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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世界尽头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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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1 22:34: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世界尽头的小镇》
  1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海边。风不停地吹着脸,风中飘荡着粗糙的盐粒。伸出舌头,腥咸的味道在味蕾上浸染。海浪有时跃起很高,浪的顶端总是闪闪发光。海鸟鸣叫着盘旋在头顶,尖细声如汽笛。它们等待着食物和盐。当它们发现目标,就会一跃而下,从海面上飞速掠过,又扬至万里高空。这个时候,它们的喙子上总会叼着一只鱼或虾米之类的东西。它们具有腐蚀性的粪便掉落在礁石上,斑斑点点。
  当太阳从海面上渐次升起时,海面的颜色也出现不同的层次变化。一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总是在这个时刻来到海边,爬上大块的礁石,在那里看日出。伴随着他们的大呼小叫,海面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色彩,直到太阳完全升到空中。这时,阳光就会变得十分刺眼,孩子们捂着眼睛,一哄而散。如白色雕塑的云朵飘浮着,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都像是一个轮回。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上来。我们对着太阳发呆、聊天、唱歌、打喷嚏。当我也像那些孩子般的年纪时,我曾拿起木头手枪,对着太阳连续发射着虚无的子弹。我期待看见太阳被击穿,轰然落下。我期待着,又隐约害怕着(如果真的成真)。当然,太阳从来都没有过变化,它升起来又落下去。
  清晨,一群群剃着光头、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的人总会走过沙滩,留下一排排脚印。他们是谁?我从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几乎没有表情,耳朵上挂着银饰的挂坠,沉默不语,默默地在沙滩上走着,留下脚印。他们要做什么?没有答案,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提出问题。他们像是一个个沉默的符号,风吹起他们宽大的袍子。他们走后,海水涌来舔舐那些脚印。
  他们最后总会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曾看到过一个同样剃着光头、穿着白色袍子的小孩奔跑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只不合群的海燕。
  我想,我或许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现在早已遗忘。我也曾光着脚丫,奔跑在这沉默的队列中,然而,我终究忘记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游者。
  为了追求一闪而逝的幻觉,为了将那幻觉牢牢地抓在手中,我撕碎了无数张模糊的素描画像,凌乱的碎片化成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飘荡在天空与海面的中央地带。阳光照耀着它们,好像造物主要赋予它们以生命。但这一切都只是错觉。我也是被撕碎的纸片。
  穿着白色袍子的不语者,银制的锁链哐当作响。
  我站在被海鸟粪便覆盖的礁石上,抱紧双臂,或者费力地点燃一根烟(你知道这有多么难!)。微弱的火苗轻易地被海风熄灭,不发出半点声响。我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听到过骨头在阳光下折断的声音,那么清脆。我摇摇头,有一个被遗忘的东西在头颅内滚来滚去。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轻。这轻使我尴尬,使我羞愧,使我几乎丧失了勇气。小船出海了,我听到水手们召唤我的声音。凝固的盐粒在他们强壮的臂膀上闪烁着白色的光。海面轻轻托举着小船。
  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一个叫拉松的家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有着憨厚的笑容,和一蓬乱糟糟的胡子。他也是我的唯一一个读者。我曾写过一本关于天气的书,那是我想象中的天气。世界尽头的天气。不爱说话的天气。时而变化莫测,时而凝滞不动的天气。快速奔跑的天气。不存在的天气。看不见的天气。患了忧郁症的天气……
  他对我说,我理解你。
  我相信他,他确实理解那些天气。我感到很欣慰。那些天气终于还是被遗忘了,连同那本书,水手们不需要晦涩的天气,他们避之不及。有人偷走了我的书。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怀疑我是否真的找过它)。
  我将烟头碾碎(重复过无数次),朝拉松的小船走去。他举起一只手,作帽檐状遮挡阳光。我知道,从他的方向看,我是逆光的。
  白蝴蝶飞舞、融化在我们中间的阳光里。
  2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出海是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小船晃晃悠悠离开简陋的码头,驶向海的深处。大部分的时候,海上生活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的。水手们懒散地躺在船舱里,打牌、睡觉、看航海小说。那些小说里的惊险情节是他们一生也不会经历的,他们像是他们的父辈一样,每天打打鱼,在固定的时间出海,然后回码头。有时,他们中年轻的一个会被小说激动得热泪盈眶,从而冒出远航的念头。他们撑着竹竿,朝海的深处进发。他们中有的就这样消失了(并不多见),另外的一些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偷偷回来,不惊动任何人。第二天早晨,老水手们看到他,也不会表示惊奇。他们像往常一样用打牌、酒精、小说打发时间。海上的日子静静地随着海水一起蒸发着。
  梦中我仿佛置身于一块飘摇的大陆。我醒来,看到拉松坐在船头喝酒。他的面前,是广阔无边的海面。没有风。这注定是没有灵感的一天(我要灵感有什么用?),甚至是没有灵魂的一天。我们——这两具没有意识的身躯,坐在一起,看着再熟悉不过的海上风景。这时会产生一种感觉:我们永远都生活在海上。这是一种可称之为绝望的感觉。所有的陆地都已沉没,世界就是一片汪洋。我们随波逐流,慢慢地与海洋融为一体,我们的肉体、骨骼、思维,都将变成水,变成某种富含盐分的流质……
  海上的时间停滞了。我们在某一个时刻一同丧失了记忆。我们满怀期待,来到海上,然后忘记了究竟要做什么。
  停滞的海鸟挂在天上。
  水手们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有关航海的书。
  是的,我隐约觉得,我真的正在构思一本有关航海的书,甚至,曾经已写过这么一本。有时又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海上的日子,是最容易产生幻觉的时刻。(我曾无数次看到船舱莫名地漏了几个小洞,水从小洞不断往上涌。照这样下去,沉没是早晚的事……但小船始终没有沉没。[永不沉没的小船?]想到这儿,我感到气恼,于是用藏在夹板里的铁钩子将船凿出几个洞来。这时我抬起脸,看到拉松依旧坐在船头,喝着永远喝不完的酒。我忽然记起,这些小洞都是我自己凿出来的。这本来就是一艘不会沉没的船。)
  昼与夜在船舱外摇摆着它们的指针。这是无望的日子。红色的螃蟹在我的脚边爬动着。挂在天边的海鸟在下一刻又被挂到了别的地方。
  你在写什么?拉松问我。
  一本小说。我说。
  可你写的不是小说。拉松说。
  那就不是小说。我说。
  我写道:终于到了那个日子:水手们称之为“接收日”。在那天,一具具棺木会从“彼端”漂浮而来,水手们放下纸牌、酒瓶和翻烂的小说,放出钩子,将棺木勾住,然后驶回码头。挂上棺木的小船行驶得很慢。
  我们等着你的小说!与我们并排的水手朝我喊道。不要再写什么狗屁天气了。
  3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喜欢那些细小的东西,比如鸟的鸣叫。尽管它们的叫声各不相同,但都是清脆、有力的,仿佛可以握在手里。是的,每一只鸟的叫声都是不一样的,但都是细小的。我坐在窗前,和往常一样,什么也不想。
  我坐在窗前,看到玻璃上倒映着我的脸。我珍惜这样的时刻,我的精神放松如一枚新鲜的松针。树木的清香从小树林被风吹进来。我嗅了嗅。
  木屋外面并不安静。一群人拖着沉重的棺木,艰难地往前走。他们要赶在日落之前把棺木运送到果园墓地去。他们用绳索将棺木栓起来,套在自己身上。绳索紧紧地勒在他们的双肩上。他们龇牙咧嘴。棺木在小路上留下一长溜磨损的痕迹。痕迹交叠在一起,像是车辙。
  走累了,他们会站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擦擦汗,聊聊天,吹吹风。这个时刻是美好的,他们会聊一些漫不经心的话题,然后继续朝前走。假如其中一人体力不支(多半是昨晚喝了太多酒),旁边的人总会热心地帮他一把。
  这时,一只黑色的鸟落在我的窗台上。不是乌鸦,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我只知道它不是乌鸦。它低下头,嘴里衔着一只小怀表。
  我看着它。后来它放下嘴里的怀表,飞走了。我知道它还会再来。
  这个时候时间会显得无比漫长。万物似乎是一成不变的。我冥想着前一段时间下的一场松果雨。它总是说下就下。真是糟透了,到处都是刺人的松果。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清理干净,可是过一段时间它还是会下。
  有人敲门。
  不用开门就知道是“上校”。“上校”像往常一样,只站在门口,并不进屋。他的脸上带着那种老人式的谦逊的笑。
  不好意思。他说。
  没事的。我将怀表还给他。
  他接过怀表,放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揣进衣服里。
  它还会再来的。“上校”说。该死的鸟。
  是的。我说。要不要喝杯热茶?
