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静的火焰 于 2014-4-28 00:07 编辑
动车晚点的消息从广播里传来时,并没有在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里引起多大波澜。在这个一切都飞速发展却又拥挤不堪的时代,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等待总是一件漫长无比的事情,为了打发时间,我从报贩手里买了一份当天的晚报,接着就寻找座位。
我的运气不错,很快瞅准了位置。拖着行李穿过几堵人墙,来到这片候车区仅剩的一个空位前。邻座坐着一个年轻人,我冲他笑了笑,问他这儿有没有人坐。
他的表情木纳,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人,便低下头去。我将行李在腿边安置好,然后坐下开始看报。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从国内外新闻头条翻阅到娱乐八卦,再转到小说连载,从半中央看进去,倒也看得津津有味。再次抬头看前方巨大的LED显示屏,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晚点一个多小时了,不过那趟动车仍然没有即将到达的迹象。候车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没有地方坐,只好都倚在护栏边,或蹲在走道里。
继续看报纸,但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翻到最后一版,都是些本地的社会民生,
目光落在上头,但读报的心思早已不在。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一丝异样,原来邻座那个默不作声的年轻人正扭着脖子,紧紧地盯着我手上的报纸看。他的双眼露出一丝骇人的神色,脸也变得苍白。
我赶紧顺着他的目光瞄了一眼报纸,找到了那则令其色变的新闻,标题是“天河区某出租屋发生煤气泄露事故,一家三口惨遭不测。”事故发生时间被推断于凌晨一点,直到早上才被社区人员发现,因抢救不及时,两名成年人已当场死亡,另有一名儿童竟奇迹般地生还,只是到目前为止,仍在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生死未知。有随文字附图一张,在一间病房里,那对父亲代表孩子接受某大学师生自发组织的捐赠款,时间显示在一年前,有记者现场拍照,才保留下这不幸的家庭唯一的合影。那个孩子原来就患有严重的疾病,被父母带到广州求医问药,不想却遭遇这更大的灾难。
看完这则新闻,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在无常的命运面前,生命总是脆弱的,一不小心就枯萎。只能默默祝愿那孩子能得到命运的一丝眷顾,早日康复吧!
我以为身边那青年与这一家人必然有些联系,也许是熟识的亲友,不然反应怎么会这么大?我还在想要不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他却轻轻开口了,像是喃喃自语:“是我杀死了他们!”
他的眼睛已经从报纸上挪开,茫然的盯着前方。双手搭在膝盖上,十根手指不停地无规律敲击双腿,更像是止不住的颤抖。
我想我是不是听错了,但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杀死了他们!”声音更大一些,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仅仅像在提款机前第二次输入确认密码而已。
四周的嘈杂淹没了一切声音,此刻除了我,没有人留意他说了什么。我不禁警觉起来,可报纸上都说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人为制造的可能。
“怎么一回事?朋友,你可别乱说话啊!”我谨慎地问了一句。
他却把头一仰,整个身体向后靠去,塑料靠椅被压得吱吱作响。他闭口不再言语。
也许是我问得过于唐突,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听其私事,怎么看也是超乎常理的行为。再者,倘若真的涉及到不法行为,事不关己,还是不掺和的好。为了掩饰尴尬,我挪开手上的报纸,拿出一本为消遣旅途寂寞而备的毛姆的小说集。
我把小说搁在膝头,目光一头栽入那密密麻麻的字体之中。翻过两页之后,我发觉心思怎么也放不到文字上去,一来是好奇心作怪,二来是身边坐着这样一个言行怪异的男人,实在令人心难安呐!
