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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3 11:55: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色1 于 2014-2-13 11:54 编辑



  从宿舍楼下来,到教室去,要走过一条喧闹的街道。人走到声音最猛烈的地方,打住左拐,穿过一扇从未关上的铁门(铁门上装饰用的花纹已经生锈,落在地上,人踩过后发出“空空”的声音),走上一段斜坡。但不陡。坡两旁尽是又高又粗的梧桐。秋天起风时,两边梧桐叶便缱绻着落下。梧桐叶落得慢,如果停下看,能分清是哪片叶子在风中打滚哪片在舒展身子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到了深秋,叶子就落满整条坡——慢慢走上去,沿着一栋墙上爬满藤蔓的建筑物向前,右拐,再沿这座建筑物的另一面,走上一条宽阔的主干道。那里很多车子停在两边,一些车子响着喇叭疾驰而过,许多梧桐叶子飞起来又慢慢落下——这里也全是不停掉叶的梧桐。行人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似的迎面走来,但不打招呼,低着头,缩着脖子。今年秋天来得突然,很多人没来得及换上秋衣就出了门。
  温文缩手缩脚地站在广场上。广场在那栋被藤蔓捆绑起来的建筑物对面。他站在一个奔跑的马的塑像下。这塑像是某种金属制的,在太阳光强烈的时候会闪出刺眼的光芒。其他时候,像现在这样,它总是显出一副金属失去光泽后阴郁灰暗的颜色。温文想不明白为什么称这儿为飞马广场,这匹单调乏味的马非但没有飞腾的样子反而给人渐渐迟钝停滞不前的感觉。他站在这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声音。在先,他从宿舍楼下来,穿过落满梧桐叶子的斜坡,走到这个广场,停下来,想听一听某个鸣声。一种温文自己也不知道由来的鸣声。
  他想起上周末他们坐在广场角落的旧石凳上,讨论近期要做的一个课题。和他交流的那个同学温文本科的时候就认识。他个头小,但逻辑清晰,思维活跃,是个永远不知疲倦、时时刻刻充满激情的人。你只要看他坐下,看他的手和脚,不停出现的微小动作暗示这一点。温文记不得那时候他们具体在讨论哪个问题,只知道他同学连连打断他要表达的观点,自以为是的认为温文说的是什么然后拿出一翻话来反驳他。这样的谈话根本没法继续下去。温文一想就恼火,但是课题不能没有他,用导师的话说他是个专业能力很强的人。你需要他为你解决问题,而且他一直把你当朋友。温文几乎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那时他发觉自己又走神了——他同学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乱挥乱划,嘴里念念有词。显然他在对温文解释一种模型,一种可以运用在课题上的模型。只需要构建三条线、四个点,看看它们的相关性。你看,这非常简单。他同学对他再三强调这种模型的可行性,他连连点头装作在听的样子。其实,这东西温文知道,但此刻他不想反驳。他们跟着导师做大概有三个月了,还是没有结果,然后导师让他换一个做,好多东西都要重新考虑,以前的工作几乎白费了,他因为太过烦恼反而一时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后来,他同学坐下来,温文刚好可以绕过他的脑袋瞥见广场上那个灰暗的塑像。这种塑像在学校随处可见,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对于温文来说,总比盯着他同学鼓起来的双眼强得多。而且温文也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些塑像塑像周围干涸的喷泉喷泉外围装饰用的雕有无名花纹的栏杆。他相信其他在这里的人也没仔细看过。除了重大节日,喷泉是绝不会打开的。而且就算是喷泉喷涌而出的时候,他也很可能不在这儿。能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是幸运的,温文想,为了新课题下面一个月你得埋头苦干了。可事实上,前面三个月,他们一直做得很累。导师从来没有晚上10点之前回去过,他们这帮师兄弟也只能熬到半夜。有时候,来不及回寝室,只能睡在实验室里。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实验室药品混杂的古怪气味里合衣睡下,有时会持续一个礼拜之久。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温文知道自己扛得过去。此刻,他在意的是彼时他同学走之后听到的声音。他站在这座塑像下面已经很久了,有好几个认识的人从他眼前走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温文今天穿了一件当下流行的灰色大衣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里拖着一双褐色板鞋。大衣有点薄,不符合它看似温暖的外表。这是他去年圣诞节打折时买的。