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69 于 2014-5-12 11:59 编辑
挂 号 女士们、先生们,我想你们一定都去过医院,无论是因为自已有病还是他人有病、无论是以病人、陪护还是探视的身份,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免不了的,虽然没什么人喜欢那里,但是谁又能不生病呢?上帝创造了一切,包括人类和疾病,于是人类不得不建造医院,同时又创造出一连串复杂的程序,而且直到现在还在不断改进之中,就如同人类在不断进化。虽然各个医院的程序不完全相同,但是第一步永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挂号。 现在的我正需要挂号,原因是昨天我和妻子发现刚刚降生十几天的儿子身上好像出现了黄疸。这可是紧急事件,虽然程序复杂,但尽快挂号是不容置疑的。于是我的任务来了,我的整个计划是:上午——越早越好——去医院挂号,然后回家,下午和丈母娘一起带上我的小宝贝儿去就医,至于什么时候能从医院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我起了个大早,脑子有些昏沉沉的,没吃早点,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出家门,同第一批上班的人挤公交车,中间还需要换乘一次。好在是上班时间,公交比较多,时间又早,路上也没有堵车,赞美上帝,一路顺利。 顺便说一下,我选择的这家医院儿科非常不错,他们想出了一个出人意料而又妙不可言的好主意——为新生儿单独设立了“小儿科”,而“大龄”儿童就诊的是“儿科”,真是细致入微,简直令人赞不绝口。我还知道其他一些信息,比如“儿内科”和“小儿内科”在二楼;“儿外科”和“小儿外科”在三楼;儿子需要在“小儿内科”就诊;挂号之前需要先分诊……这些都拜托当今社会那无处不在的、无比发达的网络,真应该感谢那个发明网络的人啊!啊……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还没到上班时间,一个工作人员也看不到。我走进医院二楼大厅,向预计的地方走过去,看着每一块指示牌和房间标牌,寻找着有用的信息。“儿内科诊室”、“小儿内科诊室”、“发育科”、“儿内科分诊台”……似乎距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我满怀信心、充满希望,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已经是尽头了,但是没有找到“小儿内科分诊台”的标志。原本的轻松情绪一下荡然无存,我感觉不妙,身体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环视周围,头部上下、左右运动的频率不断加快,飞速分辨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反复搜索,如同雷达扫描失踪的客机,可是没有结果。我慌慌张张的绕着二楼大厅到处寻找,走进每一个可以进入的通道,打量每一块门牌和指示牌,向每一个看起来能帮助我的人打听,我越来越焦急,感到无所适从,一切行为源于惯性,头脑里只装着那几个字——“小儿内科分诊台”——现在,就在现在,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不能不害怕,这直接关乎我家小宝贝儿的身心健康、未来前途以及我们全家的希望,当然,还有我是不是会被老婆骂——请注意!在当今社会,这一点尤其重要。 “还没到上班时间,现在来的人都是挂号的,我往人多的地方去就可以了……”是需要发挥聪明才智的时候了,我只能冷静下来,看着遍布走廊的指示牌开始想象、推理、论证,“也许小儿内科和儿内科是一个分诊台……”我凭借一贯的经验向“儿内科分诊台”走过去。其实这种是是而非是常有的,很多人、很多部门都马马虎虎,我们已经适应了,已经习惯了,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们毫不生气,认为这理所当然,而且还很有趣——是的,我们大发脾气、暴跳如雷、诅咒投诉又能怎么样呢?想想看,有的时候我们自己也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其实就是彼此彼此。 这里的人确实很多,有站着排队的,有坐着的,没有保安维持秩序。排队的人“浓缩”在一起,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大块面包上的密密麻麻的蚂蚁,分不清到底有几排,甚至很可能分不清谁前谁后。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是有道德底线的,从不加塞。