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325|回复: 7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热病

[复制链接]

83

主题

3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4-2-24 22:06: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3-6 22:33 编辑

1

发烧是从一个晚上开始的,那是春季快要结束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在沙发上躺着,像往常一样,盘算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诸如现在,天才刚刚黑下来,我是去外面闲逛一会儿,还是看看电视。整个星期天我都在做家务,直到半小时以前才把所有洗好的衣服都晾出去。我躺在清洁的房间里,心情愉悦。惯性使然,每个星期天的此刻都是这样度过的。

突然我觉得自己有点胸闷,便深呼吸了几次,仍未奏效。我坐了起来,没想到闷得更厉害了。好在这闷感就停在这一程度不动了,还能让人呼吸下去,但无疑非常不顺畅。我打开了窗子,风阵阵地吹进来,吹向我的脸,春季柔软的晚风在房间里流通,但好像偏偏绕过了我的身体。我一边再次深呼吸一边拉开了门,走向阳台,阳台上晾着我的衣服,还在滴水,地上已经淤积起了一小片水渍,清洁剂散发着化学香料的气味。

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对面楼房的住户有几户人家点着灯,让窗帘遮住了,发出一种质地像是磨毛了的灯光。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顺手摸了摸晾着的衣服,显然它们还没干,晾出去还没多久,这我记得。难道刚才是糊涂了,搞错了时间,这才出来收衣服?我难以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又找不出别的,我向来没有站在阳台上看夜景的爱好。

疑惑地进了房间,锁上门窗,拉上窗帘。这时我又想起来了,刚才是胸闷,想去阳台上透口气。胸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想来是在忘记了去阳台的目的之前的事,不然应该不至于忘记。我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又坐在了沙发上,打算还是下楼去散散步。坐了一小会儿,胸闷又来了,这次比上次还厉害,我觉得自己的肺都快石化了,并且伴随着全身无力。我赶紧在沙发上平躺下来,似乎是缓解了些,维持了一会儿。有一个瞬间,四下里非常静,所有的物理声音都消失了,不管是墙上的挂钟,还是漏水的水龙头,都一并隐去。那段时间常发生这种事情,想来也是早期症状之一:声音会在猝不及防之下全部消失,接着又出现,时间长短不定。

困倦来袭,那种困不同寻常。一直以来,我的睡意都是柔和地侵入清醒着的神经,慢慢地越来越松弛,直到最后一秒,半秒,剪断了末尾一根最细的纤维,才彻底进入睡眠。可是那天,我像是毫无防备地站在潮汐即将到来的海岸,被一个触天的巨浪吞没至海底,没有任何的缓冲,只记得自己迅速地滑向了黑暗,在这巨大的力量面前听凭摆布。沙发和床不过是一米的距离,我挣扎着,想把自己挪动到床上去,身体似乎已经先行沉睡,不再听从意识发出的指令,紧接着,这微弱的指令也被淹没了。睡前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副画面是天花板上的花叶形顶灯,和灯下的小块阴影。

醒来是半夜。我睁开眼,房间里一片雪亮,灯没有关。睡觉这件事仿佛在记忆里清除了,睡前的记忆和苏醒中的现时艰难地对接着。发烧就是在那时开始的,或者更早以前,只是我睡得太深,没有察觉。舌头在嘴里胀大,干涩,味蕾的颗粒成为触手上的吸盘,紧紧抓住齿龈。口渴。我在口渴中一点点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从这个身体感觉里借力,如果不是这样,一切就太失之空茫。我努力地把吸盘从臼齿的内侧挪开,然后试着让那只触手在口腔里活动,为了让它的活动空间更大我微微启开嘴唇,没想到只是一点点就让嘴唇裂开了。触手伸到外头去贴上了唇肉,那些吸盘感受到了一点潮湿,毫不犹豫地依附上去,一种甜腥的味觉和舌尖所到之处过于干燥而皲裂的粗粝感也瞬间经由神经传达给了大脑,这似乎又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我死死抓住它,像是广阔海域上的漂流者抓住一块小舢板,指望能够依靠它找到一处岛屿,或是等来搜救船。我仍在回想昏睡以前的事,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烧了,发烧的症状已经在突发的异状之下本能产生的好奇和恐惧中暂时忽略。

周围依旧很静,但并非是无声无息的静,时钟的秒针在走动,把空气切割成一小段又一小段,春季发情的猫在楼下的草丛中叫得凄厉又缠绵,只要它一叫,那种长长的怨嚎就把空间也抻长了,绷紧了。我却随之放松了一些——之前的日子里,每一次耳朵接收不到任何声音信号时我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聋了。而每一次这样的情况都不会持续很长,几秒,最多十几秒。头几次,我甚至都是在它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再产生那样的怀疑。后来,一旦出现了我就直接开始了怀疑,以及恐慌。那次也是这样。而与其说是失聪,我觉得是声音自己消失了更恰当些,这二者有着微妙但十分重要的区别,前者是自身器官的失灵,后者则是他物的消失。这大概就类似于一个人站在面前,闭上双眼或者叫他藏匿起来都能让自己看不见他,却是截然不同的事件一样。而我在那一小段短暂的“失聪”之前,总是能够明显感到声音们四处流窜而搅起的波动。不管怎样,现在我又能听到了。

随着心情的放松,我觉得努力去回忆的事情的真相很近了,但还不能看到它。它朝我走来,而自己背对着它走来的方向,并且无法转身,看不见它的面貌。但它在靠近了。它在靠近,它知道我,而我一点都不知道它,彻底地一无所知,只能任由其接近,在巨大的紧张中不由自主地去捕捉它的气味,步伐的节奏,还有逐渐覆盖上来的影子。就在它站到了我的身后,只差一步跨上前来好让我看个清楚的时候,阳台上“叭”的一声,是没晾干的衣服在滴水,很微弱地。而这微弱的一声足够将那个靠近的真相摧毁。那正在靠近的回忆需要完全无菌的环境去培育,稍有差池便立即夭折。这功亏一篑的结局叫我颓丧,而这颓丧竟也带来一股力量,我支起了胳膊想要坐起来,在离开了沙发三十度角时开始头痛不已——当时我仍未意识到这是发烧带来的头痛,此前因为平躺着且注意力过度集中,它不明显。

身体离开沙发角度越大,头痛就越强烈。等我完全坐直了,就不得不把后颈搁在沙发靠背的边沿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眩晕而失去清醒的思维。就在我刚刚把自己支撑在了沙发上,阳台上又是“叭”的一声。这稀疏的滴水声证明衣服里的水分已经快要流失光了,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前晚是如何洗衣服的,轰隆隆转动的滚筒,伴随着内部发出的水与筒壁相互撞击的声音,让人猜测那里面是怎么样卷起一层又一层剧烈旋转的涡轮。不对,我一定是记错了,如果是用洗衣机洗了衣服,衣服无论如何也不会潮湿到滴水的地步的。我混淆了记忆,自己差点就相信了,幸亏留意了一个小小的证据,不然就真的以为自己还能记起——等等,我真的就此全然忘却了吗?我发着呆,脸孔和天花板平行,眼睛将屋顶的四角都扫了一遍,眼球酸胀得淌出眼泪来了,那是发烧所致的眼压升高。我闭上眼,闭眼之前的最后一幅景象是花叶形吊顶灯及其阴影。这个景象从眼底潜入大脑,瞬间钩沉起一连串的印象并将它们收拾妥当,形成了整个事件的逻辑:花叶形吊灯,湿衣服,阳台,胸闷,我甚至觉得那化学制品的香气依旧不由分说地钻进了鼻腔。有了上次被水声打断的经验,我按兵不动地躺着,等待真相再次降临,这次它不那么悄无声息,像是静电那样的蓝色火花,发出爆破的脆响,在意识的柔软腹地中徐徐着陆,再沉淀出稳固的状貌。我由此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我再睁开眼睛,已有了成竹在胸的姿态。这样自然就不会过于紧张,也没有刻意的放松,一切非常适度。我又一次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来,头痛似乎好了些,发烧的感觉却更显著,皮肤细微感受还得闲暇才能知晓。家里没有体温表,为了确认自己是发烧了,我用了搭脉的方法,右手指腹轻轻按住左手腕内侧脉搏处时,皮肤的感觉较之以往变钝了,这大概是因为在发热中,神经传递的速度变慢,表皮间的刮擦本应有轻盈的痒感,这时深沉起来。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又遥远,幼年时期,我是一个经常发烧的孩子,每次神志不清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大人伸出手来抱我,缓慢发生的皮肉触碰感,好像会揿入身体里略微深一点的地方,与平日里的稍纵即逝有所区别。成年后已有很多年没有发过那样的高烧,以至于要像辨别真伪一般去确认一番。我看着时钟数脉,数着数着就乱,几次之后便放弃了。

口渴又出现了。刚才就像特意要把一段空白完整的时间留给大脑,口腔中这条触手暂时停止输送缺水的信号。现在尘埃落定,吸盘又纷纷粘上了牙齿。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去厨房,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瓶水。冰箱里的冷气让我哆嗦了一下。握着那瓶水我打算把它煮沸了再喝,发烧时体温虽高,却应该喝热水,这是我从幼年生病时大人对我的方法上学到的。这瓶水是那么凉阴阴的,我把它贴上了面颊,在上面滚动,过了一会儿又贴上额头,觉得热度似乎退去了一点,我就这么把水放在额头上进了房间,躺倒在床上,竟一时忘记了要烧水的事情。从卧室到厨房的这一趟来回耗尽了力气,我坐在床上,精疲力竭,只好直接拧开瓶盖喝起来。水温比我想象中要高不少,这让我有些惊讶,想来是已经让我的体温捂热了,这么一想我觉得更加体乏,喝空瓶子便躺下休息了,此时是深夜,猫已经不叫了。

第二天不是休息日,我本打算请假不去上班,可是一早醒来,昨晚的种种症状竟全部消失了,头脑十分清醒,倒像是睡足了一个好觉,要不是床头柜上还立着空水瓶和嘴唇上结痂的血疤,我都要怀疑那是梦了。起得有些早,但到底快要夏天了,太阳早早地升起来,我拉开窗帘打开门,植物在清晨特有的浓郁而清新的气味让人通透极了,我忍不住在阳台上做了几个体操动作,不时被晾干了的衣服碰到手或者头。对面住户中的一家忽然拉开了窗帘,一个女人对着窗户伸懒腰,她的睡衣上有很多冶艳的大花,不过我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花,也许是动物,我看不清。我没有将体操进行下去,收了衣服进房间。