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感到冷极了,就翻出这件衣服,披在身上出了门。事实上,穿这样的衣服去实验室是不合适的。这不是说在实验室必须穿规定的衣服,穿着方面导师倒没有硬性规定,但你穿一件漂亮衣服或者新衣服去实验室,回来的时候衣服肯定变得脏兮兮,弄不好还有你没察觉到口子——某些药品有很强的腐蚀性。但是现在回去换肯定来不及了。而且,温文想了想,也实在没有其他合适的衣服。他决定再买一件,不像现在身上这件,和每一个路过的人身上穿得惊人的相似。只有这一回他才真正发觉竟然会有如此多的穿着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衣服的人走来走去而彼此没有察觉。这忽然使温文意识到,每当他穿着这件衣服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自己就像一滴灰色浑浊的水滴掉进同样灰色浑浊的人流中,一旦溶进去就再也挣脱不开。
  他渐渐想起那时候他的那个同学穿着一件灰蒙蒙的秋衣,很薄,上面全是那种洗不掉的污渍。显然那时候他打算去实验室。实验室里每个人都预备一件衣服当做实验服,他的那件今天忘带上了。那么温文就明白后来他同学接到电话说要去实验室,而他继续坐在石凳上,看他的同学从灰蒙蒙的影子逐渐变成一粒灰色的尘土消失在同样暗淡的远方。他还是继续坐着。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可是彼时的他一点也不想动。那一刻,看着他同学匆匆离去,他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一种懒洋洋的姿势俘获了他。那时候温文觉得自己就这样坐着也挺好。由于光线充足,他清楚的看见对面建筑物上爬满的密密麻麻的藤蔓。一扇窗户敞开,里面人影晃动,只要谁走近窗户他眼前就忽然变暗,一旦走开又忽而变亮。这种频繁的明暗交替让他觉得像有人对他开玩笑,做着孩子们玩的照镜子的把戏。然而阳光温和,照在他脸上蛮舒服的,有一刻他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他听到广场上传来鸣声。他转移目光,恍惚之中,他感到一个头发花白梳得挺精神的老头正在抖空竹。那只小巧的空竹在他两只曲着的手的操控下,上下翻飞,并绕着他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像竹筷轻击瓮后发出的长鸣,但调子更轻更脆更加悠长仿佛此时你是在梦里听到一般。温文眨眨眼睛,忽然回过神来,广场上什么也没有。他想起自己确实见过那个抖空竹的老头,但是在离这儿很远的一个操场上。除非时间充足温文是不会走到那里去,听空竹飞舞盘旋的鸣声。那个操场上有很多这样的老头,都在抖空竹。有时候抖到一块去,鸣声像是放大了好几倍,一下子盖住了操场上跳舞的人的伴奏,也盖住了小孩子叽叽喳喳含糊不清的吵闹声,还把其他各种各样的声音盖住了——可每到这种时候,温文反而听不出任何鸣声来。
  既然那时他眼前一片空空,那么那声音从何而来呢?温文此刻苦等这么久,也想不明白这一点。肯定不是抖空竹的鸣声,他后来留意到几乎没人在这个广场上抖空竹或者干别的什么娱乐活动。但是那一刻他确实听到了。这几乎叫他难以忘怀,使他鬼使神差般几乎每天都要在这儿停下来,细心留意那声音。他想再听到那声音,但是这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在开玩笑,然后叫他安心准备现在的课题。的确,新的课题并不好做。导师有几次当着大家的面问他能不能完成,他红着脸说可以。现在想起来实在好笑,温文又莫名地叹了口气,其实你完全可以借机推掉它。他知道自己有点过于担心这件事,和想要听见那鸣声一样执着,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导师常常说,你们要发散思维,明确目标,一鼓作气拿下来。可导师没有说我们要控制自己,保持良好心态。师兄们几乎对导师说的话嗤之以鼻,但是他们教训师弟师妹们完全和导师一个口气:你们啊凡事要发散思维,明确好目标,一鼓作气拿下XXX来。“一鼓作气拿下XXX来”几乎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借此调侃导师。因此每回导师说到“一鼓作气”的时候,大家脸上都露莫名其妙的微笑。有好几次温文几乎笑出声来。
  有人打电话过来了。他看了看,是师兄。估计是叫他帮忙做实验。温文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站着。今天也没听到那声音。也许明天也不会听到。他想可能是导师有急事叫师兄交代,这种情况不常有,但也不是不可能。他又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电话已经挂了。正当他回电的时候,短信已经发来了。果然是叫他帮忙做实验。温文几乎下意识地骂了一句,过去三个月里师弟师妹们帮他做的实验已经够多了。但每次师兄打着导师的幌子找他们,让他们没法拒绝。这一次也不例外。温文回了句来了,然后看了眼空荡荡的广场和广场上那匹僵硬的马。这一次温文感到再也没有发生的可能了。他猛吸一口气,然后哈出来,接着跺跺僵硬的脚,低着头朝实验室匆匆赶去。从远处看,他像一滴灰色的水滴一下子溶进灰色的人潮里,就一眨眼的功夫,谁也找不到他了。


