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师

秦言

一

    张青渌信步穿梭在平安坊的街巷，夕阳还没来得及沉下幽都城的城墙。早早了结手头的活计，这让他的心情不错。就在这个腊月，幽都城南的一片农田被划定为未来的皇家陵寝，数十名农民流离失所。无奈之下，他们以剪径为生，劫下的第一单生意却是圣上赐给平西节度使的高脚虎纹金杯。天子震怒，责令督送金杯的捕头捕快在除夕之前要么送还金杯、要么提头来见。
    甫一听到传闻，张青渌便行动起来。论起风水术，礼部执掌丧葬之礼的郎中和他师出同门。未经圣上授意就为皇陵选址自然是死罪，这禁忌拦得住司凶礼的郎中，却拦不住张青渌在三年前悄悄推演出天子陵寝所在，尽管他自己并不信这套风水堪舆的理论。也同样是三年前，张青渌探访过这片未来的皇陵，也和耕作于此的农民们熟识，甚至警示过他们此地将被征用，只不过没人相信就是了。那群朴实的庄稼人今日竞铤而走险至此，是张青渌所没料到的。
    找到并说服那群落草的农民并不难，三年前做出预言的张青渌对他们而言已是唯一的救星。张青渌把金杯交给捕头，再教给他一套表白心志的言辞，捕头老实照做，果然博得了天子的欣喜，以及每名捕快五十两的压惊钱。捕快们把赏钱悉数交给农民，刚好够他们重新置办上百亩的田地。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二

    望着升腾的白烟，张青渌把这最近一次奔忙又在脑中过了一遍。他凭以谋生的就是这般斡旋调解的活计，他自称易命师。这一行的祖师爷，是鬼谷子门下一位不安分的阴阳师。他把本应由师弟徐福带去东瀛的三百童男童女献至人手紧缺的天庭，换得真正能长生的仙药。荆轲在匕首的刃间涂上仙药，又用地图卷起匕首，在咸阳宫向秦王铺陈利弊。在让后世大惑不解的三日深思后，秦王同意了来自燕国的请求，任由荆轲的匕首划破他的衣袖，完成了一次皮下注射。秦王对外宣称被荆轲刺杀，实际就此隐遁如仙人般巡游，而燕国兵不血刃地接过秦国的基业，迅速统一中原。
    可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阴阳师又得到了什么呢？他所要求的只是燕国切勿迁都，如果每月能有两只从匈奴掠来的大尾肥羊就更好了。幽都城铜盆炭火的羊肉锅风味最正，若是秦国统领天下，幽都势必将沦为边陲军镇，也就没有心思开发羊肉的美味了。咸阳虽也食羊肉，可终免不了向泡馍低头。所以，天庭得到了人手，付出俯拾皆是的仙丹；燕国成就霸业，立誓万代永不迁都；秦王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长生，放弃即将完成的帝国；阴阳师来回奔走劝说，得以安心享受热气腾腾的细切肉片蘸过麻酱的咸鲜。商人们从事转移货物的交易，而易命师交换的是人们的愿望喜好。商人时常被冠以奸诈逐利的恶名，可易命师却总令人心甘情愿地完成交换。在易命师的工作中，难的不是劝说人接受开出的价码，而是发现有谁缺少什么却不愿声张、渴求什么却尚未察觉。一旦发现一串这样的关系，易命师就能顺利建立起一条公平而多赢的交易链。
    总有人好奇，祖师爷的第一次易命交易如此繁复，他自己获得的报酬真的算是公平和多赢么？我们只需记得他非常喜欢羊肉锅就是了。非常喜欢。

