”外婆说了些和齐远说过的话,然后问起九奶奶最近的情况——她这两年中了几次风,不仅一条腿走路不便,而且话也说不大清楚了。 “她说她干不了活都急死了,我说你急么子啰?家里那点事,我一个人又不是干不了!” 在九奶奶的话题上,他们(包括外公)说了好一阵子。齐远听了一会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话局。妻子又在玩手机上的游戏了,他不觉也掏出手机来,可是觉得没什么要看的,又收起,却想起也可以先去洗漱,便对妻子说: “我们先刷牙洗脸吧?” “好啊,你先去啊。” 齐远洗漱好了,又过来催了下妻子。 “不急嘛,再等会。” “怎么玩个不停呢?”齐远感到自己带了责备的语气,便立刻补充一句: “这对视力不好呢!” 妻子没有理他,手指在手机上滑动,小范围的空气里一直震颤着游戏里那种欢闹而单调的配乐声。 齐远又听了会三位老人的谈话,突然身边响起妻子的一声咕哝。她似乎是在表示不满,不知道是什么,他就愈发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老公,我手机没电了!”妻子靠过来对他说。 原来是这样!齐远几乎想说声“活该”,虽并没有说出口,却也不想回应妻子。他试图用沉默来告诉妻子:你老玩游戏我管不了,没电了我也一样管不了。然而很快,齐远又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羞愧——原来你是个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没电了就充嘛——哦,现在没电——不过说不定来电了,我去开灯看一下。” 齐远试图用加倍的殷勤来弥补刚才回应妻子的延误。他走到小桌子边按下堂屋里电灯的开关,灯竟然出乎意料地亮了。 “呀,来电了!”齐远一声惊呼,内心充满了欢喜,感觉这电就是他送来的一般。然而,当齐远看到屋内其他人并没有表露出多少兴奋时,他的喜悦便减少了一大半,并逐渐意识到,来电了,仅仅是屋子里亮了一点,然后还可以看下电视或者充下电了,而这些,都并不是些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今天的电倒来得早。”外婆说了一句。 “是啊,还不到八点钟呢。”九爷爷看了下手腕上一块银色的手表说道。 然后他们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那边婆婆怕有得说?” “那哪个晓得。” “你管她说不说呢?就你爱想那么多!”外公又是那种决断的语气。他腰杆挺得笔直,两腿却不停地晃动,脸上还带着笑意,使人觉得他这个人既古板严肃,又悠然自得于自己的古板严肃。这使齐远又想起前不久他带着外公去了小区附近的一个公园,那儿有一个小湖,他们还在那看了会别人钓鱼,而几天后,当他又带他经过附近的另一个小湖时,外公说这一个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 “不是呢,那一个是在那边。”齐远指了一下方向。 “怎么不是呢?你看,还有人在那里钓鱼。” “都可以钓鱼嘛。那个比这个要大一些呢。” “你还要争,明明就是这个!” 这是外公最令齐远感到震惊的一次。在后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对外公生出一种戒备:不要和他有什么争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齐远领着妻子去洗漱,又回到堂屋时,见九爷爷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提着他的电筒。 “我要回去看《非诚勿扰》了,今天是星期六,等下有直播呢。” 九爷爷以方言发音,“扰”字听起来成了“舀”。 “九爷爷您也喜欢看《非诚勿扰》啊?” ——听到自己也说了个“舀”,齐远不禁笑了起来。 “好看呢,孟非那个鬼,我最喜欢听他说话了,笑死个人。还有那个女的,叫么子呢?我也蛮喜欢的。”九爷爷欢快地说着。 “哦,他五娘,”九爷爷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朝外婆说道,“昨天你是不是从泽旺那里过身?我家老太婆说看到你了,还喊了你,你怕是没听到,老太婆就以为你是不理她。” “昨天啊?昨天是到那边去了一下。”外婆语气平静,似乎并不急于解释,“我是到那边去寻鸭子呢。昨天把鸭子放在冲里,结果少了一只,我到处去寻,那时候心里都急得不行,哪顾得了和他九娘说话啊?” “还是没找到?” “硬是没找到。” “怎么会少了一只呢?” “哪个晓得!” “我就讲嘛,他五娘肯定是有急事!” “那你要和他九娘讲一下。” “讲呢,讲呢。那我就上去了。” “好,好行走。”