  不用了。“上校”说。我们在玩牙齿游戏,要不要过来一起玩?
  好啊。我说。
  我和“上校”走出家门,并排走在布满重重叠叠的车辙的小路上。几天前,“上校”在遗迹公园发现了这些牙齿。来到“上校”的木屋时屋子里已有许多人,他们都是来玩牙齿游戏的。
  我们大约玩了两个小时。陆续有人进进出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上校”站起来把那些牙齿都收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小伙子们。“上校”说。
  于是我们一个个走出“上校”的小木屋。夜晚的小镇和白天时真是大不一样。渐渐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我是迷路了,这是很常见的事。
  沿着陌生的路走着,没有光亮,连月亮都隐没在了黑夜中。风从一侧吹来。我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太远了。现在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我隐约看到远处山谷的形状。
  后来,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是拉松。我站在原地,不再走了。他会找到我的。这时,我想起了一个同样容易迷路的女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喜欢养红色的蝴蝶。
  我看到了拉松和几个人点着的火把。他们也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拉松说。
  迷路了。我说。
  晚饭开始了,今天吃西瓜罐头。拉松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
  我们走在露天餐厅的路上。拉松抬起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头,说明天可能会有一场松果雨,让我做好准备。此外,他又说了一件事:今天又有一个女孩被长颈鹿掳走了。
  你知道慧慧在哪里吗?我问。这时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露天餐厅的灯光了。
  不知道。拉松说。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如果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
  4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早晨我都会感觉到一点害怕。但那种害怕是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它静静地躺在我体内,像一只沉睡的鸟。我就这样看着它。
  这个时候,房间就像是一块发酵的面包,我感觉它开始膨胀,同时变得柔软。我的手陷进墙里,我感受到它的呼吸。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
  发呆的时间并不长,我总是会被打扰。这次是拉松,他拍打着我的窗户,叫着我的名字。我走下床,拉开窗帘。我将窗子打开,拉松递给我一支登山棒。他示意我要开始行动了。
  今天,我们要去出发寻找被长颈鹿掳走的女孩。我们知道她会在哪里。
  拉松背着登山包,里面放着食物和水。还有其他几个和我并不太熟的人,他们也都背着登山包。我们登上通往树林的路。
  清晨的空气很新鲜。路边不时会遇上独自咀嚼草料的奶牛,它们舒适而缓慢,像是面容恬静的孕妇。我们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抬起头,看了看我们。
  我们来到林子里。
  冬天快要来了,叶子厚厚地铺在地上,走上去很松软。阳光透过枝桠,显得斑斑驳驳。几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发出锯子般的叫声。我看着阳光一束一束打在地上。我忽然感觉很疲倦,那种什么都不想干、动都不想动的疲倦。于是我停了下来。
  怎么了?拉松问我。
  我没有说话,靠在一棵大树上,将烟叼在嘴里,然后拿出火柴。可火柴还没划着,就被拉松一把抢了过去。他显得有些愠怒。
  你难道不知道林子里不让抽烟吗?他将火柴攥得紧紧的。你难道忘了那次森林火灾?