我考虑要不要换个位置,可举目望去,诺大的候车大厅里竟已没有一处稍稍不显得拥挤的地方。
这时他再度开口了,“你是做什么的?”他斜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小说,神情极其疲惫,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他一开口说话,就有种压抑至极的氛围从他身体里向外扩散。他的内心此刻定然就像一个淤积已久的泄洪通道,前路被堵死,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疏导。
我撒了一个小谎,说自己是写小说的。因为我确实没有必要向一个陌生且怪异的男人如实告知自己从事的什么行当;第二个原因,我突然想起毛姆曾这样写道:“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我不懂得这是什么缘故,要么是因为读了他们一两本书以后,他们对这个作家特别感觉亲切;还可能他们使自己戏剧化了,把自己看作是小说中的人物,因此愿意像他杜撰的那些人物一样向他推心置腹。
他态度冷漠地“哦”了一声,或许他并没在意我回答的什么。发此一问,只不过为了使我们之间的沉默不那么突显。但紧接着他的双眉紧紧蹙起,似乎又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了。
“抱歉,要是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就当是我胡言乱语好了。”他缓缓地开始说道,说完这句,他伸手从上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主动敬烟给我,我摆摆手拒绝了。他自己夹出一只,正要点燃,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左右看了看,候车大厅里四处都贴满了禁烟标识,他便把那支香烟放回了烟盒,脸上露出一丝自嘲似的笑容,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笑,就像永远吹拂在他脸上的冬日寒风里终于掺杂了些许温煦的春的气息。
我提醒他洗手间外面有特设的吸烟区,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了。接着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也许还会是个骗子。我的确做了一件蠢到极点的事情,刚刚我看到报纸,才得知我的愚蠢行为可能导致了一个灾难性的结果。你别误会,我不是那种泯灭良心的坏人,谋财害命的事我还做不出来,正因如此,我愈发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以这种方式收尾,我简直……无法说出口!”他突然双手掩面,来回地揉搓自己的眼睛、太阳穴、额头。接下来有些话他定然难以启齿。
沉默的间隙我一直看着他,表示我还在倾听,直到他再次说道:“要是你不介意我占用你一点时间,我想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和你说一说。”
第一次来到广州,这座城市大得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周围的嘈杂声像四面不断合拢的墙壁紧紧挤压着我。我好像被人追赶一样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可是无论走到哪里,眼前都是无尽的人流。远处高楼林立,如海市蜃楼。
惴惴不安的行走在这陌生的街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遥远家乡的情景,那是在鄂西山区的一座小县城,县城里的街道不宽,两边的楼房也不像这里这样高耸入云,很多建筑已显得陈旧。小巷之间回荡着收渣货和卖凉面酸辣粉的吆喝声,闲适的人们行走在林荫下,隔三两步就碰见一个熟人,点头、微笑,拍肩而过,那里的生活,就像一杯淡淡的绿茶回味悠长。
正当我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旁边突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愕然回头,见到一个小女孩,举着一块聋哑人的牌子,另一只手向我比划着什么。她大约只有十几来岁吧,长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好像几日没洗过的衣服。她的眼睛大大的,充满期待。
她想要表达什么呢?我仔细一看那块牌子,上面密密麻麻注明了残疾证明之类的,还有很多人的姓名,每个名字后面写着数额不等的数字,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在向我要钱啊!
本能反应促使我立即摆了摆手,转过头去。倒也说不上厌恶什么的,只是对于这样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了,我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那姑娘没有继续纠缠我,在我摆手的同时,她已经瞄准了下一个目标,朝一个拎着购物袋,刚从购物中心走出来的时髦女士靠近过去。我忍不住把视线投向了那边,这一类人的存在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仿佛谁都知道他们是专门骗钱的,谁都不去理睬他们,可是在中国广阔的大地上,在每一座城市的街头巷尾,无处不出现他们的踪影。