捧着衣服踏入房间,我想起发烧之前的事。比起昨晚的苦苦求索,这次可谓是毫无障碍。可能是已经回想起一遍的缘故吧,我心里想。可是某些部分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在如此顺滑的记忆能力的比较之下,昨晚那几近失忆的经历不得不让人再三回味。这失而复得的记忆就像失而复得的听力,我无法确定是自身器官的毛病导致感知不到那些存在,还是它们暂时对我隐蔽起来。阳光越来越热,我又走出阳台去晒了一会儿,那一刻我需要阳光照在皮肤上的确定的温度来驱散在在一个简单却出路难寻的迷宫中滞留太久而产生的阴沉气息。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你已经康复了。站在阳台上又做了几个体操动作,对面那幢楼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拉开了窗帘。

那天早晨我准点出了门,赶上了固定时间出现的公交车,看到同一个司机,在车上观看与平时并无二致的电视节目,甚至看到了同一批乘客,然后在同一个站下车,见到了两天前刚刚道别过的同事,相互问好,熟稔地走向各自的座位,做起各自的事情来,那些事情的面目也是相似的。一切照旧,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实在找不出缘由,只好归结为是心理作用。

直到工作的间歇,我抬起头来略一走神,忽然明白了是什么。是从正对着自己的那扇门开始的。这扇门通往另一个办公室,它打开的角度总是保持在固定的位置,每当我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对面室内的过道,接引至窗户的纵深。在我回过神来的一刹那,就像对某种熟悉的情境间离过后又会有新的认知,我发现那扇门本身的线条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不再是完全垂直,或平行与地面,而是带有了弯曲的弧度,这小小的弧度轻易无法察觉,但却使得门打开的角度和纵深的过道构成了一个神秘幽微的画面。我又将目光投向窗户,那扇窗户的弧度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以至从中映出的建筑群的轮廓也不同了,像是有些肿胀似的。这异样的感觉是我从早晨出家门开始就有了,想来并不止于这一物一景。我将目光收回,经过了我所在的办公室的一排桌椅,果然,它们同样都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变形,个体极其细微的差异的总和造成了整个空间都处在一种确凿又难以言喻的失真之中。

对面门内传来了嗡嗡的说话声,而我周围一片寂静。常常是这样——我的工作需要安静的环境,这里几乎没人说话。而那里的那些人,他们的声音传来,含混不知所云,只是一些有形而不能被赋予意义的声波。这些细小的声粒子溶化在空气中,又从对面发散出新的一拨。在此之前,我曾有好几次骤然接受不到它们(也可能是它们对我隐匿),当时我非常困惑,去医院检查后毫无问题,可这诡异的失聪仍然存在。我坐在座位上,想起了那些经历,最近的一次大概是上个星期三,不是在办公室里,是在室外,我走着走着,整个世界一下子就静音了,我继续走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直到撞倒了几个行人。想到这里,我有些惴惴,生怕再发生那样的事情。那嗡嗡的声音向我保证着起码在眼下,我可以放下这样的忧虑。

但渐渐地,那些声音开始偏离了日常轨道。就像先前我发现了物体线条的弯曲一样,声音颗粒的体态也产生了一些微妙,然而在积累之下足以让人在接收的过程中不得不费一番力气去适应的改变。那些颗粒像是窗口中看到的建筑群,也有着胀大的趋势,但我不知道是它们自身的变化,还是因为它们呆在这个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房间里令我有了幻觉。它们从对面的房间里鱼贯而出,充塞在我周围,而在之前它们只是稀疏地点缀其间。声音涌出得越来越多,我确信它们不是数量上的变化,而只是体积——我没有处在它们数量变化中该有的应接不暇,只是感到一种虚浮的泡沫在身边越积越厚,最后将我掩埋起来。那些声音最终到了耳朵里就像是在山谷中听到的最后一圈回声,荡开了很远,非常渺茫,转瞬即逝。这像是我前一段时间失聪症状的变异,声音在和我玩一个游戏,忽而消失,忽而又像这样改换了面目。

像是被浸泡在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中,我与往日的真实世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介质。这介质环绕在四周,令所有抵达身边的物体都变了模样。这介质也具有液体一般的阻力,当我走,便难以前行,当我看和听,便接收到一些扭曲的信号,这些信号堆积成了一座不断变幻着的城堡,当我行动,城堡也在行动,我似乎永远也没有可能走出去。同时我发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升高,从不易察觉的低温开始,慢慢地向高温滑去,昨晚昏睡之后的眩晕感又开始了,因为是工作的时间且在公共场合,我不得不用力支撑着自己。我想去请个假,又怀疑自己即使请了假也不能安全到家。

可眩晕感又一点点退去了。如同液体一般的介质始终存在,但稀薄了许多,周遭的事物仿佛是更像以往我所认为的真实。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感到非常饿,吃了很多东西,好像是在和环境对抗中消耗了很多能量。还喝了双份的感冒冲剂,那时我愿意相信自己是感冒了,正是春季流行性感冒扩散的时候,办公室里也有其他人在感冒。而且,这次的症状在我所知道的疾病中只有和感冒略微符合。冲剂里的糖留在舌头上黏腻极了,粘着上颚和舌面,这让我想起昨晚刚刚醒来时口腔里那种干燥和阻滞的感受,不由犯了恶心。干呕了几声,疑心自己要吐,快步地走向洗手间。

洗手间离办公室有一段距离,需要经过一条走廊。等到了那儿,我差点又像昨晚在阳台上一样,忘记自己行动的目的了。我不想吐了,那层膜已经在口腔里化掉了,尽管还是发甜。我也不想上厕所,在镜子面前徘徊了一会儿,打开了水龙头洗手。手上的皮肤给凉水一激,顿时绷紧了一样,当时我突然对此非常留恋。洗手液的泡沫已经冲没了,还剩下一层滑滑的膜,我继续冲着,直到那层膜也没了。我又掬起手来接水,把脸埋在手心里,这才发觉脸上很烫。我抬头看向玻璃,看到自己的脸色很正常,除了有昨夜没睡好的黑眼圈。又用手背去碰额头,刚刚从凉水里拿出来的手靠上去格外觉得烫。我没有觉得眩晕,神志还很清定,就是身体沉沉的乏力。

离开洗手间之前我又看了看镜子,看到玻璃里的纤维都一根一根鼓凸出来,向同一个方向拧着,拧成了一个漩涡。

到了走廊上,我看见走廊玻璃窗也和洗手间里的一样,我走过它们的时候那些淡蓝色的玻璃一扇一扇的都成了蓝汪汪的、旋动中的线条。就连铝合金窗框也开始咯吱咯吱地扭起来,那些拉丝一一编织进入玻璃漩涡的纤维中,先是蓝色和银色相间,然后两种颜色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泛着哑光的蓝灰色,我走时还在不停地转着。

我觉得身体越来越沉了。进办公室时看到离上班的钟点还有段时间,便在自己的桌上趴下休息。

很快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我站在走廊上看着转动中的蓝灰色漩涡,走了进去。是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进入的,把脚踏进去之前还试探了一下,它越转越快,我不知该从哪里下脚,当它转得看不清纹路的时候,才把心一横踩了进去。内部没有像在外表上看到的那样,线条和线条缠绕在一起,我是在转动着的,不过是自转,在一个白茫茫的光照的空间里,像是一支梭,身体正中有根看不见的轴,转着转着,空间暗下来了,从灰,到黑,到深黑,我转动的速度快极了,所立足的那一点越来越热,这一点热散发出去,在深黑的空间里,那些热所到的地方都带来了灼伤。热在持续地散发着,每一次的温度都比上一次要高,有的地方经过了反复的灼伤,印记斑斑。我转得慢了,渐渐停了下来,我在黑暗里走向那些印记,撕开了其中一块,涌进来一群银亮的小鱼,小鱼们在我面前游了一圈又一圈,排列成了宇宙中漩涡星云的样子,又解散了,从撕开的地方游走了,我站在那儿看着鱼群的末尾,忽的脚底一滑,从那个口子坠下去了。

在坠落中,身体和空间壁的摩擦起了火花。先是感到身体的温度在升高,然后看到自己的左肩上方一簇炽白的焰火,迸发在深蓝黑的空间里继而熄灭,随着我下降的速度加快,这焰火出现的频次在增多,最后把我包裹了进去,眼前只有一片耀目的强光,身体处在极度的灼热之中。这过程中,我也感到自己改换了形状,变成了一个混沌的块状物体,此时的运动已经开始减速。我滑行进入了一个地带,充满了和我一样的块状物体中,光照没有消失,但有了颜色,这应当是其他物体共同所有的颜色。这个地带恒定地散发出一种红中带紫的光。

我在此中停留了一会儿,又向下坠去。这一次的降落是越来越清凉的,我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四周都是蓝色的地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蓝色,蓝得沉静而璀璨。我躺在柔软的沙子上,那种沙子仿佛是有弹性的,让人随着它的起伏而起伏,在一次比较大的弧度之后,我离开了沙子,飞升起来。依旧是平躺着的,在那凉的、蓝的空间里缓缓地上浮,直到身体撞到了一块黑色的带有锋利凸起的石头。当时我想,那可能是海中的岩石,因为我看到了附着在石头上的海葵,招摇着密密麻麻的触手。我不再躺着了,开始直立地悬浮在水中,我觉得,海葵像在召唤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它已经说出来了,但我听不清,我便划水向它走去。

我醒了,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面前站着一个同事,是他把我叫醒,他看起来像有什么急事想跟我说,我还没醒透,脱口而出对他说:
“海、海葵?”
“你说什么?”
“海——没什么,你有事找我?”