三

    那股被祖师爷分外爱惜的羊肉香味钻入张青渌的鼻中，将他从神游中唤醒。他嘴角上翘了一下，坐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张青渌在高脚金杯的案子里得到了什么呢？一点重拾旧业的农民和毫发无损的捕快绝不会在意的钱财，刚好够年前的一顿涮羊肉和除夕的一桌水饺。
    成为一名卓绝的易命师，需要的条件可以写满许多片竹简。但其中必须靠前的一条是喜欢吃羊肉锅。
    就在第三筷子羊肉入口的同时，张青渌猛然想起一件被他疏忽的事。也罢，留作新年后的第一件易命交易吧。幽都城入冬至今就一直没有下雪，自己作为易命师，能否易来一场雪呢？
    初五，伴着幽都城的五更鼓声，张青渌疾行在平安坊的青石板道上。他将一张“去都城隍庙”的字条压在鸳鸯枕下便匆匆出门了。幽都清晨的空气凛冽潮湿，可依旧不见雪的踪影。易命学算是阴阳学的一个旁支，相信神明的存在。尽管神明往往瞧不上人世开出的条件，无法做成太大的交易。对于张青渌而言，完成交易最便捷的方式莫过于试探下雪神的口风，可他连雪神是谁都不知。
    张青渌在冷寂的都城隍庙里焚香叩头，奉上贡品。易命师师徒相传也有千年，尽管曲折，可也算积攒了些和神明打交道的经验。城隍神，便是易命师们了解最多的神灵之一。不知谁执掌风雪之事，只好找相熟的城隍神来旁敲侧击了。张青渌的贡品，是豆汁焦圈酱菜。世人惯以整牛祭祀执掌幽州的城隍神，殊不知这位爷有如此独特的喜好。城隍神在天界寻不得豆汁，在人间也不好广而告之这略有辱声名的食谱，唯有易命师们在一次偶然发现后能投其所好。张青渌在大殿中踱步绕圈，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豆汁连同焦圈酱菜在辰时钟声敲响前不见。他收好空空如也的碗盘，在第二位香客到来之前离开。张青渌心中暗笑，城隍爷真是放不开呐，哪怕是让其它信徒看见自己的供桌上摆了这等贡品都不行。
    这天晚上，张青渌便收到了城隍爷的托梦。他在梦中见到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愁眉不展好似遭遇中年危机，这便是雪神滕六公了。他又见到一名仪容高洁白发及腰的少女，这是主霜的青女。不识腾六公，不是张青渌的过错。雪神发愁的正是位列仙班却不为人世熟知，百姓们全都去祭祀能保佑谷物丰收的风伯雨师了。甚至有人以为青女是霜雪之神，同时掌管霜雪。腾六公仰慕青女许久，想效仿雷公电母的先例，可自己渐被世人忘却，如何抬头开口。腾六公如此郁闷，忘记为幽都降雪也不足为奇了。

四

    初六，理清思绪的张青渌又是早早起身，他需要一首歌谣，和一车冰糖葫芦。他拦下檀州街上叫卖的小贩，向他包下十天的生意，接过小贩的推车从平安坊开始沿街叫卖。冰糖葫芦不计价钱，只需背会一首歌谣就可领走一支。不过两柱香的工夫，平安坊的孩子们从街巷中跑出，跟随在张青渌的后面排成长长一串，学会了曲调歌词就兴高采烈地带走一支冰糖葫芦。
    从初六到十五，张青渌推着冰糖葫芦车走遍了幽都城的一十六坊，可当上元节的夜晚他在家中等待元宵出锅时，幽都城的这个冬天依然无雪。城隍神的八卦准确么，幽都城还响彻着他教的歌谣么，滕六公会同意他的请求么，他一无所知。
    打断张青渌出神的，是一声嗔怪和一碗元宵。他接过碗吹尽热气尝了一个，所有的烦恼一扫而空。幽都城能做得一锅好涮肉的不少，可只有这么一个人能把他不爱吃的元宵做得软糯香甜。抱着重新鼓起的希望，他再次开门向外望了望，接着立刻牵过她的手奔到屋外、奔出院落、来到挂满了花灯的檀州街上，另一只手还拿着忘了放回去的元宵碗。
    幽都城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繁的雪花打在庆祝上元节的灯树上，满城的孩子们都唱起了歌谣，张青渌教给他们的歌谣，关于雪神滕六公的歌谣。
    张青渌回过头，看见她先是猝不及防，再很快绽放出笑容。在那灿若桃花的笑颜映入他双目的时候，张青渌就知道，新年的第一笔交易圆满结束了。

    城隍神得到了豆汁焦圈，滕六公得到了歌颂，孩子们得到了冰糖葫芦，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大雪。而易命师张青渌得到的这个微笑，是否足以补偿他的辛苦呢？我们说过，易命师的交易链，总是公正多赢、皆大欢喜的。

魏虻

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怎么看到这样的作品，总想去找类似的作品做个对比——归类的冲动，但是实际上这种行为本身就很狭隘。往基础方面想的话，好的故事，无非是有特别的韵味，我觉得在这个故事的某些地方已经有那种感觉了，慢条斯理，对想要说出个什么道理一点都不经心。加油。

秦言

魏虻 发表于 2014-2-11 22:38
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怎么看到这样的作品，总想去找类似的作品做个对比——归类的冲动，但是实际上这种行为 ...

多谢鼓励~
感觉作品另类可能是因为动机另类。本来就是想写个贺年文，外加上调侃一下北京为何很久都不下雪，于是写作的过程中既试图自圆其说，又尽量多埋藏了几个梗，所以就变成这个样子咯。

扶摇

我相信很多作者都不愿意被人说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相似，但作为读者，我只能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寻找类似的作品类似的氛围。这种熟悉化的过程有助于我的理解乃至共鸣。我觉得有点像日本某些怪谈小说的文风，在不着意间讲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妥帖舒服的气氛中完成一次貌似并不激烈的冒险。此外，我还想起日本阴阳师安倍晴明淡定的样子。

秦言

扶摇 发表于 2014-3-4 16:08
我相信很多作者都不愿意被人说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相似，但作为读者，我只能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寻找类 ...

感谢评价，这点我还真没发现，多谢指出啊。
写神灵的时候下意识用了日本十万神明的背景，大概相似感来自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