果不其然,那位女士傲然地把头一偏,还没等女孩有所动作已经从她面前风一般掠过,远远地招停了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绝尘而去。女孩并不气馁,就像一只过河的卒子,继续向下一个目标挺进。
我叹了口气,收回心思接着赶路。这个世界是秩序与怪诞并存的,我们活在其中,只是一粒粒微小的浮尘,不管对这个世界理解与否,只管遵循着自己飘浮的轨迹便好。
处理完要办的事情之后,我看了看表,还有剩余的时间,便去了距此不远的天河购书中心。不管是在哪里,书店里特有的氛围给我感觉都是一样的,令人惬意,不需防备。
我从一楼一直逛到六楼,一本书也没挑,但感觉相当满足了。一会儿功夫看到了那么多的书名和作者,几辈子都读不完的。
离开购书中心时正是下午四点,太阳仍然还斜挂在天上,毒辣地照射着这座城市。临时住所离此不远,也懒得去挤公交和地铁了,于是沿着依稀的印象一路走去。没过几分钟,T恤已经汗透,但是我仍然没看到入住的那家酒店的名字。前后左右望去,所有的建筑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是一模一样,我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怎么办呢?我停在路边歇了歇,心中已经有了法子,钱包里有那家酒店的房卡,实在找不到,只需打个的士,直接将我送到那个位置即可。
打定主意之后,我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下去,此时的心情与先前对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感触已有些许差别,也许这就叫入乡随俗吧。
在这座与己无关的城市,做一个临时的旁观者。一切犹如电影里的镜头,从异世跌落的画面生生不息,在我的身边或急或缓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觉我的眼睛锁定在一幅特别的画面上,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因为那画面中的人物其实放在这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并无任何显眼之处,但是在他们目前所处的那种情境之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迸发而出,因此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我向他们所在的那个路段一边走近,一边打量着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三口之家,一对年青但是满脸倦容的男女,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护在中间,三人都盘坐在路边。在他们对面,是京溪南方医院巍峨的正大门,与此相对的是男子身边竖立的一块几乎难以引人注目的木牌,尽管木牌上用刺目的红色字体写紧急求助四字。
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是一家人,会不会像那些暗访记者曾经报道过的那样,此时此刻,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正有着一双阴鸷的眼睛在窥视着这儿发生的一切呢?在他们三人的背后,会不会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彼此原本不相识的三人牵绑在一起呢?
我承认自己心理有些阴暗,然而这阴暗究竟如何形成,我不知该向社会还是自己追索答案。 就在考虑答案的这会儿,我已经走到他们的面前,我应该像旁人一样,目不斜视地径直跨过去,跨过这道心里面的阴暗角。前方,是更嘈杂更显繁华的所在,无数张似我非我的面孔融入进去,倾刻间瞬息万变,就像掉进了时间的旋涡。一直走吧,别回头了。
别回头了,告诫自己。但我终究还是未能忍住,我放慢了脚步,扭过头去,将直接涂写在人行道上的一片大红色字迹收入眼底。开头和所有的求助信一样,一声亲切的“亲爱的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接下来具体内容我不再赘述,只作简要说明。
求助人是杨仁才与胡梅芳夫妇,受助对象是他们的孩子杨冬,2010年杨冬因接种疫苗导致产生恶性反应,从此落下了病根,却被医疗机构鉴定为偶合症,与疫苗无关,恶果只能由这个农村家庭自己承担,几年来,为了治好孩子的病,他们带着孩子,北上南下,巨额的花费早已使这个家庭举步唯艰。孩子的父亲杨仁才在数年前因工致残,丧失了劳动能力,那一点赔偿款早就丢入了为孩子看病花费的大窟窿。一周以前,因为再也无法支付高昂的医辽费用,杨冬只能离开医院暂停治疗,眼看孩子病情日益恶化,两夫妇心急如焚 ,无奈之下只好向社会发出求助。 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留意,孩子的父亲向我躹了一躬,他的右腿从胯部被截肢,弯腰时不得不两手撑地以保持平稳。我连忙撤开了目光,生怕与他对望。