  我当然没有忘记。那场大火灾发生时我只是个孩子,拉松也是个孩子。我们的父母去林子里救火。那次火灾死了不少人,其中也有拉松的父亲。据说,火灾的原因就是一根忘了踩灭的烟头。那时也正是初冬时节。
  对不起。我说。
  拉松将火柴放进自己的裤兜里,沉默不语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那种感觉好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消退。我总是会出现这种感觉,毫无原因可寻。记得第一次出现时我还是个孩子,那天我躺在床上,阳光明媚,刚刚洗过的床单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看着墙上我的影子,忽然一种感觉摄住了我。我至今也没有忘记那种感觉。泪水哗哗流淌,而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依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大片云朵遮住了太阳,林子里立刻暗了下来。
  咱们快点吧。拉松说。一会该下松果雨了。
  我们加紧了脚步。很快,我们就来到河边。那个女孩就在那儿,河岸边,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叶子,像是一条毛毯。
  这是长颈鹿爱干的事。它们在夜色中悄悄潜入小镇,用它们柔软的长长的脖子将女孩缠绕,带着女孩回到林子里。
  我们来到女孩身边。我见过这个姑娘,但从未说过话。她此刻正在熟睡,鼻子轻巧地呼吸着。她的身上覆盖着早晨新鲜的叶子。
  拉松将她叫醒。女孩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惊奇地看着我们,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只长颈鹿在哪里?拉松问女孩。
  女孩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
  我们带着女孩原路返回。河水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鸟停留在枝头上,转动着灵巧的脖子,看着我们。
  回到我的小木屋时已是中午。邮递员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等我。他递给我一封信,我对他说谢谢。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是慧慧的信。我来到书桌前,想要拆开这封信。这时,外面刮起了一阵风,然后大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屋顶上像是有上万个小孩蹦蹦跳跳。
  松果雨开始了。
  5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比如一场松果雨,比如在松果雨中看一封期待已久的信。其实也没怎么期待,只是当这封信来到我手中时,我忽然意识到:它是我期待的一件事。外面松果雨还在下。我打开了信。
  是慧慧的信,这个行踪不定的姑娘。看完信(非常简短),我坐在书桌前,想了一会儿她的样子。窗外,无数松果正在往下坠落。它们在地上跳跃着,滚动着。
  松果雨持续了一个小时,天气放晴。有一些人走出小木屋,踩着满地松果走来走去。一些孩子跑出家门,拿着松果相互扔着玩。之前被藏进牛棚里的奶牛也重新出现在草地上,安详地咀嚼和踱步。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除了满地松果。
  当人们开始收拾松果时,老莫来到我的小木屋坐了一会儿。他似乎刚刚睡醒,身上还穿着睡衣。我给他煮了一大杯松叶茶。他反身坐在椅子上,下巴支在椅背上。我将水杯递给他时,明显地感觉到:他确实老了。他的眼皮松弛,眼袋下垂得厉害,眼神里充满忧伤的温情。
  两年前还不是这样。那时他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整天围着那些动物转,从不知疲惫。自从那些动物在一夜之间跑光后,他就不可阻挡地老了下去。
  不要提那件事了。他总是会用手心擦擦眼睛,这么说。
  我们都很理解他。直到今天,他也没有从那个打击中缓过神来。我们总是能在早已废弃的动物园看到他的身影,仿佛那些动物会在某一天回到这里。废弃的动物园早已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场所,一人多高的荒草完全可以将他们淹没进去。
  我当然知道他来我这儿是为了什么。
  你们今天看到长颈鹿了吗?老莫问。
  没有。我说,我们只是找到了女孩,连长颈鹿的影子都没看到。
  嗯。他点点头,放下水杯,起身准备离开。
  不再待一会儿?我说。
  不用了,谢谢。他对我笑了笑,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甘心的。过了一会儿,拉松来了,我们聊起了老莫。就在找我之前,他已经问过拉松,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我们知道,他会将今早所有去林子里的人都问一遍。每次都这样。
  老莫是个好人。拉松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我说。他只是太想念那些动物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曾经的老莫是多么孤单,又是多么快乐啊,有那么多动物陪伴着他。他每天从早到晚地照顾那些动物,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它们交谈。后来,它们在一天夜里冲出了动物园的大门,将老莫抛弃在这里。
  果园墓地要下葬了,就在明天。拉松说,结束了沉默。
  “接收日”过后就是下葬,本来应该是今天,但由于寻找女孩和松果雨而推迟了。那些从“彼端”而来的死者,将被葬在果园墓地。我想我应该过去看看。
  好的,我会去。我说。
  拉松走后,我重新将信读了一遍。我似乎可以看到一只红色的蝴蝶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明天,我会见到艾琳,我们可能会一起去海边,或者在河边散步,或者一起做东西吃,然后一起过夜。但我脑子里会想着慧慧,而且我不能说出口。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6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人聚得最齐的时候就是在果园墓地下葬的时候。那天,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的人都会走进来,站在你的旁边,沉默不语,或与你低声交谈。人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因为会不自觉地让人想起在那场森林大火中死去的人。他们如今静静地躺在墓地深处。
  在墓地的另一边,果园里的果实似乎也进入了冬眠状态。如果是在盛夏时节,这里会缀满各类果实,色彩缤纷,流淌出的汁液弥漫在空气中,使人迷醉。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季节。
  而现在,已经是初冬时节了。这是适合静默的日子。
  我走进果园墓地,有人和我打招呼,尽管我并不认识他。他问我书写完了没有,我如实回答说我还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点点头,眼睛并不看我,喃喃自语般地说,是啊,事情总是这样的。说完,他就摇着头离开了。
  果园墓地里已经聚满了人。我走进人群中。
  我一眼就看见了艾琳,几乎是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冲我挥了挥手,想叫我过去。我没有过去,因为下葬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我不想走动。
  墓穴早就已经挖好,只等着将棺木放进去。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一个人在我背后说道。我不认识他。
  等你也躺进去的那一天。另一个人回答道。
  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因为仪式开始了。几个人用绳索将棺木抬起来,慢慢地放进墓穴中,用土填埋。一个好了,再弄下一个。一共有十几个。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拉松和老莫,他们站在一起。老莫依然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睡衣,眼睛湿润,像一匹忠诚的老马,看着那些棺木与黑洞洞的墓穴。
  仪式结束后,艾琳走了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嗨,好久不见。艾琳眨眨眼睛。
  其他人正在摆桌子,准备聚餐,就在果园墓地里。拉松和老莫走了过来。
  嗨,艾琳。拉松说。
  嗨,拉松。艾琳看上去很欢快。
  老莫心不在焉地四处观望。
  “上校”怎么没有来?我问拉松。在人群中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他一直待在遗迹公园。拉松说,听说他在遗迹公园又发现了点新玩意。
  有人招呼拉松去吃午餐,于是我们和拉松告别,走出了果园墓地的大门。下过松果雨的天气总是很好,天空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深蓝色,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鸟飞过。仿佛这个时候无论什么东西出现在天空,都会被这种深蓝色吞没掉。
  艾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来到海边。艾琳带了两罐西瓜罐头,我们就坐在礁石上吃起来。海风依然很咸,但西瓜罐头很甜而且新鲜。罐头工厂做出的罐头越来越好吃了。
  我和艾琳吃着罐头,看着大海,沉默着。甜味真切地从舌头传遍全身。同时我感觉到寒冷。糖分在我体内迅速溶解。
  这会儿不是出海的时间,但海面上仍然可以看见几只小船在漂荡。他们是水手中的沉思者。这个时刻,一切都是深蓝的,天空,海水,还有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也是深蓝一片。但我不能理解这种颜色,并且,它使我感到有一点恐惧和呼吸不畅。
  我们走吧。我说。
  我们走下礁石,将那两只空罐头放在我们刚刚坐过的地方。
  7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喜欢待在林子里面。在一条河的旁边,有一间用石头堆起来的屋子,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也没人知道它究竟是被谁磊起来的,有什么用途。我和艾琳常常到这间石头屋子里过夜。屋子里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走进屋子,我就仿佛看到了死亡的模样。但我并不知道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样子。我进入屋子体内,就像是进入了死亡体内,死亡暂时收留了我们,可它并不显现它的样子。
  艾琳也喜欢这种感觉。她时常对我说,这样的感觉真好啊。所以当我们向别人陈述这间屋子的时候,总是称它为“死”。我曾想为“死”写一本书,但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受,于是只好作罢。现在,我们就待在“死”的里面。
  据说,“死”的规模曾经非常宏大,在小镇更古老的时候,许多人聚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跳舞、歌唱,将这里装扮得如同宫殿一般。但那个时代只是传说,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多少年过去了,“死”的规模越来越小,越来越破败,人们似乎遗忘了它,或者说,不再愿意提起它,人们宁愿让它埋藏在林中深处。于是,它只剩下了现在这副孤零零的样子。没人知道它究竟遭遇了什么。
  在它的旁边,有一条河。我喜欢这条河,准确地说,我喜欢一切河流。我常常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死”的一部分),看着被河水冲刷而来的叶子、树枝,还有里面游动的小鱼。河里的鱼长得蠢头蠢脑,当我看它们时,它们也会停止游动,聚拢过来看着我。我们经常陷入漫长的对视,直到艾琳提着渔网走过来,那些鱼儿才一哄而散。
  因此,其实它们并不蠢。(有时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假象,或者是我宁愿将它们看作一种假象。)
  我和艾琳躺在“死”的床上,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月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床单上。我伸出手,月光便照在了我的手上。我抚摸着它。月光在我的手上流淌。四周很安静,只有流水的哗哗声。艾琳在我身边翻了一个身。
  “你好像有什么事情。”艾琳说。
  “没有。”我说。“今天的月色真好看。”
  “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艾琳说。
  睡意忽然袭来。粘稠的睡意。我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第一次觉得我与“死”是如此接近。我曾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里度过,可我一点也不了解它。它只是一个光秃秃、冷清清的石头房子吗?我觉得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坠落,我伸手,没有抓住。它们在黑暗中坠落。
  我看到红色的蝴蝶,在黑夜中轻柔地扑扇着翅膀,没有发出声响。我顺着旋转楼梯一直往下走。我不知道它通往哪里,或许是世界尽头。
  我是被艾琳摇醒的。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夜中像猫头鹰般闪亮。当然,这只是是错觉,我看到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凉凉的,使我想到外面流淌的河水。
  慧慧给我写信了。我说。
  艾琳沉默不语。她在黑暗中等待着。
  她说她与一只蓝色老虎在一起。我说。
  就写了这些?艾琳问
  就是这些。
  她为什么要写这些?
