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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六月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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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31 12:08: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二零一二年六月的一个夜晚,有人看见一个女孩经过。她看上去不满二十岁,身材瘦削,头发长及腰部,很蓬乱。她穿着透薄的白衬衫和牛仔短裤,乍一看并不引人注意,但若是迎面撞见她的人,却能发现她的皮肤异于常人,上面布满了突起的黑色条纹,如同虎豹或斑马。她故意用头发盖住自己的脸颊,她的脑袋低垂着,似乎没在看路——这使他近乎疯狂地撞向人流,但她却能适时地躲避开来。她脚穿一双大号男士塑料拖鞋,双脚保持先脚跟后脚掌的着地姿势,这也许是为了保证走路不发出声响,但在人流巨大的街道上这样的努力显然是没有必要的。这女孩穿过满布积水的旧城区,双脚湿漉,来到商业中心,她并没有选择避开光线和人流,而是沿着奢侈品专卖店林立的街道径直往前走。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始终保持匀速一致,像是被人用一条细线拉扯着拖过这座城市一般。这时她已不必躲开人流,人们迎面看见她时常显出讶异的神情,并迅速闪开。
    林伟豪,五十三岁,微胖,当时正在路拐角的自家店铺里一边吸烟一边看电视。他的店铺正对着河边,只有半个门露在人行道上面,要进店里只能拐下一段楼梯。这天晚上,他看到一双暗红色细高跟鞋停在他店铺的上方迟迟不动,他很好奇,准备探出头去看一看,没想到一声尖叫传来,许多鞋子从他的视野中踩过,立刻将那双高跟鞋湮没了。他慢腾腾地爬上人行道,这里聚集了一些人,他的眼睛被路灯晃得有点眩晕,但还能望见河边栏杆上坐着一个裸体女孩,全身上下满布斑纹,脊背是黑色的,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女孩子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在自己的手臂上一下一下地划割,血流了一地。林伟豪觉得胸口发紧,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就从楼梯上栽下去。他扶着生锈的铁栏杆回到店铺,赶忙拿手机报了警。打完电话之后,他隐约嗅到自己的手掌中散发着一股腥味,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虽说他明知这只是刚才从栏杆上蹭来的铁腥味,但他还是去洗手间用沐浴露使劲搓了几回手掌心。他回到电视机前面,茫然地听取了几则国际新闻,直到警车声想起的时候,他才重又回到人行道上,但那里只剩下一群杂乱的人,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下午四点,许遥清重读了一遍弗兰茨•格里尔帕策的剧本《希洛与黎安德》。排演室里没有空调,她腻烦地将长头发盘扎在脑后,一边用圆珠笔戳着手中的纸张。许遥清二十一岁,中等个子,偏瘦,皮肤泛白,大三,念德语专业,正在排演的剧目要参加学院里的戏剧演出。排演一直很不顺利,剧本太晦涩,参考资料稀少,选了这个剧本让她感到后悔。这出剧在复习月来临之前将在学院里上演,但排演冻结了,演希洛的女孩和演阿弗萝蒂特的女孩吵了一架,于是希洛一直黑着脸面对黎安德——昨天,希洛在黎安德淹死的瞬间痛哭流涕,无法自制——她是真的哭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地跑走了,剩下排演室里不多的几个演员,站成一圈,面面相觑。这个剧本是不可能完成的?这么做根本不可能……许遥清坐在排演室外面的窄楼梯上,一个炎热的凝滞不动的夏季顺着金属栏杆滚落下来——又来了,她想,总算来了,她的大学快结束了,还有一年,她快要去找工作了——她翻阅着手中的剧本,动作近乎愤怒——排戏的机会不再有了,若不是专业规定的作业,她也不可能来排这么一出戏,谁也不可能认真去看这么一出戏,没有半点笑料,谁会去看?它太普通了,无法引起话题,像空气——她想,有八门期末考试,去外企还是考公务员?——也许她更想去找一间外企,赚生活费,这或许是唯一的道路,她能看见的——她的视野里游过一两条黑色细丝,浮上远空,一个光明澄澈的夏日傍晚面对着她。在大学里,她花许多时间读书,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选择,也使她变得更加寡言——她是否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才选择了格里尔帕策的剧本呢?悲剧除了能够引人暂时注意还能做什么?——她明知自己不可能完成这出戏,尽管它规模不大。沉默是一种罪,她考虑着,或许要多说一些话,这个场地太空旷,亟需话语来填充,而她偏偏选了一出没什么话语的戏。
    许遥清临时顶替了希洛的位置。演黎安德的是梁盺明,一个瘦高寡言的男生,戴着黑色细框眼镜,除了上课以外,他基本上都带着一部硕大的老式胶片相机拍照。这使得许遥清在与他对望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透过胶片看一个相机镜头。
    “你的眼神太客观了。”许遥清说。
    梁修明思考了一下她的评价,觉得这的确是,但是应该如何改正呢?