孩子睁开了眼睛,也怔怔地望着我,在他的目光里面,还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以及生命最初的纯真,可是病容爬满了他的脸,就像密麻麻地藤蔓植物,即将阻断他短暂的人生路。
他被他的母亲一只手搂在怀里,头倚靠在母亲的胸脯上。她另一只手举着一把遮阳伞,将仅有的一片阴凉都给了孩子,自己仍然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之下。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已经湿透了大片衣襟。她仿佛无知无觉,抱孩子的那只手反复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嘴唇微微动着,在给孩子唱着一支快乐的童谣吧,声音极其轻微。虽然不能耳闻。却仿佛也能从她恬静的脸上分享到一丝真实的慰藉。
这一刻不知怎么地,我的心好像累了,好像之前奋力去忍受和拥护的一切都变得无意义了。生命如此脆弱,随时可在眼前凋落,一位母亲的爱,只是一注细弱的泉眼浇灌着干涸的大地,也许一切都无法改变,但是你不能不承认那一眼泉水是何等的珍贵。
我的手下意识地插进了裤兜,可是身上的零钱只剩下十块。我掏出那十块钱转身走了两步,放在了那男子面前。
他连声说谢谢。我终于呼出一口长气,却不敢扭头去看那母子俩,此时不管是十块还是一百块,都无法为我掩去心中的羞耻,长大至今,我还不曾经历过世间的苦难,因而每当我面对他人的苦难之时,在我眼里,世间所有的苦难都仿佛天空中的云彩,最终总会慢慢弥散开来,消失在我的视界之外。
我不知道这种近乎麻木的观念是什么时候开始占据了我的内心的,但是它能有效掩饰我内心的脆弱并使我变得更加坚强。此时身在遥远异乡的我,在目睹了一个家庭历经的苦难之后,第一次对这件包裹我整个内心的麻木外衣产生了排斥,我惊异地发现,我在为这个家庭所遭到的厄运而产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然而一股更加无法抵御的虚弱感立即袭来,此刻无论我对他们做什么,我都无法有效帮助到他们。短暂的交集之后,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迹,奔向我们前途未卜的命运终点站。
为了分散这种令人感到浑身无力的感觉,我从钱夹里抽出那张酒店的房卡,向那名男子询问是否知道那家酒店的位置,我想他们天天在这儿说不定对这一带环境非常熟悉。
男子只看了一眼,果然十分热情地为我指出前往酒店的正确路径。我对他说了声谢谢,将他们带给我的焦虑与不安通通塞进那句道谢,原封不动地返还给他们。
我按照男子指出的路径顺利地回进到了那家酒店。进入房间,打开中央空调,脱掉鞋子往床上一躺。从早上外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小时,这期间水米未沾,奇怪的是现在一点也不饿,只是觉得困而已。
闭上眼睛,感觉空调吹出的凉风已开始丝丝缠绕住身体,于是用左手胡乱抓了条毯子将胸口以下盖住。这下子可以安然入睡了。
突然又感到口渴,强行命令身体起床,倒了大杯冷开水,咕哝咕哝一口灌下。睡意全消。躺回床上,我盯着天花板发愣。
此时出现在我脑海里全是那一家人的画面,那位父亲残缺的肢体,那孩子纯净的眼神,还有那位母亲无声的呤唱,慢慢的,她的歌声开始在我脑子里放大,像一条弯弯的河流,润泽着我久已枯萎的童年回忆。我从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更没有人,俯身在我的耳畔,为我轻轻吟唱过一首童谣。
我始终听不清歌词是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想抓住脑海中的旋律,但它就像发现了我的偷听,竟然消失了。我从床上翻身坐起,两手按着膝盖,突然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幸运,然而对待命运又是何等的吝啬。我一直都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不都一样吗?只是这一刻我才为自己的自私感到一点点羞耻,如果再次遇见那一家人,我不会仅仅只掏出十块钱。
这想法刚一冒出,我就情不自禁穿上鞋子往外走去。我对自己说应该出去吃点东西了,可走出酒店大门,双脚就不自觉地带我走向京溪南方医院所在的那个方位。好像之前一路走过来,那边的各色小吃店更多一些。
夜色已降临了广州城,到处是巨大的霓虹灯和亮闪闪的发光字,快节奏的电子乐在空中四处交织起舞,每一个音符都像一位时髦女郞在你的耳膜上来回走秀。四处飘荡着美食的味道,都是无形的蛛网在捕获各自的猎物。
我没有走进任何一间食肆,此时它们对我不产生任何诱惑。我终于走到了京溪南方医院的大门口,那块路段到了晚上极其热闹,人行道边上摆满了买小玩具的,出售旧书籍和盗版光碟的,甚至还有卖丝袜的,但是我要寻找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他们先前坐过的位置被一个新疆果贩占据着,地上丢满了哈密瓜的黄绿色果皮,遮盖了白天刺目的字迹。
站在原地观望了片刻,一个出售成人用品的小贩居然跑过来与我搭讪,我没有理睬,转过身去,原路折返。