  实验室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像有头野兽在里面咆哮。
  不对,是一群野兽。温文记得第一次来实验室。他站在机器旁边,一个师兄边和他说话边随意地打开开关,突然间好像有成千上万头野兽同时在温文耳边咆哮,叫他猝不及防,几乎给打懵了一样。他茫然地站在那儿,有好几秒钟。师兄什么也没注意到,依旧若无其事地讲某个冷笑话。他终于回过神来,手脚有点发麻。一想到要置身如此猛烈而全无意义的声音里,温文就感到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大家伙包括温文自己几乎都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交流的,已然习惯了。
  推开门。师兄果然在。在温文没来之前他是不会走的。
  师兄?温文的师兄在咆哮着的机器前的一张破椅子上坐着,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一动也不动。显然他没听到温文的话。
  师兄!温文关上门,走了进来,拍了下师兄的肩。
  嗯?师兄看到温文站在面前,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好像刚刚睡醒的人还以为在梦里一样。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脸上露出一种玩味的神情,说。
  师妹来了啊。赶紧的,老板又在催我们了。赶紧把料称了。
    (这个实验室师兄有称师弟为师妹的奇怪“传统”,里面的调侃意味似乎更浓,温文一开始也不大习惯,后来就好多了)
  温文脱下外衣,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然后站在摆满各种化学药品瓶子的实验台前称起原料来。称料其实很简单,一把勺子、一个电子天平、还有几张干净滤纸,你只要先放滤纸,然后校零、加药品,最后读数,如此循环往复一直要称完你需要的所有药品。可是要称的东西太多了,而你不得不站着称量,以至于到最后每隔几秒你必须轮流抬起双脚防止它们发麻。
  这个活儿没人喜欢做。在人多的时候做实验大家倒愿意做这个,因为这个最简单。但是人少的时候,你就觉得需要一个人打下手,把这种活儿包了。温文想以后自己做实验也叫师弟来给自己打下手。不过,他再次对自己强调,肯定不能像师兄这样叫别人帮忙。三番五次叫人帮忙,却从来不说句谢谢,有时候还抱怨大家做得太慢。
  温文的那个同学,就是被导师夸奖的那位,开始的时候几乎天天在帮师兄做实验。师兄美其名曰:跟着他学习做实验。那个同学倒是挺乐意做的,似乎觉得能学到什么,天天跟着师兄后头,搞得其他人都在羡慕。后来他同学就吃不消了,导师给他安排两活,师兄又缠着他不放,更何况那些实验他在本科的时候就懂了觉得再也学不到什么。然后师兄就开始找温文他们,一个一个找,总是没法推掉,师兄自有一套说辞说得温文他们乖乖做实验去。可是做实验也就算了,到后来连上课考试什么的都需要人去替,好像他总有做不完的活儿,好像每次他都有不能抽身的事情,而其他人非得给他帮忙,不然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全体师兄们面子,当然这也是不给老板面子。可是温文他们几乎没有哪次看到这个师兄表示一下,恰恰相反,实验结束前师兄必然提前走掉,(这一回他没说是什么原因)没哪次说和其他人一起吃个饭,或者说请帮忙的师弟吃一顿——师兄们都有点钱,导师给他们的待遇还不差——这些基本上没发生过。其他师兄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温文看得出来,除了导师外这个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不怎么愿意搭理他。
  然而,他几乎是全实验室最活跃的一个。你不敢相信。温文默默地想,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在这样满含厌恶和敌意的环境里生活,而且还表现的如此活跃,几乎叫你觉得他在和每个人热情的打招呼的时候一定认识到了自己做的那些大家看不过去的事情而且必定会加以改正。但是那不可能,温文明白打招呼只是习惯,而热情只是附加条件。可你不得不承认,没有他实验室确实要冷清很多。
  每次他给大家讲笑话,大家忍住不笑,然而确实很好笑。他虽然不一定要来做实验,但是每天必到实验室,烧上一壶热水。他喝茶,老家有个谈了多年的女朋友。但他老家在哪儿,温文不清楚。温文只知道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只有在和家人、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才改成谁也听不懂的方言。他大概有好几套不同式样的衣服,换得挺频繁。尤其一点他从不睡在实验室,即使是过了寝室关门的时间,他也有办法让宿管阿姨开门,就像他有办法让温文他们一直帮他做实验下去。他是个有用的人,导师对温文他们如是说。
  温文倒觉得,他身上好像有某种奇特的东西在发声,使他像一个永远处在运转状态下的机器一样不知厌倦,但正由于这东西,总是需要别人帮忙维修,否则它就会让那轰隆隆永不停息的鸣声扑向左右仿佛无数野兽从你耳边走过一样。

