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流浪的拖鞋 于 2014-2-22 23:04 编辑
1/ 回想起来,从那个诡异的眼神开始,仿佛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那天是公司每月例会,钱诚提前半小时去办公室,会议要用的财务资料前几天就准备好了,他需要再确认一遍是否有纰漏。仔细、谨慎是财务人员的基本职业素质,何况他是财务经理。 走进大楼时他还算愉快。位于城市中心广场的写字楼共二十八层,钱诚就职的电子公司占据了第十八楼近两千平的整个楼层。照理说生产型企业,办公区设在厂房内会更便利些,但老板认为拥有高档写字楼中的办公区是知名企业的应有体面。生产部门在城郊正在开发的工业区中,环境嘈杂自不必说,二十年前盖的厂房也确实寒碜了些(跟公司头顶的一大堆桂冠相比)。虽说写字楼租金每年是笔不小数目,但公司名下有大片土地那年被开发区征用,因此得到一笔巨额款项,所以这点租金不在话下。老板真是个擅长走狗屎运的老板,谁能想得到二十年前的荒凉城郊,流浪狗成堆的地方,敞开胃口随便圈,爱圈多大圈多大,现如今竟能涨成寸土寸金。 无论如何,能跟着一个爱走狗屎运且出手大方的老板总归是件愉快的事。尽管这些年走下坡路了。宏观环境固然是原因之一,公司主打产品接插件逐渐跟不上精密度要求越来越高的国际电子市场则是关键。要改变现状绝非更新设备那么简单,涉及到技术、管理和市场等方方面面。更何况,光是更新设备的这笔钱,目前也是断然拿不出来的,银行方面虽然合作良好,但即便是融资环境最宽松的那些年,也未能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何况眼下,金融机构自身尚且难保,仰仗多年良好的商业信用和政府方面切实扶持,贷款额度未被压缩已是万幸。关于这点,没有比身为公司内当家的钱诚更清楚的了。但老话怎么说来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话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景气归不景气,真要让这个老牌企业庞然大物倒了下去,恐怕足以引起一场范围不小的地震,能让市委市府两套班子的所有领导头大一倍。天塌下来有那么多高个子在前面顶着,公司的命运似乎怎么也轮不到钱诚来操心。形势恶劣,他需要做的是更多地跑几趟银行,跟信贷主管们拉拉近乎哭哭穷,变着法子请请客娱乐娱乐,确保做好基层工作。至于上面那些脸色铁青的行长们,自然会有人去周旋。“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压力不是没有,但看在薪水的份上(凭心而论,那可是相当不薄),要油腔滑调地与人打交道也算是分内之事。 就在电梯门口,他碰到了人力资源部经理杨一鸣。那是个开始谢顶的中年人,胖胖的身材和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堪称HR的范本。但钱诚对这类将热情表面化的人向来敬而远之,何况那个传闻就是出自杨一鸣之口。传闻是关于钱诚的任职,据说是得益于他的姓氏。听起来荒唐之极,可从大老板的迷信举止,和公司历任财务经理流水似的换、钱诚在职数年却依然稳如泰山等种种迹象看,又似乎并非空穴来风。这让毕业于名牌高等学府、在专业上颇为自负的钱诚不胜抑郁。但说到底,薪水才是实实在在的。 “早啊!钱经理。”杨一鸣脸上保持着招牌笑容。钱诚冲他点点头,徐徐展开唇齿。 进了电梯,两个人都仰着脖子看头顶,等待电梯上升。 “你们财务部又要招人。”杨一鸣说。 钱诚转过脖子不解地看他:“我怎么不知道?” “ 招一名。简历还是石秘书(总经理秘书)亲自送过来的。”他脑袋仰成三十度角,圆脸上只有空白的笑,“履历不简单啊!曾任跨国企业财务总监。” 钱诚心说:你就扯吧!跨国企业财务总监能来这儿? “叮”的一声,电梯停止,十八楼到了,迎面就是公司前台,供一只夺目的硕大镀金貔貅。 两人一前一后出电梯,“那人姓金。”杨一鸣说着回头看他一眼,哈哈一乐,肥胖的身躯无比轻盈地闪入人力资源部。那一眼太诡异了,钱诚琢磨着,心里直发毛。“那人姓金。”这句是关键,又联想到那个传闻,“钱”与“金”?“金”与“钱”?孰重孰轻?钱币和金子,金子和钱币……这么说货币汇率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黄金终究是硬通货。如果此事属实,自己将何去何从?财务部要招人他这个经理居然一无所知,真是让人越想越不对劲。 例会从早上开到下午三点,钱诚听得心不在焉,大老板偶尔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和,看不出任何端倪。