我在距酒店不远的一家湘菜馆吃了晚饭。我点的那几道菜实在辣得我够呛,顶着空调吹,也仿佛要从喉管里喷出来火来。这顿晚餐使我吃得浑身燥热无比,消灭了两瓶冰啤酒才感到呼吸稍微顺畅些。
离开了饭馆继续前行,因为喝了点啤酒的缘故,头脑开始有一点晕眩,眼前的世界像一叠精美的塔罗纸牌散落开来,将现实划得支离破碎,亦显得扑朔迷离。夜晚的凉风吹拂在脸上,犹如一连串梦的碎片击中了我,四周发光体一样的连片高楼都围绕着我旋转。
走过酒店的大门,却没有进去,我想继续往前走走,明天我就将离开这座城市。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到这城市,那么,这或许就是我在广州城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心里始终怀着一点遗憾。这次广州之行,工作上的事情都处理得十分圆满,业绩得以大幅提升,这对我可以料想的将来又将起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可是抛开什么业绩啊奖金不说,此时我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都能看开一切皆无所谓的人,我不理解什么叫同情心,我从不参与无偿献血,公司若组织什么募捐活动,无非也就随着大伙出上一两百块钱,只当是一次AA制的会餐。从本质上讲,我就是一名极端个人主义者。
像我这种人的内心也会偶尔被街头上随处可见的一幕给打动?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是钱夹里刻意带出的一千块钱,却是我刚刚准备寻找到那一家人之后援助给他们的。对于这个决定起初自己也很震惊,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出门在外,自己从来都不舍得多花一分钱,为何对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出手如此大方?
冥冥之中与对方莫有什么牵连?不!我并不相信什么因缘际会之类的一套,我从骨子里流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血液,总习惯于第一时间把付出与回报的比例计算清楚。
这一次我却算错了,大错而特错。随着夜风的凉意加深而渐渐清醒的我又开始庆幸了,幸好没有再遇到那一家人,否则这就是一次零回报的付出。
我一边走,一边为自己的清醒头脑佩戴上一枚新的荣耀勋章,而这份荣耀是建立在被忽视的羞耻感之上的。
我一边羞耻地呼吸,眼睛四处打望转移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走到一截相对而言较为僻静的路段,路的两旁都是按摩院休闲屋等等场所,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或倚或坐在灯光暗淡的门廊下,看不清嘴脸,却不时向行人发出暧昧的邀请。与我的羞耻不同,这些人不知羞耻为何物。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细汗渐渐沁满了额头,而这条路仿佛走不到头似的,越往里走去,我就见识到更多平常想都不曾想象的暧昧场景。
一个只穿着薄纱裙的女子姿态慵懒地扶门而坐,我经过那门口时,她正好伸个懒腰,腰肢像水蛇一样扭动起来,嘴里还不失时机地发出一声极舒畅的长吟。隔那么一段路,就有一个晃着满是刺青的光膀子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四处闲逛,带着仿佛巡视领地一般的阴鸷眼神从每一个过去的路人脸上刮过一道。还有一些紧闭的门突然被推开半扇,露出一张朝外边探头探脑的面孔,然后,就有一个衣着体面的男子走出来了,有好几次都不止一个人。
我扭过头去,不想和这些人目光交视。心里头也懊恼得很,干嘛走到这种地方来,倒不如转身走回去。但是已经看得到前面的路口了,路两边的暧昧灯光渐渐少了起来。
前面的树荫下,隐约站着一个人。起初也没在意,直到走近,才看清是又是一个穿着低胸和短裙的女子,看样子,这些人揽客都揽到马路上来了。
我从她身边快步经过,廉价的香水味飘入我的鼻孔。
“先生,需要服务吗?”
她还是冲我开口了,声音很小,很胆怯,像草丛里的小动物。
见鬼!一丝怒气从心底涌起。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停下来,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如此不顾廉耻。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然而该丰满的部位也并不比别的女人逊色。她可能做这一行时间不长,此时面对我一直低着头,臀部以下裸露的双腿紧并在一起,散发着几丝妖娆气息。
我甚至已经想像自己对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鄙夷地说出“走开”二字,”然后看着她惊讶愤恨的转身离去,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然而当她抬起头时,惊讶的人是我。我认得她那张脸,尽管是在昏暗的路灯之下,在浓妆艳抹的画皮之下,原来我今夜苦苦寻觅的人就隐藏在这污垢之地。
一时之间,许多个念头闪现脑海,一言不发一走了之,或者质问她我白日所见的一幕是否只是个骗局?是什么使她陷入这般境地,这其中可有隐情?