    连续去看几天德国新电影,赫尔佐格、维姆•文德斯、法斯宾德。她给了他几盘刻录碟,几天之后,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迟缓、困顿,不排练的时候他总是呵欠连连。
    “我们在浪费时间!”许遥清忿忿地说。
    “不然你还想大学怎么过?”梁修明轻描淡写地回应。
    排演毫无进展。许遥清开始背德语单词,她总是使用这种方法消除焦虑、平复心情。她觉得大学对她毫无用处。教室、图书馆、宿舍一条线占满了她三年的生活,尽管她觉得这样子虚度年轻的光阴是不可饶恕的,但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曾经想当一个旅行作家,但她没有钱,兼职做翻译也无法挣够旅费,时间与金钱永远不可得兼。后来她想起码当一个记者吧,从一点移动到另一点,与这个高速翻新的时代正面对视(她父亲说,这是一个睁着眼说瞎话的理想,中国是一个背着奇怪彩壳的动物,一个翻滚的彩票机,你只能去体验,不能去观测)。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无耻的理想主义者,有上亿双幻灭的眼睛对你幸灾乐祸。她想,也许底线将不断退后,像剑弓一样,退到了一定程度她就积攒了足够的力量,那是她就有勇气甩手走人——也许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退后、等待。她不确定退后的想法是否过于狂妄。
    而梁修明有一个想法,要用黑白胶片拍照。这个想法他从未说出来过。

    许遥清的家离她读大学的城市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她总在节日短假的时候回去,有时候她可以待半个月,但她不会。她无法在家里待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她看电视(主要为了让话语充满空间——或者学习一些让话语充满空间的技巧),在网络的边角里寻找一些不那么可靠的消息,比如说,战争和末日传言,养生餐谱,灵异故事等等。大部分时间里,她睡觉,有时候拉奏小提琴(技术一日不如一日)。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生活过到第六天,她就会在某一次午睡时惊醒,一些声响(小区里孩子的尖叫或者仅是一声鸟啼)将顷刻让她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确切的说,那是一种对光阴虚度的空洞的感慨,因为她极少从头至尾清晰地回忆起一件往事。随着时光流逝,心灵的土壤愈发稀薄,她用余下的薄土培养一些忧伤的情绪,作为在持续的困惑中对后青春期的一次合理利用。土太少,每翻动一次,惟见锈铲之锋利。
    她在下午时出门去走走旧日常去的街巷,无非是在小学和中学的四周徘徊,因为她在大学前的许多年里几乎没有怎么离开过这个街区,她倒是能历数出一些开了十多年的店铺。行道树,小学时看来有这么高,现在看来还是这么高。她也去书店里看看,教辅书名十年如一日,改版无数次。书店老板用方言打电话,她听不懂,方才记起自己是移民,在三两岁的年纪从陌生的家乡迁过来,她全不懂任何方言,尽管她对语言迷恋。
   “Naiv!”她挤出一个词。她买了一罐可乐,一口喝下去半罐。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又要回去学校了——没有任何理由,即便无所事事,也要坐在学校里。