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他还想着这事,杨一鸣的只言片语当然算不得正式通知,直接去找大老板问显然是不妥的。 想着想着,巨大的空洞又冒出来了,既没有喝酒,又是在上班时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然后就接到陌生的电话,一个男人让他“猜猜我是谁”。想必是熟悉且亲近的人,可他死活猜不出来。 “我是胖妹妹啊!”那边朗声大笑。胖妹妹!一张戴眼镜的大饼脸突然跳出来,没错,上铺的兄弟“胖妹妹”。 “你个死胖子!”钱诚很意外,“这么多年死哪去了?不是说出国了吗?” “说来话长。兄弟来你地盘了。怎么样?晚上聚聚吧,你请客我买单,把能约的都约上,咱们好好乐乐。一眨眼就有十年了!” “可不是十年了!”这下钱诚真激动了,把“空洞”和“金钱”暂时抛在脑后,忙着联络本城不多的几位大学同学。
2/ 第二天一大早,钱诚被电话吵醒。他本来可以起得晚些的。昨夜都喝高了,大家勾肩搭背说了许多肉麻话,完了“胖妹妹”把钱诚拉到一边——话说这家伙又胖了不少——“明晚咱俩再单独诉衷肠,他妈的有太多话想跟你聊。”他把胳膊重重地架在钱诚肩上。不知为什么,他略带夸张的口吻让钱诚有不好的预感。他记得自己答应了,那么约的就是今天?昨晚仅剩的理智维持到回家挨上枕头,入睡前还接了朱果一个电话,“喝醉了。”他说。朱果问要不要来陪他。“不用。”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谁都不需要。然后马上睡着了。 打电话来的是他母亲,六点半刚过——要是别人,他没准会发火——迟疑地问他几号回家。 “还不知道呢。”钱诚说,记起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本来想等你回来谢年。”母亲小心翼翼地解释,“你妹妹她们要除夕夜才能回来。谢年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我怕等不住。” “你看着办,不用特意等我。”这时,钱诚发现紫色枕套上湿了一块,像口鲜血,顿时吓一跳,用手指沾来辨认才知道是口水。他清清嗓子,喉咙干得要冒火。 “你感冒了?”母亲马上问,“感冒要吃药。自己注意身体,多穿点。”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感觉耐心快要用完了。 母亲大概觉察到他的不耐烦,嗫嚅着挂了电话。钱诚有些不忍,但也不想回拨过去,脑袋快要爆炸了,一凝神,天花板乱转。没有水,喝水要去厨房间烧,他看看时间,叫了声“小雨”才想起小雨去文文那了,就又倒头昏睡过去。 第二个电话是他的前妻文文,间隔不到半小时。“我明天带小雨回老家过年。”文文慢吞吞地说,“你帮她整几件衣服,我一会过来取。” “那我怎么办?”他一时忘了已经离婚的事儿,木然问。 “你自己过吧。”文文说,“外公外婆已经有两年没见小雨了。”他马上想起那对尖嘴猴腮的岳父母——对了,已经是前岳父母——他们大概会不停地问小雨“爸爸对你好吗”、“爸爸有没有带阿姨回家”诸如此类的问题,想象着小雨的脸渐渐僵硬,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的头更疼了。 起床洗刷时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浮肿的脸,尤其是眼睛,肿得厉害,虽然离国际定义的“中年”还有似乎老长的一段路,但是身体机能的下行不是不能察觉,“不能再这样喝了。”他对自己说,镜中人呲了一下牙。 现在他在厨房操作台前等水烧开,墨绿色的大理石台板上孤零零地立一颗紫色的滚圆洋葱,顶端已经抽出嫩芽。作为有着一个四岁女儿的离异男子家庭,厨房间显得过于整洁了些——事实上整套房子都是——他忘了是从哪天开始持之以恒做家务的,文文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弄得乱七八糟,餐桌上的碗筷永远要等吃下一餐前才去收拾,水池里永远有待清洗的盆子,客厅和卧室的地上床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小雨的玩具、印着图案的各种识字卡片和一家三口的衣服。钱诚认为文文整天呆在家里(生下小雨后她就没有正经上过班,钱诚的收入足以应付日常开支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出身偏远农村、小富即安的小农个性在文文身上尤为显著,或许怀有“男人养老婆天经地义”的想法也很有可能)应该做家务;文文则认为自己带孩子辛苦一天,再说她对“不得不”留在家里早已厌烦透了,根本没有精力做家务。