见我这般神情,她自以为搭讪成功了。接着又说:“先生,就玩一下嘛!”身子也趁势向我贴过来,一团温润柔软的丰挺之物碰到了我的手臂。
我感到胸膛里仿佛有股气体一下子炸裂了似地,但是我没有将她一把推开,当时脑子里好像想到了一大堆别的事情,我错失了拒绝的机会。
接下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这名女子回酒店。
我十分清楚这么做的行为性质以及它可能导致的后果,但事实上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
我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如果我白天见到的那个求助家庭只是个假相,那个被当作敛财工具的孩子此时又在哪里?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我就把她交给警察。
在我提出了要求之后,她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开出了一个价码,见我并未还价,才面露喜色地随我而去。
从这里回到酒店并不远,不过我还是打了一辆的士,以防被人跟踪,尽管我明白这只是多余的担忧。
回程途中,借着穿透车窗的光线,我不时打量着她。她一直低垂着头,长发挡住了侧脸,只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她手里把玩着一个智能手机,她似乎只是用指尖将手机屏幕划来划去,什么也没做,有时就对着屏幕看上好一会儿,我依稀瞥见一张她与孩子的合影。她偶尔抬头,与我对视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了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丝不安,就像这件事情明明做错了,却还毫无察觉一样。
作为一个过路人,我干嘛搅和到这么一桩肮脏的交易中来呢?此刻,我无比迫切地想把愚蠢的好奇心封装到一个密闭的容器里,跟它及那名与我并无瓜葛的女子一起说拜拜好了,然后从容地脱身而去。
可惜这一想法还没有机会付诸实施,的士已经徐徐停靠在酒店门口。
下了车,她动作极其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一起跨上酒店门前的台阶。事到如今,我反而把自己弄得失去了主动权,只好在心头默默苦笑。
她一定察觉到我的不自然,进入大厅后,向我传递了一个满是狐疑的眼神。我不想在大厅里闹出什么笑话,于是收敛心神继续向电梯方向走去。
我承认,从进入电梯到打开房门的这几分钟,使我体验到时间的过渡真是何其漫长。我以前总认为这世界是荒谬可笑的,此刻,真正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包围时,世界却对我板起了一张前所未有的严肃面孔。
关上房门,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使这一览无余的小小房间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味道。
我给电热水壶注满水,接通电源,再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茶叶,还打了电话,叫客房部送些一次性水杯来,挂上电话,又随手打开了客房配备的电脑。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床沿上,跷着腿,一眼不眨的盯着我。
我知道不可以再拖延,我应该开诚布公地说明叫她上来的原因,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结果,我最后脱口而出的话竟是叫她先去洗澡。
过了一会儿,浴室里水流声响起,而我坐在她先前坐过的床沿边,考虑我即将面对的严峻现实。
浴室由三面半透明的玻璃隔墙构成,很快被氲氤的水汽笼罩,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裸露的身体在白色的气雾中浮现,如同一个落魄的画家在那玻璃墙上,用尽他最后的激情挥就成一抹强烈奔放的着色。
也许是喝了杯热茶的缘故,我感到脑门在冒汗,手也不由自主地解开了衣领。四周安静极了,整个房间里就只有沐浴喷头的水喷洒在身体上再迸溅开来的沙沙声。这轻柔的水流声在耳边不断回旋,又化作一道优美的曲线在我的脑海里勾勒着一个充满诱惑的曼妙身姿。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像有一股汹涌的水要竭力顶开下水道井盖,借势喷发而出。此际,我正收拢意识,把它们化作顽固的力量注入那块即将被掀开的井盖,否则,我必将跌入那深不见底的欲望迷宫。
为了证实先前的猜测,我拿起她放置在床边的手机,划开解锁键,手机主题图片映入眼帘,在她怀中依偎的正是我白天看见的那孩子,那时的他病情没有现在这般严重,红润的小脸上满是开怀的微笑,额头紧贴妈妈,眸子里着透露着孩童特有的那种狡黠与天真并存的神采。使人实在无法把这个现今流落街头的垂危孩童与照片中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把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心底的疑问也终于解开了。她也许是迫于现实的无奈选择此营生,也许而已,我也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了。