    确切地说,许遥清是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即使她不在阅读,她也要在落地窗户旁边找一个位置,选一本厚书放在手边。在社交为上的大学里为何她要选择这种违逆时势的做派,她说不上来,或许这仅仅是因为这种过活方式成本极低且并不常被看作是错误的,起码在她本人不将之当成错误,这也可以说成是,她阅读,并非出于发自内心的求知欲,而是出于另一种社交需求,一种与所谓无可达成的理想在社会层面上的妥协,更多时候,书本之于她是一些字的集合,组合字的方式不同构成了不同的风格形式。因此,每本书她只可能读一遍,不存在反复阅读,也不存在读到一半读不完的情况,她在做的只是保持手头上有书本,且这些书本是其他人不会去阅读或者谈论的,她没有半点意愿去谈论这些书,她宁愿将时间用在阅读上面。她的阅读范围大都集中于社会学、哲学和文学,她不会花精力在专业书籍上,因为阅读专业书籍的目的让人一目了然,她更愿意为自己打造一个极端模糊的身份,如一团泡沫飘荡在荒芜的遥远星系,或者一只将身体用黯淡的光圈包裹起来的深海游鱼。
    她常读俄国与德国的文学,因为书厚,有时她也读注释占去三分之二篇幅的古希腊剧本。于是,人们偶尔能看见她带着一本上千页的托尔斯泰或者托马斯•曼神出鬼没。尽管她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趋于纯粹的读字者(有时候她将一本十九世纪的德文原著拆成单词本背诵),但长时间连续不断的文字输入也在微小的程度上改变了她的思维范式,毕竟,对于一个中学时文科尚属优良的年轻人来说,那些如电击般的抒情以及如狂风撕扯般切近于危险的生存本质的思考历程不可能毫不起作用。
    有时候,人们将她当作一个固守标准、不闻世事的禁欲主义者,对她稀少的几句主动交谈报以漠然的不置可否的态度,但有时候人们又从她身上看出某种严肃的玩笑精神。事实上,她可以大半天滔滔不绝,但毫无中心,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失眠,暗黑的眼窝里胀满血丝,如同两颗烧焦的黑色石块落在她绷带一样白的脸上——但她实际上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焦灼,没错,她的生活节奏沉默而快速,她迅速吃早饭,钻入图书馆或者教学楼,成天不发一语,几乎每周读完一本厚书,但她的生活安排简单而直率,总体上趋于平衡,她失眠或许只是因为她并不需要每天八小时无知无觉——她仿佛患了感知强迫症,每晚睡前她但愿自己能做个感情强烈的梦,即便是噩梦也成。
    她的学业成绩不至于差,甚至能算得中等偏上——这有赖于她近乎作战一般地阅读德文书籍。也许这能给她带来一些实际的好处,比如短期翻译的工作机会,这使她还有些许信心去对付生存问题,毕竟她在做学生的时候已经能赚取一些生活费。
    她有一些朋友,大多属于被标记在大学文艺圈里的同龄人。他们的交往限于网络交谈,深入一些的,会同去特定酒吧里听摇滚现场,不断喝酒,谈论传言与政治。她不吸烟,也不擅喝酒,有时会谈起歌德,但他们只对实验文学有兴趣,古典和浪漫主义不是太冗长就是太幼稚,所谓的道德律也只是教科书里的扯淡。她对此不置可否,缺乏反抗态度使她在圈子里变得呆板冷淡,像某个按教科书教授作家生平的语文老师。逐渐的,她被约请的次数减少了,后来,周末夜晚她也全部用在了图书馆里。

    梁修明年龄和许遥清一样,二十一岁,双修软件工程和德语。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在银行任职,母亲是妇产科医生。他搬过两次家,但除了每年不定期旅行之外,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
    他最早的居住地在柏子树大街。房子是新房子,在江边,临着旧城区。那时候一整片刚建起的房屋都是同一式样的,高十层左右,居民区由镶着铁栅栏的水泥墙切割为齐整的方格。房屋的外墙以水泥铺平,每个窗户上都罩着黑色防盗网,网格细密如飞蝇的复眼。树木不多,夏季时地面白亮灼热,空无一人。
    单元楼的二层由悬空交错的廊道连通,廊道两旁栽有勒杜鹃,这种花在南方很普遍,花茎带刺,曾扎破他的手。他认为这种花异常丑陋,花瓣像枯萎的薄叶片沾了劣质红墨水。不过,除了这些勒杜鹃以外,廊道是他喜爱的,或许他中意在狭窄的半空奔跑甚于在无方向的地面,在地面时他也更愿意仰头看由廊道切割开来的网状天幕。这些由水泥铺就的廊道平滑齐整,仿佛从一开始就将易腐的时间之肉剔除了,仅余光溜溜的灰色骨架——许多年之后当他路过这片待拆迁的住宅时,他依旧看不出这些廊道与他童年时的有何区别,尽管在搬离了这里之后,他再也未踏足过这片连廊。