  我不知道。我说。
  很久没有回答。我再次昏昏睡去。睡梦中,我走出“死”,外面的月亮出奇的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恍若白昼。它就停在我的头顶,我久久地凝视着它。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河水的声音也消失了。时间似乎停止。“死”就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梦。
  8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时常会感觉到一种饥饿感。当我在“死”里醒过来,外面响起鸟儿的啼鸣。我睁开眼睛,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床单——艾琳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我忽然感觉到饿,一种不算严重但令我无法抗拒的饿,一种迫使我放弃一切思考的饿。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子,看到它笼罩在阳光中。它的形状似乎与夜晚时不太一样。
  但我想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我只想找点东西吃。我离开“死”,离开那条河流,离开树林,回到了我的小木屋中。这里依然是之前的模样,这使我稍稍安心。
  我找出了点吃的,还有半瓶酒。
  充饥以后,一种舒适的无力感充满了我的全身。但我很快就忘记了我吃的是什么。我又回忆起了西瓜罐头的味道。我坐在窗前,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从窗前走过。
  我想起,我应该去遗迹公园看看,那里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于是我披上一件孔雀蓝的外套——这是我最喜欢的外套,我喜欢这个颜色。像是我的其它衣服一样,它也是皱皱巴巴的,但是穿上去我会感觉信心十足。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在充足的阳光中慢慢走着,感受着光的温度。我将两手插进外套的兜里。我的脚掠过小路上的灰尘。在这样一个清晨,阳光是甜的,两只白色的飞在天上,像是一双洁白的白手套。
  蜂鸟在我耳边震颤着翅膀。它们盘旋在周围,时而静止在阳光中,时而倏然飞走。我跟随其中的一只(于是我偏离了道路),找到它的巢——在一棵不算高的枝桠上。我爬上树,将鸟巢中的酒拿出来。这种蜂鸟酿出来的酒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味道。它们将新鲜果实叼进巢中,酿出酒,因此它们平时也醉醉熏熏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趴在地上喝醉了的蜂鸟。这时你只要将它捧在手中,轻轻地吹气,它就会慢慢苏醒过来,然后从你手中飞走。
  当我从蜂鸟的巢中拿出酒的时候,有一只蜂鸟便冲过来,啄了几下我的手。它显然对我这种强盗行径十分痛恨。我只好跳到地面上,大步朝遗迹公园走去。它奋力扑打着翅膀,追了我一会儿,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听不到翅膀的声音后,便也放慢了脚步。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芒,我不想走得太快。
  遗迹公园已经远远可以看到了。我拎着酒,慢腾腾地走着。这时,我的左侧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又闪了两下。我停下脚步,看向那个地方。
  果然,是晴天的闪电。
  这种情况并不常遇到,但也并不是完全遇不到。我走过去,看到它躺在草丛中,不时闪烁一下,又黯淡下去。它的形状很好看,可以说,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精美的闪电,大约有一根拇指大小。我不能直接用手拿它,于是我放下酒,将外套脱了下来,将它包裹住。
  孔雀蓝的外套,正合适。
  就这样,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外套里包裹的闪电,往遗迹公园走去。可这样一来,酒就拿不了了。我站在那里,考虑了一下。我想:回来拿酒也无妨吧。
  既然如此决定了,我就快步朝目的地走去。
  走进遗迹公园的大门(围墙是用土堆的),我就看到“上校”正坐在最高的土丘上,眯着眼睛,神清气爽地晒太阳。他看到了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怀里闪烁着小小的闪电。
  9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天清晨,老“上校”都会在遗迹公园里挖来挖去。有时能挖出点东西,更多的时候则什么也挖不出来。挖完后,他就坐在高高的土丘上休息,擦汗,晒太阳。现在,他就是这样做的,眯缝着眼睛,一缕银发贴在额头上。
  土丘很高,旁边驾着梯子。我顺着梯子爬上去,来到“上校”身边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遗迹公园的全貌。这里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坑洞,每个坑洞旁边都是小山一般高的土丘,在坑洞和土丘之间,杂乱地摆满了那些挖出来的东西。
  你拿着什么东西?“上校”问。
  闪电。我说。我将衣服打开,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它消失了。我说。
  经常是这样。“上校”对我笑了笑。而我想起了我的酒。我对“上校”说我应该把酒拿回来。不必了,“上校”说,我这里挖出了不少酒。
  我和他一起从梯子上爬下土丘,然后再爬梯子进入一个坑洞内。洞很深,这地下世界里摆着两只沙发和一个茶几,这些都是他挖出来的东西。我们分别在沙发上坐好。“上校”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两瓶酒,打开盖子,放到茶几上。于是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干杯。
  挖出来的酒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那种被时光所遗忘的味道,很容易喝醉,所以我们都喝得小心翼翼。我不时抬起头,看看头顶上的洞口。光从那里射进来。没有风。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可是安静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将脑袋探了进来。
  嗨,上校。其中一人喊道。
  你好。“上校”说。
  我们是来玩牙齿游戏的。另一个人说。
  好吧,你们下来吧。“上校”说。不过今天我想玩杏仁游戏。
  玩杏仁游戏也可以。那些人说。
  于是三个男孩从梯子爬了下来。
  我们开始玩牙齿游戏。“上校”显然有些醉了,脸红红的,眼睛似乎快要困得睁不开,可还是努力陪着这些男孩玩,因为他们玩兴很大。
  玩完了,那三个男孩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上校”靠在沙发上,显得疲倦不堪,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自己的精力实在没法和年轻人相比。
  我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上校”喃喃自语道。
  洞中又恢复了宁静。我们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光,深陷在沙发中,将双脚架在茶几上,看着洞口的光线变化。太阳曾短暂地出现在了洞口处,那时,整个洞内变得金光熠熠,强烈的光芒刺得我们睁不开眼,同时一股暖流注入了我们的身体。但很快太阳就离开了,洞里重新变得冷清起来。
  听说前两天挖出了新鲜的东西?我说。
  是的。“上校”说。或许你会特别感兴趣,所以我叫拉松告诉你,让你有空过来看看。
  看来是有趣的东西。我说。
  我跟着“上校”爬出坑洞,来到另一个稍小一点的坑洞内。这个洞里没有沙发,也没有酒,只有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件用布盖起来的东西。由于洞较浅,我可以感受到风不断从洞口吹进来。
  这是什么?我问。
  “上校”将布掀开。是一台橙黄色的打字机。
  这是我前两天挖出来的。“上校”说。
  我仔细看了看它。
  似乎只是一台打字机。我说。
  稍等。“上校”说。等风更大一点。
  当一阵风吹过打字机时,我看到它自动打了起来。上面的按钮一个接一个按下去,就像是有一个隐身人在操纵着它,只不过没有稿纸。
  它真的很有趣。我说。
