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4-6-22
- 在线时间
- 71 小时
- 威望
- 677 点
- 金钱
- 0 点
- 注册时间
- 2014-1-20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21
- 精华
- 0
- 积分
- 0
- UID
- 77981

|
本帖最后由 bennyxin 于 2014-1-22 22:16 编辑
歌声画影
“阿姐,我来以前,外婆可是千叮咛万交代,讲侬年纪勿小了,要我问问侬男朋友谈啊哪能了,啥辰光可以……”
“侬勿要帮我搞,管侬闲事,没大没小。”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姆妈和外婆在电话中没少催问过。既然讽我“年纪勿小了”,我就倚老卖老,在他的背上狠狠拍打了几下。他往前逃开几步,回头给了我一个坏笑,又转身跑进了前面的街心花园。
相处了几日,我和他又找回了年少时的默契,一路上嘲笑嬉闹。好在身处异国,行人中懂得汉语的很少,听得懂吴侬软语沪上方言的更是稀罕。如若是在淮海路上,一定已经挨了不少白眼,耳中飘进一句“骨头介轻”。
圣诞节后,新年接踵而至,整个纽约城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繁忙欢乐的时刻,如同一首漫长的乐章在尾声时达到了百器共鸣的高潮。前面的花园,在城中颇有名气,往日里常聚集着一群街头艺术家和小生意人,此时更俨然成了一个集市。
表弟正挤在一堆印第安人工艺品前。我看了下表,离歌剧开场还有好些时候。既然他一时半会走不动路,我也四处观望起来。
隐约听到几句操着地道中文的交谈,循声望见两个黑眼黑发的卖画男子,我踱步过去,打量他们的卖品。
“是你们自己画的吗?”我问道。
两人含笑点头,高个的一个还用带着北方味的卷舌音招呼着:“随便看喽。”
我边看边同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二人都是新泽西拉特格斯大学美术研究所的学生,趁假日来纽约城出卖自己的习作。当他们得知我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金融工程硕士班,供职于华尔街上时,脸上露出了艳羡的神色。我强抑着心头的得意,脸上的笑容依然淡淡的。
看完了摊在地上的画,瞥见角落里还有一沓叠起的,我拿过来继续翻着。
那高个青年问了一句什麼,我没有听清,我正盯著手中的一幅油彩。
夕阳下一条古旧的弄堂,薄暮的余晖洒落在西边的弄堂口,给水门汀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一个少年单膝跪在墙角,正将膝盖上的一幅图画缓缓卷起。他正对的青苔斑驳的墙面上裂着一道长长的缝隙,缝隙旁标着一个火焰飞腾的图案。弄堂里,暮靄沉沉。自西向东,第三个门牌下,底楼的大门掩起,二楼敞开的窗户旁,端坐着一个少女,正埋头在一张木板夹起的纸上勾画着什麼。窗台上搁着一个可乐罐似的东西,一头包着塑料膜,用橡皮筋箍起,另一头牵着一根丝线,平伸出来,消失在前方……
“表姐,不早了吧。”
表弟不知何时已经蹲在我身旁了。我看了一下腕表,确实,已经要用小跑的速度来入场了。
“这幅画我要了,请问多少钱?”
“一般卖二十五块的。既然你这么喜欢,大家又都是在纽约的中国人,二十块钱好了。”高个青年答道。
我从皮夹里抽了一张五十元递给他,告诉他不用找了。
他们有一些惊讶,互望了一眼。
“这是你们哪个画的?”我近乎唐突地打量着他们。
两个人都摇头。
“这打画是帮朋友代卖的。”高个子说。
“那你们认识作画的人喽?”
“这些画是阿澈拿来的吧。是他画的吗?”他转头去问同伴。
“不是阿澈,是他的一个朋友,在明尼苏达还是密歇根念美术的,圣诞节来找阿澈玩,听说我们要来纽约城卖画,就贡献了几幅出来。阿澈今天就是陪他玩去了,没和我们一起来。我看了,觉得是人家用心画的,和我们这些随手涂鸦拿来卖钱的不同,所以也没摆出来,原本想拿回去还给人家的。”同伴答道,又转向我説,“我在这儿呆了一上午,见了不少买画的,觉着吧,就你有眼光,识得艺术的优劣。”
“我从初三就搁下了画笔,又哪里分辨得出艺术的优劣哦!”
我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酸楚,像涟漪一般慢慢荡漾开来。
“……嗯,你们知道他是从国内什么地方来的吗?”