    十岁之前的记忆并不清晰,除了廊道,他还记得廊道两端的窄门,铁质的,印象中没有不生锈的时候,这些铁门从一开始就已经老化,油漆开裂,大人不允许他抓着铁门玩耍,因为干裂的油漆会蹭破皮肤。那时候他的皮肤很脆弱,光滑洁白得几近透明,他的身材也很瘦小,像女孩(这在他日后看照片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照相时他常压低脑袋,也不笑,双眼朝上瞄着镜头,因此集体照时他经常淹没在其他孩子仰面朝上的脑袋之中。他童年时候的照片异常多,足足占满了十多本厚相册,但他丝毫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彼地心甘情愿地照出如此多相片。它们仿佛预见到他后来的遗忘,要在未来努力透露些什么,但最终总是引起他少许反感。他将这些相册放在书房里,和他后来放在自己房间的相册分隔开来。长大后他常拍街景和肖像,但摄影者不常出现在镜头里。

    梁修明就读的小学也在柏子树大街上。小学时他从不迟到,违反纪律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喜欢自己的小学,更多是因为小学代表着惊恐的情绪本身,而非繁重的作业和无处不在的纪律。他想,这恐惧或许仅仅缘由他胆子小,容易紧张,他的小学不断地对他强调这怯懦的天性。他的成绩很好,因为他上课认真,几乎从未缺交作业,但他明白,这绝不是因为他热爱学习或者在学业上认同竞争法则,而仅仅是因为大人认为不正确的事情,他不敢做。
    他的朋友不多,他也将其归因为自己过度的谨小慎微——头发齐短,校服整洁,红领巾系得相当规整,作业的字迹细小而方正。话不多,音量小。这在他自己也感到乏味,但由于惧怕,他从不试图改变什么。只在考试的时候他能有机会交到朋友——成绩差的同学需要他的帮助,但由于他害怕传纸条等作弊方法,他们只能教他如何调整坐姿,以让他们能有机会看到他的试卷。而考试过后,又有人嘲笑他奇怪生硬的写字姿势像一团扭曲的白纸。
    他记得的唯一一个朋友是三年级时转学至他们班上的,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那是一个身材极高的男生,有一米八以上,比他们大两岁,肤色异常苍白。他常年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这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像个成人。他话不多,仿佛隐身,但没有人能忽略他。关于他的家世,班里面流传着各种说法,有人说他家里做军火生意,拥有一座小岛,他的父亲常去毛里求斯面见部落酋长;也有说他的父亲是毒贩,在云南的山洞里提炼药材,与尼泊尔的商贩做交易——但为什么他会突然降临到他们班上,没有人说起过。在他转学来的第一年,梁修明没有同他讲过话。他们认识是在第二年,他们两人同在一组打扫卫生。清扫跑道上的落叶是梁修明最喜欢的活儿,他拖动一把比他还高的竹扫帚,横穿过空落落的操场,将干枯的叶子归拢起来。这活儿一点都不脏,他感到平静、美妙,也不必担心任务无法完成,因为谁都知道叶子是不停在掉的。当然,梁修明在放学后的半个小时里不会停下干活,直到清扫了一整筐落叶之后,他才歇息一下,环视这片空地,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一日,他正拖动着扫帚和竹筐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公厕旁边的竹林后面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直直地立着,微微前倾,白校服的后背反照着光。