2

全城开始流行一种眼疾。患者的眼睛不能见光,只要见光,就分泌出蓝黑色的液体,液体流到皮肤上,就会让皮肤溃烂。患者会在有光的地方戴上墨镜,过滤了的光线微弱许多,液体不会分泌得特别厉害,最多只让眼眶有些潮湿。

春天过去了,夏天还没来。夏天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漫长的雨季,整整一个月都处在潮湿之中,温度在持续上升。这是传染病高发的时期,闷热的气候最适宜病菌繁殖,尤其是还有着充足的水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新的疾病出现,由于事先无法获知种类,疫苗便无从研制。雨季开始以前的一段时间,总有一种惶惶的气氛,人们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样的病,自己能不能幸免。

距离第一次发烧到现在已经三周有余,我却从未明确地掌握什么规律。它的行踪不定,无规律可循。我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它的降临,也许一天数次,也许数天一次。唯一的共性是在发热之前极少再出现类似声音消失或者物体变形之类的现象。像是我与某人通信已久,直到他频繁造访甚至入住,便省却了繁文缛节,直接登门即可。对比起三周前的夜晚,初次相见时的应接不暇,我老练了很多——仅仅是态度上的,而不是措施。我已经学会了在它到来的时候不感到过分惊恐和好奇,哪怕毫无预兆。尽管它幻化万般,我也不再是一无所知了。某些特定的时候,我羡慕那时的自己,如同骤盲者本能产生的巨大警醒,调动了所有感官去触摸和辨认,怀着敌意与之对峙,提放入侵。

这些特定的时候,就是当我确知自己需要诊断而一再拖延的时候。我既希望能摆脱这从天而降的困境,又在惘惘中认定此事必须由我独自完成,不仅认为任何的插手都无济于事,而且抱有探知其源头的想法,如果它在一番打压之下彻底败退,那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回家的路上就有一座医院,我总是过门不入。医院里总是聚集着许多人,都戴着墨镜,人们都心知肚明最新的疾病根本无药可医,可还是按着习惯去看病,吃药。每年的这个季节,人们都开始惴惴不安,医院成了一所主要用来排遣焦虑的机构。

看到这些成群出现的病人的时候,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唯一的感染者。没有显而易见的表征,识别病友非常困难。发烧这回事,如果不是亲近贴身的人,确实无法轻易察觉。我望着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的场景,里面有些人带着墨镜,他们到了室内还不摘下墨镜,一定就是眼疾患者了;还有的人是普通患者,这两种人掺杂在一起。戴墨镜的人之间也许会透过深色镜片下面给染成微微蓝黑色的潮湿的眼睛,交换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而那些没有戴墨镜的人里面呢,他们中可能有像我一样发着烧的,可能还为数不少,但都误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更不会知晓在医院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同类正打马而过。

后来我留意起周围的人,不管是什么场合,像个职业捕蝶者一样时刻开启雷达,搜寻过路人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态。我不愿错过任何人细微而短暂的恍惚,用瞬时记忆储存起来,制成标本去研究,渴望找到与自己的经验相重合的细节。眼疾扩散得和快,越来越多的人戴上了墨镜,这给我增加了难度,时间的紧迫感让人变本加厉,也正因为希望渺茫,更不由自主在空无之中寻找可以用力的点。

独处的时候,我一个一个地筛选记忆中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想要打捞起所有在我的半径内出现过的人类样本,以供研究。一遍又一遍的过滤后,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记忆中清晰起来了。他是我小学一年级下半学期第一个月的同桌,是个转校生,念了不到一个月又转去了别的学校,也可能根本是别的城市。这是一个童年动荡的孩子,常常生病,发着烧坐在我旁边。相处的时间太短,我完全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要不是刻意回想,更是连这个人存在过都记不得。他的身世,他的面目,全都是一团模糊,除了发烧这件事。他没有实体,就像没有肉身,鬼魂一样飘了进来,到我的脑子里来。我也记起了与他有关的自己,总是离得他很远,很少同他说话,他也很少说话,但比我友善得多,我朦朦胧胧记得,有一次他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害怕,我没感冒。我就是发烧,这不传染。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他什么,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这句话在当时看来毫无意义,他想要解释什么呢?在今天,在现在,“我就是发烧,这不传染”,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我试图回味他说这话时的声音,语气,语境,表情,肢体动作,是上午,下午,还是清晨的早读课上,他说了这句话?是什么触动了他说出这句话?我搜索枯肠,却仍然探测不到事实的踪迹,反而把自己深深埋进了膨胀的假想中,自行勾画起了想象中的事实。

我勒令自己先去寻找证据来落实这个人的存在,为此特意请了几天假去搜集资料。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此人在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现实空间留下的客观痕迹为零。他只在我们那个学校念了一个月,影像自然没有出现在五年后的集体毕业照上;我和他交情不深,临别时也未曾有过纪念物,而且据我所知他在班里也没有其他交好的人。我和小学同学早已失去联系,而那所学校也在城市改造的进程中被夷为平地,一条空空荡荡的马路从原址穿过。整个的这件事,这个人就像是我的虚构,就像是我在过度向往之后出现的妄想。一张完全空白的历史记录,被抛弃到时空之外的地带,不论我在那里怎样奔走呼号,永远无人回应。

症状变得严重了。一旦发起烧来,动作必须停止,听命于随时到来的沉睡。雨季无穷无尽,世界在雨水的浸泡中漫漶而逼仄,我的身体在水气弥漫之中发烧,或悠长或短暂,深深入眠或仅仅是意识的一次小小间隔——我一直不能很好地区别时间长短,也根本说不清自己是真的睡了还是在云山雾罩里以为自己睡了。发烧的时候,我与世界的一切关系都可能瞬间失灵。我的意识在宇宙尽头,离地球有不可想象的远。意识在那里有所活动,但无法及时传达到留存在地球上的身体。自己在一个世界消失,又在另一个世界出现,穿梭旅行于各个不同的地方。它们之间隔着星云,隔着大气层,隔着连绵的阴雨,无法对话。所幸在反反复复之后,我练就了比第一次要强悍得多的瞬时记忆,能够不费力地记起发烧之前的事情,把一些事情都衔接起来。

在又一次的沉睡过后,我醒来想到,类似于穿梭旅行的事可能早就开始了,不过是我到不久前才通过发烧的症状注意到而已。兴许失踪的人不是小学同学,而是我,我从那个现场消失,来到了这里,所以当我想在这个世界追寻逝去的时光,结果是一无所获。一个人的一生可能被切割成很多份,抛散在各个不同的世界,这些世界相互之间不能抵达,除非是通过一些媒介,比如生病。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些媒介,对我来说,是它选择了我。而我呢,我作为人类,别无选择,既不能选择是否遇上它,也不能选择所通往的是哪一个世界。比如现在,我想回到小学一年级第二个学期的第一个月的某一天,哪怕是在记忆中回去一小会儿都不允许。

消失以后,十有八九,那个世界的人也不记得我了,只在一种特定时刻,两个世界有了偶然的交集,这交集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点,比如说一句话。不包含其他任何肉质的附着物,或是更丰富一些的精神意蕴,那个我出走的世界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他们也会像回溯的鱼一样带着疑问逆向游去,止步于一道不可逾越的沟渠。盲区一直在那里,如果发现了新的陆地,那旧的陆地就随之封死。

阴雨绵密无休,我把关于发烧的事情系统地整理了一遍。雨不大,总是淡淡的,天边偶尔有轻雷。人们在这雨里的生活,印象里总是安静乃至孤僻的。体温一点一点高上来,我在潮湿的空气里迷迷糊糊地躺着,出于一种本能与势必不可抵挡的力量顽抗,这本能自身有着一股植物生长中的勃发力量。生病以来,我从未好好地休息,要不就是在追逐连环套连环的谜语,要不就是在无意识中和热症角力。

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听到猫叫的声音。早上经过小区的草丛才发现,有两三只野猫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满脸都是蓝色的液体,原本应是眼眶的部分给蚀成了两个黑窟窿。保洁工人推着清洁车,用一把很长的铁钳子把尸体夹住,扔进套着塑料袋的车里。工人带着墨镜、口罩,手上是一双最冷的冬天才用得上的厚手套。我问他,为什么连猫都感染了。他说,病毒已经变异了,人畜间相互传染,动物不能自保,死了很多。我忙问,死了很多?这么厉害?他很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病毒变异了吗?现在人要是不小心感染了都会死的,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他把草丛里的死猫清理干净,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没带墨镜,惊恐道,你不要命了。

走在大街上,我对工人的心情有了理解。街上人不多,但百分之百的人都带着墨镜,很多人还带上了口罩。像我这样没有任何装备的人实在是绝无仅有到像个怪物。我习惯性地寻找有发烧症状的人,但很快就放弃了,不仅是因为人们掩藏得密实而无法辨别,还因为我轻率但又不无道理地推断出,患上我这种发烧的人,也许就不会得上眼疾。到目前为止,我的眼睛没有一丝不适的感受,别说是雨中的光线,晴天时对着太阳直视都没问题。以前的我可不是这样的,每年流行病爆发的时候,我总是在不能豁免的那类人里,到了今年,全民都被裹挟进来了,我却能轻易逃脱,又恰巧遭逢发烧,怎么想都觉得二者应该有什么联系。这么想着,我便不再去观察街上的人了,何况本来也不剩几个人,街景萧条得很,偶然与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同行,相比之下自己就像个可笑的软体动物。同时,我还有个奇异的感觉,说不上来全世界是对我屏蔽了还是最大限度地敞开了。

我来到大楼准备上班,脚步在大厅里发出回响,值班室里开着台电视,保安不知去处,到处空无一人跟做梦一样。这在我来的一路上都是如此,空旷的街道,空荡荡的列车,室外还能遇上几个活物,到了室内则一片死寂。我在没有一丝人味的楼里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乘电梯上去,上我所工作的那间屋子去看看。电梯居然还在运行,想来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但在一个呈凝结状的环境中,任何一种动态的东西都叫人觉得古怪。电梯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这才真叫我吃了一惊。                                                                                    
是“海葵”。我们起码对视了足足有三秒,同声道,你怎么来了?停了一两秒打算让对方先说,又看对方好像想让自己先说,又同声道,我——在如此凄清到令人感到恐怖的情境下看见一个熟人实在是亲切,几乎就快把他当成自己在地球上唯一的同类了。从海葵的样子看出他也是同样的心情,他照着我的肩膀打了一拳,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衣服说,我回来拿东西。我对他解释道自己之前请了几天事假,现在来上班了。海葵告诉我几天前就放假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相关人员在这次狼奔冢突的假期前夕完全把我给忘记了。