  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仍在继续,这一回温文觉得声音有点吵了。他回过头,发现师兄仍然在。面对运转的机器,他无动于衷的坐着。这时候,温文发现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做梦般的神情,跟平常很不一样。
  这种表情,使温文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在第一次来这儿的火车上,温文遇到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姑娘。那姑娘长得又黑又瘦,带着一大堆行李,说是去一个比温文去的还要远的地方。他问她去那儿干什么。她就告诉他她去打工。他吃了一惊以为她实在是太小了。但是从她周身的装束和言谈举止来看,这已不是她第一回出门了。温文半开玩笑的说这是他自己第一次出门还怪紧张的呢。那姑娘又黑又瘦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头一回出门该怎么怎么做该注意些什么。他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她那张又黑又瘦的脸。她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不上好看,但总有几秒钟,他落入自己假装的圈套里,跟着吐出一些如同梦呓的话。而等他回过神,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谈论各自的家乡。他完全不明白。她说话时脸上无意中露出的那种神情,就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现在温文觉得,在他们俩讨论的最热烈的时候他自己脸上也该挂着这样的神情。这种时候,其他人好像都消失了,哪怕是面对面也察觉不到。
  
  轰鸣声好像越来越响,仿佛在他耳朵里也有一台机器在轰隆隆的运转。温文又往后瞥了眼,师兄还是那样子。
  他感到自己又在叹气。可能是课题的事,也可能是找工作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女朋友的事。没有哪一件是不让人担心的。温文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工作。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工资高嘛。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也有人认准了北上广这些地方,而温文因为家近上海总是被大家提起,好像他一定会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从此安顿下来。但是对于家乡,温文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每次回家,他都感到极度陌生,这里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很多温文记忆中的建筑物、树木还有老人都已经不在了。或许只有到了家里妈妈手羹的排骨汤才能引起他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其他时候,正如在这里一样,他感到是好是坏都无所谓。
  或许还有什么值得回想的,恐怕只有那个时候的那个奇特的鸣声吧。温文感到自己快要把肺里所有的气体吐尽了——因为一直在不停地叹气,也没有发觉师兄走过来——这个人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了。
  师妹,想什么呢?怎么一直在发呆。师兄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像海浪一遍又一遍冲击海岸,温文终于被这回旋模糊的声音击中,从仿佛也是很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他抬起头看到师兄脸上那种玩笑般的神色,不像往日里挂在嘴边的热情的微笑,好似什么东西在刚刚的走神里被剥去了消失不见了——或者是他在另一种恍惚中看到了这一切;师兄显然从他刚进实验室就发现的那种奇怪状态中走出来了,一种胜利重又回到他脸上;温文自然看得出,他也看得出他并无恶意,相反他感到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但这里面并没有关心。
  等温文还没意识到问题出自哪里,他的嘴巴又语无伦次的回答了。
  啊!刚刚在发呆。我!不好意思啊。师兄。我马上称药品。温文感到他说话的时候血正往脸上涌,像火烧过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出现。他一点也不想这种感觉出现,就像不想这样尴尬的情况出现一样——他没法自如地应付这样的局面,即使心里想好了该怎么做,嘴巴和脸总要先一步出卖自己。而这一回,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脸上一直也是那种奇怪茫然的神情,和师兄一样。但是你的样子也被他从头到尾看到了就像你打开始就偷偷看着他窥探他脸上暴露出来的秘密一样。
  你也暴露了你的秘密。尴尬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即使他想做什么身体也动弹不了。然而师兄好像没明白温文的尴尬,也好像没有察觉到他泛红的脸。他只是说“赶紧称吧,你一半我一半,尽量三点前弄完。我还有别的事。”然后就拿过温文手中的药品瓶开始称起来。
  温文也下意识地忙起来。实验室那台机器依旧轰隆隆地叫嚣着,却打断不了他们两人熟练而准确的操作。这些动作他们早已经熟悉了百遍千遍,就像早已熟悉身边这样嘈杂而混乱的环境一样。他们彼此默默地忙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温文发觉自己坐在操场四周冰冷的石砌看台上,时间已经很久了。可他还不想离开。操场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一对情侣像指环上铭刻的花纹那样缠绵着,一起倒在操场中央黯淡的草坪上,由于明黄与亮红色衣服的点缀,你仿佛看到一朵红黄相间的小花开在这个寂寞的时节。因为冷天气,跳舞的人早早散了场。依然有人在跑道上奔跑。那是几个身体健硕不知疲倦的男子。他们似乎从没觉得冷过,即使在这样寒意迫人的季节里也始终是一件短袖一条短裤。无论温文什么时候来操场,他总能看见他们。看见他们像这样一圈又一圈地跑过,有时候造成某种错觉,仿佛他们在追逐着什么似的。他们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追下去。温文就不明白,会有什么东西藏在眼前稀薄的空气里?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远处一条狗在陪一个孩子四下转悠,狗的懒洋洋的走路姿势叫他暗暗羡慕;他也羡慕孩子跑得比狗还快时不停发出的笑声。虽然只能隔着灰暗的视野窥见他俩模糊的动作,但那形象好像一直印在温文的心里。眼前的这一幕只不过是你心里忽然涌出来的无数细碎记忆中的一片。非常之动人。相似的场景也不在少数。温文的视线从眼前灰蒙蒙的操场掠过,飞上对面那排冷冰冰的石砌看台,什么也没捕捉到就不得不掉下来,一直到撞上那颗叶子全落光了的梧桐树。他才想起来,那些老人总是在那颗树下抖空竹,而且还绕着树干走来走去,踩得满地梧桐叶子脆脆地叫唤。
  