他们不想就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他本来是极爱干净的人,但容忍起来竟也不难——家里乱一点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大多数的晚上,他们宁愿各自抱一台电脑,打游戏,各聊各的天,或者看电影,一个呆客厅一个呆卧室,瘦小的小雨举着娃娃在他们之间,在散着“兔子”、“苹果”、“狮子”花绿卡片的地板上跳来跳去。 怠倦像沉重的淤泥漫上深陷沼泽的野兽。在小雨满两周岁时,他们约好放弃电脑,休息天去喝杯咖啡、看场电影,或者找家新鲜有趣的餐馆吃顿浪漫的晚餐——有小雨前他们经常这样做,手牵着手,许许多多的时间轻易就消磨过去——现在小雨是个大问题,实施起来比较困难。但谁都不愿承认这点,他们兴师动众地带上孩子外出必需的尿不湿、奶瓶,以及可能需要添加的衣服,整整一大包,出远门似的去市中心一家新开的口碑不错的餐馆就餐。不消说碰到许多麻烦:先是为停车兜了很多冤枉路;到餐厅后小雨尖叫着在餐桌之间乱钻,打翻了两只盘子和一只高脚杯,把冒着泡泡的啤酒洒在人家大腿根(幸好那是一位稍稍腼腆,彬彬有礼的先生);在男女公用的卫生间里换尿不湿时门口排起了长队;泡奶粉的开水怎么也等不来……菜还没上齐,他们就饿着肚子回家了,又不约而同地打开电脑。 后来下决心把小雨放到Y城乡下的奶奶家去,自然是舍不得,“去农村生活一阵子,对孩子也是好的。”他们这样相互说服。但是不行,俩人相对时已经无话可说。没有了小雨的大床上,性生活也并没有如期改观,总之这桩事儿早已变得干巴巴的。 直到有一天,都觉得再这样下去日子不会有进展了,遂决定分开。他们在流行离婚的时候离了婚,一如当年在身边朋友都结婚时的结婚。婚离得很平静,没有外遇(起码表面看是这样),没有争执,财产分割也简单,基本上是对分:文文带着存款搬出去,车子房子和贷款归钱诚。这一切迅速谈妥,仿佛各自要赶着步入另一场婚姻;又仿佛是终于谈崩了的利润菲薄的商业会晤,双方都没有挽留的诚意。只有当时未满四岁的小雨,像结伴旅游回来多出来的行李,不知该怎么分。刚开始俩人都想要,都不断地试图说服对方孩子跟自己更合适。后来钱诚说小雨还是住家里吧,搬来搬去对孩子不好,“想她了可以带过去住几天。再说你还要找工作,带着小雨再结婚也会困难些。”钱诚看着文文补充,尽量显得真诚——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未来。文文思索一下很快妥协了(或许是比起决定离婚的利索劲来,孩子的抚养权拖得相对久的缘故)。钱诚多少有点失望,他原以为文文会说“不会再婚了”之类的。 但她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在离婚协议上草草签了名,拖起最后一只粉色的小号拉杆箱(更多的私人物品早已陆续搬走)。她在玄关弯腰换鞋时,钱诚看着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长发边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她看起来与他们初识时、钱诚迎她进门的第一次毫无两致——有轻微挫败感:五年的婚姻生活都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什么,除了小腹那道隐秘的疤痕。 文文离开时并没有忘记把钥匙留在鞋柜上的景泰蓝空花盆里——而以前倒是常把自己锁在门外,大冬天地,等他火急火燎地赶来开门——“剩下的东西你看着处理吧,我也不要了。”她指指换下的布拖鞋说。他点点头象征性地站在玄关目送她走进楼道的电梯,电梯门合上的刹那,她在他的视线里模糊地微笑着(又像是在哭),他关上房门傻站了半天,觉得房间突然空了许多。 空洞就是那时开始出现的。当时他是一刻都不能忍受了。下午他就请假去Y城的老家接小雨,同时有必要把母亲——刚经历丧夫之痛的母亲听到儿子离婚的消息会怎么想?但愿她能承受得住。虽然解释和安慰都太伤脑筋——也接过来帮着料理家务。车内CD播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刀郎的歌声在青春不再的人们听来总有点“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况味,激情和欢乐转瞬即逝了,悲凉久久。而当时初春的野外并无雪迹(江南是多年不见积雪了),被房产公司圈成东一块西一块的草色渐青的空旷田野,和不远处线条柔和的山落,尽管空空如也,却都庄严缄默,像是好修养的观众虚怀以待一场浩大演出。但实力派明星不能果然登台也未可知,春风也不一定果然会来,花儿也不一定果然会开,一切都是未知,一切看似无限的可能或许仅仅是止于可能。钱诚换档位踩下油门,车子在烟雨蒙蒙的高速公路上飘了起来。