齐远他们睡堂屋左侧的耳房,那里也是看电视的地方。妻子说她冷,先钻到了被子里。外公还在看电视,齐远陪着。电视机是台式的,才21寸,画面也不大清晰,齐远想外公不知会不会怀念在他那里看电视的日子。外公确实是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抗日剧情的连续剧。现在,他们看的就是这样一个片子。 外婆拿来了那盘提子。 “要抓紧吃掉呢,不然放着又烂了。”她把盘子放在齐远旁边的凳子上。 “外婆你也吃啊。” “你吃你吃。” 齐远看出外公外婆并没有要吃的意思。他想起外公在他那里也吃过提子的,不知这次是什么缘故。难道仅仅是想要他多吃点么?这可没有必要。于是他给他们分别递了一个,他们都接过去吃起来。 “不甜哦?”齐远问外婆。 “有一点点甜味。” 齐远也摘了一个在手里。他一点也不想吃,可一想到这是他买的,味道又不好,吃完它们只能是自己的责任,便也往嘴巴里送——他感觉那味道似乎比之前更差了。 外公受了电视上剧情的影响,向齐远说起了一些抗日时期的事件。他说到了西安事变: “蒋介石那个时候真是坏得不得了,日本鬼子侵略我们都到了那个程度了,他还不抗日,还要剿灭共产党。共产党怎么办呢?联络了张学良和杨虎城,在西安把他给抓了起来,逼得要他抗日。他是这么才开始抗日的,不然你以为中国可以打赢日本?没有共产党,你想怎么行呢……” 齐远看了下外婆,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他知道她是看不懂的,可还是如此专注,那么这就表明,她其实只是专注地在听外公讲话。对了,外公的这些话恐怕都是讲给外婆听的,他讲的那些内容,只有对于外婆来说才算得上是知识和学问,才需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教诲”(如果不是卖弄)。齐远突然记起过去多个类似的场景,外公总在看电视的时候对他絮叨不止。那时候他是如此厌烦,而此刻,他想这大概就是外公与外婆之间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对于外公而言,只有外婆才是他最忠实与理想的听众,而在外婆那方面,她是通过这种全心全意地倾听来汲取对外公的崇敬,有了这份崇敬,她才能安然地接受外公的那一身坏脾气。 再听外公说话时,齐远有些恍惚了,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没必要听下去,更不要对此有什么看法,你只要坐在那里,像一个传声筒似的存在于那里,就够了。 所以齐远不知外公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起小说来了。他在说: “跟你讲,最好的小说呢还是《红岩》。《红岩》有两本,当时村里就我这里有,好多人都借着看。最后是那个XX把书借去了,就没再还回来。那时候他还是个知青,下放到我们这里,后来回到了县里面,好像是在哪个部门啊?反正好多年也没联系了……” 这些话才是说给自己听的,齐远暗下判断。尽管外公说了很多“给他听的”,齐远却依然不时地走神,他对外公的那些话并无兴趣,也知道没法从中获得什么教益。他知道外公跟他说这些,也不是考虑到他的兴趣或者益处,而只是他个人感想的一种倾泻,或者说是对他自己年轻岁月的一种怀念,而这时齐远觉得自己在意的,仅仅是他自己的那些感受:多年以后,我是否也会变得像外公这样迂腐、落伍,却又对此并无察觉? 齐远偶然朝外婆那看了下,她似乎已经睡去,头静静地垂在胸前。 “外婆要睡觉了呢,外婆平时怕不怎么看电视?”齐远朝外公说道。 “她哪里是个看电视的?”外公几乎是气呼呼地说。 外公外婆离开后,齐远问妻子泡不泡脚,她已睡得迷迷糊糊的。 “泡。”妻子轻微而短促地应了声,仿佛她是好不容易才爬出梦境,又瞬间掉了回去。 “那好,我去打水。” 打了水回来,催了妻子好一会,她才坐起来。 “这都能睡着啊,你真是个小猪哦。” “好累啊。”妻子一副欲倒回去的样子。 “先泡脚嘛,泡了脚再好好睡。” 脚伸进热水里一会后,妻子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老公,你说你九爷爷的房子怎么那么便宜啊?” “就一点建筑成本嘛。” “那也太便宜了,房子那么大。” “农村里的都建那么大。” “你说他们要建这么大干吗?又不好好装修,外面看着漂亮,里面就丑得不行。” “都这样嘛,这是风气。” 齐远想起外婆说九爷爷建那么大的房子是要和六爷爷攀比。六爷爷的子女有钱,和他们这两家关系一直都不好。齐远又庆幸外公从来不曾有过攀比心理(是出于自信和骄傲?)——他还住着木房子,显然也将继续住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成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房子。齐远看了看四周,那些圆形的梁柱都已漆黑,组成墙壁及房门的那些木板,下端也是漆黑,只有上端才多少透出点木料的本色。总有一天这些也将消失不见……齐远想着,就又拿起手机,将房内的场景也都拍了下来。 “老公,这被子好重啊,压得我好累,睡不着。” “哦,那怎么办呢?” “这个下面垫的是什么?是草吗,一根一根的。” 齐远摸了一下,并没有那种“一根一根”的感觉。 “没有啊。” “你摸摸这边嘛。” “也没有啊。” “我睡得不舒服啊——” 妻子焦躁地翻着身——齐远理解她这种很想睡又睡不着的痛苦,不过他觉得应该是妻子刚才睡了一会,现在就比较难睡着了。 “你别动啊,安静地躺一会就能睡着了。” “我就是睡不着嘛——”妻子已经带着哭腔,“老公,你帮我——” “怎么帮啊?” “你把腿抬起来,这样——对,对,这样就压得我没那么重。” 