梁修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与他同组的转学生。他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同学的站姿,觉得像是他前几天在电视里看到的被催眠的人,同时他也想起班上那些有关他家世的神秘传言,觉得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足足五分钟的时间里,十岁的梁修明独自一人站在操场中心,目光涣散,仰面朝天,左手拖着一筐枯叶,右手撑着一把扫帚,呆立着,像被秋季的残阳冻住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转学生也回头望着他,面目虽模糊,但惊诧。梁修明看到在转学生的双腿间似乎夹着一个女孩——是的,那女孩扎着马尾辫,个头只刚刚超过转学生的腰部,正偏出一个脑袋望着梁修明——三人目光接触了一瞬,那女孩就从转角消失了。此后,那转学生走了过来,两条修长的手臂以较大的幅度交错摆动着,脸上重又浮出那惯有的调侃的笑容。
    “收工了,孩子。”他说,一只手搭在梁修明的肩膀上,梁修明正望着教学楼墙面上明晃晃的格子瓷砖。此时,几株阔叶榕的树冠拥簇在一起,长到了二楼阳台,一只细小的麻雀从天空中直直落下,翅膀擦过浓密的枝叶,消失在花坛深处。梁修明隐约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掐了一下,他的胃随之无力地抽搐了一阵子。那转学生从他的手中接下扫帚,两人朝前走,默默无声地上了教学楼。

    自此之后,两人成了朋友,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地分享着一个梁修明无法确切描述的秘密。转学生并没有梁修明此前认为的那么强硬可怕,甚至显得非常温和。至于转学生的家世,梁修明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除了自己所体验的,他无法想象家庭生活的其他形式——他觉得,无论转学生的父亲是卖弹药还是在山洞里捣药,都会同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每天晚饭或饭后时分到家,看不同年代的剧集,接几个电话,睡觉。梁修明只对他亲眼所见的转学生感兴趣——或者说,不是兴趣,只是享受友谊所带来的最普遍的愉悦,将一个人的生活扩充为一个半的生活——还有半个,是梁修明不知道也不好意思提出的部分,比如那个从转角里消失的女孩,比如,转学生的笑容总让他觉得不大舒服,虽然他不断忽略这个小问题,并迫使自己习惯过来。但总体说来,这是一段梁修明后来不得不承认的好时光。梁修明帮助转学生完成功课和应付考试,这让他有历险的感受。在周末时,转学生邀请他去他家里(转学生的家在周末时也是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摆放着泥塑佛像和大鱼缸,卷曲的烟雾和盘绕的鱼尾仿佛慢镜头一般让人昏昏欲睡。房子很暗,透进来的光都带着鱼缸里幽暗的绿色),他们玩网络游戏,收集积分、讨论应该购买什么样的武器。傍晚时,他们出去打篮球,直到夜幕升起、潮湿的风卷起一些稀薄的油烟味、排档大街开始叮当作响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出去买汽水或者翻阅新出版的漫画杂志,随后,他们各自回家。这些夜晚就像一个在月球上滚动的气泡,静默、遥远、安全,流动着缓慢的光束,仿佛他们是坐在胶片里面,而非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但在离开小学之后,他不再经常想起这些日夜了。
    在冬季或者初春,小学生们还穿着晃眼的白色长袖运动服。即使南方从不下雪,但树叶落下之后,天地也仅余灰白,弥散着一股从天花板的裂隙里跌落的粉尘的味道。在电铃响起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学生要“咚咚咚”地奔跑起来,像几只掉队的鸟雀。