  是啊。“上校”说。我准备将来把它放进我的博物馆里。
  筹建一座遗迹博物馆,把挖出来的东西放进去。这是“上校”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10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们喜欢坐在小酒馆里面,就算是什么也不做,我们也喜欢坐在里面。小酒馆里白天时很昏暗,到了晚上反而会明亮起来。几只猫总是在我们双腿间跑来跑去。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只猫,但它们全都喜欢吃西瓜罐头。
  我和拉松喜欢喝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酒。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子上,用吸管喝着。老莫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张小桌子旁,喝着一杯颜色忧郁的酒。一只黑白相间的猫钻到他的桌子底下。他气急败坏地使劲跺了跺脚,将那只猫赶了出去。他喜欢一切动物,但惟独不喜欢猫。
  酒馆里还有一些人,不过很多我们并不认识。
  我和拉松讲了讲关于那台会自动打字的打字机的见闻。拉松很有兴趣地听着。
  这么说只有起风的时候它才会动咯?拉松问。
  是的。我说。那时它感觉很舒服,“上校”挖出它的时候它好像在地下憋坏了。
  那真的不错,我也想见识一下。拉松说。
  我们各自干了那杯叫不上名字的酒,然后又要了两杯。酒保殷勤地给我们换了新的吸管。现在是几点了?我们完全不清楚。在酒馆里,时间是停滞的,在酒精中旋转。
  酒馆建在一个蓝色的盆地里,因此,我们置身其间,会觉得时间也在这里凹下了一块。我们有时望向窗外,会看到一片莹莹的蓝色,那仿佛是海底的景色。
  见到慧慧了吗?拉松问。
  没有。我说。她总是这样行踪不定。
  喝完了剩下的酒后,我们走出酒馆,走出蓝色盆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硕大的月亮挂在天际,旁边的星星如同眼睛般睁着。有时走在路上,两边的草丛中会传出歌谣。我们听不懂,因为那是草或蟋蟀的语言,不过确实很悦耳。每当这时,我们的心情就会愉悦起来。尤其是喝了酒,没有醉得难受,却也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时候。那歌谣便有了某种迷幻的效果。我觉得身边的草越长越高,慢慢没过了我。周围的事物都变得巨大(或者说是我变小了),小石块也像是一座小山。草丛变成了丛林。巨大的蟋蟀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一头敏捷的大象。我抬头,月亮和星星都变得十分遥远,几乎分辨不清。我哭了起来,但是也不知道究竟为何而哭。我哭的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一阵风声也能轻易地盖住我。巨大的蟋蟀停下脚步,转动着眼珠,疑惑地看着我,不一会便一跃而起,落入远处的丛林中不见了。我哭累了,就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四野无人。身边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蟋蟀在我耳边鸣响着,如同一个个会跳跃的微型闹钟。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我躺过的地方野草倒伏,显现出我的身体形状。拉松在哪里?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吗?或许是我喝醉了酒,将记忆搞混了。
  在我的身后,便是蓝色盆地,里面的小酒馆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可以隐约看到晃动的人影。我慢慢朝前走着。我不知走出多远,当我再回头时,小酒馆已经不见了,蓝色盆地也消失了。我知道,我再一次地迷路了。只有无尽的夜色。它柔软的壳包裹着一切。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果园墓地。这里四周闪动着美丽的磷火。透过厚厚的土层,我似乎可以看到果树的根茎深入到棺木中,深入里面躺着的人的躯体中。那些躯体,将最后的物质聚合献给了植物的根茎。他们将借此焕发为新的生命形态,当冬天过去。
  美丽的磷火,像是黑暗中绽放的花朵,可爱地燃着。我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前方的路,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只能向前走,不能停下,因为夜晚很冷,而我穿得很少。我冲那些可爱的磷火挥了挥手。它们喜悦地跳动着。
  我听到了河水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月亮这时显现出来。借着清辉,我知道我来到了“死”。它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也没变。我走到它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它。它显得有些冰凉。
  我进入到它的体内,点燃了壁炉里的木头。此时我急需一点热量和光亮。火升起来了,小小的火焰,烘烤着我的手,并且带来了光亮。它一点点暖和起来。
  烟顺着烟囱缓缓飘出,融入到夜色中。
  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窗外一闪而过。是一张脸。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没有动弹,我依然坐在小小的壁炉前,感受着火的温度。这让我感觉很舒服。
  有什么东西拍打着门。我打开门,就看见了它。
  蓝色老虎。
  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它了,如果不是那封信,我甚至不知道它还活着。我记得上一次见它还是在老莫的动物园里。那都是多少年前了?它那时小得像一只猫,蹲在笼子里,惶惑地看着我们。而现在,它明显长大了,真的有了老虎的模样。它的毛发还是蓝色的。
  它的四肢看上去强壮有力,眼睛闪烁着幽光,盯着我看。我看向门外,果然看到了慧慧的身影。她站在河边,似乎正观察河里的什么东西。
  蓝色老虎缓缓地转过身,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出“死”,来到河边,和慧慧站在一起。我微微侧过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谁也没说话。
  月亮清澈地照耀着河水的流淌。我可以看到里面游动的鱼。我认识其中的几条。
  蓝色老虎就徘徊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它的毛发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萤火虫在黝黑的草丛上方飞舞。
  “死”安静地沐浴在月光中。它的样子似乎又有了变化,一种我之前没有觉察的变化。它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现在的它更美丽了,几乎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窗口晃动着火焰的影子。多么美妙的夜晚,我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那是一首我从小就会吹的小夜曲。有点悲伤的调子,我并不是很喜欢,但完整的我只会这一首。于是我完整地将这支小夜曲用口哨吹了出来。很完整地吹了出来。
  我喜欢这支曲子。她说。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
  谢谢。我说。
  然后又是沉默。这个夜晚将永远持续下去。这样很好,我们固定在了这个沉默的画面中。蓝色老虎在不远处,看看四周,不时看我们一眼。它的蓝色的尾巴悠闲地晃动着。
  我要离开这里了。她说。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
  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觉得很悲伤。我想起了小时候,还有更年轻一些时候的事。那时我们不是这个样子。事情不知是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我们总是等它真的发生了才会想到更多。
  你在想什么?她说。
  没什么。我说。我想回到屋子里去。
  那好吧,咱们再见。她对我笑了笑。
  回到“死”里面,我站在窗口,看着慧慧和那只老虎渐渐离去的身影。老虎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此刻我想像一条鱼,游入河的最深处。