我与海葵一路聊着,就走到了公交站台。到了室外,我突然发觉海葵竟然和我一样也没戴墨镜。这真是让我惊讶极了,刚才情绪乍一波动,又在室内没有参照物,我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到了室外,看到进入到视野范围内的一些被硕大墨镜遮住了一半,又被口罩遮住了另一半的脸,我才意识到,海葵貌似十分正常的面容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看上去就和自己一样不正常。我问他,你怎么没戴墨镜?他慢悠悠答道,我本来也想问你怎么也没戴,后来又一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你和我一样没得病呗,就没问了。我说,你怎么都不预防一下呢?听说这病害起来可是要人命的。海葵吸了一下鼻子,说,很难总结啊……总之我就觉得我自己不会得呗。他又吸了一下鼻子,没再说话。公交车来了,他和我上了同一辆车。

我们拣了两个相邻的位置坐下。随便聊了一会儿。我下站下了,他说。我正准备向他道别,他说,噢,对了,问你件事,你愿意来我家住一阵子吗?我虽对他印象不差,但也绝对没有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就发展出了足以上别人家去住的友谊。这……我犹疑着怎样拒绝这个突兀的邀请。海葵继续诚恳地说,真的,主要是因为……今年的假居然有这么长,我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你要是愿意来玩玩也好啊,就怕我住得远你来回一趟也不方便……我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贸然接受这种邀请实在是突破了自己的社交极限。他看我迟迟不语,便说,这样吧,要是你哪天做好决定要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电话你有的吧?我到这个公交站头来接你。车已停稳,他不等我回答,从打开的门中一跨腿下了车。

我一个人和带着墨镜的司机坐完了剩下的站。车里车外是一样的寂静,我默默地听着汽车行驶中发出的嗡嗡声。当我没有下车的表示时,司机把车开到了本应停靠的站头,瞥见那里没人,就一踩油门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次的风头什么时候能过去,在过去之前,这个司机必须由始至终一个人开着偌大的公交车疾驰在阒无一人的路上,如果碰巧,会遇上个把乘客,一边载着他们,一边观察他们的肢体语言。在这个特殊时期,他和他们形成了一种脆弱又稳固的默契。我看向窗外,数着窗外一幢又一幢大门紧闭的商场,他们黑暗的内部,喑哑黯淡,透不进一丝外面来的光。我突然觉得自己在经过一座又一座高大华丽的坟。我和那个司机,我们像是两个穿行于坟间的鬼。

跳下汽车之后,我独自游荡。飘飘忽忽地在小马路上走着,一路都是低矮的门放下一扇卷帘,蓝色,白色,黑色,都是波纹状的。这里的水泥铺砖一定很久都没有打理过了,已经呈现出了腐蚀后的松散的颗粒。持续地下雨,让这种在干燥时是浅灰的地面变成了深黄灰,砖与砖连接的缝隙里嵌着色泽阴郁的绿泥。我走着,前方没有一个人,后面应该也没有,我没有回头。我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像走在一个无穷无尽的地方,我的时间也是无穷无尽的,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连鬼也不是了,彻底走出了那个名为时空的东西。

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喂,喂。他是这么叫的,我很确定就是在叫我,四下无人,也没有动物,这个小区的动物已经死绝了。各家各户都拉起窗帘来隔绝阳光。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带着墨镜和口罩的人向我跑过来,在离我还有一米的地方停下了,我看清他是早上和我说过话的清洁工人。他伸出手来递过一只墨镜。我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也没有叫他。他是想叫我戴上墨镜,以防得了病,被光一照,就恶化了,像他早上收拾过的那几只死猫一样。他也不想和我多说一句,假设我们中有一个已经感染上了,多说一丁点对谁都是危险的。

我把墨镜架在脸上,顿时感到自己无痕地融入了世界。我健康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炯炯地打量一切。本来就快不认识这个世界了,现在在镜片的过滤下更加感到陌生,偏偏又在形式上融入了进去,隐秘地背道而驰。一进家门,我把墨镜摘下。又开始发起烧来,这段时间以来,我即使在发烧的时候,也可以行动自如地到处走,只是头脑昏昏沉沉。症状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对生活的影响却变小了,虽然几乎是终日都在神经钝重的压迫下度过,但昏睡次数锐减。我愉快又怅怅地想着,该不会是快好了吧。小学同学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就是发烧,这不传染。”我给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声音弄得一激灵。对此人苦苦的求索已告一段落,在这个我自认为是即将康复的前期,已被浅浅遗忘的这句话,这个人又浮出来,幽灵一样飘到我面前,我有一种预感,事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这么想着,心里竟然感到了欣慰。

那么我该如何重新着手?迈着迟缓的步子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我打开了窗户,推开了门。雨后的空气并不清新,反而从地底喷上来一股腾腾的蒸汽。进入了雨季的中后期,尤其是晚上,总是这样令人难受的气候,这时候的雨不像雨,那些比毛孔还细的水珠漂在半空里,加上气温升高,就成了缭绕不散的热雾。我不再感到胸闷,但也不想呼吸这空气,又别无选择,只好大口大口吞着雾。

我想到了海葵,想到了白天与他的谈话,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事后回味起来,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刚刚开始了又一次的发烧,同时又想起了小学同学的时候,这两件事情条缕分明地织出了一张网,将一次交际中日常重复出现的琐细过滤出去,留下的是这么几样东西:一、海葵和我一样没有染上眼疾。二、海葵确定自己不会被感染。三、海葵认为我和他一样,既没有感染也不会被感染。海葵为人沉闷,平日与同事往来很少,总是独自一人,这样的人能够邀请某人去他家小住,在我看来不是一件寻常的事。突然有个念头钻进脑子:海葵会否就是小学同学?海葵看起来与我年纪差不多,距离我上小学一年级已近二十年,又相处短暂,我认不出他来完全有可能。

本来我没把海葵的邀请当回事,现在他成了目前唯一的线索了。我赶忙查看号码簿,果真有海葵的电话,那是以往例行公事存下的。我站在阳台上,拨通了电话。


3

按着海葵的指引,我从上次分别时他下车的站台走到了附近的一家超市,他说他在里面买吃的,我们约好在门口见面。等了不到一分钟,便看见他两手空空而背着硕大双肩包从身后蹿到我跟前来,我想他买的东西肯定是装在书包里无疑。和上次见面不同,他向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我向他点了点头。超市的自动门在他踏出的瞬间闭合,那里面空旷无人。

他自顾自走得非常快,我全力跟上。到了我下车的站台附近时,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一段路,我们得打车才行。出租车少得可怜,等了半天来了一辆,海葵并没有伸手拦截。我刚想质疑,海葵又用那种对象不明的语气说,没多少司机愿意去下面的,要打黑车。又等了一会儿,一辆破旧的黑色两厢车驶过,看见海葵就停下了,他拉开车门钻进了副座,我也拉开后门坐了进去。海葵和司机彼此寒暄了几句,除此以外并无多言。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途中依旧沉默。这里属于城区的边缘,地处偏僻然而环境清幽,没有市里那么密集的高楼,沿路经过了几个广场,统一有着蜿蜒的鹅卵石道和修剪成圆球形的冬青和排列成绿篱的珊瑚树。作为行道植物的樱树也正在花期,盛放的花朵经了几场雨,摇摇欲坠。上了一座桥,驶过零星的店铺,有其他的车子和行人惊鸿一瞥,然后继续海上航行般继续前进。我没有问海葵什么时候到,因为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就像我压根没有对交往尚浅的海葵存有多少防卫心理,这大概是因为海葵这个人确实给人值得信赖的印象,更重要的是出发之前我就奔着自己的目的而去而有了一种盲目的勇气。车子只是笔直向前驶去,期间我觉得我,海葵,司机,我们像是要去完成一件密谋已久的大事。

出现了成排的公寓,样式很新,应该是近年刚刚完工,车子并没有停下,而是拐了个弯又前行了一段距离,绕到了处于公寓后部的一座小山脚下。司机没有和海葵有任何交流就妥当地停下了。海葵付了钱下车,我也跟着下去了。从这里开始是真的车马稀少。空气比市区干净得多,天色又有了将要下雨的征兆。海葵带领我走上了马路旁边的一条小道,这条小道是一个缓坡,我们这就往山上走了。小道是新开辟出来的,铺着压得很紧实的红色碎石子,旁边就是山体,栽着不少树,也不知道原本就是山上的树还是开道之后种下的。石子路仅占中间窄窄一条,两边盖上了草皮,疏疏落落地散置了几株景观树。

我小声念着立在树跟前的牌子上的字。鸡爪槭,金桂……海葵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些树都种下没多久。这条道好像以前也没有吧,我说。他用后脑勺对着我点了点头,这是刚弄的,之前附近小区的居民晚上会到这儿来走路健身。我们继续往前走着,随着坡度的升高离马路越来越远。过了一截短短的木板,草皮不见了,路也泥泞起来,砍倒的树凌乱地堆放着。还没修到这儿呢,海葵向我解释道。你看,这是工人的工棚。他指给我看掩映在一丛灌木中的低矮建筑。哦,哦……你家还在上面吗?我狐疑地问道。嗯,还有阵子,你累了吧。海葵吸了吸鼻子。他一边问我一边背着大包健步如飞。还好,就是我看前面好像已经没什么房子了?我半是回答半是询问的语气脱口而出。嗯,其实我上次跟说了之后也觉得你可能没兴趣……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很惊讶的,但是放下电话又有点担心,不知道你能不能习惯我这里……啊,要爬野道啦,准备好。