两人彼此看了一下,都摇了摇头。目光中,蕴著好奇。
我一时语塞,一是失望,二是不知再从何问起。
“表姐,要迟了。”
我低头看表,小跑已经要改成一路飞奔了。我有些懊恼地结束了与卖画人的交谈。走出老远,回头望去,阳光下,那两个卖画的青年正在说笑谈论着什么。谈论我吗?一个异国都市中遇到的奇怪的买画人。
当舞台上克里斯蒂娜顶替卡洛塔献唱“Think of Me”,揭开自己人生悲喜剧的序幕时,我的气息还没有喘匀。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看“歌剧魅影”了。每次陪来纽约城的朋友领略百老汇歌剧的风情,这出一定是首选的曲目。每看一次,如痛饮一回,愈沉愈香,越醉越迷。此刻,周围的乐迷有些已经听得闭上了眼睛,泛起了泪光。在别人的故事中落自己的泪,我也时常如此,可是今天怕是做不到了,因为我脑海中正在拉起自己人生悲喜剧的序幕。
我出生不久,因为文革荒废了学业的父亲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妈妈忙于工作,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住在三十年前浦西随处可见的老式弄堂里。那种弄堂,一个门牌号码下,上下二层楼,前后两扇门,住着四五户人家。前门进来,是一条靠墙的狭仄过道,过道一侧的第一扇门开进去是一间宽敞的大屋,称作“客堂间”。顾名思义,是迎宾待客的厅堂,现在却成了一户人家食宿起居的所在。沿着过道往里走,遇着第二扇门,关着的是后厢房。这间屋子夹在中间,光线幽暗,晨昏不分,原本作卧房用适合不过,如今可苦了其中的住户,大白天也得亮着灯,每月多耗几度电。走道尽头,陡然现出一片天地。那是一个天井,不大的地方,硬是塞下了一只大水斗、数个水泥灶。几户人家用水用火,洗漱做饭,全在这里。水斗上方高高低低的水龙头,有几个滴着水,便有几家人在此繁衍。灶台上铺着的青石板,早已染上了烟火色,好像深深浅浅的雨墨云遮蔽了澄澈天。婶婶婆婆们擦燃火柴,油锅滚沸,香气飘溢,沿着走道,散入四邻。灶台好几家,左右并排放,善用了有限的空间,而且住户们早就熟悉了各自的作息,似有意似无意地错开了汲水生火的时间。上班的人迟不得,拿著退休老保的阿公阿婆便让出了正钟点。年轻后生喜欢夜生活,晚归晚出,老人家则讲究养天年,早睡早起,也是互不相扰。从早到晚,天井里总是不缺忙碌的身影,却又见不到几个人挤作一堆转不过身的窘况。以老上海人的精明伶俐,深諳“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应世哲学,自然不会找不出一个在同一片屋檐下客客气气、融融泄泄的安居之道。与天井相连,与过道正对,还有一扇门,里面是底楼的最后一间房,叫做“灶披间”,它离灶头最近,原作吃饭用。灶披间外门开出去便是弄堂间的空地,也是这个门牌的后门。天井里还有一道窄窄陡陡的楼梯,通上二楼。楼梯短短,也就二三十阶吧,顶头是一个小平台。平台靠灶披间的一侧有一个“亭子间”,人若飞鸟住在空中的亭子里。屋子一上一下,只隔着一层楼板;名字一雅一俗,差了天地。亭子间对过,还有一段更短更窄的楼梯,七八阶而已,那里门后藏着的,是楼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前楼”。前楼铺的多是木地板,脱了鞋,轻轻地走。动静大了,叮叮咚咚,楼下就听得一清二楚了。前楼开有四扇窗,窗下便是前门外的水门汀。送电报、挂号信的邮差根本用不着进门爬楼梯,在底下一声唤,楼上就得了消息,拿着图章匆匆赶下来。楼上住户都在窗外安了铁架,将一根根长竹竿从自家的铁架直搭到对面的架子上,做成了一个空中晾衣场。底楼的住户也不会失了晾衣的便利。弄堂的墙壁之间,横着一道道铁梁。梁子不高也不低,高了,够不着;低了,晾晒的长裤打着了行人。每到晴天,阳光初现,家家户户就把夜里收在过道顶上的竹竿搬了出来,套上昨日未干或今晨新洗的衣裤,架到了横梁上。到了这里,想是最高明的建筑师也不得不赞叹这些弄堂居民善用空间的本事,原本一个门牌一个住户的天地里最多时竟然塞下了五户人家。这还没有完,横向的地方用尽了,顶上的天空却是无穷的。前楼之上就是房顶,在屋脊处尚有约一人高的空隙。有人就想出了点子,打通了屋脊下的顶层,沿着两侧的坡度硬是搭出了一座小阁楼,再竖起一架木梯,直通前楼的门口。摆上一张床,两个木箱,一台电视机,前楼的人家凭空多了一间唤作“三层阁”的小卧室。