  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操场上不乏各种各样的声音。跳舞的、唱歌的以及嬉戏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各个扑向四面八方去,谁遇上了谁就体会到一种自在的情绪,一种连发声本人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感被各个经过这个操场的路人所俘获——或者说被它们所俘获的路人吧——全在一种自己也没能察觉的情况下放慢了脚步,停下来,或者坐上那光洁的石砌看台,在暖和得几乎融化人的阳光里眯着眼睛看,至于想小憩一下也有可能。人就靠着倚着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石头睡去,也能做一场古古怪怪的梦来。要说那会儿真是白日里头做了梦,想必连不做梦的都会觉得那必是又美又怪的梦。做梦的呢?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头一样,以为自己正倚着看台看远处梧桐树下的老人抖空竹,在空竹声里想起自己走过的地方和爱过的女人。
  一直以来,温文喜欢看那群抖空竹的老人。虽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认识。但是他们都长着一副让人亲近的面容。他们好像在老了之后突然找回了丢失已久的青春;爱皱脸和鼻子,像新生儿;脸庞红润,只有在抖完空竹后才大口吸气;有时候大笑,或抖下眉毛,手上空竹一颠再颠,像通通掉下去,又火速弹起来,在半空中逗他们玩;他们的儿子全不在左右,儿子的儿子在远处一心一意地溜他们的狗。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似乎都很充裕。人人看了这些老人都会以为死神也长得跟他们一个样,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来耍,顺便带走一个玩腻了的孩子模样的老人。
  有一个老头,温文记得,是所有老人里头抖空竹抖得最好的。他总在别人停下换气时把空竹轻松自如地高高甩过头顶。那一刻空竹发出的鸣声最为动人也最使人困惑。近在咫尺的,感到这声音来自遥远的未来或是在逝去的时光里。而每一个在远处听到的,都以为是某种呼唤,天使及其他,或从心里涌出的渴望,让他们停下来,痴痴地望向远方。即使再遥远温文也还记得。那些时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看他双手抄起两根细短棒,一上一下迅速又坚决地挥动,像打着拍子每一下都能击中藏在虚无中的那面鼓的鼓手;系在短棒上的由细绳连结起来的空竹就不停地飞旋、飞旋,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像在躲避什么又像一步一步朝某人逼近;并且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老头自己飞,他自己也跟着转起圈,全然不顾地像只陀螺般呼啦啦地回旋在操场中央草绿色人造坪上——那颗梧桐树下,也全是他们抖空竹的身影。树叶间全是空气在空竹缺口处吹响的鸣声。当它们从空中落下,树叶也纷纷落下。秋天的风来了,温文那时候没有察觉。有一天,那个老人没有露面。之后的每一天梧桐叶都会落下一些来。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来这儿抖空竹或者和其他老人侃大山。温文明白老人大概是玩腻了。空竹的鸣声总会消失在越来越虚弱的空气里,仿佛再甩动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些全是三四个月前的事情。如果不仔细想,温文也记不清是不是真有一个老人消失了。他同样记不起来是不是这颗梧桐,或者别的什么树。操场四面都长有高大而叶子落光了的树木。考虑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必要。每棵树都那么相似,就好像每个老人都让你有在哪儿见过的感觉。
  下午做完实验后,由于时间充足而且错过了午饭,师兄请温文吃了碗面。面是在食堂隔壁的北方面馆吃的。期间师兄要了几瓣大蒜,生嚼,和面吃下,然后喝汤。他们俩的眼镜片上很快结出一层水雾,使彼此看不清对方的样子。温文觉得摘下眼镜后也好不了多少。但是他们都摘下眼镜,任由面和汤的气味流窜在他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后来,师兄递给温文一瓣大蒜。温文一向对生的食物有莫名的好感——他一时想到在家乡生吃醉倒的小虾;他剥开大蒜,笨手笨脚地学师兄嚼;戳起一筷子面,张大嘴巴,迫不及待地样子像个刚刚学会接吻而跃跃欲试的男孩子——有一点辣和麻,然后是莫名的香,混合之后的古怪味道全被浓汤裹挟着流入胃和其他地方——他的舌头在口腔里翻转的时候让他想到了魔鬼和烟灰缸,还有很多他从没试过的东西。
  现在,温文才渐渐明白师兄来自哪个地方。而此时此刻,他似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的视线在对面看台下那棵梧桐身上游移,不敢真正落下来,好像生怕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摄住,不得逃脱。但早就有东西左右了他的目光,戏耍他如同孩子低下头逗弄愚蠢的蚂蚁,从来没有面对面的厮杀;只有他自己,像个阳光下躲避自己影子的人,像拼命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像一台失控的机器除了产生一些空虚的声音外再也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想办法回头离开,但是身体不受控制。意志力如同梧桐叶子,薄弱并且脆弱。可他毫无察觉,这无从防范的虚弱,从每个视觉的死角溜走了,你逮不到它,摆脱也半推半就——某一时,他心底蛮喜欢这样远远地、模模糊糊地望着那颗树,树下稀疏的人影;他并不想真正记起来,是谁不再来了;空竹的鸣声如此刻软弱的他,也不再来了,他也不想忆起。
  然而温文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向了那棵树。总是有什么东西先一步出卖你。这回是你的脚,下回是什么你也不清楚。痛苦总是在伤口出现之后很久才显现,然而猛烈如扑面刀割,叫人难以忍受——他,温文,自然明白此刻自己受不了这疼痛;可事实是,他早就在瞧见那裸着身子的梧桐时染上了伤感的病症,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它左右,徘徊或停住不动,以抵御从过去时光里长途跋涉袭来的痛苦记忆。在秋天,还有什么值得悬挂在树上?除了戳向半空的嶙峋的枝杈再没有别的。温文弄不清他什么时候走到这树下。他好像一直仰着头,看那些纹丝不动的树枝犹如从虚空中生长出来一样,覆盖了大半个天空,把所有的云和光线逼走。天色发暗,还没有到黄昏。他的姿势叫他觉得自己在等着什么。一种可能是在等的时候,你等待的东西偷偷来过,但是你没明白自己是在等它就任由它走了。另一种可能是你从来没有等到你想等的东西。后一种可能叫他感到既慌张又无奈;但身体依旧固执,不肯离开树的半米范围;他也就屈从了身体的态度,把脆弱的念头丢下像丢下一片梧桐叶子。
  那么,时间到底流逝哪儿去了呢?在这个慌张而阴沉的下午,他什么也没得到,时间也空着手从他身边走开。他像只破损的空竹浮游在无助的空气里,发不出任何声息,也得不到任何援助。只有那么一次,他想起了他们仅有的对话。他问那个老头,空竹为什么能吹得响,而且还那么好听。老头边抖边笑着回答,我哪里知道。你自个儿试一试,琢磨琢磨吧!


  晚上,温文回到实验室。因为时间还早,他打算读一本没看完的小说。小说从他接手这个课题以来就被他丢在实验室里,因为忙也因为总提不起兴趣。
  但是这个晚上,温文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一整个下午,他都站在操场上,在梧桐树下走来走去。他似乎想把他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想出来,然后一个一个解决掉。然而这些问题就像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子,把他几乎埋住了,经风一吹又全消失不见了。他感到自己轻得像一片叶子,需要什么东西托住才能不往下掉。这种时候,欲望就从难以言明的地方涌出来,如同大海托住小渔船般托住了不停坠落的自己。因为有东西托住了他,他没能一下子就发现自己仍旧在掉落,和托住自己的东西一起轻轻地不住地往下落。
  温文立刻把实验台上的东西推到一边,两条腿平搁在椅子上,双肘撑在实验台上,然后拿起那本书;他的两只手分别抓住两边的书页,他就像在沙漠中心寻到水源一样急不可耐地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这是个关于海的故事。但故事里的主人公从未真正见到海。因为在小说里的时代,海已经成为历史。主人公同样从一本古老的有关海的书籍里知道了“海”的概念——在他看来,海是一种浑身发出蓝色光芒的野兽;无论是天气晴好还是阴雨连绵,海总是会发出无休无止的轰鸣、咆哮——这声音“好比你在落满火山灰的古代大都会森立的楼宇顶上奔跑世纪深渊两边筑巢的飞兽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每一下就会有一栋古代大厦自下而上一层层垮掉而没有跟上的人也一起发出疯狂的吼叫这声音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恐惧——他们管这叫“金属时代的死亡游戏””。当然还有很多这样的游戏,他几乎把那个古老又充满金属质感的时代重新体验了一把,书中的时代被称作“沉默的时代”,声音这个概念只能在有生命信息的物质间交流,从来没有自然界,也没有非生物的非人造的声音......
  