3/ 这都是上半年的事。办离婚手续时还是春天,到夏天,他有了一个小嘴圆圆的情人。小雨也终于上了托儿所。现在轻松多了,母亲总算可以回到她住惯了的乡下,在他玩电脑或闲坐发呆时不用再看母亲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会擦地板一会洗衣服地忙碌让他舒口气——为家庭奉献了半辈子的中年妇女,丈夫去世后仿佛马上进入了“夫亡从子”的二十四孝母亲角色,她对儿子(离异的独子!这个身份认知也让他黯然)惟命是从的样子时时让钱诚胸口发闷,感觉到肩上的责任无比重大——剩下的简单家务好歹容易解决,他找个钟点工负责父女俩的晚饭,并接送小雨上下学。好在文文也安顿下来了,她开始做一份网络营销的SOHO工作,据说收入还不赖。她每周接小雨去住两天,隔三岔五给买一堆玩具和衣物,坚持要给孩子提供源源不断的母爱。 这么想起来自从离婚后,俩人还没像模像样见过面。交接小雨的中介工作基本由托儿所担当了,谁负责接,第二天就谁负责送,反而是钟点工阿姨跟文文的联络要多一些。只一次,小雨夜里吵着要见母亲,钱诚将她送到文文租住的小区,在楼下等待时不免回想起婚前的日子,他曾多次在类似的时间类似的地方等文文来赴约。那段日子他们多么相爱,以为失去对方再无活下去的勇气。夜晚有很好的月色,连同初秋的风都叫人变得通透纯净,他心头涌起的些许诗情画意的感伤,也是茫茫然不甚清晰。一会儿,文文穿着碎花家居服,拖鞋声“踢踢踏踏”地下楼,长发在脑后随意挽个髻,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位打小寄养在远方的妹妹那样,谈不上有多亲切,既而怀疑起“婚姻”这场了不起的缘分,到底有几分必然性。他把自己想糊涂了。 叫朱果的女孩是钱诚离婚前就在网上聊着的,比他小八岁,刚毕业没两年。走到一起的过程在他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他知道自己还不差,职业很是说得过去,仪表虽不足以让女孩尖叫,也温文尔雅广受青睐,拼凑起来够得上“青年才俊”的称谓(这些沉没成本,随着离婚事件确立,又被盘活了)。就目前来看,从收益、投入和前瞻性等等综合考量,比起缺位的妻子他更需要一个情人,或者说需要一个安全固定的性伴侣。因此,当小巧玲珑的朱果坐在钱诚对面优雅捻熟地切牛排并不时用仰慕目光看他时,精于数据计算的财务经理迅速从这一日常场景中分析出自己需要的信息:有仰慕的目光说明尚属纯洁;餐桌礼仪则多少可以反应成长环境和家教背景。这至少不是一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麻烦的交往对象。至于外形,仅就体态而言,“小巧玲珑”为女性极品——众所周知,小巧而枯瘦的女子多,而在相对有限的体积内,要做到玲珑有致、珠圆玉润实属难得——更何况,她那圆圆的仿佛随时嘟着要撒娇的小嘴实在太有诱惑力,足以让任何身心健康的成年男士想入非非,他心里一动,毅然将她带上了床。就钱诚一贯的谨慎而言,这方面的雷厉风行不似他的作风,或许是空档期太长的缘故吧? 事实证明他的分析大致准确。朱果是一家市属事业单位小公务员,这点钱诚是知道的。后来得知朱果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本市唯一一所一类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位医生,在这个中等城市里,算是比较优越的家境了。钱诚不是那种在乎家境的人,自己和前妻文文用时下的说法就是典型的“凤凰男”和“凤凰女”,可好比漏夜采花,无意中摘到一朵名品,不是没有窃喜,但既然已经得手,为其冠姓、倨为己有的愿望却暂时没有,事实上要谈婚论嫁也为时过早。朱果尚且年轻,钱诚更是断无主动提及的必要。 这之后,钱诚偶尔会带她回家过夜,多数是小雨不在的日子。在朱果的多次提议下,也带上小雨和她一起去过公园,比如阳光和心情都还不错的周末。所谓交往,似乎仅限于这些,愉快的松散关系正是目前的钱诚所需要的。但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越来越敏感内向的小雨却能跟朱果相处得很好,她们翘着一大一小两个屁股趴在地上专心数蚂蚁的样子简直就是两个孩子。小雨管朱果叫“姐姐”,钱诚纠正了好几次,不仅未能如愿,反倒是后者也跟着小雨喊“老爸”,以至于跟朱果上床时钱诚总有类似乱伦的强烈刺激。她用小嘴吞着他的耳垂用气声叫“老爸”,顽皮得让人乱了方寸。