海葵说着,随手折了一根粗树枝塞我手里。我抬头一看,前方是比这条坡要陡一些的山道,好像还未开发过,杂草丛中瘪下去一小条,显然是给人走了很多遍踩出来的上山路。海葵依旧走得很轻省,我小心地沿着草路,总觉得脚下踩不实。最近山上比较滑,你小心点啊,海葵不回头地说。唔。我忙着用树枝插进软泥里当做固定支架,随口应了声。海葵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停步说,算了,我拉你上来吧。我举起树枝递给他。海葵有力的脚步通过树枝传达给了我,我的步子劲也大了许多。就这样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走了一段。前面你注意别让枝啊叶的划到肉啊,比刀都快。海葵开口道。啊?哦。我分神看了一眼周围,都是长得横七竖八的植物,比刚才那段路上的还要茂密。应该提醒你穿个长袖过来的,忘了……海葵自言自语地对我说。

我注意到海葵就穿着上次他说回去拿的那件衣服,一件长袖衬衫。我早出了一身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不动了?嗯,最近老发烧。哦,感冒了?没……应该没。那怎么发烧?不知道啊。去医院了吗?没去。海葵没再问下去。我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觉得应该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无奈是真累了,而且攀登的难度在加大,我必须全神贯注。可还是忍不住偷空思虑起来:听海葵平淡的语气好像这种无根无源的发烧完全没有触动到他,这样一来我有些泄气。随即又安慰自己道,就算他是小学同学,那也是发生在他童年时期的事了,谁能一下子就记起来呢?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再加上确实体乏,脚底往下一蹭,要不是死死抓着树枝,就这么掉下去了。我这才注意到我们所爬的坡度已接近直角了,自己都不敢往下看。海葵一手把着近旁的一棵树,一手拉着树枝说,脚掌,脚掌要踩实了再往上走。就快到了,再加把劲。我气喘吁吁地又往上挪了几步,看到头顶前方确实有平路了,一咬牙冲了上去。

一眼就看到了海葵的房子。我确信那是海葵的房子无疑,纵目四望这附近只有一座房子。果然,海葵带着我朝那房子走去,那是一座砖瓦砌的小屋,装了一扇对开的木门,门没上锁,海葵信手推门进去了。我想起海葵之前说自己住得远不方便来回,想不到是这个情况。

屋子不大,但是看上去比实际面积大得多,因为除了一副桌椅之外没有任何家具。海葵拉过了椅子说,随便坐啊,别客气。靠墙角的地方摊开了一张垫子,毯子上竖着一只卷起包好的睡袋,靠窗的地方摆放着同样的一套。海葵向我介绍道,晚上只能睡地了。又说,幸亏我有两套地铺,一开始是准备天冷了用的。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海葵把包放在桌子上,自己站着,气定神闲地拾掇起来。我看着他往外拿出一些东西,有几盒一升装的牛奶,切片面包、长棍面包和圆面包各样若干,还有一打鸡蛋,一包挂面和一饼干紫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副新碗筷。他把新碗摞在桌上本有的一只碗上。

你这包真能装,我惊讶道。海葵没接话,反而问我,你平时不爬山吧?我说是。他说,怪不得呢。我问道,你天天这么上山?他说,那当然,还要下山。那……你干嘛不找个方便的地方呢?他吸了吸鼻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原先是住在附近那个小区,来的时候你应该看到了吧?租金不便宜。当然啦我主要也不是为了省钱……这我相信,按照海葵在公司的岗位工资并不低。他又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起来。去年这时候我就一个人爬山来着,那时候山上还没修观光道呢……爬到山顶就看到这个小房子,当时比现在还破,也不知道是谁起在这儿的……我特别想住住试试,观察了一段时间也没人住。然后你就搬进来了?我问道。嗯,我回家后想,住这儿也挺好,清静。反正我过日子也没其他要求,能住人就行。山上空气又好……海葵归置着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盯住手里的挂面,沉思了一小会儿说,晚上可以下面吃。

暮色四合,传来了群鸟飞起时翅膀扇动的声音。这儿确实挺安静的……但是你生活上真的没问题吗?海葵走向摆放着睡袋的墙角的对面,那里放着一个灰扑扑的包,包旁边有两个四升装矿泉水大桶,其中一个已经空了,令一个还剩一多半。海葵让我要喝水自己从桶里倒。我边往碗里倒水边重复了一遍疑问。还好,习惯了就好。夏天比较好过,冬天生火不安全,到特别冷的时候捱不过去就去住宾馆。我一气喝干了水,海葵也给自己倒了碗,说,晚上打水去,快断水了。

晚饭是紫菜鸡蛋面。海葵用从灰包里取出的户外煤气锅和油盐煮了面。我们在天将要黑的时候开始吃晚饭。我这里没灯,因为没有电,你将就一下。海葵向我解释道。那你一直摸黑吃饭吗?不会啊,我平时吃饭早。那你可以拉个电线的嘛。我把面捞出来盛到自己碗里,海葵从锅里夹起一团紫菜添在面里,喝了口汤说,原先也想这么干,后来因为那阵子忙,耽误了,发现好像没电也不妨碍什么,收费手机充电机这附近也是有的。就是晚上看不见,早点睡就可以了,我把熬夜都戒了,你不熬夜吧?我早就饿了,无暇回答他的问题,心急地叉起面吹凉,塞进了嘴里。

吃完了以后,海葵把两只脏碗用塑料袋套起来放在背包里,一并放进去的还有两个矿泉水桶。然后说,走吧,打水去,不然明天早上水不够用了。又望了眼窗外说,天快黑了,把毛巾什么的拿上吧,干脆在那边洗漱好了再回来。我背上了来时带着的装有生活用品的包,他也把自己的洁具放进了背包里。

天色很暗,但还没全黑,持续地昏蒙着,从我们吃饭之前就开始了,越来越浑浊。海葵带着我走上了一条几乎感觉不到坡度的土坂,一边是倾斜的山体,另一边是一片树海,想必下午我们就是从那儿爬上来的。我朝里靠了靠,掉下去可不得了。山体和路的交接处还有一些空地,我问,你怎么不在这里种点菜啊?海葵说,上班,早出晚归,没时间。一般吃菜就是在下面买。我哦了一声。你感冒严不严重啊?他问道。我说,我没感冒啊,我就是发烧,不感冒。 我想他可能把我下午和他解释过的事情给忘了,心里绝望地想,这么没印象,看来他是真的一无所知。没想到他说,我好像有一次也是,没有任何原因地发烧。我一激动就问了下去,小学吗?他摇摇头说,好像……是挺大的了,中学吧。真的吗,你确定吗……我不死心地追问着,这一问把他也搞糊涂了,也许……也许吧?他说。

我也不再问了。又走了一小会儿,传来了水流动的声音,越走近声音越大。是一条奔涌的小溪。我们到达的时候,正好天全黑了,黄昏里那种掺杂着铅灰以及一点点猩红的深褐色空气马上纯净了起来,月亮也升起来了。比在山下看到的大和亮,照在水面上,平缓地带清澈的水流冲击着裸露在外的石块,成为半透明的乳白色,这些都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兴奋地从路上跳下了石滩,海葵也紧跟着跳了下来,打开背包取出水壶来打满了水,收进了包里,又取出脏碗来在水里淘着。我问他,还有什么要干的吗?他抖净了碗里的水说,哦,没有了,你可以去洗漱的。这里石头太多了,下游有个塘,也可以洗澡的。不过肯定是冷水了,呵呵。

对于洗澡的条件,在这样的居住环境里我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还有多远啊?我问他。要走一会儿的。他说。估算了自己的体力之后我决定放弃,便说,那算了,明天再洗吧,我累死了。海葵开始刷牙,含混地回答我说,哦,好,正好这么晚了我也不想去了。乌云聚拢来把月亮遮没了,四下里黑黢黢的。海葵抬头望天说,又要下雨。听他这么一说,我把牙刷在嘴里随便来回了几下,匆匆收拾了东西,就此返回。

在小屋里,我与海葵打开各自的睡袋,黑暗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他沉沉的睡声。我一般不这么早睡觉,虽然身体疲劳大脑却很清醒,又不能起身干别的,只好胡思乱想。我想到在去溪边的路上和海葵的对话,后悔没有好好问问他。可是有时候追问会把一个人越问越糊涂,在差不多快忘了一件事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印象才是最接近真实的。假定海葵就是小学同学,那属于他的时间线段上的那一点也已在记忆中几近消失。在想这些的过程中,有几次间断了发烧的症状,意识轻灵极了,钝重的前行屡屡被突如其来的电光切断,反而不能令大脑工作下去。起先我为这种打搅而恼火,继而想到,本应是正常状态的体温反而成为了突袭者,真是有种讽刺的意味。关不严的窗户缝里透进来雨的气味,我在这气味中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躺着,看窗户玻璃的颜色慢慢变淡,鸟叫声清越迢递地传来。在一个陌生地方睡了一觉后的早晨总是有些亦真亦幻,短暂的调适后我决定出去转转,于是轻手轻脚拿上自己的背包出了门。

天光仍然有些暗,我按着印象走去海葵昨晚带我去的溪边,却弄错了方向,本来也无所谓去哪里,就将错就错地走下去了。远远地看见一片水域,想起海葵提起的下游的水塘,想必这就是了。我没有想到这水塘如此具有规模,说是湖泊也不为过,隔着一段距离,又衬着淡淡阴影般的天色,水面上方的湖气看起来异常真切,倒像是一个冒着热气的温泉了。等我走近了看到,海葵说它是塘也是对的,它不深,水底的石头历历可见,由近到远从形状各异的碎石子过渡到水中央大块大块的圆形石头。我从包里掏出肥皂,从河滩慢慢往里走。

水比我想象中要凉,而且水底的小石子有的还很锋利,我原本准备把头发和全身各打一遍肥皂快速洗完就走,在洗了头之后发现水温不仅可以忍受还变得宜人起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之后脚底也不疼了,我就不急着走了。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见从河滩到自己周围的石头有着不同的颜色,河滩上的碎石子颜色尤其丰富,有黑灰色的,也有白色,还有一种黯淡的血红。而身边的石头大多是蓝绿色的。大概是体温偏高的缘故,这冰凉的水确实给全身都降了温,我感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病着的日子不算短了,以至于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在病着了。相比初次发烧的那个晚上,不知所云又不知所措的心情,也不知道是发烧的症状在旷日持久的过程中有所减缓了还是我的身体习惯了那样的热度。春末夏初的山中已经开了许多的花,我仰观山石和绿树层层叠叠嵌套,那些野花夹杂其中一路漫延到水边,周围飞舞着几只蜂。山下死气沉沉的情景和这里比起来实在有些凄惨,也不知疫情如何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末日的幸存者,逃往不知名的山中,也许这里就是世界尽头。