齐远抬起了一条腿,但这样仰着上身费力——他还不想睡,便朝妻子侧过身去,左手撑着头,再把右腿弓起。他不知这样能维持多久,但觉得只要妻子能安静地睡去,自己的问题倒都可以克服。 妻子安静下来了,只是呼吸还颇为粗重。齐远将手机搁在身下,侧着身看里面的《亨利四世》。 才一小会儿,妻子又发出了哭腔: “这枕头怎么这么高啊?我的脖子痛。” 她满脸通红,眉头紧皱,似乎随时准备哭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娇气呢!”齐远差点就朝妻子嚷起来,只是他马上想到外公外婆隔壁那间房里还有张床,那床上还有枕头,便跟妻子说给她换一个。 他一走进那间漆黑的静悄悄的屋子,立刻传来了外婆在隔壁的询问: “阿远么?你还没睡啊?” “就要睡了呢,我要拿个枕头,外婆电灯的开关在哪里?”他在记忆中有开关的地方摸索,没有找到。 “装在墙上了呢,门边的墙上。” 齐远按亮了电灯,很快在床上拿起一个枕头,想了想,就又拿了一个。一拿在手上,他就知道,它们确实比他们枕的要薄软一些。 给妻子换了枕头后,齐远把其余三个枕头都垫在自己那边,然后靠在枕头上,又继续看手机上的电子书。而妻子,似乎很快就完全睡着了。 他在公鸡的打鸣声里醒了过来。一种强烈的瞌睡感随即占据了他的大脑,随后他又感到了身体的酸痛、沉重,以及想要重新进入睡眠的艰难。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狂呼,并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到了声音的发源地——是那只公鸡,这一点他很快明白过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它踢去,却并没有踢远,它仍在那里啼叫,于是他又用上了双手,尽力地捶打、撕扯、死掐,这时手上还突然多了一把刀子,他便迅速地朝着它的脖子割了下去……然而,那啼鸣声仍在撞击他的耳膜,慢条斯理,还有一定的间歇,却又总是周而复始,仿佛那公鸡也知道自己的啼叫并不受欢迎,却因为天性的骄傲而一定要持续下去——他想起了它白天时的高傲样子。 窗户那里透进来一片白光。难道天已经亮了吗?他希望天亮得越快越好,恨不得马上就可以穿衣下床。 朝妻子那边看过去,她依然闭着眼睛,两道眉毛却痛苦地拧着。看来她也被吵醒了,那么她肯定又要闹腾了……他对此既担心,又有点期待——自己的痛苦正可以通过妻子来发泄。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到底还要不要人睡啊……”妻子哭诉了起来。 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他静静地看着她,想到是否要假装仍在沉睡。 “我以后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老公,以后我们再也不睡这个地方了好不好?”是妻子知道他已经醒来,还是她根本就没想过他还没有醒来呢?不管怎样,此时的妻子需要安慰,而且他觉得自己这时也很需要一个一同来抵抗或者说承受那公鸡啼鸣的人,便拍了拍妻子说: “好啦好啦,以后我们再也不睡这里了。” 妻子朝他这边翻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老公,怎么会这样啊?那只公鸡怎么会在家里啊?” “一直都是这样的啊。”齐远知道那只公鸡是在他取枕头那间房的楼板底下,那里是关鸡的地方。 “老公,我现在好恨那只鸡啊,我真的好想把它给打一顿。” 只是想把它打一顿而已吗?比较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妻子是如此的孩子气。他又看了看她。她蜷缩着贴紧他,脸上已是仿佛找到了依靠与安慰的那种平静,确实像是一个孩子。于是他忍不住又拍了拍她。 “宝宝,天已经亮了呢。” 他试图以此安慰妻子,这时候被吵醒,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了。 妻子的头在他胸前拱了拱,并更显孩子气地撅起了嘴唇,仿佛是在渴望他更多的抚慰。 “宝宝,那你再眯一会吧。” 妻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越来越平缓,似乎还准备接着睡下去。 齐远知道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便盯着窗口那边。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感觉到那光亮的变化,便想到那应该只是月光而已——如果是这样,那么离天亮或许还有很长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都无法解脱。于是他试图忽视这一点,开始尽力排空脑内的一切想法。 有一阵子,他几乎到了睡去的边缘,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并因此而感到欣喜时,那打鸣声却又满满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又看了下窗口,那光亮还是没什么变化——也许自己只是迷糊了一小会儿,可也许已过了好几十分钟呢,谁知道呢?