我不想再追根究底了,只想尽快给今晚的荒唐行为来个了断。我站起身,从钱夹里抽出那一千块钱,压在她的手机下面。然后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再次走出酒店大厅,清凉的夜风拂来,身心都有一种焕然一新的轻松感。从头到尾将这天发生的事回顾一遍,我都觉得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做了一件常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也许今后我都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但是我仍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真是不可理喻。
穿过马路,看着对面的酒店,我想她此时已经发现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所踪,便只好拿钱走人了。她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也许会骂我是个拿人消遣的神经病,想到此,我不由笑出了声。一个过路的女人回过头,警惕地看我一眼,接着加快了脚步。
突然,我意识到一个问题,离开房间时我没拿房卡。等那个女人离开后,我该怎么回房间呢。转念一想,不要紧,只需用身份证让他们核实一下住客信息,就可以拿到备用钥匙了。
可等我掏出钱夹一看,不禁傻了眼,身份证不翼而飞。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更令我惊诧不已的人出现了。
一个右腿被截肢的男人柱着拐杖出现在酒店门口,他在台阶前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艰难地挪上台阶,消失在大厅内。
我的大脑瞬间空白,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过了几秒钟,终于醒悟到那个男人不就是她的丈夫吗?他来这干嘛?
他们一定早有预谋,只等着人来上钩,然后女的与人去开房,男的适时出现,又就着残疾人的特殊身份,狠狠地讹诈上一笔。恐怕无论谁陷入这等难堪境地,都是不希望把事态扩大的,最后只好花钱了之。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了。
想到此,我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我原本就不是抱着那种目的才带她来,此前离开的决定也下得果断,要不然我现在就被人堵在房间里,哑巴吃黄连,有理也说不清了。
只是心疼那一千块钱,算了,就当做这次荒唐行为的教训吧。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如何气愤,也许是由于今晚的每一个选择,都经历了内心的挣扎,已经把我的情感储备消耗贻尽了。
大约十分钟后,那对男女一前一后从酒店走出。隔得太远,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是那男的表情一定不爽,当他的妻子想要扶着他的时候,被他一掌推老远,自己也差点保持不了平衡倒在地上。一千块相对来说太少了吧,而且连人影也没看到,会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两人一言不发,一个一瘸一拐,一个步履沉重,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
终于结束了,我感到如释重负。经历此事,我要对内心剩余的那点柔软部位说:看吧,这就是社会!
我回到房间,门没锁上,我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要回去拿备用钥匙。目光环视了一圈房间,最后落在床头柜上。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一千块钱原封未动,而且钱上面之前压着她的手机,现在,则变成了我的身份证。
我的大脑和四肢仿佛在瞬间都虚脱了,颓然地跌坐在床边。
整个事件的轮廓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明了,为什么我的身份证在钱夹中消失不见,却又出现在这?当我白天遇见他们,我从钱夹里抽出房卡,询问那个男人的时候,身份证就被我不慎从钱夹中遗落了。那个男人拾到我的身份证,而他恰好看过我的房卡,记得我入住的酒店和房间号,等到了晚上,他就来找到这家酒店,想把那张身份证还给我。当他敲开房门,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房间里站着他妻子,浑身上下可能只裹着一件浴袍。她双目圆瞪,本能地会往后退。本以为敲门的是我,结果却变成她丈夫。
而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我想不用再过多解释了,任何一个男人见到这一幕,都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敢再想象这之后他们交谈了什么,她又如何作解释。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夜色已吞噬了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发冷。可能是感冒了,我从包里翻出一盒感冒药,就着已经冷却的茶水服下。这种药具有强烈的安眠作用,躺下不到几分钟,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退了房。站在街上,我不知该往哪里去。返程的车票已经预订好,离发车时间还有十来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就一直四处瞎逛,最后,我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那座医院的门口,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促使我来这儿看看,也许是为了弥补心中不安。可是在他们昨天出现的位置,我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可能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吧,这座城市是如此之大,一旦掉落其中,就像空难的残骸一样无处搜寻。