但激情(关于“激情”可以确认)过后,巨大的空洞再次出现,卷着森森冷风将他舔到悬崖边缘,他要死死抱住朱果,真切感受到年轻生命体的鲜活能量才能抑制住放任自己一跳了之的冲动。“你每次都那样。先野兽似的把我撕碎,完了又把我拼起来。”朱果在他怀里费劲地说。 他怀疑自己精神状态出了问题,难道是得了眼下颇为时尚的抑郁症?尤其是宿醉之后的现在,独自站在厨房里等水烧开的三十二岁的男子,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落寞神态跟锦衣华服的年龄太不相符。房间里除他之外再无一人,文文定板的清新田园风装修格调——室内设计师美其名曰“治愈系”——跟昨天公司例会上讨论的蓝图一样,信誓旦旦又徒有虚名。替小雨整行李的时候他又想起“金钱”之争,莫名其妙发慌,开始一遍遍想象利刃刺穿心口会是怎样?几乎没有锻炼过的胸肌乏善可陈,是否像扎进棉花堆那样绵软无力呢?他想着那种力道和触感,连匕首(应该是匕首合理些)都想得惟妙惟肖——它有铁灰色的锋利外形,刃面最好有一道浅浅的引血槽(这种印象从何而来却无从得知)——刺穿脂肪层毫无抗拒感,极轻微的“噗”的一声,就像扎进棉花堆里,当然会有温热鲜血顺着凹槽不断流下来,胸口迅速积起一堆血泡沫……他摇摇头,对那种劲道自己都不满意。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想重新想象,他希望能更坚韧些,轻微的刺穿声更清脆悦耳些,触感更有代表旺盛生命力的弹性,但是来不及了,他记得早上要去拜访工行信贷处处长,为那笔开春就要到期的贷款转贷做个礼节性的铺垫。他再次对自己摇摇头。小雨的行李是整理好了,从小内裤开始,夹棉的内衣,羊毛衫,羽绒衣和羊毛绒短大衣,加绒的裤子……再检查一遍,上下内外 搭配应该合适,不会让人觉得是个缺爹或者少娘的孩子吧? 他发现在一个人独处时,都快变得婆婆妈妈了。至少在这个意义上,朱果的功效暂时无人可替,似乎连小雨都不能。尽管如此,目前的状态下想起朱果,她固有的美好也难免打了些折扣。
4/ 从工行回到公司,钱诚更郁闷了。倒不是因为信贷处长貌似推心置腹的官腔。作为钱诚,该他走的程序走完,该他敬的神敬到,一个哭穷,一个哭得更凶;一个诉苦,一个苦上加苦。但心里都明白那只是过场,上千万的贷款,无论如何不是他俩可以做主的。 回到公司劈面就跟杨一鸣碰个正着,后者冲他挤眉弄眼,“来了。”他说。 “来了。”钱诚答。 “不是说你。”他继续挤眉弄眼,用间谍接头的表情瞄了一眼总经理办公室,“说他。” “谁?” 他将五官放回原位,看着钱诚,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称谓,“姓金的那位先生。”说着又浮起灿烂的笑容,“该称金总,主管财务的副总。背景真是不简单啊。钱经理这下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钱诚顿时五味杂陈,他干笑着走进办公室。虽说公司有几名副总,各自主管销售或者生产,但财务这块一直是总经理直属,现在来个顶头上司,这是什么格局?而且老板至今一声不吭的态度让他心里没了底。他想着大概一会儿石秘书就该来找了,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跟部下匆匆交代一声又离开公司。快到午餐时间了,心说不如把跟“胖妹妹”的约会提前。 “胖妹妹”让钱诚去自助茶楼。钱诚就说:“别啊!今天我为你接风,得吃好的。”他一边讲电话一边发动车子。 “兄弟知道你现在混得好。虚礼就免了,主要是咱哥俩好好叙叙旧。来吧!我都坐半天了。”“胖妹妹”说。听到这话,钱诚一下子总结出“胖妹妹”的变化:江湖味。他变得江湖了。 他现在干什么来着?昨晚给过名片。对,在Z市做了一个投资公司。投资公司可大可小,可黑可白。昨晚人多,“胖妹妹”也语焉不详地笼统带过。尽管看起来财大气粗的样子,钱诚猜测他可能有难言之隐,今日之约恐怕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但同窗又上下铺四年的兄弟,多少两肋插刀的事都经历过,隔着沧海桑田的十年,回味起来情谊更醇厚了些,只要不算太为难,能帮得上的帮了就是。钱诚打定主意,朝茶楼驶去。 进了包厢就觉得不对劲。除了“胖妹妹”外另有三个人,都是西装革履,态度虽温和,但眉目之间似隐隐有杀气,总之让钱诚有不好的联想,比如黑道。 “来来,介绍一下。我最要好的兄弟,钱诚,XX公司财务总监,财神爷。”“胖妹妹”乐呵呵地站起来,给钱诚一个西式拥抱礼。接着他介绍那三个人,分别是“李总”、“王总”、“张总”,也不知是哪门子的总。