他又试图再次排空大脑。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无数个念头涌进了他的脑内,或者说,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只是这时才纷纷跳了出来——提子还剩那么多呢,也许真的只能烂掉了……这只公鸡怎么这么可恶,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是啊,它当然不会在乎……那些鸭子……他这时才想起它们晚上不是待在那个水洼里,而是在厕所边围的一个干燥、宽敞的地方……丢了的那只鸭子在哪里呢……外婆在寻找它的时候,该是多么焦急、心痛,连九奶奶都无心搭理……四十来块钱就可以买一只鸭子。当然,没有那么好吃…… 他逐渐意识到,脑内的种种,不过都是昨日的那些场景,以及他对它们的一些想法——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他已经失去了昨天,不管昨天看见过什么、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他都已经失去,而现在,无论他怎么追忆怎么思虑,它都不会再重来一次——那么同样,他此刻对昨日的种种回想和感触,他也正在失去,而即使是那些还未到来的时刻,比如天亮,比如坐车回去,以及明天、后天……他也总会失去……他也想到他正在失去那公鸡的啼鸣、妻子在他胸前的呼吸、窗口漫进来的月光、公路上一辆渣土车驶过的轰隆声……而此刻,感到自己正在呼出一口气,他便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巴,想将它永远地留在体内……然而他立刻知道,他也已经失去了它。 压抑着呼吸躺在那里(仿佛呼吸越大,失去得越多),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清醒,而身体原有的酸痛也已经无影无踪——连这个也都在失去呢,他不无伤感地想着。
那是一个除夕的早晨,他们还住着院子里那幢没有被拆掉的木房子。亲人们都在前一天从城里回来了,他爸妈,他大伯,以及所有的叔叔婶婶。这时男人们都还没有起床,女人们却都已在厨房。有人在烧火,有人在杀鸡鸭,有人在砧板前,砰砰砰。所有人都在说话,在忙,在笑,闹哄哄的,只有他不知该干点什么。除夕这天,他不能去别人家找人玩,别人也不会来找他。他四处乱窜,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人对他说:你好碍事,走开点啊。他无聊得恨不得这天不是除夕,尽管他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天。他不时看看天色,希望它更亮一点,然后男人们就起床了,或许就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比如杀猪,比如关塘捞鱼。那天的天色苍白、清冷,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霜。天空一直没有变得更亮。当他再次晃荡到院坪里,竟猛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鞭炮。它还是完整的,只是引线稍微短了点。他马上把它拾起来,又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根灶膛里燃着的树枝。也没有人问他拿树枝做什么。当他又来到院坪里,便觉得接下来将是一个属于他的重要时刻。坪里有个小土堆,他想要冲到那上面,然后才把鞭炮扔出去,就像电视里的人扔手榴弹那样。他就这么干了。然而当他意识到该扔出鞭炮了的时候,它已经在他手上炸响。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他开始忘我地哭嚎,终于引来了厨房里大人的注意。他被拉到了厨房,有人在宽慰,有人在斥骂,而那时依然矍铄的奶奶说,得要他泡泡茶油。于是一只小杯子里倒了些黑黄色的茶油,放在房间里的柜子上,他则被推到柜子前,将一直像被火炙烤着的两个指头伸进去。他站在那里,一刻也没有停止哭泣。他能感觉到,手指一点都没有变好。他是如此的伤心和失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好玩的除夕——他相信目前的不好玩只是暂时的。因为那个令他后悔的举动,他只能一整天都将手指泡在那令他讨厌的茶油里,什么都不能做了。他就是因为这个,一直在哭泣。 齐远想起这些的时候,那只公鸡仍在不倦地打鸣,而窗子那边已真正显露出了白天的光亮——他觉得,此时的天色,应该就是他记忆中的那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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