我怀着不安的心而来,又带着满腹疑虑离去。几个小时后,我进入广州火车站,在入站口依序排队,耳边充斥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包括我自己,无数人的命运在此短暂交集,尔后重叠的烟云一样散去,了无痕迹。时间正是清理一切过往痕迹的最佳工具。
我一直没去刻意留意他的故事讲述了多长时间,反正他的讲述从头到尾,四周的喧嚣都未减分毫,随着时针渐渐指向晚十点,一股焦燥的氛围开始弥漫整个候车厅。人潮愈涨愈猛,入站口还在不断涌入。这景象令人不禁绷紧了弦,仿佛随时就要有不可控事件发生。
说完了积压在心底的话,他却并未表现得比先前轻松。或许他希望我能为其提供什么好的建议,但我只是一个旁听者,他的这段经历与其说是荒唐绝伦,倒不如说是平淡得毫无特色可言。我既不打算谴责他,也不想说他做得没错。在这个世上,各种命运的交集所产生的结果本就令人难料,更难以厘清这之间是非对错。
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本性中也会夹带一丝邪恶念想,而一对落魄街头的夫妇心中或许尚存作为人的尊严。当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揭开,等待他们的,也只能是一切幻灭的结果了。当然,我没法确定降临在那个家庭的灾难,究竟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彻底的绝望所致。
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痕迹虽已被抹去,却永远铭刻在某个人的内心深处。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吗?
这时LED显示屏终于出现了新的到站信息,大厅广播里也发出通知告知旅客,我所乘坐的那趟动车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站了。我问他要去哪,结果我发现我们乘坐的竟然是同一趟车次。
沉默在我们之间再次降临,不过这回它只作短暂停留,我率先打破了沉默,听着它在耳旁留下振翅而飞的扑腾声。
“时间并不是万能的,不管怎么说,你在这座城市都已留下了真实的,永不磨灭的痕迹。”这道痕迹隐藏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我们走过的每一道街角,呼出的每一口空气,接触到的每一项事物,通过视觉神经映射在脑海里的每一桢画面,可以忘却,但永不能否认这些痕迹的存在。
“你没法忘记这件事情,或许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来想一想,即使没有你的出现,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像我一样,最终在报纸上看到的,只是一份与己无关的坏消息。不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都不要让它改变我们前行的方向。这个世界是一团糟,到处潜藏着湍流与暗礁,你打算让它们彻底搅乱你的生活吗?”
说完了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停止纠结于他的问题。不远处,一道人流迅速形成了,正在涌入刚刚开放的五号检票口,我站起来,准备加入到人流中去。
“你还不打算上车吗?朋友!”我回头提醒了他一声,可是他仿佛没听见,神情恍惚,目光游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个瘦削的身影,举着一块牌子,默不作声地缓慢移动着,沿一排排座位依次乞讨,再过一会儿,就该到来他的面前。
“看到那个孩子了吗?他今晚什么也别想得到,没有人关注他,看他一眼,就算给他钱,明晚他依然照旧,什么都不会有改变的……”我不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只有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沿座乞讨的孩子身上。
他让我想起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他已经失去了至亲,还身患绝症,今后还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这世上,还有像他的父母一样爱他的人吗?谁会为此事负责?
此刻,我们脑中所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但是我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下,没走几步,身体已被一股巨大的推力裹挟进人流里,密麻麻的人潮犹如顺着洋流迁徙的鱼群,声势浩大,洄游而上……
再回头时,目光落在原处,庞大的人群已彻底淹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或许他仍然坐在原处,还在沉思什么;或许他终于想通了问题,还是站起来加入这人流,踏上原定的轨迹;但是我总有种道不明的感觉,在这日常纷杂的生活表象之下,一道神秘莫测的暗流悄然涌动着,而他猝不及防,被拖往未知的异域。我想,我们此生再也不会重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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