少年人手脚利索,爬上爬下方便,三层阁常常成了他们的小窝。三层阁的灵魂在屋脊上的两扇“老虎窗”(“老虎”是“ROOF”的谐音)。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一扇窗前射入,黄昏的最后一道霞光从另一扇窗后消退,弄堂的晨昏在这里作最后的牵手告别。三层阁的狭小逼仄在所有房间中无出其右,但那里却是整栋楼的最高点,小窗外的世界广阔无垠。白日里,探头出去,就若置身于海上,但见层层叠叠的黑浪起伏绵延,无边无际。一阵风铃声过,白白点点的海鸥从海面疾掠而过,那是某户人家放养的鸽子。时不时,远处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汽笛声,这却是真的,沿长江而下或从东海泊来的轮船在黄浦江上进港靠岸了。到了晚间,窗户里可以吹进江上刮来的海风,凉凉的,湿湿的,咸咸的,将阁楼里的憋闷之气一扫而空。夜深人静,大人睡着了,老人睡熟了,少年郎趴在老虎窗口,对着幽深的星空,想着隐秘的心事,琢磨自己什麼时候可以离开这一尺见方的蜗居,在天穹地庐的旷野中奔跑。多少在弄堂里度过孩提时代的少年,在这一扇小小的天窗口,开启了追逐梦想的旅程,完成了理想与现实的第一次思辨。
少年早已苍老,原以為弄堂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永远退去,记忆也淡漠到混沌不清,竟然就在这一刻,富丽堂皇的异国歌剧院里,一群不同发肤顏色的人中间,舞台上变换着或悲或喜、永远离奇如传说的故事,狭小、逼仄、琐碎、染满了烟火色的弄堂又出现在眼前,事无巨遗,纤毫毕现,仿佛从未离开过,今早刚刚从中跨出。
“Music of the Night”的音乐再次响起,幽灵的声音一回比一回魅惑,少女的沉沦却一次比一次少。在地底反复吟唱的悲歌终究敌不过天光下一次脉脉的诉说。人是向往光明的动物,只能在黑夜中绽放的“夜之歌”在写就的那一刻就已经沾染上绝望的气息,纵使迷惑了感官,控制了思想,却始终无法触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数十年后,不经意的瞬间,我才陡然明白。
黄昏来临的时候,弄堂进入了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居民们白天里散落各处,忙碌着各自的谋生事,此刻聚在同一片天空下,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家家户户都搬出了躺椅、板凳、小桌,在弄堂间的空地上摆起了场子。这时候,我最常做的是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辛劳了一天的外婆身旁,同她说话,或是听她与邻居闲聊。外婆的文化水平不高,不能为我讲那些书中的童话故事;阅历也十分有限,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往事可以回忆。我听到最多的是她在浙江宁波乡野间的早年生活和与外公迁居到上海后抚养六个子女的点点滴滴。有时,她也会讲上一两个故事,都是简短而带着劝喻的意味,后来我读到《百喻经》,隐约发现了一些相似,又随即联想到离外婆的故乡不远就有一座香火鼎盛的阿育王寺,才明白这些故事的源头。外婆口中无论虚构的故事还是真实的回忆,都是平淡似水,可那时我总是依恋不已,每次收起板凳回屋睡觉时总是会抱怨夜幕降落得如此匆忙。即便到了如今,幼时听到的东西早已不剩下什么,许多个不经意的傍晚,当飞扬的晚风清洁我的身体,燃烧的霞光温暖我的脸颊时,我心中默默念及的,依然是夕照中的弄堂,促膝而坐的祖孙,她们喃喃的细语……外公则生性沉默,年老之后更是不爱说话,这时候在藤椅中一坐常常就是个把钟头,姿势都很少改变,似乎周围的一切流动都与他无关,他坐在那里,只占据着弄堂一个宁静的角落。年幼的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也不敢去打搅他,只有在和他下象棋的时候,才看得到他活跃的神情,说“落子无悔”时的豪迈。所以,在那个父母将我接回的清晨,当我带着简薄的行囊跨出门槛,从迷离的双眼里看到外公静默地坐在门边朦胧的雾气中老泪纵横时,我登时目瞪口呆。我人生中最为酸楚的一场离别最终打下了惊心动魄的烙印。从那天起,我开始疑惑地思考我对他人的理解。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有些感情如同沉寂的火山,只有在它喷发的时候才能让世界感觉到内部熔岩的炽热。