  11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我醒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无比。阳光透过窗子倾泻进来。我尽力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鸟一刻不停地叫,像是锯木头一般。我不知愣了多长时间,阳光一点点延伸,我的头痛也一点点延伸。
  这里没人打搅我。除了我和艾琳,几乎没人会想起这里。我安心地躺着。可是很快我就感觉口渴,非常强烈的渴感,嗓子似乎变得肿大而粗糙。
  我试着挪动双腿下床。这不太容易。双腿一夜之间失去了力量。我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里。我就这样扶着周围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出屋子,来到河边,坐在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
  河里的鱼好奇地看着我。那是一些两寸长的小鳟鱼。它们不认识我。我看不见一条我认识的鱼。我捧起水,将嘴唇凑到水里。哦,我的嘴唇,像是炭火般饥渴。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喝完水,我躺在河边的草丛里,像是被海浪拍上岸的鱼,痛苦地喘息着,一动也动不了。我想,我需要一罐西瓜罐头,一点点糖分。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周围围着一些人,有拉松,也有老莫和“上校”,我还看到了艾琳。
  你终于醒了。拉松说,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我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你发烧发得很厉害。老莫在一旁说,我们发现你时你已经昏迷了。
  是艾琳找到你的。“上校”说,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最后是艾琳想到了那里。
  我看向艾琳,可她转身离开了。
  她还在生你的气是不是?拉松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不要着急,慢慢就好了。
  我冲他笑了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尼采医生会治好你的,他是小镇最好的医生。拉松说。尼采医生就站在他的旁边,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显然由于拉松的话而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着凉了。他温和地笑着说。
  晚上还是很冷的。拉松说。
  是的。尼采医生说。他搓了搓手,将医用箱背在左肩上。我先走了,他说。
  您走好,有空过来玩。拉松说。医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他的衣服洗得很白,有些晃眼。我闭上了眼睛。但我毫无睡意,肚子咕咕作响。我依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似乎很无聊,但又不想走。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又被拉松轰了出去。他们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我后来认出来了,是那个被长颈鹿掳走的女孩。
  拉松没有轰她走。
  他真可怜。女孩看着我说。你们是在草丛里发现他的?
  是的,准确的说是河边的草丛。拉松说。
  太可怜了。女孩说。她怜悯地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很美丽。怜悯也很美丽。后来她走了,屋子里就剩下我认识的那几个人了。
  没什么事的,不用担心,你只是体内缺点糖而已。拉松说。
  你体内的糖分出奇的低。老莫对我说,又补充道,这是医生说的。
  拉松走到我的那台唱片机前,盯着瞧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唱片机,里面流淌出我熟悉的音乐。唱片机是“上校”从遗迹公园里挖出来的,送给了我。它已经很旧了,可还能发出声音。现在,这声音缓缓地飘出来,像是光中的线。
  我们跳会舞吧。拉松提议道。
  于是“上校”、老莫和拉松,三人个跳起舞来。是小镇当地的舞。据说正是由于舞蹈,小镇才成为了世界尽头。这很令人费解。没人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舞蹈现在已经变为了娱乐手段,这倒很明白。
  我看着他们在音乐中跳起舞来。
  后来艾琳走了进来,他们便停下了。艾琳抱着几只西瓜罐头。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们。
  你们竟然在跳舞?她尽力憋住笑。
  呃。拉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他最可爱的时候。
  我看到一只黑色的鸟落在窗台上。他们也都看见了。鸟的嘴里衔着一只小怀表。它敏捷动了动脖子,然后松开嘴,将小怀表放到阳台上,便飞走了。
  “上校”走出去,不一会儿,在窗外重新出现。他拿起小怀表。
  他在阳光下晃了晃那枚小怀表,笑着,仿佛在说,看到没有,一切正常。
  12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一切正常。艾琳喂我吃西瓜罐头。糖一点一点回到我的身上。阳光在窗外闪烁着,树木的影子摇曳不定。其他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艾琳。风吹进来,吹进我的身体里,吹着我身体里的糖。
  我看着她轻盈的身体。空气里有初冬特有的清凉味道,像是薄荷的气息。仿佛有透明的小鱼穿梭在我们之间。我伸出手,抚摸她柔软光洁的手臂,像是握住了新鲜的枝叶。她惊奇地看着我,不过很快她便对我着我神秘一笑。
  我亲吻她。允吸着甜。
  有什么东西,推着我,向上升。
  我睁开眼睛,看到屋顶被掀开,强光照射下来,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盯着我,黑色的眼珠不时动一下。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呼喊声,像是在群山中回响。
  13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清晨第一缕阳光总是有不同的味道。我睁开眼,看到艾琳将头探出窗外,伸出她那小巧而灵活的舌头。我来到她身边。她的头发没有束起来,随意地散开。瘦削的肩膀,让我忍不住想要搂住她。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她咯咯笑着。她总是喜欢笑,而她不笑的时候,表情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时间还早,外面没有什么人。不时有蜂鸟急速掠过。它们在忙着寻找过冬的食物。
  今天的阳光是什么味道的?我说。
  是橙子味的。她说。哎呀,你抻到我的头发了,快放开。
  我放开了她。当我的胳膊刚刚松动时,她就像一头小鹿轻快地挣脱开。她打开了那台唱片机。音乐流淌出来。
  昨天拉松他们跳得是什么舞?有意思极了。她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看向窗外。今天是个美好的天气。天空碧蓝如洗。冬天就快要到了,昆虫野兽将要冬眠,河水将会冻结,空气也将变得凛冽。美好的冬天,人们聚在一起,用柴火取暖。
  我们出去转转吧?艾琳说。
  好的。我说。她关上唱片机。音乐在屋子里又逗留了一小会儿,才慢慢消逝。我们都喜欢这个时刻,唱片机关了,可还留有一节尾音,仿佛是舍不得离开。我们静静地听着,直到它消逝。
  好了。她伸了一个懒腰。
  我们漫无目的地遛弯。这时人们纷纷醒来,开始干活,为冬天做打算。有的人去山里砍柴,有的人囤积蔬菜,还有一些女人在阳光下缝被子。艾琳欣赏地看着她们流畅地穿针引线。她说她很羡慕她们,说自己手脚很笨,不会用针,什么也缝不好。
  我没有说话。我们的手轻轻地牵在一起。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罐头工厂。在阳光下,罐头工厂给人以亲切的感觉。其实它很破旧,已经有许多年头了。我回忆起小的时候,我们绕着它捉迷藏的场景。我和艾琳走进去,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果子的味道。