三个人微笑着打量钱诚,后者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屠宰场里的猪或者餐桌上的三文鱼什么的,来不及细辨,他们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告辞,气质和身板,怎么看都像黑社会……对,杀手。一旦捕捉到准确感觉,钱诚的鼻尖微微冒汗。 “都是些什么人?”他坐下来问。就在刚才,他改变主意了,决定不再帮任何忙,任何性质的。 “业务伙伴。聊一上午了,不管他们。”“胖妹妹”把自己深陷在宽大的布艺沙发里,俩手架在扶手上,极为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这一幕跟记忆完全重合,十年前的“胖妹妹”从肥硕的身躯里挣扎出来。钱诚差点心头发热,理智马上告诫他:“胖妹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说不定都是一个个意味深长的陷阱。想到这里,他给朱果发了条短信,让她十分钟后来电,“就说你忘带钥匙,关在门外了。”他这样说。无论如何,不能给“胖妹妹”开口求助的时间。 结果朱果还没来电话,文文倒来电话了。她说她发烧了,叫钱诚把小雨接回家让钟点工带。 “不是明天要回老家吗?”钱诚问。 “可能去不了了。”文文有气无力地说。钱诚马上想起她苍白的没睡醒似的小脸。 “今天叙旧叙不成了。”钱诚对“胖妹妹”说,歉意也是真实的,“前妻病了,我得去接女儿。” “小样!我还没结上呢,你这都离了?!”“胖妹妹”惊呼。 钱诚说着抱歉,拎起包:“实在对不起。你还要呆两天的吧?改天再好好为你接风。” “我他妈的就那么稀罕接风!你这是跟谁耍官腔呢?咱兄弟多少年没见了啊!”“胖妹妹”在背后骂,“这两天抽个时间!” 钱诚答应着去吧台把单买了。“胖妹妹”骂得对极了,换了自己恐怕也这么骂。但他不无悲凉地想:是否还有下次呢? 万一真的只是叙旧呢?去文文家的路上,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随着这个念头,逝去的大学生活扑面而来,当时家境相似的他们无话不谈,最贫穷的日子里,一块方便面分着吃。那个年代,钱诚和“胖妹妹”,他们的梦想、未来、球衣和每一件外套,乃至钱包,都是共有的。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堵得厉害,眼圈发红,以至于文文开门的瞬间呆住了,以为他一路哭来。
5/ 走进文文的房间仿佛一脚踏进离婚前的日子,乱是一样的,若有若无的香味也是一样的,室内格调也大致相似。刚从回忆中走来的钱诚有时空错乱的感觉,“怎么那么不当心呢?又发烧。”他忍不住责备文文,语气也是和以前一样的。 一听这话,文文突然垂下了头,“你有多久没这样关心过我了。”她“哧哧”地吸着鼻子。 钱诚如梦初醒,愣了一下说:“你后来也没生过病啊。”他怕文文又说出傻话来,对小雨伸出手说,“跟爸爸回家。” “不!我要去外婆家过年。”小雨把手缩在背后。 “妈妈病了,不能去外婆家。小雨要不去奶奶家过年?”文文蹲下来细声细气跟小雨讲话。 “妈妈也去奶奶家吗?”小雨睁大眼睛问钱诚。 “你还是去躺着吧。”钱诚对文文说,似曾相识的气氛太让人别扭了。 “妈妈不能去。姐姐带你去好不好?” “什么姐姐?”钱诚没反应过来。 “朱果果姐姐!”小雨兴奋地叫起来。钱诚看着文文,注意到她红了一下脸,“果果阿姨。”钱诚纠正。 “不!朱果果姐姐。”小雨抗议,“会服侍我的才能叫阿姨。” 两个人都惊讶地看着小雨,弄不懂四岁的孩子是几时学会这个拗口的字眼。小雨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是妈妈这样说的。”她喃喃着低下了头,“妈妈说,不准叫阿姨。” 钱诚再去看文文,后者感觉脸上像被尖利的刀子划了一道。“我不管了。”她说,回到床上躺下,迅速闷上被子。 “真是个疯子!”钱诚听到自己在骂,他看着被子边上露出的黑亮头发,补充了一句,“可怜的疯子。” “我是疯了!”文文在被子下面大叫,“我疯了才会跟你离婚!”她这样说。说完大哭起来。 钱诚呆在当下,听任飓风席卷而过,身心七零八落。 “结婚离婚的,你以为是儿戏吗?”他不确定这话是跟谁说的,像是对文文,又像是对自己。说着,他抱起小雨匆匆离开,飓风就要把他刮倒了。 小雨坐在副驾驶座,那么小的身子横着一条安全带。她是谁?这么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小人儿,却试图牵动他的全部神经。此刻他又站到悬崖边缘,让人眩晕的深处地方隐约传来文文的号啕大哭。 “妈妈还说什么了?”他问小雨,但自己都不知道意义所在。 “妈妈说要听爸爸的话。” “还有呢?” “还有……要好好吃饭。” “还有呢?” “还有……”说到这里,小雨不确定地看了钱诚一眼,“妈妈说不准喜欢姐姐。” “朱果姐姐?” 小雨默默地点点头。 “那你喜欢朱果姐姐吗?” 小雨再次重重点头,“爸爸,我可以喜欢朱果姐姐吗?”她仰起脑袋问。 “当然可以。你喜欢朱果姐姐什么呢?” “朱果姐姐漂亮!”小雨想了想认真地说。 钱诚笑了:“我们叫朱果姐姐过来好不好?” “逃课出来吗?” “对!逃课出来。”钱诚给朱果打电话,“下午能逃课吗?”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需要朱果。 “去哪?”朱果问。 “来我家吧。” “小雨不在?” “在的。” “那我能来?” “来吧。”他极温柔地说。