  看到这里,温文想起来当初借这本书就是因为这里面有他想看的东西:沉默的时代、找不到的海、顽固透顶的主人公以及另一个世界的陌生和好奇感。这些都叫他难以遏制自己的念头。他记得以前想去海边,也是因为看了关于海的书。里面也提到沙漠,就在海的边上。想象一下,你可以从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的沙漠里一下子到达蓝色的海边,满眼全是看不完的涌动着的海水,海面上全是自由自在漂浮着的渔船,天空中也都是任意翱翔四处觅食的海鸟——它们有时候落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你,看着你莫名其妙地倒在沙滩上柔软湿润的沙子上——这和沙漠里干燥的沙子完全不同——你会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在海边你流下的眼泪绝不会像沙漠里那样立刻蒸发,它会慢慢流入你干枯的嘴唇像海水一遍又一遍浸透沙子——那个时候他完全掉进作者精心编织的故事里。但如今他更喜欢这样的书:三流的科幻背景、充斥着各种游戏里的角色、故事的发展总在你意料之中、男主角的冷酷仿佛硬是用冰箱冷冻成的而女主角的脑子也好像是被作者替换过一样。总是那些桥段——以意外开始,以喜剧结束,把冒险当做幌子,来兜售那些廉价的笑料和满足他不断滋生的猎奇心理。
    现在,温文让自己的身体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两只脚抬起分别搭在实验台上,整个人就微微后倾,保持一个想要躺下睡觉的姿势。于是,他的两只脚借着实验台一前一后地开始摇晃整个椅子,在自己完全没察觉到的情况下继续深入这个故事。
  他很快明白,接下来的情节已经不是他能控制:
  因为那本古籍,也因为故老相传的故事,使海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那以后,他常常梦到那个名叫海的野兽。它在他的梦里依旧咆哮不已,然而他却明白这是一种请求,它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像等了无数个世纪。很快他就下决心去找它,一方面是为了捉住这凶恶珍惜的野兽,一方面是想看看海到底在哪儿。传说有海的地方会有超过数万米高的水层、有各种可食的水兽和飞兽、有无数个世纪以前就定居在那儿的种族,他们与这个时代的人拥有同样的祖先,然而保留了与野兽交流的语言——海居住的地方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全是他们这个时代遗忘的声音。他反反复复阅读那本古籍不放过它上面任何一个有价值的词汇,并开始逐一向伴居者们告别。
  所有人都梦到悲剧的结局。死亡的阴影不离他左右。他不会所动,像个猎捕虚无的猎手抛下了生命的沉重去追踪那个消失很久的海的踪影。
  他的结局难以避免。小说末尾提到,他在一个古代沙漠里迷了路,最终被流沙吞没。很显然,这个古代沙漠就是曾经的海。他找到了它并与之搏斗。他至死相信那头浑身闪着蓝光的野兽,一直藏身流沙之中,时时刻刻发出奇异的吼声,打算趁机扑到他身上将他撕成碎片......

  温文把书丢到一边,闭上眼睛。他感到眼睛又酸又疼。但眼球在薄弱的眼皮包裹下不安分地滚动,似乎想看什么东西。他以为自己只看了一会儿,事实上时间过得很快。
  他睁开眼睛,看到那本书趴在实验台上,可怜的样子,像谁扑倒在地上,也没人去理会。世界在不知不觉中换上黑夜的行头。他本以为自己会大吃一惊,但是眼睛遇上什么就引发疼痛。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心里想的是,假如换成自己,他也许会在那片沙漠面前止步,然后回到人们身边。
 