返回了小屋,海葵正坐在桌前吃早餐,我和他一道吃了起来,吃的是他昨天在超市买好的牛奶和面包。我撅下一截长棍面包嚼着,又一口气喝完了一碗牛奶。海葵示意我可以多喝。他说,我这里没冰箱,牛奶打开很容易坏,要尽量快点喝完。我说,刚才去洗了个澡。海葵吸了吸鼻子,又点了点头说,等会儿我也要去。我看他一副不愿对我的行动多加干涉,而且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感到很满意。他要我来陪伴他,从前我认为需要陪伴的人不懂得孤独的妙处,看来是误会了。不过,像海葵这样的独居者,当然也应该以孤独的方式来陪伴他。随后我们都不说话地吃着,我暗自盘算着如何向他提起他那次无来由的发烧,有了昨天的经验我决定万万不可再咄咄逼人。本想直接向他说明来意,无奈既然他所拥有的信息量比我还少,此举无异于对牛弹琴。如此棘手的情况真是左右为难,我看向打开的窗户,正对着屋后的一丛毛竹,心里并不像初来时那样会为这事感到焦虑,山中岁月变得相当悠长,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方法,便暂时放下心事,一心一意吃起了面包。

昨夜没能睡好,吃完早饭我就回到床上睡起了回笼觉。海葵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去了。我睡了浅浅的一觉,做了一个短梦,梦中我来到一片树林,梦中的色调是黄昏才有的,因此我看不清树的样子,也只能凭踩下去的感觉去判断脚底的草已长得很厚。树林里十分阴凉,我在里面走着,毫无目的,不时用手拨开伸到眼前来的枝桠,我感到脚下有藤蔓,有的缠住了脚踝,总是还不等我将它们扯断就先松开。这梦太短了,等我醒来时,都难以连成活动的影像,而仅是以静态的画面留在了脑中。
海葵已经回来了,他正坐在与窗户平行一侧的桌边,埋头看着什么书。他好像感觉到我是醒了,抬头来看了我一眼,自动向我介绍道,下半年要考试,准备考个证书。我随身没有携带什么可打发时间的字纸,便问他还有什么书可看,他摇摇头,说,平时要看书都是去图书馆,很少买书,买了看完也送人了。最近为了考试,连图书馆也没有去过了。你无聊的话,就去山上走走吧。顺着昨天我们打水的那条小溪往上,是另一座山峰了,这一带的最高峰,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去登顶。我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根本不擅长爬山。海葵思索了一会儿向我惊喜地笑道,哎,对了,我这儿还有一副鱼竿,是朋友送的,要不你去钓鱼吧?我听了觉得未尝不可。他走到床前半蹲下来从床肚里够出一只尼龙包,打开是一只折叠鱼竿。

我拎着尼龙包的背带,带着猎人般的心情循着溪流往上,又没有真正打猎的紧张与紧张刺激下的兴奋,只觉得自己是优哉游哉地靠近了某一目标,而对这目标实际不怀有任何企图。没有鱼饵,就带上了一部分面包,并不确定能起作用。我在水边选了一块合适的空地坐下来,漫无目的地举着钓竿。从早晨凉浸浸的水里出来已经几个小时了,体温该是又升高了,然而在这里静静地坐着,我因发热时常会产生的混沌也减轻了不少,同时,我隐约又明晰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内部——意识深处或是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模模糊糊地成形了,这东西似乎是酝酿已久,专等着我什么都不想的这一刻。

没有钓到鱼。已是中午,我收起了钓竿,打道回府。在小屋与海葵一道吃了牛奶和圆面包作为午饭,又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海葵不在,我脸朝内枕着胳膊,用手剥起墙皮来。以后的几天,也无非是早晨洗个澡,然后吃饭,睡觉,再吃饭,再睡觉,中间穿插在山里散步,不过我始终没有去海葵口中那座更高的山峰。海葵则是看书,或者我在小屋里看不见他,也许他正在山里散步,说不定还在爬那座山峰。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晚上一起去打过几次水,也没有说什么话。


4

一段时间以后,粮食吃完了。我和海葵下山去采购。

下山的路自然是更难走,泥土受潮已深,湿滑极了,我照旧是像上山来一样,由海葵牵引着。这次我学会了利用周围生长的树藤与柔条,脚下有把握了些,只是走了一大半的时候,膝盖实在承受不了一路积蓄的疲劳,酸痛极了,连带着小腿也打起颤来,时不时一下子跌倒,坐在地上。到了山下我已是满身污泥,尤其是裤子像是上过了一层浆。当我们走在红色碎石子路上,朝下望去,还是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车。整个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一想到我是从那里来的,自己也不敢相信。

经过了金桂与鸡爪槭,还有几天未见厚实了不少的草皮,又经过了山体上成长中的树木,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马路的人行道中。海葵站在马路牙子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说,他没来。我问是谁。他说,黑车司机。看样子他一时半刻是不会过来了。我们自己走去吧。我认为这个提议未尝不可,便率先在前面走起来。亲临从高处看下去云蒸霞蔚的城市,那些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好像它们只是在上空漂浮着一样。我抬头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却没发现雾的踪迹,非常清晰地看见了灰蓝色的天空。想来是身在其中了的缘故,就跟到了湖心便看不见湖气一样。马路上的人好像比前几天多了几个,毕竟只是几个,也不能算数,我忘了来的路怎么走,一味地跟着海葵,就跟我们这样走着是没有目的地一样。

走着走着我就认出了一些地方。球形冬青和成行的珊瑚树出现了,樱树也出现了。前些日子开放得沉甸甸的花朵开始凋谢,零零碎碎地掉落一些在地上,成为地面上较浅的痕迹。我们踩着那些痕迹经过,在人行道上得以一览鹅卵石密布的广场的风貌,不过也只是一瞥而已,海葵的步速相当快,而且对广场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我也跟随他匆匆走过。走过山路就觉得横平竖直的大马路走起来十分轻松,从广场到我来时下车的公交站台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我想自己如果不是被山路提升了耐力就是累麻木了。海葵在行走的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就像他平常一样,只是埋头走着,除了在站台前望见了超市的标志时叽咕了一句,哦,到了。

超市里的人比我预计中要多一些,和街上的行人一样,他们谨慎地带着墨镜和口罩,还戴着手套,以免直接接触到暴露在公共区域的物品。而那些货品的种类则比我想象中要少很多——囤积食品是每年疫期的惯例,我应该想到今年是特别厉害的,何况大量的员工需要休假,只留下少量的人数维持运转,看起来更加的供不应求了。跟其他人一比,我和海葵更像是毫不知情的外星人。当然了,人们都无暇顾及这些,自顾自地抢购商品。海葵一进超市,当机立断地来到面包糕点区,在那里,当天出炉的面包还剩了一些在货架上,我瞥见烤房内一片黑暗,想来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面包。我赶紧揽过所有的长棍面包来投入推车内,大约一共有四五根。海葵兴高采烈地说,今天竟然还有农夫面包。这个比较经吃。他把那硕大的圆面包也放到推车里,又扫视一圈说,今天没有吐司,也没有小圆面包了。不过这几天也够了。我们离开这里又直奔冰柜,已经没有牛奶了,海葵很遗憾地说,下次还是要早点来。我提议再去买几把挂面,海葵照办了。除此以外,我们还买了鸡蛋、洗净的蔬菜以及若干袋压缩饼干,估摸着这么多东西应该能把两个书包都装满,便去了结账通道。

一共只有两个通道。收银员同样是墨镜和口罩的装备。收钱时抬头把脸对着我们的方向,飞快地看了我们一下,不出意外是认为这两个人有些奇怪。这时我想起,在大楼里遇上海葵那次,和他一起在公交站台等车的间隙,我问他为什么不预防疾病,他说很难总结,还说就觉得自己不会得。在他发出邀请之后,我曾将这条答案作为重要依据,得出海葵有可能就是小学同学的推断,所以才来了这里。现在看来,当时所谓的分析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之下的偏执行动,可如果不这样也没办法。已经很久没有向海葵提起相关的事情,更别说是追问了,随着身体热度的稳定和增强,这病症在内部吞食健康而成长,我收回了向外追索的目光转向内,渴望了解它本身超过了它的源头——最初的愿望也即如此,只不过那时的它还仅是一阵来历不明的风。

离开前我与海葵都忘了在自助手机充电机上充电,直到回了小屋,听见手机在背包里发出电量不足的警示声才想起来。好在我们都交际很窄,一般不会有紧急的事情找来,手机在平时最多的用途是当做钟表。唔,海葵说,那就等下次下山再充吧,也就三四天。我提醒他,这几天可就不知道时间啦。他又“唔”了一声。

在山上,时间的计量成为了一种多余,仅仅是心理上的需要。进山以来,一直日出与日落为准,将时间划分为活动和休息两个部分,现在更是如此了。每天除了爬山、钓鱼和在池子里游水或者一动不动地发呆,就是在山里无止尽地散步。海葵在屋子里看书的时候,我是一个人进行这些活动的,当他不看书的时候,我们有可能结伴,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我一个人。

第一天回到小屋时看见海葵正在屋后的毛竹丛中忙些什么,走近了看见他正往竹子上割下去,见我来了他说,这样方便点,不至于到了下山的时间不记得下山。我笑说,怎么可能,东西快吃完了总看得出来。他说,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不知道时间,心里不踏实,你不觉得?我在山里晃荡了一天,历来也是不带手机出门的,到天快黑时回家,因此很习惯了。我建议他干脆出去溜达,这样时间好过些,他吸了吸鼻子说,是有这么回事。我在外边晃晃,也觉得不那么想知道时间。我们一起从屋后绕到门前进入,他喃喃自语道,可我又不能不看书。这考试都两年没过了,雨季结束不久就开考,得抓紧啊。他边说边在下挂面的锅里撒了把切碎的菠菜,胡乱搅拌了两下。