6/ 他决定不去想公司的事,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一切从那个诡异的眼神开始。它就仿佛是一道密令,把所有的事情都召到一块儿了。 他们像一家三口那样去超市买菜,小雨坐在购物车扭来扭去和他们说话——她已经把她生病着的母亲和去外婆家过年的事给忘了——朱果的愉悦是显而易见的,她几乎一直微笑着,“为什么突然想这样了?”回家上楼的时候她一只手拉着小雨,另一只手亲密地挽着钱诚的胳膊问。 “怎样?” “像这样……”她在找合适的字眼,但依然笑着,“分享生活。” “我们不是一直在分享生活吗?”这个说法让他吃惊。 “不是的。以前分享的只是肉体。”她回味似的又重复一遍,“分享肉体。” 现在他们坐在客厅里,哄了小雨睡午觉,泡上两杯茶,就氛围看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 “你怎么会觉得只是分享肉体?”话一出口,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棘手的话题,但已经不可能搪塞过去了,“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他觉得有必要摆明态度,而且,他需要一支烟,就像演员需要一个道具。 “你是没想过,因为你不用想。”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潜台词,就这么直白地说下去,“你只取你需要的。不是吗?你不想是因为没有考虑我的必要。你没有考虑过我需要什么。” “你需要什么呢?”他条件反射地问。她说得都对。就像试卷已经摊开,在规定的时间里他只好老老实实答题。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她很快地说,似乎憋了很太久的话终于决堤那样,“我需要进入你的生活,担任起某个角色,而不是被你莫名其妙拖进来,直愣愣地站着看你演戏。戏演完了,或者说你不想演下去了——总有那么一天的——我就得离开,干干净净地离开,没有任何关系。演员和观众,能有什么关系?”她一口气说完,显得非常激动,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了好几次都没能把火点着。钱诚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就拿过打火机替她点上。接着他就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了,“你几时开始抽烟的?”他问。这太不可思议了。 “大概两个月前。”朱果吸了一口,看起来还不是太熟练。 “两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抽烟?”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并不了解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年轻女孩。 “没发生什么事。没有好事,也没有坏事。”她又深吸一口,想了想把烟灭了,“正因为没发生什么事,才想抽烟。我们还在继续,但是毫无进展。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没到来的似乎看不到,非要看的话也会是原地踏步。” 他惊呆了,为她的感觉和准确的表达。 “你知道的,我还年轻。”她转过脑袋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哭了,“可跟你在一起后,就我们的关系这件事上,我像个耄耋老人那样,毫无希望可言。” 他答不上来,根本没法回答。 “你从来没有带我见过朋友,更不用说家人。”眼泪不断滚下来,很快弄花了她的眼妆,但她的口齿依然清晰冷静,仿佛是不同脑袋上的两个器官,“还记得吗?你妈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见面。