  直到酸疼的感觉消失,他才敢睁开眼睛。时间过去那么久,依然没有人来。这个晚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温文又耐心地坐了一会儿,认定再也没有其他人来了就让双腿从实验台上下来。因为时间久,有点发麻,他只好用手扶着腿;等温文完全站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今晚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在: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师兄们的调笑、更没有导师无休无止的训诫,这个夜晚只有他自己,或者说此时此刻他自己完全属于了他了。
  在人多的时候那种从未有过的言语的欲望即刻升腾至他的胸口、他的喉咙、他的嘴巴,在他微微颤抖的舌头上打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一跃而出。然而他咬紧牙关,死活不让它出现。这种时候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一旦开了口,有些话听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会被吓到。温文此刻手脚僵硬,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让自己跌跌撞撞地闯入实验室其他角落,好瓦解那难以遏制的渴望,渴望在一群人面前侃侃而谈并随时展开任何一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可他费尽力气走到实验室的其他角落,那种企图说出一切的欲望仍沸腾不已。你显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它平静下来。渐渐地,温文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脚步飞快,整个人来来回回地在实验台前兜圈,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突然,他停了下来。一丝丝微弱的声息从实验室外传来。到如今,他才注意到这声音。以为有人在实验室外轻轻敲门,令他倏然一惊,周身的欲望顷刻退尽。而那声音越发细密,多得无穷无尽,像忽然出现的一群人对着整个实验室旁若无人般敲敲打打,一时间叫他不敢有所动作。他的这种疑神疑鬼全无逻辑可言。有时他也有所察觉;走在尽头未可辨别的道路上,他总要加快脚步匆匆赶去,即使有人正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用,他总是忽然一惊,四下打量身处何方,但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哪儿,依旧怀疑自己身处梦境;更多的时候,他和其他男女出现在数目巨大犹如非洲蚁群的人们当中,变得晕头转向,连连迷路,他也不向陌生人求助,因为一旦开口,那种指尖碰上黏稠潮湿的鼻涕虫般的感觉立刻从他全身上下所有毛孔中冒出,他无法忍受。他的所有古怪念头都压在身体内部某个角落,在阴沉灰暗的日子,他也会放任它们出现。它们并非完全可以舍弃的东西,这点上,他一点也不含糊。
  而这一刻,他感到恶心极了。像迷失在城市里的原始人忽然找到了他的藤蔓一样,他朝门口走去,一把打开门,整个人向外望。无穷无尽的黑暗像来拯救他一下子全朝他涌来。由于长时间待在光亮的环境中,温文的目光一遇到门外的黑暗就如冰雪消融,逐一被俘获。等他适应这种环境,他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感觉不到其他东西存在的世界——他一点也不介意;他站在铁制栏杆前,关上门,黑夜和他分不清谁是谁了,但他依旧能分辨自己的存在;他的那些攀援在舌头上的焦虑、躁动和不安全都掉进栏杆外的黑暗中。即使站了短短几秒钟,他也觉得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在这长久的时间里,唯一变化的是黑暗中越来越密集的雨滴声。
  竟然下雨了。温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想有多久没下雨了。从夏天到入秋,整个城市就没下过几场雨。天气干燥得似乎可以点燃。但肆虐的季风到处将这种隐患消除,使得每个人脸上发枯,被风和沙刮出疼痛的皱纹。没有人期待雨的到来,这与多年来的习惯和天气有关。湿润如江南六月的感觉从没在人们的想象里出现。温文自己也忘记了家乡温和潮湿的回忆。现在,真的下雨了。雨在黑暗中滴落的声音好比越来越多的人从你身边走过,你能注意到他们,他们却从不理会你。只要你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就够了。他对自己此刻的安然颇为疑惑,不过双手依然无法舍弃地握住栏杆冰冷凹凸的表面。雨点打在手上,像有人暗地里吻了吻他的手。他吃了一惊。接着是他的脸和嘴唇。在吃惊之余他完全忘了躲开她们。这根本来不及,上一个吻还没干下一个就迫不及待地的落下。但是很快他就掌握了应对这些热情似火温柔如水的吻的小窍门。在这方面他似乎拥有出乎意料的天赋。

  黑暗中,他想起很多事情。没有一件跟现在有关。而且很难形容这些事情。像他眼前的黑夜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但确实有雨正落下,他能听到。那些事情发出的声音足以覆盖任何鲜明的形象。可他自己模仿不了。他的嘴巴被一个又一个热情的雨点堵住。他站着的地方周围好像什么也没有;实验室锁在他永远也回不到的灯光里,他也不用不安地来回踱步或坐在椅子上焦急等待实验结果;他们今晚都没来,如同约好了一样,给了他一个难以接受的惊喜。站在外面那么久,他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包围,又像所有的黑暗都是从他身上出现。雨滴也是他发出的声音。即便他没开口,即便雨总要停下来,那一粒粒欢欣蹦跳动人心弦的雨滴声也会源源不断地从他内心迸出。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声音下,他仿若一只游魂,不断发生变形,被无数小雨点击穿,又被它们动人的鸣声弥补,完全意识不到肉体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也一点点被忘却。所有的事情被浓缩成唯一的一点,在永无尽头的黑暗中显现,没有目的也没有原由,只能一无所知地漂荡下去。而当所有的念头被压缩到极限再也没有任何概念能够支撑这种状态它突然化做夜里的小雨点拼命飞溅,向任何可以着落的地方逃跑,密密麻麻的雨声像玻璃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的毁灭之音。而他犹如初生般醒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宇宙,空白的黑暗,夜里的急雨。意识彼一时如潮水般退去,现在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轰鸣,像盘旋在头顶的直升机转瞬间逼近他微醉的大脑,却又为这具沉重滞碍的身体哀鸣,在黑暗中徘徊不定,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不知从何而起,他忽然发现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黑暗中叫了一个名字。他断定这个名字属于他。但是那个声音既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现在这个名字还属于他就值得怀疑了。他刚刚从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的情绪中脱离出来,马上意识到寒冷在这场雨过后会更加残酷。他同时感到冷和热,两种力量交替地在他身上起作用,抵消了来自内心的渴望;他想起从明天开始又要继续那个没完没了的课题,导师又会问起他到底有没有把握,隐藏的含义是他的进度已经远远落后其他人——一想到这个他身上就起满鸡皮疙瘩,以为导师那张严厉苛责的脸随时会从眼前的黑暗里冒出来;他也想起那个似乎再也寻不到的鸣声,那天的光线那么好,总有人会发出清脆动人的鸣叫,即使他自己不知晓,也会有人听到那声音,并为之着迷不已;他总是胡思乱想,那些老头下雨天会不会也在抖空竹,就在梧桐树下,他以为它还有很多叶子,全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也许那时候他和他师兄就在树下,一起听空竹在潮湿的空气里扯出一节又一节撕裂般的鸣声;像有什么东西被一斧子劈开,所有的念头接二连三地溅射,泡沫般迸裂又泡沫般出现,他感到有数不清的东西在黑暗里头盯着他,并相互交流。
  那人又在喊他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温文,就是这个名字。第一次也是它。温文。他暗自揣测这个名字,只感到熟悉又陌生。那个人就在他身边,他早就发现了他,并且毫不迟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可他又是谁?温文,这个黑暗中紧紧抓住冰冷栏杆的人,他的疑惑悄然而生,他的迟疑一点也不迟疑。他没有回应这个人,身体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与黑夜的雨滴一致。他等着那个人。终于,那人喊出了第三个名字,仍然是他。就是他!温文。这一回他毫不迟疑,任由这个人靠近,也没有回头瞧他看他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结果,那个人径直走开了。他像被某个家伙一拳打蒙,任由雨水落在眼睛上。这些都会过去的,他想用这话安慰自己。事实上,他并没有期待任何具体的东西,他也没有真正期待过,他只是想一想,有时候他连想一想都不让自己完成。毕竟真正要紧的事情还没出现,他衔接了上一个念头,虽然有点不对劲。
  那个人是谁?他终究是想不起来了。也许任何人都有可能。你要是在黑暗中靠近一个人,你就有可能变成任何一个,一个暗地里给人一拳的家伙,一个偷偷求你原谅的情人,一个渴望你的陪伴甚于你对他的渴求的孤独者,一个梦游症患者一个疯子一个失眠的家伙一个把黑夜当做白天在白天里四处搭讪的面容模糊的陌生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或者就是你自己,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家伙,靠近你自己,喊着你的名字,假装成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你有所察觉,他现在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你就转身离开,我们再次分开。你走向黑暗深处,而我呢?我到底该去哪儿呢?他反反复复地逼问自己如同拷问那个屡屡背叛他的人。
  但此时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黑暗,温文立即让自己转身,回到实验室。他以为,这样一来,谁也不能把那些声音带到他身边,寂静会像死亡一样永恒。可是,一想到胸口那颗跳动不息的心,他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所谓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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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4 21:09: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4-2-14 21:48 编辑