  里面的工人都忙碌着。马上就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了,必须要储藏一些过冬的罐头。那些装好的罐头摞在一起,有一人多高。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上校”果然在这里,戴着手套,将制作完成的果肉和糖汁装进罐头里,然后用工具拧紧。他是一个热心肠的老头,不用说也知道,他绝对是一大早就过来的。
  我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
  过来帮忙啊,作家。他对我说。
  没问题。我说。我和艾琳走过去。“上校”递给我们手套,又看了看我和艾琳,说,你们和好了?艾琳戴上手套,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是轻松愉悦的。
  我们开始做罐头。
  艾琳在我的对面。我不时抬头看看她。她却没抬过一次头。她总是很专注。我喜欢看她专注的样子。没过多久,她旁边的罐头就比我多了许多。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在制糖厂工作,喜欢和一大帮厂里的姑娘一起行动。她们的身上都有糖的味道。我远远地看着她们,闻着空气里的糖。
  “上校”走了过来。已经中午了,到了吃饭时间。我们与工人们一起去露天餐厅。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罐头,于是“上校”就给我拿了两罐西瓜罐头。
  在吃第二罐西瓜罐头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则关于蝈蝈的故事。说的是一只喜欢唱歌的蝈蝈,后来在冬天被冻死了,它的灵魂升到天堂,继续唱歌的事。
  我忍不住将这个故事讲了出来。
  我小时候就听我爷爷讲过这个故事。“上校”嘲弄地说,他在吃一碗超大量的玉米饭。
  这个故事已经老掉牙了。艾琳说。我来讲一个新的故事吧,是关于一只绵羊的……
  她说完了绵羊的故事,我的罐头也吃完了,我还喝光了里面的西瓜汁。
  我们回到罐头工厂,又工作了几个小时。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上校”走到我面前,说,辛苦你了,今天就干到这儿吧。
  反正我也没事做。我将手套还给他。
  走出罐头工厂,天已经黑下去了。冬天就是黑的要快一些,其实并不晚。我和艾琳到小树林转了转,她跟我说了上次她遇见狗熊的事。
  真是吓死我了。艾琳说。所幸的是那时它只是在用石头砸野核桃,没看到我。
  我记得那只狗熊,在老莫的动物园里,只有那么一只。它那时还很小,总是显得很孤独。
  我们穿过树林,就看到了河。河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在不远处,就是“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就在那。
  我们过去吧?艾琳说。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去那。
  那好吧。艾琳说。无所谓。
  于是我们回过头,重新往小树林走。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场景。那只蓝色老虎,还有慧慧。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她会去哪儿呢?难道她真的找到了“世界尽头”?在小镇,“世界尽头”一直是个传说,尽管我们知道,它的的确确在这里,可没人找得到它。有人曾猜测,“死”其实就是“世界尽头”,可这未免太轻易了,也没有证据。
  我总是怀疑,慧慧真的找到了它。
  我们走到河边时,一条五寸长的鲤鱼高高地跃出水面,浑身流淌着明亮的水滴。我们走过,听到从身后传来清脆的噗通声。
  14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每到冬天,人们都会在屋檐下挂一只小铃铛。那是一只沉默的铃铛,或者说喑哑也不为过。平日里,它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的,除了下雪的时候。
  只要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它们就会叮呤当啷地响起来,声音连成一片,甚是悦耳。在小镇,这已经成为了传统。每家每户都会挂这样一只沉默的铃铛。
  一大早,我就和艾琳翻箱倒柜地找铃铛。我忘记了把它放在哪里了,因为它是一只沉默的铃铛。我们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或许我们把它落在了“死”。艾琳说。
  于是我们穿过树林和河流,来到“死”。它静卧在冬日的阳光中,看上去如此驯服,仿佛一只冬眠的野兽。我不禁说道,冬眠就像是死了一样。
  或者说死了像是在冬眠。艾琳说。她今天心情挺不错。
  我们走了进去,开始寻找。没几分钟它就被找到了:在床底下。我拿着它,摇晃了两下(当然是不出声的),然后将它攥在手里。它并不大。我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把它拿到了这里。你可以想起来吗?我问艾琳。
  我也想不起来。艾琳说。
  是的,我们都像不起来了,但找到了就是好的。我说,干脆把铃铛挂在这里吧。
  艾琳想了想,说,也好,这附近只有这一只铃铛……
  因为附近也只有这一间小屋。我说。
  我踩在凳子上(艾琳扶着),开始在屋檐上挂铃铛。它用一根红线悬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风吹来,它便随风摆动。当然,是不出声的。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们便不想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走进屋子,燃起壁炉,然后一起钻进被子里,看着壁炉的熊熊火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我们的肚子饿了。我对她说,我们去小酒馆找点吃的吧。艾琳说,好的。
  我在前面走,艾琳跟在后面。曾经漫天飞舞的蜂鸟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冬眠去了。我不知走到了哪里,我知道,我又迷路了,直到艾琳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在那边。她说。
  于是她拉着我的手,走向另一条路。我知道,那是一条正确的路。
  我们来到了蓝色盆地。远远看去,那就像是另一个星球。所有的一切都是蓝色的,灯光也是蓝色的灯光。我们走进去,刹那间,我们也变成了蓝色的。
  酒馆里聚满了人。我们随便喝了几杯饮料,又点了份吃的。我点的是青菜面条,她要了一份炒莴笋。我们吃着。吃到一半,拉松走了过来,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嗨,看到你们真高兴。拉松说。
  你看上去也很高兴。我说。
  是的,你猜怎么回事?拉松说。是老莫,昨天夜里,比利回来了。
  我当然记得比利。那是一只金色毛发的牧羊犬,曾经我们去老莫的动物园,最想看的就是它,因为它是那么的美丽和平易近人。后来,它和那些动物一起出逃了。
  比利回来了吗?我说。那我应该去看看。
  是的,它回来了,就在昨天晚上,老莫抱着它哭了整宿。拉松说。不过它老了,像老莫一样老,再也不是以前的比利了。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拉松被其他人拉去喝酒了。他似乎谁都认识,这让我很羡慕,对我而言,这几乎是最不可能的事。
  吃完后,我们离开了小酒馆。我们借着月色回到“死”,钻进被窝里准备入睡。这时,我们听到了清脆的铃声。
  看来第一场雪就在今晚。艾琳望着窗外说。
  我困得不行,伴随着悦耳的铃声,很快进入了梦乡。
  15
  在世界尽头的小镇,大雪终于降临。清晨,我拉开窗帘,积雪的反光使我一阵目眩。雪真厚啊,我几乎快要打不开门了。雪已经停了。小小的铃铛仍挂在那里。它也闪烁着微光。
  艾琳被阳光照醒,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了她精致的小乳房,像是那只铃铛聚焦着光。她睡眼朦胧地套上一件件衣服,最后是一件红色的毛衣。
  那毛衣看上去有些旧了,但散发出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使劲地嗅着旧毛衣的味道。她咯咯地笑着,想要推开我,但没有成功,于是只好任由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清晨被我抓到的一个小俘虏。
  好啦好啦,她笑着揉搓着我的头发,我肚子饿了。
  我松开她。我们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又喝了果汁