我没有任何迟疑就向排队人群的尾部走去。 出乎意料,我的行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甚至可以说是打破了这里原有的某种平衡,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走过来都会“触发”同样的事件。很多坐着的人突然站起身,快速跑动起来——向着排队人群的尾部,如同迁徙中的角马群,一个接一个的几乎没有空间,各式各样的面孔、各种色彩的服装无序的运动着,如波浪样一起一伏,到处都是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大理石楼板“咚咚”的呻吟,仿佛已经无法承受,随时都会断裂、崩塌。 瞬间的震惊过后,我立刻明白,这是一种自然界的竞争、一种全力的搏斗、一种生存的法则,我的本能告诉我必须插进队伍里去,否则我不知道会排在什么位置了。我紧盯着冲过来的人群,搜索两个人之间的空隙,放过了几个不得不放过去的人——他们如同一串粘糊糊的橡皮糖,几乎粘在了一起……终于,机会来了——半个身位的空隙,也许还不到半个身位——那是一个夹在一件深红色女款外套和一件有些脏兮兮的咖啡色男款上衣中间的能够透过阳光的明亮空隙。真是天赐良机!这简直就是上帝给予我的恩惠,那照射过来的光线是天使为我发出的信号,怎么可能放过呢?我如同野兽看到了猎物,飞快的行动了,在本能的驱使下,毫不犹豫的侧过身,做出了一个至今我都无法回想起来的动作——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再做出第二次了——径直插进队伍,傲然挺直身体,犹如一堵墙,稳稳站在队伍中间。那件深红色女款外套就在我面前,在高速运动后的气流、惯性和主人的沉重呼吸共同作用下微微颤动,越来越轻。后面的人急急忙忙撞到我背上,停了下来,匆忙而混乱的脚步使我感觉到他的无奈和不甘,但是现实是:他只能站在我后面。 “我应该站在她后面。”突然,站在我身后的中年男子走到我旁边,指了指站在我前面的女士十分肯定的说。 “对,对,他……是站在……我后面的。”女士回过头,看着我,眼睛中流露出诚恳的光彩,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犹豫。 我迟疑了一下,接受了这个明显不合理的要求,退了半步,让中年男人插在我前面,他没再说什么,没有看我,高扬着头,似乎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女士则充满善意的看着我。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是否还有其他人会提出什么要求——我的身后站着一位穿鲜红色大衣的女士和她的儿子,那女人看了我一眼,微微张了张嘴,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急忙转回头不再与身后的任何人有丝毫的联系,我的位置就这样固定下来。 现在,我急需找个工作人员确认“小儿内科分诊台”是不是就在这里。我看到一位漂亮的女护士已经站在不远处的咨询台前,但是我能离开现在的“位置”吗?——哪怕只有几步远,仅仅需要几秒钟。 我前面的一男一女聊的很热烈,好像很熟的样子。 “我四点多就到了,天还没亮呢。” “我也差不多。” “人太多了,也没人维持秩序!”女人有些不满。 “就是,应该象银行一样排号。”男人为医院“不合理”的程序想出了简单的解决办法,然后接着问,“挂号是在这里吗?” “是先分诊然后才挂号。”我适时加入进去,“挂号在那边,绕过那根柱子。”我指了指前面拐角处。 “在这里交钱吗?” “挂号的时候交。看病的先后顺序要看挂号的顺序,但是不分诊不能挂号。”看到前面的男子有些疑惑,我继续说下去:“挂号的时候需要这里发的分诊条,挂号那里也要排队,先挂号先就诊。” “所以一般都来两个人,一个在这里排队一个在挂号窗口排队。”男子终于明白了。 “对。”我感觉谈的很愉快,气氛友好而融洽,好像一下子关系就变得亲密了——这正是我需要的,我得到了。 我安心离开站排的队伍去了咨询台,前后也许不到一分钟。可爱的护士小姐告诉我“小儿内科”和“儿内科”共用一个分诊台。这真是个好消息,简直如同护士小姐一样美丽动人,我的心情无比美妙。 “我一直站在他后面,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我刚刚回到我站排的位置上,意外发生了,我后面穿着鲜红色大衣的女人质问我,口气相当坚定,不可辩驳。 “我刚才就站在这里,我本来站在他前面的,”我指了指前面的男士,又指了指穿深红色外套的女士继续说;“他说他要站在她后面,我才让了一个位置……就是这样……”我不停地说着,但是我说的话连我自己都一知半解。 “嗯。”前面的男人头也没回,肯定的点了点头。 “对,对。”前面的女士侧过身子看了我们一眼,同样点了点头。 “你看,是不是,我一直站就在这里……”我理直气壮,摆出一副愤怒的样子,“真是的,这简直……”我如同机关枪一样开火,必须彻底压制对方,让她闭嘴,否则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后面的女人又是微微张了张嘴,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低下头,我也立刻平静下来。 开始分诊,保安也出现了,场面一片嘈杂但还算有秩序,不久就轮到我了。 “新生儿黄疸,想检查一下。”我打着手势,语速很快,身体前倾,虽然隔着分诊台但是几乎要碰到护士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内急却找不到卫生间的人。 “多大,我问你多大了?” 一位年轻的分诊护士问道。 “十八天。” “你,别说话了!听不见了!”护士指着我身后的一个人呵斥道,“你!继续说。”护士又指了指我。 “十八天。” “有五十一元的专家号,要吗?” “教授或副教授的就可以了,黄疸是小儿常见病,找谁都是常规检查。” “不要专家号吗?”她再一次确认,头微微扬起,美丽的眼睛直盯着我,眼睛中充满期待。 “用不着。”我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轻声说。 女护士有些无奈的直起身,瞟了我一眼,漠然的看了看电脑显示器,略一思索,写了一张分诊条递给我。我接过如同圣旨一样的分诊条,然后一转身,左躲、右闪、侧身、原地旋转90度、直线快跑……总之,我不停变换运动方式,以任何我能够做出来的动作敏捷穿行在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对面的人就像铁轨旁的站道树飞快消失,面孔、衣着对我来说毫无疑义,他们仅仅作为几个不同颜色方块的组合一闪而过。此时的我如同一只惊慌失措急于回家的兔子,忽左忽右向写着“挂号、收款”的牌子冲过去。 “这个大夫还没上班,不能挂号。”挂号护士神情异样的看了我一眼,慢悠悠的把分诊条退还回来,仿佛我给她的不是分诊条而是一张假钞,可就在几分钟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拿到直达希望的通行证,真是滑稽啊,太滑稽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可笑,象那个没穿衣服的皇帝。 “还没上班,怎么可能还没上班?!”我小声嘟囔着,又掉头跑回分诊台。我感到委屈,欲哭无泪,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我已经拿到分诊条了,但是这个不行……我需要换一张。”我拿着那张一文不值的分诊条,对分诊台前维持秩序的保安解释我遭遇的天大不幸,原因是他认为我没有排队。保安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我直接走进了分诊区。 “我已经分诊了,但是大夫还没上班,不能挂号。”我对一个有些上年纪的护士说。 “孩子多大?”护士一边看着我的分诊条一边问道。 “十八天。”“那就挂专家号呗!挂专家号吧。”护士一脸的不高兴,语气中带着不屑,看着她的表情,我感觉没挂专家号是一种罪过、犯了律条,我应该被鄙视。 “是的,我应该被谴责,我对不起我的儿子,他刚刚出生,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我甚至连摸一下都要小心翼翼,难道我真的不舍得为这圣洁生命的多花点钱?!我真的是吝啬鬼,满身都是铜臭气,我所自以为还算说得过去的道德都哪里去了……”我心情沉重,在矛盾中挣扎,一边是“小儿常见病”,一边是“五十一元挂号费”;一边是“任何大夫都要进行常规检查”,一边是“专家号”;一边,一个声音说“挂专家号”;另一边,另一个声音说“没必要”……理性和良心被无形的力量猛烈撕扯,仿佛就要破碎了。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无法自拔,如同掉进漆黑、没有尽头的深渊,呆呆的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去吧!”护士不由分说开出一张分诊条,用力塞给我,好像是怕分诊条会自己从我手里蹦出来,动作干净利索,哦,不,应该说是训练有素——我可以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这绝不是恭维,“快走吧,后面还有人呢!” 她不耐烦的挥挥手,然后转过脸不再看我。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从分诊区强行赶出来,如同一堆被扔掉的垃圾。 我顺利的挂了号,如释重负,无限轻松,脚步悠然,灵魂还在,肉体仿佛蒸发了。 离开大厅时回头看了看,分诊区依旧人头攒动,隐约能够听到有人在不停的说着“专家号”、“专家号”…… |