写得真好。像你以前的作品一样,总是写一些无法定义的,没有多少戏剧性的场面,主要似乎将捕捉的范围放在人物处境、内心的细微变化和感受上,具有一些抒发复杂隐秘情怀的性质。我觉得可以讨论的是有一个东西在作品里是真空状态的,但它本应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温文这个人物,实际上你常常将自己放在某个人物的处境之上来写作,于是恰恰因为这样你对于本应该是作为的他者的温文的那些特性,全部没有写,而人们看温文的时候,总是要隔着一个你,在我的感觉上这个问题还蛮重要的。这个文韵味很强,有一种可以预期到即将获得的完整性,但是即便如此它还是欠缺恰到好处的一击。个人意见。写得很好,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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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5 22:38:11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4-2-14 21:09
写得真好。像你以前的作品一样,总是写一些无法定义的,没有多少戏剧性的场面,主要似乎将捕捉的范围放在人 ...

点评的真准确。我在写的时候深刻感觉到人物被自己所代替,很多时候以自己的感受来进行描绘。也许应该思考下不止是不断地在内心深处挖掘,也可以从外界打开、突破。也许应该尝试下独立于自己之外的故事或者情节或者人物吧。具体怎么写等写下一篇的时候好好想想。谢谢你的点评,点出了我一直困惑但弄不清的地方。问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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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6 16:14:24 |只看该作者
比起以前的小说,这篇风格差不多,很细腻,不用多看就知道基础是非常好的,如果你还是学生,那么多接触一下社会,在内容上能更突破下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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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6 16:21:43 |只看该作者
小说更像是片段,其实有时候写故事不代表就是俗气,一个好多作家本身的任务便是将一个故事将圆,当然有时候风格是大于故事的,但是最后留给读者的往往是故事里的人物,在片段细化的基础上更能让人物丰满,做到这三种,那么应该就不会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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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8 06:05:5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维也纳的猫 于 2014-2-18 06:06 编辑

很羡慕能这样写小说的作者,我觉得我永远也无法将细节排列成这样并且赋予意义,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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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5 20:57:05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关于海的那个故事和最后一段黑夜中的雨那段——那两段真是好啊,反复地看过了,依然愉悦。格局依然是封闭型的,但气场和格调上比前两篇要略微开阔,有时稍微的溢出不会是坏事,比如前两篇,就绕得太紧了点,就像是玻璃器皿中的微型风暴,这篇的意思是到了,但有些细节不是很感冒,也许跟选择和视角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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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5 22:15:57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4-3-25 20:57
很喜欢关于海的那个故事和最后一段黑夜中的雨那段——那两段真是好啊,反复地看过了,依然愉悦。格局依然是 ...

那会儿正在看《局外人》,不知怎么就写了这么一个关于海的故事(也许扩展成一篇也不错吧)。黑夜中听雨,估计很多人都有过,这两段我自己也喜欢。这次是下决心好好展开故事的,结果还是没成功。像魏说的,还是有个“我”夹在读者和温文之间,纯粹用自身生活来写小说容易把我自己带进去,我的痕迹重了,就不像小说了。总觉得应该写个完整的故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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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5 23:19:59 |只看该作者
其实这种写法和所谓的“故事”很难说哪种更好写,你基础好感受力好这应该只是阶段性的,写着写着自然就会有变化。至于你说的这个不像小说,我不得不说这当然是小说了。什么是小说?其实我自己也不大能搞得清楚,而且最好先别急于下什么定义。但定义(或者说一种更为宽泛的想象吧)当然也是存在的,只是一旦界定了它,无形中也就把自己框死了。好吧,我这么说其实也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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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30 23:15:29 |只看该作者
Juneau 发表于 2014-3-25 23:19
其实这种写法和所谓的“故事”很难说哪种更好写,你基础好感受力好这应该只是阶段性的,写着写着自然就会有 ...

这不是虚伪,是什么我不知道。还是等写出来以后再下定义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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