夜里我做了个梦。内容和第二天进山时做的那个短梦相同,都是在树林中走着。不能确定是否同一片树林,它们有类似的地方,比如我脚下的藤蔓与厚草,都与上次的触感差不多,林中也依旧阴凉,也许更甚,可以称之为森冷。那些枝杈则与上次有些差别,在梦里我便想起了第一次梦到这儿的时候,枝杈的形状要更为单调,在梦里我也自问,上次来的是不是这儿。那些直线形,最多是分离出了细小芽头的树枝,如今丰满了许多,我仔细辨别哪一根才是主要的枝干,可每当我凝视,那些枝干就呈现出变幻不定的模样,不是扭曲,就是绞缠在一块儿,叫我根本看不清。我只好不去特意地看它们,这时,它们才舒展开来,成为本来的样子。我能感到叶子已经成长起来了,但还没有长得很完满,还很娇嫩,所有的叶子都是水草那样的绛绿色,而且都像是浸泡在水里一样的飘摇。藤蔓踩上去也像是湿湿的。同上一次相比,天色亮了一些,不再是黄昏很深的时候,空气的饱和度降低,变透明了一些,足以让视线不受到干扰。

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静悄悄的,我想是还在上半夜。几乎没有任何衔接地我又睡了过去。

早上想起这个梦,竟然很清晰。我打开窗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天才微微有点白,海葵已经不见了。我想他可能是趁着早,去山里散散步,回来好看书。起床拿上了洗漱用品后我去了湖塘。在去的路上,我觉得脚步比平时要轻盈,总是在山上跋涉,体能应该是好多了。也跟热度在体内完全稳定有关,肌肉酸痛,头脑钝重,这些症状在大幅地退潮,一天比一天要感到轻省。而体温恒定在了某个较之正常值要高的数字上,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三五不时会给自己把脉,尤其是当发现症状明显有所减轻。把脉的结果比起第一次被发热击倒还更严重了。这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也想到,自己一定是会与它长期相处的。

正在湖塘里的时候,下起了一场不小的雨,我因贪图凉爽,泡在水里不肯避雨,终于感冒了,有了一场感冒引起的发烧作对比,让我更加确认之前的发热是独立于任何病症之外的,尽管我一直是这样认为。与之相比,感冒发烧与身体一直保持着礼貌、无害的距离,给身体带来的异物感始终存在但既无过分的攻击性也不会亲密无间,它与身体主客分明的关系让我舒适地难受着。这种不逾不让的相处模式冷漠而自如,更衬得体内另一物质反客为主。我在床上躺着,无可无不可地睡了一觉又一觉,由于生病一天都没有出门,在数不清的长睡眠和短睡眠以及间歇的苏醒之后,夜晚就到来了。

海葵头发湿淋淋地进门了,想来外面一直在下雨。他看到我还躺着说,还以为你在山上。我见他看到我仿佛是有点欣慰,问他,怎么,你去找我?他说,倒也不是特别去找你,就是觉得活动活动时间过得快。没有表,又不见个人,心慌……你不会睡了一天吧?我说感冒了。海葵听闻一副很羡慕的样子,说,我怎么不感冒,能睡一天也好,在山上淋一天雨,又怕回来难熬……晚上我吃饼干好了。他从桌上取过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就着牛奶咬了几口放下了,说,算了,没胃口。然后打开睡袋钻进去,说,不想出门了,睡觉。我因为感冒也没什么胃口,睡意又涌上来了。迷糊中听到海葵又说,我们明天就下山吧?我应了一声,在进入睡眠之前听到海葵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海葵便催着下山,叮嘱我带好手机。

有手机自助充电设备的地方还没开门,超市也没开门,我们在马路上溜达了好一会儿才有地方可去,重新让手机显示了时间。然后,既然都来了,免不了要去趟超市买东西,虽然山上食物还有很多,还是和海葵买足了两个背包,上次没能买到的牛奶,成为了这次主要的购买对象,还有新鲜鸡蛋,以及一些不容易坏的食品。采购结束后在超市附近赫然发现一家餐馆开门了,在门帘紧锁的大小店铺之间格外乍眼。我们不无激动地走了进去。

店主只带了为了保持食品卫生的一次性口罩和手套,裸露着眼睛。他的眼眶周围还存留着蓝色的印记,显然是刚从病中恢复不久。大概我们是开张以来的第一批客人,他异常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嘘寒问暖,递来了菜单,还向我们解释了歇业的原因,当然这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一边重新系了系围裙一边说,我好得算快的,同时进医院的人估计都还在家休养呢,没想到还有跟我一样的!海葵说,我们这次躲过去了,呵呵。店主先是不相信,盯着看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像,喟叹道,运气怎么那么好。海葵说,别人都病了就自己没病的感觉也挺郁闷的。又小声嘟囔着,尤其还总是这样。

经过了这些时日,上山容易了不少,不仅可以独立攀爬,还能和海葵轻松地聊天。他说,最近的雨下得少了。又说,街上的人好像也多出来了。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脚下的泥土仿佛是板结了一点,没那么软那么滑,也有可能是我登山能力提高的原因。我告诉了他,他在前面不知是笑还是吸了吸鼻子,说,你是进步不小。你爬过我说的最高峰没有?我自然还没有,我都快把它给忘了,尽管每天在山里来来去去,从未看见过它路径的入口,便提出让海葵带路。海葵道,不用带路啊,路很好找,早就被我踩出来了,你一看就知道,我跟没跟你说过?就在我们打水的地方往上。

很快就回到了小屋。我们把买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铺满了整张桌子,海葵为了看书,清理出了一半的地方,另一半就堆高了,一看就够吃好一阵子。我关掉了手机,这样只开一个就节约了电,等海葵的手机没电再开我的便是,频繁上下山虽已不是什么苦差事,也怪麻烦的。

那天夜里我睡得极熟,想必海葵也是。我虽然睡得熟可没有睡得很深,整个夜里都在做梦,筋疲力尽。在梦中我还是来到了那片树林,由于前两次的经验,这回才一进入梦中,我就隐隐想到此处是梦的领地。天色比上次更浅了一些,是晨光熹微时分,还萦绕着淡淡的雾气。而树的颜色是那么浓烈,像是绿色的火焰,在雾气中燃烧。我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甚至没有道路,踩着草与藤蔓像是踩着厚厚的积雪。树林中还是冷。完全没有风,一切静止。

我仍在走,缓慢而不停歇地。走着走着,我觉得身上越来越冷。雾气散去,天却暗了下来。或者,准确地说,我是在朝一个黑暗的地方走去。那种黑暗极寒,且有种强光一般的穿透力,从它的入口处向外散发。站在入口处,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太冷,皮肤表面感到一种抽紧的疼。走进去之后这感觉一下子消失,只是觉得四下里阴凉。黑还是黑,奇怪的是我仿佛心里有路,知道怎么走。这样就放松了许多。一个念头在进入此处时就贯穿始终:穿过这片黑暗就能抵达一个地方,比宇宙更广袤,在那里,人身与时空的一切隔阂终将消失。我继续走着,直到被鸟叫声唤醒。

我累得根本起不了床。迷迷糊糊地躺着,我虽然没有到达那里,却没什么遗憾的,总觉得那地方是作为现实与梦境共同的尽头,永恒地存在着。海葵均匀的、沉沉的睡声传来,映着鸟的脆喉咙,构成了奇妙的和声。

几天之后我照旧是在山里东游西荡要么就是在屋子里睡觉,海葵也一如既往地用功。可做的事情非常少,我对钓鱼重新有了热情,经常带着钓竿到溪边去。然而技术仍十分生疏,一直钓不到什么鱼。这也不妨碍兴趣,通常是钓整个下午,在天黑之前收拾好渔具回到屋子去吃饭。回去之前可能会四处走一走,毕竟坐得久了。就是这样发现了海葵说的登上顶峰的入口,虽不十分显眼也是裸露在外的,没有被任何草木或者石头隐蔽,但我在附近来来回回都一直没看到。或许还是对登顶没上心过——除非海葵提到,我绝不会想起这么个地方。就算他提起,我也只是一听而过。现在,这个入口就在我面前,天也暗下来了,我既好奇山顶的景色,又从未在这种时间里爬过山,爬到山顶天一定全黑了。我站在入口犹豫了半天,最后把钓竿往地上一放,徒手就走了上去。

对爬山有了些训练,加上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登顶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唯一的障碍就是天光晦暗。最近没有下雨,也没有出太阳,一直是阴天,到了晚上,月亮都在乌云里,星星也看不到一颗。光线持续地弱下去,气温也下降了,周围混沌一片。从黄昏开始,天黑并不是匀速进行的。起先是轻跃地从白天航向了朝着黑夜而去的第一层渐变,那个时刻是异常柔软的,光线开始流动,像是微稠的液体。接下来,液体一点点浑浊,一点点凝固,这是一个逐渐加速的过程。在快要接近某个临界点的时候,速度变得缓慢,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察觉不出它仍在运动,仿佛是停滞在了地壳和地心之间的夹层中。借着微光,我顾不上想太多,就凝定了气息,竟然很快就看到了山顶的平地。

山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景色,就是相对平阔些,有的地方草长及腰。天黑骤然降临。夜气莽莽,由四面八方聚拢来,身前身后,一片杳冥。我极目远眺,山下无数盏路灯的光芒正流淌汇聚,只见天地之间,江河浩荡。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湿透了,腿也重得很,胡乱往地上一坐。天气越来越热,即便不下雨仍然很潮湿,半空里有飞虫。还有更多的虫子在树上,在草丛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响声,刚才只觉得那些声音很微弱。飞虫似乎也越聚越多,直撞到脸上来。也许是刚登上了山的时候,因为疲劳,知觉麻木,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来,在密集的蚊虫包围下浑身刺痒,遂准备下山。