    梁修明往教室走。教室在廊道的末尾,窗户翻起来,像张开的短鳞羽。教室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小花坛里几道秃枝摇摆。一个女生跑出来,说,有人晕倒了。而后,又有几个同学出来,然后许多同学都出来了,他不断往后退,以躲开白色人流,廊道里顿时站满了窃窃私语的小学生,许多脑袋、眼神四处散开,梁修明抬头看,天花板的裂纹像一道网要落下来,他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什么气味。他从人流中剖开一条路,才嗅到一阵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感到莫名兴奋。透过教室翻开的窗户,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五指伸开,手掌朝上,在釉面发亮的新课桌上摊开来,像一团残旧的粉笔灰。
    突然,那手抽动了一下,先是食指,然后是无名指,这手像一个失衡的天平一样剧烈摇动着,像是被疯狂的绳线牵引。梁修明有点走神,窗户上映出一个圆脑袋的剪影,还有两个脑袋,摇晃了一阵子,就朝中间的脑袋汇聚,穿过它,两个脑袋换了个位置,梁修明举起两只手盖在耳朵上,捧了捧中间这个脑袋——嗬!还好,完好无损。这时,那只痉挛的手又闯入他视线,他扶着掉灰的墙壁,觉得那手正比出召唤他过去的姿势。梁昕明走过去了,穿过一些交错的深灰色运动裤,站立在门口,没人。他走进去,像面对任何一次他十分看重的考试或者演讲,不同的是这次缺乏预演。他感到自己全身冰冷,像在冬天里光裸着游水。他也像下潜的时候那样长呼一口气,抬起头时,他看到这里有一些杂乱的桌子和椅子,四面墙,六台静止的吊扇,三十二面翻开的小窗户,还有一个人,平躺在胡乱并拢的几个课桌上面,白衣灰裤,理着短发,脑袋侧向一边,右手和左腿一阵一阵地抖动着,像一只大腿肌肉被电击的青蛙。
    那人脚很大,穿着一双大人码数的运动鞋,鞋底朝向梁修明,还很新,上面有三个深蓝色圆圈,圆圈之间夹着几颗细小的砂石。从梁修明的角度看,这人似乎被压扁了,像手风琴的音箱一样,身上有齐整的褶皱,可以压缩成一叠纸。两人的位置关系从各平面看都呈九十度角,双方都不构成威胁,而是各自都以平躺在地的失败者角度向对方呈现。若双方都采取平视目光,他们将永远看不到对方的脸。
    梁修明原地站着,以近乎立正的姿势。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察觉自己需要作出反应。这个日子无风无影,梁修明没有往前走。他退后,坐下,摆弄着红领巾的尖角。那人此时抖动得像一团软塌塌的白泡沫,仿佛随时会解体。梁修明有一种上前去清扫残局的想法,但他没有起身。他放任一切事情发生在这间空教室里。窗户外面有许多人望着他,目光开始旋转,人们在教室外面手拉手舞蹈,一个永不聚拢的圆圈,永远有半径。梁修明捡起一个粉笔头,在水泥地板上压出一个圆点,他的白色运动鞋太显眼了,让他觉得惶恐,于是左右脚交替踩着鞋面,将球鞋涂成灰色。涂完之后,他就站起身来,望了望死人一样躺在桌子上的那位同学,然后就走出了教室。
    这是梁修明见着转学生的最后一面,但他不常记起,尽管这记忆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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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 13:31:29 |只看该作者
卡萨版主来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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