  雪后的阳光纯净得让人内心柔软。我们走在大片的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雪在我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响动。在我们身后,留下了我们的脚印。这里的第一排脚印。
  河水依然流淌,带来一些被大雪压断的枝叶。不久它就会结冰。
  咱们去哪儿?艾琳问。她的嘴里冒出白色的雾气。
  不知道。我说。这时雪花又开始飘落,不过并不大,只是像羽毛那样缓慢地飘落。
  在路上,我们碰到了一辆红色的冰激凌车,正在出售新鲜的冰激凌。制作冰激凌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女孩,她将干净的雪放进容器里,又加入一些不同口味的作料。
  一群孩子围着冰激凌车。冰激凌车看上去很可爱,像是一匹红色的小鹿。
  我们也买来尝了尝。当舌头触碰到冰的时候,我感觉它舒服地颤抖了一下。
  随处可见打雪仗的孩子,我们穿梭在雪球的轰炸中。有几次雪球打到了我的身上。我看到老莫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条有着长长的黄色毛发的狗静卧在他的膝盖上,似乎正在睡觉。是比利。老莫不时抚摸着比利的脊背。
  我们走过去,老莫主动跟我们打了招呼。
  嗨,老莫笑了笑说,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说,这是比利?
  是的,是的,是比利。老莫低下头看着熟睡中的比利,它回来了,总喜欢睡觉。
  一起去“上校”那儿喝一杯?我说。
  不了。老莫说,比利好像很怕陌生人,它哪里都不太想去。
  我们还记得它。我说,尽管那时它还很小。
  是啊。老莫说,一边抚摸着比利的毛发。
  好的。我说。再见。
  我们告别了老莫和比利。
  16
  我和艾琳来到海边。天气不错,但景色早已看腻了。我们靠在岩石上,沉默不语。前几日的那场大雪,落到这里竟无声无息。这里似乎永远保持一个季节,一切都是恒定的。海鸟依旧盘旋在我们头顶,汽笛似的鸣叫。海浪上依旧有小船漂浮着,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冬天毕竟是来了。
  我们吃着西瓜罐头,看着雪一片一片的落下来。雪落到我的脖子里,冰凉,有一种刺痒的感觉。糖分在我体内蔓延,准确地说,不光是在我的体内,它似乎也在我和她之间弥漫。我很享受这个时刻。我忽然想到一首诗,但具体的词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仅仅是想到了有那么一首诗而已。
  你想说什么?艾琳看着我。她的眼睛明亮,仿佛阳光下闪动的雪花。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西瓜罐头吃完了。我记起小时候,我们将吃完的罐头穿上鱼线,然后放进河里。我们抬起鱼竿,每次都能看到有小鱼钻进罐头里,我们将小鱼放了,继续钓鱼,直到罐头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糖分被河水稀释。
  我感觉自己正渐渐沉浸在回忆中,可我不想这样。于是我站起来,看着身后的小镇。小镇沐浴在初生的阳光下。雪飘荡在空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我看到拉松在小码头前朝我挥手。他又要出海了,像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出海时一样,那么年轻,粗粝的海风并没有使他衰老。
  透过雪幕,我仿佛看到“上校”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高高的土堆上,自己跟自己玩着杏仁游戏。在他的周围,摆满了各种挖出来的东西。
  老莫和比利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雪花落下。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比利的毛发,比利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只是偶尔发出一些混沌不清的声音。那个声音只有老莫能够听懂。他用手心擦了擦眼睛。
  “死”依旧待在小树林里,静静地,仿佛一万年也不会改变。但我知道,它总是变化的。
  雪不一会儿便停了。雪停后,很快便消融。这时,我看到那些穿着白袍的人从远处慢慢走来,他们还是那样,光着头,沉默不语。其中有年轻人,也有看上去很老的人。他们排成长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们留下无数脚印,涨潮后,那些脚印里会栖居小螃蟹或小海星。
  我看着他们走过。在队列的末尾,我看到了慧慧,和那只蓝色老虎。慧慧骑在蓝色老虎的背上,老虎缓慢地走着。它的脚印比人的要大几号。
  老虎停了下来。我看到慧慧转过头,远远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蓝色老虎载着她,以同样缓慢的步伐走入大海。它就那样走着,直到它与慧慧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冬天已经到来。我紧紧地握着艾琳的手,或者,是艾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能感到彼此身体的颤抖。我想告诉她,我的书其实已经写好了,它只是缺一个结尾,我需要耐心地等待它,而又是多么害怕它的出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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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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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2 01:31:24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我觉得以前读过此篇?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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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2 12:05:35 |只看该作者
生铁 发表于 2014-2-22 01:31
为什么我觉得以前读过此篇?

哦哦 以前零散发过 这是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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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3 11:40: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4-2-23 11:59 编辑

看到最后就挺感动的,作者和书写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像写到这种程度的作者一般都有自己的比较有效的创作体系,都是尽量在这个体系当中发挥自我,其他人难以插上话。这个文给人最明显的印象就是散,想到哪里写哪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好的、可以恰切放在这里面的念头就放进去,作者和文字都蛮欢喜。但是由于作者对意象环境把握得好,或者说这些色调、感触可能很稳定地存在,所以也顺利地形成了一个实体。说到这里忍不住提的一点是,认识和语言的先后,比如一个早已经被受众普遍化了的认知融入作者的创作,这个危险可以适用于大部分面向众人的文学以及媒体的艺术,并不是说你有这样的性质,而是说类似问题可能会出现而你没有意识到,比如死亡的意象、某种轻柔的忧愁,尤其前者几乎隐约起着重要作用。暂时想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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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3 18:52:18 |只看该作者
魏虻 发表于 2014-2-23 11:40
看到最后就挺感动的,作者和书写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像写到这种程度的作者一般都有自己的比较有效的创作体 ...

谢谢魏虻!第一次在黑蓝被置顶,很受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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