肌肉和膝盖早已负荷不了更多,下山途中总是跌倒,有几次差点滚落下去,幸亏路上被几丛灌木截住。我原本以为这种天气一黑下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没想到有光,可以看清植物的轮廓。我先是怀疑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又一次滚落后我不想站起来,就这么躺着,仰面看到天上分明是有一层隐隐的、流动的亮色,像是高空里有一大片湖水,隔着厚厚的乌云向下投射着水波潋滟。也许世间正是湖水的底部,以湖面为界限的那头是另一重世界,那里的人们有时会潜入湖中,不过待不很长。而这里的人们,一出水就不会再活着了。在疲惫中,意识和身体有种要分离开来的错觉,这错觉让我忽然比以往更清楚地看到了体内的病症成长着的样子,日复一日,它已稳定地植入,一天比一天强大,平和,安静,不可撼动,吮吸宿主的膏血存活下去,而不再带来任何的异物感。它即是我,我们不仅会长期相处,还将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到达山下几近衣衫褴褛,身上有几处也受了点皮外伤。以为海葵早就睡了,轻手轻脚推开门却与他撞上,他正要去洗漱。一起啊?他站在门口邀请道。我进了门就扑倒在床上,用最后一口力气回答他,不去了,累死了。他“哦”了一声就自己走了。我躺着原以为很快就能睡着,没想到大脑兴奋得很,与身体状态完全不能协调,一直到海葵回来还很清醒,问候了他一声。他说,你肯定是登顶去了吧。我出于肌肉疲劳不想开口,只说了“嗯”。海葵说,哦,我今天也晚了,下山去买了本辅导书。我又“嗯”了一声。他接着说,街上人比上次多多了,又开了好几家店。我依旧是“嗯”。估计疫情快要过去了。我看最近都不怎么下雨。不过看最近这个天,还有场大的要下,下过了雨季就该结束了。嗯,睡了。

因为怕在外面淋雨,我几天都没有出门。海葵也一样,他本来就随着考试时间的临近越发用功,看书看得头都不抬。我们就好像有心要等这场雨。我们只是知道这雨是非下不可的,年年如此,毫无悬念。时限就在那里,只是不知道具体日期。这么一想,雨就好像故意迟迟不来。我和海葵在屋子里,都感到一种焦躁的气氛。我一点也不想说话,就当他不存在。他有时会说几句话。他说,这个天气山上应该有蘑菇。又说,街上有的人脸还烂着没好,有的人把墨镜摘了,眼眶一圈还有点蓝。又说,也不知道今年考试难不难,我能不能过。他说完就继续看书了,我想他也无意与我交流,只是想说说话而已。

在屋子里待了几天后实在无聊,索性冒险出门。没有雨具心里也很忐忑,知道这场雨和往日的不同。是这样的,雨季结束前的一场雨总是特别大,在我还小的时候,这场暴雨在在我看来完全是一场可怕的仪式。每到这雨来的时候,街上空得比疫期还要彻底,这个城市的下水道系统不太好,排水不及时,人们根本无路可走。我总是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汪洋大海,被密集的柱状雨滴砸得凹凸不平,地势高低不平的地方形成了浑浊的大瀑布。唯一一次在室外是成年以后的事了,那年疫情不严重,街上的人一直都不算少,可能是因为疫情过于温和,人们都有些掉以轻心,包括对势必会到来的暴雨。是一个下午,离吃过午饭没多久,人们在街上走着,突然天就全黑了,人们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雨已经下来了,我一下子就看不清路,只好凭感觉穿过马路牙子找到带一点点屋檐的店铺门口,才发现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绝望而平静地看着雨,我也像他们一样看着。

在山上,我专拣遮蔽少的地方走,带好了干粮计划不回去吃午饭,怕错过雨来的时候。这山不大,可走的地方早就走遍了,对于在山里瞎逛我也觉得乏味了,无非就是想见识一下阔别已久的豪雨。虽说在屋子里也没什么障碍,我认为自己一旦呆在屋里就一定会像在山下的往年一样,提前关好了门窗,足不出户。假如身在户外无所依侍,就好办多了。

然而直到夜晚都还是阴天。我回到屋子里,海葵在吃晚饭,我也吃起来,晚饭的内容是面包和水。和海葵交谈了一会儿,他懊悔上次下山买辅导书的时候没带些吃的回来,因为当时背了好几本书,有点重。现在看来隔不久又要下山了。他说,问题是也不知道哪天下雨,碰上那种大暴雨爬山就麻烦了。食物原先占据了桌子的一半,现在只剩下寥寥的几样了,我也有点担忧起来,建议趁早下山采购,省得时间推得越迟,半路遇雨的几率越大。海葵很赞同。

吃完了饭,我们出门去打了足够好几天喝的水。夜里我睡得很香,做了一些模糊的短梦,早上醒了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有成片的房屋倒塌的声音。正当我躺在床上,犹豫着要不要睡个回笼觉的时候,窗户缝里透进来一束阳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蝉鸣响起。我赶忙推开窗子,只见四处都是积水,亮烈的光芒投射之上,升腾起浓稠的油状水汽。我又下床去推开门,屋子附近地上躺着一些已被摧折至死的植物,还有更多植物在一夜之间茁壮肥硕到令人骇异的地步,处处呈现出混乱不堪的生机。空气充斥着所有植物共同散发出的兽类般饱满的血腥气味。

解除了后顾之忧,我和海葵吃光了全部的食物。太阳过了中午最毒辣的时候,我们便下山。雨后湿滑的泥地并不好走,在出发之前我们也为此担忧过,最后还是决定下山去。雨季结束之后总是让人很振奋,又尤其是我们蛰居山中这么些天,与外界接触很少,仅有的几次也是满目萧然。天放晴了,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有了新的变化,当然不只是疫期过去了的关系。满脚是泥地踩在了石子道上,俯瞰下去,和之前的情形也没有差别很大,这里一向空旷人少,只是马路中央似乎是多了几辆车。到了人行道上,有几个行人慢悠悠地走着,像是出来散步的,马路边还站着一些人。海葵说,今天应该有车坐。我们加入了站着的行列。

排队到了跟前的时候,破旧的黑色两厢车驶来,还是第一次来时的那辆,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司机。我拉开门把手坐了进去,海葵进了车依例和司机寒暄了几句。我们寂静地驶向市区。人流越来越稠密,车子比来时开得要慢。樱花早就谢完了,暴雨冲刷过后,地上也没有花瓣的痕迹,樱树向上伸展着蜡质的绿叶。潮湿的路面异常干净,人行道和马路的直角状交接里淤积了一些黄色的泥沙。一个假期过来,行人们仿佛是有着大梦初醒的神色,按照惯例,一两天的休整之后,就会收到恢复工作的通知了。

司机将我和海葵送到了超市门口。周边所有的店都重新开张,密密麻麻的看着街道都变窄了。炙烤中的地面很快干燥起来,热风中滚滚流动着千万种声音,相互竞逐、吞噬、消逝在彼此之中。海葵正要往超市门的方向走,我叫住了他:

“我不进去了。”
他回过头来:
“不进去啦?”
“不进去了,等会儿我也不上山去了。”
“行。那再见啊。”停顿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夏天开始了。”
我向他挥手:
“嗯,开始了。再见。”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1 踩0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2#
发表于 2014-2-25 16:37:02 |只看该作者
提上来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7

主题

10

好友

6669

积分

职业侠客

痴呆兄

Rank: 5Rank: 5

3#
发表于 2014-2-25 17:01:21 |只看该作者
前段时间写的一系列关于夏天的细密文字是在为这个做准备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在夏天的特别感受,我觉得你在写作的过程中应该是非常愉快的,就是有点往内太多,细节密集。当然主题是需要无数关于夏日,包括这些炎热潮湿这些性质的细节来完成的,可能写出来什么都不舍得丢了。语言有所改变,相较你之前的,这篇很日式,包括主题到语言,有些口语词呀、吧明显了些。我看了一半,剩下的下次再说吧。
且让我在风中睁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4#
发表于 2014-2-25 21:02:16 |只看该作者
读完了。个人认为语言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不知道是不是修辞的意图不那么强烈了的缘故。你这篇文字给我的印象好像是你在一个框架当中遭遇文字,而不是去主动的寻求它,你碰到它们的时机,你辨认出这些文字的时机,然后运用它们,几乎是即兴地赋予这些碰见的这些事物以文字的外表和意义。“热病”是那种区域性质的东西,你在奇怪的疾病发生文字空间里进行某种文字的构建,而不考虑其他的,最起码我感到你很少考虑其他的,除了文字给人的印象,所以热病结束的时候,文字的表演就结束了,好像不带任何含义一样。暂时想到这些,看看其他版主和作者如何看待这篇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3

主题

3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5#
发表于 2014-2-26 00:14:3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3-14 06:09 编辑
卫康 发表于 2014-2-25 17:01
前段时间写的一系列关于夏天的细密文字是在为这个做准备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

谢谢卫康了,向内用力是有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3

主题

3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6#
发表于 2014-2-26 00:35: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3-23 20:41 编辑
魏虻 发表于 2014-2-25 21:02
读完了。个人认为语言上比以前好得多了,不知道是不是修辞的意图不那么强烈了的缘故。你这篇文字给我的印象 ...

谢谢魏虻点评。
想借“病”写和某种异己物相处的过程,从排斥,勉强相处到相互寄生。意象的选择组织上,我有时怀疑自己对直觉过于依赖,又想有意识地探索一种感觉和记忆中抽象的东西,具体地表现成一种视觉形象。


改过来了。写的时候特意提醒自己是“虻”不是“氓”别弄错,结果还是写成“氓”,真惊了。

点评

X  是虻。。。  发表于 2014-2-26 10:53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

主题

3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7#
发表于 2014-3-2 13:48:27 |只看该作者
拜读啦。
推送到kindle上看的,感觉都是中篇啦,要是对着电脑屏幕看都要出星星了。作品挺喜欢哒,感觉事物在缓慢地渐渐渐渐脱离正常的轨道然后又进入新的轨道,人物之间若即若离地保持着微妙的关系。正是因为内向力有点多,读起来觉得挺特别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3

主题

3

好友

3003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8#
发表于 2014-3-5 09:53: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4-3-14 05:22 编辑
秋裤套秋裤 发表于 2014-3-2 13:48
拜读啦。
推送到kindle上看的,感觉都是中篇啦,要是对着电脑屏幕看都要出星星了。作品挺喜欢哒,感觉事物 ...


谢谢秋裤点评。你说“内向力”让我想到斯坦泽尔说的什么现代小说中客观世界和外在事物重要性降低。。想想,有点好玩。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23 13:23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