我们所做的,就是吃饭、上床。吃饭,再上床。没错,只是分享肉体。如果不是我坚持,你连小雨都不打算让我见吧?” “小雨不肯叫你阿姨。”他踌躇着说。怎么听都是苍白的辩解。这时他又想起文文,文文近乎失态地号啕大哭。现在这事跟文文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我能跟这么小的孩子计较吗?叫阿姨或者叫姐姐,有区别吗?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她母亲的位置。我只是太想在你身边找个位置。”她耳语般低声说,“我怕总有一天会失去你。那么,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将毫无意义。” 多么熟悉的话语。是的,他以前和文文也说过类似的话,结婚之前,真心实意地说。许多情侣都做过类似的表白,太多太多。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变的,就像他和文文那样,就像那些说过这话的情侣又分道扬镳了那样,但他还是有点感动,被说着这样的话的朱果感动,也被有过这样的情感的、当年的自己感动。 “你是喜欢我的吧?”她睁着熊猫一样的黑眼圈看住他问,“你多少总有点喜欢我吧?”
7/ “胖妹妹”回去了,给他发了条短信:兄弟,我得走了。也许还会再见,也许再也不见了。什么都在改变,包括原以为永远不变的。记得我了联系,或许还能一起回到十年前,谁知道呢? 那是在茶楼见面后的第三天下午。钱诚看到短信难过了一阵子,简短地回了一条,然后把这事忘记了。姓金的副总已经开始上班,就像杨一鸣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名义上他还是财务部经理,表面看似乎什么都没变,可是他有一种已经卸任的感觉,是时候离开公司了。 算起来在这家公司前前后后服务了六年,似乎也不值得留恋。事实上已经有猎头找过他,信息之灵通、行动之迅速多少让他有点吃惊。他并不急于把自己安顿下来,相比体面地工作着,他更需要一段空白期。 自从那次长谈后,他没再见过朱果。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当天晚上也没有像预先设想的那样留她过夜,不管是“分享肉体”,还是“分享生活”。他们只是平静地吃完晚餐,一起收拾完,然后她说“走了”。他点点头,她就真的走了。 现在他对自己是否需要朱果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更不确定的是他不知道朱果是否还需要他。 年关越来越近,街上挂起了红灯笼,行人脸上应景的喜气洋洋都不知从何而来。在他,反正没啥值得高兴的事,也没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只要不喝酒,就没那么抑郁,对朱果的渴求也分明淡了些。 年假要除夕下午开始,但他决定提前回老家过年,虽然暂时没想好那么多的日子在乡下要怎么打发,总之回家过年也是责任所在。农历二十七那天,他去老板办公室请假,同时递上辞呈。 老板看起来很吃惊,“钱经理,这是何苦呢?”他不安地搓着双手似乎希望钱诚能留下来。这更证实了钱诚离开公司的决定是对的。 回老家前一天晚上,他给朱果打了个电话,才响了一声她就接起。 “我明天回去过年了。”他说。 她“哦”了一下不再吭气。 “要过来吗?”他犹豫着问。 “方便吗?”她有点吞吞吐吐。 “方便的。” 没过多久她就来了,穿着白色的羽绒衣,头发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那样乱糟糟的。她见到他先红了眼圈,将脑袋抵在他肩上就不动了。他第一次发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跟结婚前的文文一模一样。这样想着,他托起她的脸试着吻她,自己都搞不清吻的是朱果还是当年的文文,一会儿,就感觉到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快地沸腾起来。 进入她的时候他充满怜惜,包括整个过程,都是柔情无限。他极有耐心地缓缓将她送上快乐的颠峰,最后时刻她在他耳边尖锐地叫了一声“老公”,他以为自己听到了文文的声音,一泻千里。直觉告诉他,这次不会再有恐怖的空洞出现。但他还是像以往那样迅速抱紧她,忐忑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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