我不可逆转地成长。童年在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从我身后沉睡未醒的弄堂那里远去,只有在每年假期我固执地要求回去小住时停下她消逝的脚步。这种挽留也在外公去世,外婆被几个子女接走,老房子出租之后宣告放弃。人们总是说时间一去不返,其实岁月漫长得如同静止,在时间中流逝的是我们。
“All I Ask of You”的旋律在管弦乐中缓缓升起。少女救赎式的一吻终于将冰封的夜空融出一缕晨光。幽灵唱著“It’s over now, the music of the night”,缓缓地走向舞台一角孤独的王座,在另一侧少女和她的情郎携手的背影消失在幕后。
无论多少爱恨,我们在此分手,他日如若相逢,你是否还能识得我的歌声?
自小我就是一个安静的小孩,因为我的语言是无声的色彩与图案。就像幽灵用音符来寄托他的人生,我选择了画笔来记录我的世界。一个人作画也许是寂寞的,两个人一起涂抹就肯定不会。我幸福得在弄堂里的一群同龄人中找到了一个画伴。这个男孩子不仅和我有同样的兴趣,连经历都有几分相似。他的父母是从上海插队落户到安徽去的老三届知青,也许和我的爸妈一样都忙于读书工作,他也是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祖父母的身边,直到八岁那年回去父母定居的城市。男孩和我一样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上正背负着父辈沉重的冀望,这个特殊的时代正在我们的成长之路上打下磨灭不去的烙印,我们只是每日里聚在一起,用线条勾勒眼中光怪陆离的世界,用顏色渲染少年人莫名其妙的心情。
两家的老人都睡得早,天光一黑,我们就被各自抓回了家,不甘不愿地上了床。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鬼主意多,不知他从什麼地方学会了做一种叫传音筒的手工,就是找四个一头镂空的铁皮罐子,两个紧紧地蒙上薄薄的塑料膜靠在耳边作听筒,两个留空对着嘴巴当话筒,两对传音筒的底部都用丝线相连,一端在他住的亭子间,另一端在我住的前楼。弄堂间的距离是如此得近,两个人在各自的窗口大了声讲话都听得清,可是当这个原始的通话器架设成功时,我们还是兴奋得雀跃不已,因为我们觉得终于可以在不能见面的时候用它来传送只属于两个人的悄悄话。
两个充满了幻想的少年人还煞有介事地结下了一个秘密约定,彼此交换绝不给第三者看的画。喜欢故作神秘的少年翻遍了整条弄堂,终于在西边弄堂口苔蘚斑驳的老墙角找到了一条又长又深的裂缝,作为约定中传画的驿站。从此,一张张对折了的信封被塞进又抽出,遇上落雨飘雪的日子,外面还精心地包裹了油纸。那堵在风雨中独自憔悴的老墙如果知道自己沧桑的皱纹反而作了两颗年轻心灵间连接的纽带,一定会大感与有荣焉。作画的少年一天一天长大,最初的约定始终延续着。有一天,两个人心血来潮地想到将来他们中的一个或两个终会离开这里,于是他们勾着手指又作下了一个约定: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都不会放下手中的画笔,为了让对方知道一幅出现在一本出版的画册里、一个公开的展览中、一个城市的景观墙上的画是出自自己的手,两个少年一起设计了一个共同的标记,决定把这个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图案画在他们每一幅希望对方看到的画上。这个奇特的火焰飞腾的标记最先被画到了那堵见证了这个约定的老墙上,随后又被标在了少年们持续交换着的几十幅画中,直到那个男孩子去了一座遥远的城市,断了音信。那个女孩子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标记是很多年以后在一个异国的街头随手翻到的一幅画上。
舞台上,众人终于寻到了幽灵藏身的地下室,他们揭开了王座上幽灵的黑色斗篷,斗篷下只有一只苍白的面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